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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告白

二向箔2024-05-11 10:43:58文章·手记93

漫长的告白.jpg




生命是一场道别,从起点对一切说再见。


1

把记忆的望远镜重新聚焦在1992年的深冬,我看见包裹如粽子的坨坨,手持一把新买的玩具枪做冲锋状出现在我家门口,顿时把我吸引过去。我眼巴巴地渴望坨坨能给我玩一会时,他却一转身迅速跑开了。我怔怔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呼啸的寒风里。

午饭后,我去爷爷家玩,我在床上肆意蹦跳着,突然一张皱巴巴的钞票滑出席子。我猛地掀开席子,见10张10块的叠在一起。环顾四周,无人,犹豫再三,我迅速把钱揣进了裤兜里,而后故作镇静地往屋外走去。奶奶挑着两桶水进来,叫我再玩一会儿,等下炒豆子给我吃。我略显慌张地说有事,而后在尘土飞扬的小路上飞奔起来,往茶馆旁的小商店跑去。

寒意逼人,不远处的梧桐树被剃光了头,默默地立在大地上,显得孤独而萧瑟。村里人大都蜷缩在被窝里或围坐在炭火旁烤火。我压抑住兴奋的心情,用偷来的100元买了新款的玩具枪以及自己喜欢吃的零食,躲在池塘边废弃的寺庙里贪婪地咀嚼着,不时用枪射不远处树上暗黄的叶片。

薄暮时分,我把玩具枪藏在隐蔽处,而后故作轻松地朝家里走去。一只乌鸦在梧桐树上发出阵阵悲鸣。离家越来越近,我的脚步慢慢变得迟缓,心跳加速。一股莫名的恐惧在我心底弥漫开来。刚走到家门口,我就看到父亲那张严厉的面孔。他疾步上来,拽着我的衣领往床沿方向拖去。我挣扎着,内心的恐慌在加剧。父亲挥舞着手中的柳条正欲打我时,祖父忽然急匆匆地赶来,说钱找到了。我呆坐在凳子上喘息,眼底满是惊恐。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表示歉意。

大人们不知道我已偷过一次钱。一个月前,在池塘边那块广阔的空地上玩耍时,嘴馋的我隐约看见欢欢的裤兜里放着5块钱,顿时起了贪念。欢欢3岁,住在池塘边的那栋老屋里。我故意凑上前和他套近乎,与他们一群小伙伴一起玩跳皮筋。半小时后,我走到他身后,亲昵地抱着他,偷偷从他裤兜里偷走了那5块钱。他浑然不觉。对于突如其来的热情,欢欢对我报以灿烂的微笑。

傍晚,空地上传来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泣声。站在门口,我隐约看见欢欢他妈妈挥舞着手中的柳条正抽打他,质问他下午给的5块钱到哪里去了。欢欢的哭泣声撞击着我的胸膛,我把手伸进裤兜里,紧握着那5块钱,心却瑟瑟发抖。一整晚,欢欢的哭泣声在我耳边回荡着。一连多日,我提心吊胆,时刻担心着欢欢妈妈找上门来。一周后,当看着欢欢又笑嘻嘻地在广场上肆意追逐玩耍时,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见我出现在他面前,欢欢热情地跑过来,亲昵地喊我哥哥。欢欢叫得很甜,我却隐隐不安。那一次,带着负罪的心情,我尽心地带着欢欢在空地上玩耍。夜的帷幕不知不觉落了下来。回去的路上,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发誓再也不干坏事。我洗心革面的决心让我重新获得了内心的宁静。

不料这种平静的日子持续了不到两个月,我又偷拿了祖父的100块钱。

次日上午,趁着祖父去墟市摆摊的空隙,我偷偷把剩余的50多块钱放回了席子底下。此后祖父从未提及此事,仿若未曾发生。它深深印在了我心底,随着时间的推移,愧疚的种子在心底生根发芽,变成一棵长满刺的树。

看着鬓边发白的祖父早出晚归的模样,我开始悄悄地在学校四周捡破烂。瓶子、旧鞋、废纸,都成了我寻觅的对象。两个月后,我用捡破烂积攒下来的30多块钱在店里买了1瓶白酒和1条常德烟。紧抱着酒和烟,我飞奔在通往老屋的小路上。夕阳的余晖映射出祖父沟壑纵横的脸,他正在院落里的石桌上吃饭。

“爷爷,这是我用捡破烂的钱给你买的烟和酒。”我把烟和酒小心翼翼地放在石桌上。

祖父很是惊讶,他“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听着祖父爽朗的笑声,我的心也跟着飞扬起来。

年幼时偷盗事件所产生的愧疚随着时间流逝,内心的挣扎不过是我进入成人世界前的一种练习。

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家,我总会去超市挑选祖父喜欢喝的白酒以及适合祖母的保健品。

许多年后,随着祖父的离世,许多个夜晚,每当夜深人静之时,独自面对苍茫的夜,祖父临终前的那一幕总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祖父的遗言如一根锋利的针扎在心尖,让我隐隐作痛。

2010年,我因肝内胆管结石从深圳回到老家养病。身患风湿性关节炎多年的母亲在小镇的鞋厂上班,月薪800块。她的膝盖和指关节在疾病长久的侵袭下早已变形。看着母亲鬓边的白发和她蹒跚的步履,我很内疚。同龄人都在外打拼挣钱,成为家里的顶梁柱,我却被疾病困在了家里,成为家里的累赘。疾病让我变得自闭,母亲带着我求医问药之余,我常常一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那台跟着我在异乡颠簸多年的二手戴尔电脑成了我唯一倾诉的对象。躲在屋内敲打键盘发出的噼啪响声引来母亲的注意。母亲总会悄悄地站在窗前看我一眼,而后又蹑手蹑脚地走开,她担心我闷在屋子里会出事。

年过八旬的祖父已满头银发,得知我回乡后,常来看我。母亲去鞋厂上班后,祖父来得更勤了。“有空多出去走走,散散心,别整天闷在屋子里。”祖父笑着对我说道,满脸的皱纹拧在一起。次日清晨,祖父从墟集上买了排骨,在家门口喊我的名字。“林林,等下中午过来吃饭,给你炖冬瓜排骨汤。”透过窗户,我看见祖父咧嘴笑着,满嘴的牙齿几乎掉光了。祖父已完全苍老下来。“记得来啊。”晨雾弥漫,祖父慢慢往禾水河岸走去。祖父在晨雾中踽踽独行的身影在随后的许多年盘踞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祖父和祖母住在禾水河岸的老屋里,屋后那条宽阔的溪流静静流淌着。冬瓜排骨汤炖了一大锅,我刚喝完半碗,祖父又给我盛满。

“想开点,养好身体再出去。不要想那么多。”祖父笑着对我说道,一旁的祖母满是怜爱地看着我。不远处的禾水河哗哗的响声在耳边回荡着。

祖父只喝了两碗排骨汤,排骨肉他一块都没动。见我一脸疑惑,祖母指了指喉咙说道,你爷爷喉咙不舒服,总是打嗝,这几天都是吃稀饭和肉丝汤。

祖母这句话背后是祖父生命即将走向终点的伏笔。一个月后,祖父已四五天吃不下饭,他低着头蜷缩在灰旧的沙发上,面色恐慌地看着众人。他把食指伸进自己的喉咙,蹲在地上,上身剧烈起伏着。祖父使劲咳嗽着,像是要把整个肺都咳出来。祖父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他眼角流出一滴泪来,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满脸煞白。

几天后,在县人民医院的胃镜检查室,医生把一条细长的管子伸进祖父嘴里。管子伸入一半,医生“哦”了一声,说道:“原来是这样。”医生示意祖父先出去休息一下。“家属来了吗?”医生问道。“我是家属。”我上前一步,紧张地看着中年医生。

“食道癌,回去让他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医生面无表情地说道。诊室的门半掩着,透过门缝,我看见祖父正坐在弥漫着药水气味的走廊长椅上,他那双青筋暴露的手正微微颤抖着。

年底,祖父已完全不能进食,只能靠打点滴维持生命。他曾经肌肉紧绷的身体已瘦骨嶙峋。在外打工的叔叔婶婶都回来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哀伤的气息,屋内的喧嚣映衬出祖父的孤独。祖父躺着,祖母坐在床前,见孙子孙女都进屋了,祖父忽然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以后你爷爷死了,你们记得一定要回来。”祖母忽然说出的话戳中了祖父的痛点,他无声地流下泪来。“等爷爷走了,你们要照顾好奶奶。”祖父泪流满面地说道,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远处火车发出的轰鸣声在我耳边回荡着,它是在向我召唤。春节后,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寒意,我背着行李踏上了南下的火车。火车如一尾蛇在暗夜的大地上游走。孤坐在窗边的座椅上,祖父泪流满面的样子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我没有向祖父辞行,心中隐隐感到不安。

半年后,临近“五一”,烈日的暴晒下,我拖着虚弱的身体在八百里外的工业区颠簸着。怀揣简历疲惫地回到出租屋已是薄暮时分,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肋间的隐痛不时传来。

深夜,我正在电脑前码字,手机响了起来。是父亲的来电。“爷爷刚刚去世了。”父亲在电话里悲伤地说道。

“你尽量回来一趟,如果身体吃不消就不要回来了,爷爷九泉之下会理解你的。”放下电话,父亲的话一直回荡在我耳边。

我最终还是没有回去。我虚弱的身体已经不起折腾,我像呵护一个易碎的瓷器般呵护着自己。那一晚,在逼仄潮湿的房间里,苍白的月光洒满整个大地。我向着故乡的方向跪下,给远去的祖父磕头。我使劲把头磕在地上,直至头皮渗出鲜血。仿佛只有以这样一种自虐的方式,才能减轻我内心的疼。这年腊月二十六,当我回到故乡,从婶婶口中得知,祖父临终前还一直念叨着我。此后的无数个夜晚,每当想起祖父流泪的场景,无数根细小的针总会扎在我心口,让我疼痛难忍。

我曾无数次扪心自问,当初为何不回去送祖父一程,看祖父最后一眼,有一个细小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你就是怕苦怕累,难道回去一趟会把自己的小命丢掉?面对这样的质问,我一时无言以对。

我时常会做这样一个梦,梦见自己下了十八层地狱,被阎王爷以不孝的罪名吊起来严刑拷打。一块烧红的烙铁向我伸来时,我在一阵尖叫声中醒来,大喊着爷爷我错了。夜色苍茫,清凉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落在身。我孤坐在床,深陷在噩梦的余悸里无法自拔。

随着祖父的离去,老屋只剩下祖母孤独的身影。一盏青灯相伴,屋外是呼啸的寒风。祖父去世后,每年寒气逼人的腊月时分,空荡荡的房间里,祖母蜷缩在炭火旁,凛冽的寒风从窗户灌进来,在房间里四处游弋着。每当门外响起脚步声,祖母就会摇晃着走到窗前,踮起脚跟,朝窗外的小路久久张望。

祖母就像一条孤独的路,生命的雪纷纷扬扬落下来,覆盖在她身上,直至将她淹没。她无时无刻不在等待着一个远方的亲人归来,在她这条杂草丛生的路上驻足片刻。

祖母经常会跑到祖父的坟前跟他说话,自言自语,唯有山间的清风和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应和着她的低语。一直到夜幕降临,山间的鸟儿归巢,祖母才沿着小路,踩着暮色缓缓回家。

在这种情形下,在外漂泊近三十年的父亲回到了熟悉而又陌生的故乡,他已鬓边发白。父亲回来照顾年迈的祖母和多病的母亲。几十年的光阴倏忽而过。一个人不知道自己一辈子走了多少路。当他老了,躺在床上,困在时间的蛹里,脑海里满是走过的路的影子。年幼时,我们哥俩围坐在炉火旁,津津有味地听父亲讲他在外面闯荡时的见闻。父亲每次都讲得眉飞色舞。

走在故乡熟悉而陌生的小路上,父亲脑海里满是他在外闯荡时走过的路。暮色里,迎面走来的村里人笑着问道,“回来了啊?”父亲点头称是。“今年不出去啊?”“老了,干不动了。”父亲脸上挤出一丝笑。

黄昏时分,村里人都聚集在村后的那块空地上唠家常,父亲喜欢跟村里人讲他在外闯荡的故事。父亲说他这辈子几乎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他对每个地方的风土人情都如数家珍。起初还有人颇感兴趣地听父亲的故事,时间一长,大家就都失去了兴趣。父亲几次欲张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巴。他孤坐在院落里,听风从树梢上吹过发出的细微响声。

村里人不喜欢听,父亲就讲给祖母听。祖母最喜欢父亲给她讲外面的故事。祖母是一个忠实的听众,听到有趣的地方她会大笑起来,听到伤心处又会对待孩子般抚摸父亲的头。

父亲知道祖母不是喜欢听他讲故事,而是喜欢每晚有人陪她说话,给她讲那些日渐模糊的往事。

与父亲不一样,祖母一辈子未曾走出过村庄,她熟悉村里的一草一木,她如一颗钉子般深深扎入故乡的泥土里,直至锈迹斑斑。1996年,小叔叔结婚欠下的债如大山般压得祖父祖母喘不过来气,考虑再三,60岁的祖母开始捡破烂。晨曦微露时,祖母就起来了,她沿着村里的一条条小路捡拾着废品。一直到黄昏时分,她才踩着落日的余晖缓缓归来。一晃祖母已捡了20多年破烂,那一条条小路她熟稔于心,闭着眼都不会走错。

然而祖母走了一辈子的小路忽然变得陌生起来。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她提着半蛇皮袋废品往家的方向走,走到中途却如迷路的小孩在原地打转,前后徘徊着不敢迈出步子。小路前面是一个分岔口,祖母深陷在两条小路编织成的迷宫里。村里卖豆腐的刘叔骑着自行车路过,撞见坐在路边的祖母,他看着一向利索的祖母眼神呆滞,上前问了几句,心底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在他的一路指引下,祖母才顺利回到家中。

祖母患了老年痴呆症,父亲开始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她的记忆力锐减。父亲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给她,她吃完不到半个小时,弓着腰拄着拐杖回到老屋,十几分钟后,祖母又出现在父亲面前,如受委屈的小孩般喊着饿。父亲又重新做了一碗面条给她吃,她吃到一半就难以下咽,颤抖着放下碗,打了个饱嗝,弓着腰蹒跚着往回走。

通往老屋的路,祖母走了一辈子,现在已完全陌生。她经常走错家门,只有在村里人的指引下,才能平安到家。村里许多无名的小路,有些路已经杂草丛生,就像祖母的暮年。

祖母身在老屋,却时常喊着要回家。那一条条熟悉的路如今迷宫般出现在她眼前。

噩梦无形中加重了我的负罪感。夜深人静之时,这种感觉如绳索般勒得我无法喘息,祖父的遗言不时在耳边回荡。

在负罪感的驱使下,我常踏上返乡的火车。“等爷爷走了,帮我好好照顾奶奶。”祖父的遗言时常在耳畔回响,它时刻警醒着我,让我从繁杂的工作中抽离出来。

每次回到家已是深夜,老屋的灯依然亮着,发出昏黄的光。祖母孤坐在灯下喃喃自语。祖母时而糊涂时而清醒,有时能喊出我的名字,有时一脸茫然地问我是谁。

一次回到家,祖母从柜子里拿出一沓钱,弓着背,颤颤巍巍地往外走。我见状,急忙拦住,问她要去干吗。“给五禾还钱呀,欠了他家里5000元,还了3000元,还有2000元没还。拖了好久了,五禾家也不容易。”祖母喃喃自语道。20世纪90年代末,小叔结婚,随后几年祖父摆摊卖鞋的生意一落千丈,欠下很多外债,只能靠他们捡破烂来还债。每到过年时节,催债的人就把门敲得咚咚响。五禾爷从未上门催过债。

陷入老年痴呆症泥潭的祖母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此刻她又陷入糊涂中。我赶忙拉住她,假装说帮忙给她送过去。祖母迟疑地盯着我一会儿,而后说好。转身欲走的那一刻,祖母又把我叫住了,蹒跚着走过来,坚持着要自己送过去。我搀扶着祖母,缓步朝五禾爷家走去。

“对不起啊,五禾,钱拖了这么久。”祖母满是皱纹的手颤抖着把钱递过去,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五禾爷象征性地接了,转身又偷偷给了我。五禾爷看着祖母的身影,沉沉地叹息了一声。

 

3

夜半,苍白的月光透过窗棂映在父亲的脸上。熟睡的父亲翻了个身,几分钟后,枕头边的手机忽然尖锐地响起。

“志佳,你妈一个人跑到我们这边来了,上身衣服都没穿,你快过来接她回去。”隔壁村的人说道。

父亲顿时睡意全无,他迅速穿上鞋开着摩托车往隔壁村驶去。仲夏之夜,空气潮湿而清凉,父亲却急得满头大汗。月光的映射下,他在寂静的柏油马路上风驰电掣。如雪的月光落在村庄的一草一木,整个村庄都睡着了,小巷深处偶尔传来犬吠声。

十里外的村庄口,一栋低矮的平房前,祖母孤坐在门前的一块石头上,她神情呆滞,正喃喃自语。父亲疾步上前,把她抱在怀里。父亲忽然想起了多年前,10几岁的他赌气离家出走。他越走越远,熟悉的小路慢慢变得陌生,他走进黄昏,走进黑夜,走到山脚下的一片荒野里,不远处栖息在树枝上的一只乌鸦的鸣叫使他内心恐惧。恐慌驱使着他迅速掉头往回走。他越走越快,转而在黑夜里奔跑起来。只听砰的一声,父亲忽然被路边的藤蔓绊倒,栽进一旁的水沟里。父亲哇的一声,在暗夜里号啕大哭起来。正当父亲手足无措时,不远处出现一丝光亮,很快手电筒的灯光照在他身上。祖母跳入水沟,把父亲紧抱在怀里。

相似的一幕,时间充当着导演,进行了角色互换。几十年过去,当初的少年已步入暮年。

如水的月光下,父亲搀扶着祖母往摩托车走去。走了几步,祖母却一下子从父亲的臂膀中挣脱开来。

“你是谁?你要带我去哪里?我要回家。”祖母忽然瘫坐在地说道,她满是老茧的手紧拽着一旁的树枝不放。

“我是志佳呀,你的儿。”父亲紧抱着祖母说道。

“是志佳呀?”祖母紧拽着树枝的手忽然松开,身子凑上前,双手捧着父亲的脸细细打量着。

皎洁的月光下,父亲把祖母扶上摩托车。父亲像抱孩子般,把祖母抱在摩托车前座,他不敢让她坐在后面。就像许多年前,父亲还年幼,祖母骑着自行车载他去上学。

父亲载着祖母缓缓前行在回家的路上,月光照亮他们前行的路,月光映射出他们孤独的身影。

属于祖母的寒冬最终还是降临了。那个大雪纷飞的冬季,去朋友家喝喜酒的父亲半夜归来忘了用锁把大门反锁上,留下了巨大的安全隐患。父亲的一个疏忽导致了祖母命运的急转直下。

家里人藏在温暖的梦境里,祖母轻轻打开门,走进了苍茫的雪地里。她从屋子里跑出来,四处寻找着回家的路。她跌跌撞撞地在雪地里行走着,在雪地上留下的足迹很快被从天而降的雪花覆盖。雪加剧着身体的寒意,雪侵袭着祖母瘦弱的躯体。深夜,祖母在雪夜里踽踽独行。寂静的村庄,只听见风的呼啸声和祖母脚踩在雪上发出的嘎吱声。

漆黑的陷阱就埋伏在前方,岌岌可危。

祖母弓着身,颤颤巍巍地走到了禾水河岸,一座石桥横在她眼前。多年前,她经常走过这条石桥去禾水河岸打理属于她的几亩蔬菜地。桥依然认识她,只是她已不再认识这座桥。石板桥已孤寂多年,属于它的喧嚣已过去。此刻,这座窄小的石板桥铺满了厚厚的一层雪花。祖母跌跌撞撞地走着,她慢慢靠近落满雪花的石板桥。雪落在河面上,眨眼间就化了。

桥下是湍急的河流。她一步步靠近石板桥,在踏上石板桥的那一刹那,脚下忽然打滑,整个人迅速滑落在禾水河岸边冰冷的水里。浓浓的寒意迅速带走她体内残留的热意。

时间一点点流逝,村里包子铺的老李推着自行车穿过石桥时,看见桥下有一团东西。起初他以为是遗弃在岸边的黑色衣服。迟疑片刻,再次回头的刹那,看见一条腿漂浮在水面上。他心底顿时一惊,迅速停车,朝桥下跑去。老李把浸泡在岸边的祖母抱入怀中,低头细看,大喊道:木头婶,怎么是你啊?她身体冰凉,尚有一丝鼻息。在村里人的帮助下,祖母回到了家中,回到她住了一辈子的老屋。在窄小潮湿的屋子里,赶来的姑姑赶紧帮她脱去湿淋淋的衣服,祖母瘦弱干瘪的身体呈现在眼前。父亲用两床棉被紧裹着她,并在床边架起了火,通红的火焰映射出祖母沟壑纵横的脸,大火慢慢驱散着弥漫在她身上的寒意。

多年以后,我始终不敢去细想那晚发生在祖母身上的事情。但当我闭上眼睛,寒夜落水的祖母在水中挣扎的样子就浮现在我脑海里。我无法想象,那个寂静的雪夜,坠入禾水河的祖母是如何挣扎着爬到岸边的。或许是在冰冷刺骨的河流中过久地挣扎耗尽了她的力气,等她爬到岸边时,便再也无法动弹,只能听到她微弱的喘息。

再大的火也烘不干祖母身上的寒意,再厚的棉被也暖和不了她日渐冰凉的身子,祖母生命中的那场雪终于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疾病加速着这场雪的降临。雪落在故乡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上,落在每个亲人的身上。

两个月后,一直昏睡在床的祖母忽然坐起身子,叫了一声父亲的小名。一旁的父亲一脸惊讶。“你认识我了呀?”父亲笑着说道,心底却泛起一阵悲凉。“怎么不认识?你是志佳。”祖母道。父亲看着祖母一脸认真的样子,知道这是回光返照。

 

4

生命是一场道别,从起点对一切说再见。

残阳如血,奄奄一息的祖母死在父亲的怀里。接到祖母故去的消息,我连夜驱车赶回老家。抵达村里的祠堂已是深夜,稻田里蛙鸣阵阵。我久久地跪在灵堂前,磕了三个头。十多年前爷爷去世前的叮嘱依旧回荡在我耳边。“林林啊,爷爷走了,记得要照顾好你奶奶。”我辜负了爷爷的嘱托。

祖母对我的好不时浮现在脑海。大二那年春节,我选择了留校勤工俭学,没有回家。次年国庆回到家中,返校时,祖母把我送到小镇的汽车站。临上车前,祖母递给我一个包裹。“这是你爱吃的酸菜蒸肉,带回学校去吃。”祖母说道。回到学校,打开包裹,除了一瓶满满的酸菜蒸肉,还有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一沓钱出现在眼前。总共500元,50张10元的。喧闹的宿舍里,看着这一沓皱巴巴的人民币,我眼角禁不住湿润起来。这些都是祖母捡破烂换来的钱。

祖母静静地躺在冰棺里,轻轻移开棺木,我抚摸着祖母的额头,那一瞬间,我看见祖母眼角溢出一滴浑浊的泪。这神奇的一幕如一块巨石砸入我的心海。我未曾见到祖母最后一面,她什么话也未曾留给我,只留给我一滴浑浊的泪。

殡仪馆位于县城寂静的后山,院内遍植翠绿的柏树。殡仪馆外是一片墓地。祖母神情安详,仿佛睡着了一般。她微张着嘴巴,仿佛还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说。火化工走过来看了我们一眼,示意我们做最后的告别。姑姑忽然拉住祖母的腿,又撕心裂肺地哭起来。众人掰开了姑姑的手。我一声声哭喊着祖母,可无论怎么呼喊,她都不会应了。火化工面无表情地把祖母推进了漆黑的火化炉中。屋外的烟囱里冒出阵阵白烟,缓缓朝天际飘去。

死亡是一扇门,祖母越过这扇门,步入了生命的另一个阶段。祖母上路了,这是一条孤独的路,也是每个人终归要踏上的归途。

我静静地站在院内抽烟,不时回望那一缕缕青烟。半个小时后,火化工推出一铁盘冒着阵阵热气的骨灰。多日前活生生的一个人,如今转眼已是灰烬。巨大的落差撕扯着我的心。多年前植入祖母体内的一根钢管此刻混杂在苍白的骨灰中。我用夹子把它取出来,紧握在手,仿佛拽住了祖母远去的脚步。

人的一生是一个由重到轻的过程。在疾病的侵袭下,祖母身体的重量慢慢变轻,最后变成我手中紧抱着的骨灰盒。我把祖母紧紧地抱在怀里,步履缓慢,生怕磕着了她。就像年幼时疾步行走的我重重地摔倒在地,头磕在坚硬的石头上,鲜血直流,闻声赶来的祖母一把把我紧抱在怀里。

车缓缓行驶在路上。撒出去的纸钱在半空中飘舞着,缓缓坠落在地。“奶奶,我们回家了。”我把祖母紧抱在怀中,一声声呼唤着,带着她跨过石桥、驶过三岔路口,生怕没有熟悉的声音的引导,祖母的灵魂会迷失在路上。

次日,祖母葬在了故乡牛角屏山上的公墓里。不远处祖母多年前栽种下的那棵梧桐树已枝繁叶茂,耸入云霄。风在树木和坟墓间孤独地游弋着,发出呼呼的响声。

暮色中,扶着父亲走到山脚下,转身回望,我看见那一片树林缠绕着整个故乡。

走到村口,我忽然又想起了祖母。以往我从外地归来,祖母总会在村口静静等我。年幼时,蹒跚学步的我走几步便摔倒在地,一旁的祖母立马把我抱了起来。

路随着我的成长不断延伸,我走过的路越来越多,心却一直在家里。路仿佛一根无形的绳索,这头拴着我,那头系着家。

在隔壁小镇念高中时,每周都乘车回家。每次下车,夜幕已完全落下,乡村的灯火点缀着整个大地。走在稀薄的夜色里,看着身边熟悉的灯火,一股莫名的暖流总是在心底荡漾开来。走到村口时,我就会听到祖母的声音:“林林,奶奶在这里。”每次从学校归来,祖母总会拿着手电筒在村口等我。深夜,盖着散发着阳光气息的被褥,看着在灯光下缝缝补补的祖母的身影,生性敏感的我总是感到一股莫名的忧伤。

进入大学后,回家的路由20公里变成了460公里。工作多年后,在外定居下来,回家的路固定成了800公里。回家的路随着成长的步履,变得越来越长,回家的心情也随之越来越迫切。每次回家,奶奶都会给我留着灯。祖母一直等到门外响起我熟悉的脚步声,她欣喜地开门,转身去厨房把热着的饭菜端出来,而后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中看着我吃饭。

昏黄的灯光意味着温暖的港湾,它是灵魂的栖息地。随着祖母的离去,多年来一直站在村口等我的那个人不见了。暗夜里背着行李归来的我静静地站在老屋前,看着漆黑一片的屋子,顿觉恍惚。多年来,那盏一直为我亮着的灯永远熄灭了。

 

5

天亮了,我在寂静的村庄缓步行走,清凉的风一掠而过,吹向更远的地方。不远处,我看见凤娇奶孤坐在老屋的石凳上晒太阳。前几年每次返乡,我总会看见我的祖母、凤娇奶和回满奶坐在门前的老板凳上静静地看着远方,偶尔低头聊几句。去年年初回满奶查出肺癌晚期,撑到年中,来不及见上最小的儿子一面就蹬腿而去。

故乡是疗伤之地,也是灵魂的改造场。村里人通过各自的方式来寻求心灵的救赎,他们内心或许都曾亮起过一盏灵魂的灯盏。

我内心深处的负罪感没有随着祖父祖母的离世而消失,反而变得愈加沉重起来。那些在不同年龄段犯下的错,而今如同听到号令般聚集在一起,如一根根锋利的针刺疼着我。年近不惑,看着多病的母亲和年迈的父亲孤独的身影,我时常会想起祖父祖母在世时的模样。想起自己前几年为一些生活琐事与父母争吵而厉声呵斥他们,我总满怀内疚。

暗夜里,我驱车疾驰在寂静的高速公路上,朝故乡的方向奔去。我如钟摆般在故乡和异乡的两端频繁摇摆着。我通过不断回家和父母的促膝长谈来驱散内心的愧疚,通过一次次上山在祖父祖母坟前的跪拜来消减日渐增加的负罪感。

灯是有形的,也是无形的。祖母为我留着的那盏灯不再亮了,寂静的老屋陷入无边的黑夜中。

我心底的一盏灯却亮了起来,为他们彻夜亮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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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若虚当天下午四点左右,女孩的遗体被打捞上来。由于距离事发只有两个小时,她的五官面貌并没有多大变化,白皙的脸蛋上耷拉着几抹粟色的刘海,嘴唇发白。身材娇小的她神态安详得好像只是刚游完泳上来,然后就在岸边大意地睡着了,呼吸声轻得你不仔细就听不到。跪在一旁的救援人员没有在她身上发现身份证和学生证之类...

一个无法抵达的梦

一个无法抵达的梦

作者/语冰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是谁,我喜欢什么,我要什么。我没有自己的头脑,我的观点是大人的观点,我的立场是众人的立场。一有一年的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我在一栋白色的办公楼里。是那种老式的大办公楼。办公楼不高,只有四层,但是占地很广,一个接一个排开的房间又大又空旷,房门都朝向同一边。房门外是从楼...

末世情歌

作者/朱威廉孽缘我妈42岁才生我,她说她和我爹的人生规划里本来没有我,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是躺在摇摇床上,我妈一边帮我换尿布一边乐,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说些什么那时候我还听不懂,反正是在夸我。我上边儿有两个姐姐,都结婚了。大姐的酒席摆了一百桌,二姐摆了两百桌。转眼我也到了适婚年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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