驯长颈鹿的人
作者/文先生
在成为一名动物语言学家之前,我交往过一个姑娘。她的祖先是明朝时期郑和通商来到中国的肯尼亚人,他们流传一种能和长颈鹿沟通的语言,在部落里,每一个少女都要从小学会骑鹿,她们要选择一只鹿作为终生座驾,在鹿上射箭、砍杀、采摘果子,甚至也在鹿上恋爱、生孩子。多年后的今天,她决定重拾这段古老的记忆。
在成为一名动物语言学家之前,我曾经和一个对猫狗严重过敏的姑娘交往过,她名字里有两个冷僻字,读起来十分拗口,我一般叫她Aida,就是威尔第那部著名歌剧里埃塞俄比亚公主的名字。对我而言,她就是引导我走向科学之路的女神。
那时,我们俩在西二环附近的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工位拥挤,空气浑浊。中午午休时我们无处可去,我经常带Aida横穿马路去公司斜对面的北京动物园,为此还办了年票。起初,Aida对此非常抵触,因为她一看到猫狗就会浑身发痒,我只好带她去非洲动物区,那里都是一些人高马大的大型动物。午后,我们对着这些珍奇异兽吃夹心三明治,喝碳酸饮料,感觉就像在塞伦盖蒂大草原上野餐。
Aida很快对长颈鹿产生了兴趣,她说,这是来自她故乡的动物,令她产生一种亲切感。我看了一眼饲养区的标牌,上面写明了这只长颈鹿来自于东非肯尼亚,雌性,唤作“珍妮”,约莫10岁。我说,你的皮肤是有点黑,但这是吸满阳光精华的健康肤色,don’t be self-abased。
后来,在我们感情逐步深化时,Aida才在不经意间向我透露,她的曾曾曾曾曾祖母来自于肯尼亚。我心中默算了一下,向前追溯27代,那应该是在明朝。Aida解释道,永乐十年,郑和第四次下西洋,船队浩浩荡荡穿过印度洋,抵达了旅途最远目的地古麻林国,此地气候炎热、物产丰富,远道而来的东方客人发现了一种神奇的动物giri,同中国古书中记载的祥瑞——麒麟形态相近,很感兴趣。麻林国王善解人意,主动献上一只麒麟,同时附送一位饲养员,一位年仅十多岁的黑人姑娘。于是船队如获至宝,载着祥瑞越过重洋直抵京城。不久后麒麟信步走上大殿,朱棣皇帝龙颜大悦,封赏功臣,大赦天下,并专门建了一座皇家动物园奉养神兽,但这只麒麟大约是水土不服,很快就发病去世了,照看不周的黑人姑娘则被驱逐出宫,从此下落不明。
我说故事很精彩,但跟你有什么关系?Aida说,麒麟就是长颈鹿,黑人姑娘就是我祖先。原来黑人姑娘重获自由后一路南下,经过十多年来到泉州港,希望坐船出海重返故乡,但此时朱棣皇帝已去世,大航海时代结束,再也没有劈波斩浪的宝船,她不得不放弃回乡计划,在当地落根,同一名拥有阿拉伯血统的商人结婚生子。
虽然Aida从未欺骗过我,但我对她这天马行空的说法还是不以为然。Aida的微信地址是肯尼亚,我想也许这就是她的精神故乡,我的微信好友有五分之一住在安道尔,五分之一住在芬兰,有一个落户非洲大陆的女朋友也没什么不好。
很快我发现Aida的想象力可以用在正经的地方。那时,物联网风口正劲,主营电商的公司业务突飞猛进,跨界布局大文娱产业,要打通文学、电影、游戏之间的任督二脉,实现IP全链条运作。我和Aida分别调入子公司的前台和后台岗位,简单来说,我是负责向游戏架构师传达设计理念,Aida负责游戏推广和引流。
这是一个大型攻防手游,原本时空背景是放在二战欧洲战场,但市场上同类产品太多。为了吸引女性用户,领导决定推翻原有设定回炉重造,为此在公司里搞了一个跨部门的头脑风暴。一群格子衫程序员在会议室讨论女性玩家的心理特点,诸如弱化攻击指令的语气,把“绝杀”改作“代表公主消灭你”等,令人听起来就很绝望。
在我的鼓励下,Aida举手发言了。作为现场为数不多的女性,她的意见显然更有分量。她说,游戏背景可以设置在古代非洲大陆。现场气氛陡然紧张,显然没有人想象过刀耕火种的原始部落如何进行战斗。Aida进一步阐释道,在欧洲殖民者抵达东非海岸的前夜,这片土地上生活着许多强大的部落王国,他们依靠海洋贸易为生,为争夺利益,彼此之间经常爆发战争。作为森林和海洋之子,他们和动物有密切的关系,将动物视为伙伴,其中有些部落擅长使用长颈鹿作战,就和横扫东欧的蒙古铁骑一样拥有摧枯拉朽的力量。长颈鹿在当地是一种珍稀的战略资源,并主要由情感细腻的女性负责操控。在部落里,每一个少女都要从小学会骑鹿,她们要选择一只鹿作为终生座驾,在鹿上射箭、砍杀、采摘果子,甚至也在鹿上恋爱、生孩子。
现场陷入了一阵沉默。我感觉这个脑洞足以征服大家,令我意外的是很快有人开始质疑,温驯的长颈鹿根本就不可能进行战斗,如果是大象还可以理解。Aida没有争辩,拿出IPAD播放了一段视频,在一望无际的东非大草原上,狮群将一只正在饮水的长颈鹿包围,显然意欲发起群殴。领头的狮子跑到长颈鹿前方,纵身一跃想要咬住她的脖子,这是狮子捕猎的惯用伎俩,它们会扑到猎物身上,利用自身体重将猎物压倒,然后咬住其脖子令其窒息而亡,不料还没碰到长颈鹿的身体,它就先被一米八长腿踢飞出去,奄奄一息,其他跟班见状轰然四散。又发了一段视频,两只长颈鹿在旷野上进行决斗,勇者相逢,他们开始疯狂甩脖子,就像是在挥舞流星锤,脖子是锁链,而头部就是锤身,头上的皮骨角就好像锤子上的尖刺,每次撞击都会在对方身上凿出血肉。后面场景太血腥了,Aida干脆利落地关掉了画面,引起众人的回味与沉思。
会后公司让Aida提交一个游戏背景说明书,游戏名称暂定为“驯鹿少女”。领导暗示如果策划方案能通过的话,将积极考虑把Aida纳入新成立的游戏开发部门副总候选名单。我们都知道这是一个胡萝卜,但总归能踮起脚够到。Aida却突然发脾气说,她不准备提交这个说明书,因为这些点子本来就不属于她,是家族口口相传的史诗,她感觉自己背叛了祖先。
我努力说服Aida,如果这版方案能通过,你能升职加薪,有了钱我们可以一起坐飞机去肯尼亚,看看你未曾谋面的故乡。
Aida勉为同意。
有美术基础的我自告奋勇帮Aida画概念示意图,Aida必须向我详细阐述她脑海中的画面,特别是设定的细节。
我问:“一个成年的长颈鹿背部离地大概两米高,少女骑士们怎么爬上去?”
Aida说:“有竹藤编成的梯子,类似马镫,单手就能爬上去。”
我按照Aida的描述画出了少女驭鹿的示意图。
我问:“少女如何控制她的战鹿,是否和骑马一样通过缰绳来调节鹿的方向和速度?”
Aida摇头道:“不,那是对待奴隶的粗暴方式,鹿是我们的伙伴,我们之间通过心灵和言语传达信息,而非下达命令。鹿痛恨那些企图奴役她的人类,自古以来所有试图驯化鹿的尝试都失败了,包括伟大的朱棣皇帝。”
我继续问:“能大致说明一下如何进行沟通吗?我觉得你说得很有意思,这款游戏可以通过自然语言来推进,让玩家有种和伙伴对话的感觉,而非诸如↖↑ ↗、CRITICAL HIT、Double Kill之类的键盘指令。”
Aida愣住了,她说家族口口相传的故事里并未说明如何和鹿沟通,如果曾经存在这门语言想必也早就失传了。
这不重要,我很快完成了驯鹿少女如何作战的全套示意图,Aida只要在此基础上写出文字说明即可。我累坏了,将图纸交给Aida,回家以后立刻躺倒入睡。
半夜我被手机振动声惊醒,原来Aida突然给我发了一张极低像素的照片。我揉揉眼睛仔细看,发现是座墓碑,把我吓得从床上跳下来。我发语音质问Aida在搞什么幺蛾子,她说她突然想起来她的黑人祖母的墓碑上刻了一行小字,可能是来自驯鹿部落的独特语言。这行字并非原迹,黑人祖母的坟位于泉州城外的家族墓地,在明末的动乱中被毁,族人冒死带走残破的墓碑和骨殖,辗转来到广东,隐姓埋名两百多年。民国初年,闽粤铁路正式开通,局势一度清明,族人意欲带祖母还乡,于是将两件遗物装进行李箱上了火车,不料硕大的行李箱引起贼人注意,不知何时被窃走,从此下落不明。好在有心细的族人提前拓印了碑文留存,拓片遂被奉为传家之宝,锁在这个家族历代长女闺房的玉匣中,秘不示人。Aida前些年苦苦哀求姑姑打开匣子给她看了一眼,并乘其不备拍了照。
现在这张照片就摆在我面前,墓碑下方放大数倍后能勉强看出一行蝌蚪形状的小字。
我将这行文字描摹在纸上,和我以往所看过的任何一种语言文字都不同,既非拉丁或西里尔字母,也绝非象形文字。我使用号称能读懂世界一百多种文字的翻译软件进行拍照识别,反复几次仍显示无法识别。一筹莫展时,我忽然想起东非通用斯瓦西里语,而我有一个高中同学在北外念的这个专业,还曾公派内罗毕留学过一年,就发去照片跟他请教。他告诉我这句话可能是古斯瓦西里语,使用的是原始阿拉伯字母,因此他完全读不懂,只能看出疑似代表动物的词缀。在我恳求下,他答应找内罗毕的大学老师帮忙看一下,但之后就没消息了。
不管如何,Aida按时提交了“驯鹿少女”的游戏背景说明书,图文并茂,充满前所未有的新玩法,在市场上几无竞品,领导看了十分满意,除了个别修改外几乎全部采用。
我和Aida开始畅想游戏推出后大获成功的场景,驯鹿少女的鹿角logo会出现在大江南北每个潮人每台智能手机的首屏页面上,年轻人外出聚餐时面对满桌美食仍低头不语,操作长颈鹿发起新的攻击,见面的问候语从“你好吗”变成了“你的鹿还好吗?”
这一天的到来似乎格外漫长,我盯着研发部门的开发进度,时不时去串门打听一下。起初,由于我们公司没有足够的人才储备,包括游戏原画、人物建模、动作捕捉等大部分技术活都是外包的,他们每周都会把完成的草样返回来评估,能看到一个世界在我们面前徐徐展开。但当所有外围工作都完成后,公司迟迟没有推进游戏的开发,主管解释说市场上已经出现了不少女性向战斗游戏,因此背景设定需要再调整打磨。
到了年底,手游的风口已经迅速偃旗息鼓,同时中概股在国际资本市场被猎杀做空,公司冲击美国纳斯达克上市失败。我忽然意识到公司的现金流出了问题,由于同时涉足许多领域,烧钱模式不可为继,也许这才是推迟研发进度的根本原因。
我们的工作突然慢下来,每晚的加班时间不断缩水,直到可以在太阳落山前干完活回家。没有主管拦下我们,他们在为财务报表发愁。有了大把自由时间,我开始重拾大学时荒废的语言学,这曾是我逃课最多的一门,可能是因为那句鬼画符般的文字勾起了我的好奇,也可能是因为无所事事的我需要找点挑战性的活。
周围的同事开始陆续寻找下家,我本以为历次考核均为A level的我肯定不在裁员之列,不料有天在门户网站看到我司新闻,大文娱板块被彻底放弃,游戏部门直接解散。
很快,我们和劳务部门达成协议,我拿到N+1补偿,因为工作年限较长,到手金额不低,而Aida是从其他公司跳槽过来的,补偿微乎其微,只够再付三个月房租和水电费。
关于之后何去何从,我们之间爆发了争论。我试着向几家看得过去的企业投了简历,都未入围面试,估计是因为本科学历的局限。我跟Aida说我准备复习考研,回炉重造。Aida同意给我一年时间,她也正好可以回老家帮姑姑打理茶园。
这一年我们很少联系,我已进入社会数年,重返考场压力很大,Aida平时在山上,信号不好,经常说着说着就没有声音了,然后是一阵鸟鸣,显得空旷幽远。这一年我的老同学告诉我他找人把那句碑文使用的阿拉伯字母整理出来,虽然仍然无法参透其含义,但至少可以知道它是怎么念的。然后他给我发了一段语音。我试着复读了几次,感觉像是《哈利波特》里的咒语。
考研成绩和分数线陆续公布,我报考的方向录五人进面试,我差一分落榜。Aida安慰完我,突然郑重其事道,有件重要的事一直没跟我说,主要是害怕影响我考试发挥。我说我已经准备好遭受双重暴击了,你是不是被逼相亲结婚了?
Aida发来一张全英文的招聘海报,我用刚好达线的英文水平差不多能看懂,是世界自然基金会的“东非草原生态保护项目”在招行政助理,要求条件她完全符合。我知道她终究还是想去一趟她的精神故乡。
我问,你去那里主要做什么?Aida说,你知道我们经常提起的长颈鹿其实是濒危动物吗?达尔文曾经把长颈鹿当作进化论的最佳诠释,物竞天择的产物,这误导了我们。在20世纪90年代,非洲野生长颈鹿的数量还有约14万头,但是到了如今,它们的数量已经骤减到了8万头左右,也就是说仅仅二十年左右的时间,长颈鹿的野生种群数量就骤减了40%以上。主要原因是繁殖困难和过度捕猎。其实长颈鹿不是什么生物进化的优等生,而是妥妥的失败者。我要去研究如何拯救她们。
Aida的赴任时间是两个月后,我向她表达了祝福和支持,虽然没有提分手的事,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大概就是我们三年恋爱的尽头了。没有第三者插足之类的狗血缘由,也没有欺骗和遗憾,仅仅是为了各自的远大前程。
在我准备打包行李回老家时,突然接到大学招生办的电话,询问我是否接受专业调剂到新开设的动物语言学方向。我没听明白,上网查了一下,这是研究动物间交换思想感情、传递信息规律的一门冷僻学科,目前尚处于起步阶段,今年是国内第一次招该领域的研究生,从培养方案来看,除了动物园和养殖场几乎没有对口的就业方向。
在我犹豫是否接受这唯一的offer时,Aida突然联系我说她来北京了,明天就要乘飞机去内罗毕。我们约在北京动物园见面。她瘦了,原本有些婴儿肥的脸只留下一对浅浅的酒窝,新鲜胶原蛋白的遗迹。
我们沿着老路线行进,烈日下,非洲动物区没有多少游客。面对那只悠然吃草的长颈鹿,我们谈到未来的计划,我说刚才我在地铁上第一次感觉自己很失败,车厢里每一个人都忙忙碌碌,只有我完全失去了方向,只能像那些退休的大爷大妈一样来动物园瞎转,虚度时光。
Aida突然跟我说其实她也是失败者。我吃惊地看着她,感觉就像听到我爸说他成功戒烟了。
Aida解释说她确实参加了联合国的远程面试,但第一轮就被筛下来了,这次她报名参加的是NGO没有薪酬补助的东非草原志愿者项目,连路费都是她自己筹措的。当然,即使如此,她还是要去研究如何拯救长颈鹿。
“那让我们庆祝从今天起,人生不会变得更烂了。”我打开了两罐雪碧,泡沫漫出来,像两口喷泉。
这时珍妮向我们走过来,隔着栅栏盯着我们,接着缓缓垂下头,脖子弯成了弓形。我们几乎可以听到她的呼吸,不紧不慢,跟老北京大爷一样中气十足。
“也许她能听得懂我们说的话。”
珍妮轻轻扬了一下头颅,似乎在点头。斗大的鼻孔里喷射出一阵暖流,把我们笼罩在里面。
我忽然想起那句咒语般的碑文,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我还清晰地记得。
我抬头对珍妮微笑,注视着她的眼神念出那个句子,因为紧张,我说得磕磕绊绊,而且很轻很轻。等了一会,没有任何反应,Aida举起汽水哈哈大笑,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傻子。我又念了一句,这时有大风吹过,我眼角塞进一颗沙粒,不自觉地流出眼泪。
在我逐渐模糊的视线中,珍妮突然举起蹄子往后退了几步,就像害怕了一样,但等她退到墙角,突然随着一阵快速的助跑飞奔起来。在一阵烟尘中,几米高的栅栏轰然倒地。
“从现在开始,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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