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自由

在我即将过26岁生日前的春节里，我的母亲，我曾以为宽容到永不催婚的母亲，忽然加入全国催婚大军，正式向我们姐妹提出了“赶紧找个对象结婚，就算不结婚也先找个人谈起来”的要求，天知道我听到这有多反感，立马发动反抗“那是我想找就立马能找到的吗，现在社会那么多惨案没有看够吗，以后你的女儿受到伤害你就等着难过吧。”我妈：“那只是一些个案，你要向积极的一面看”“积极？！”然后我只撇撇嘴就立马想结束这段对话，而我的姐姐则显得更随意，“可以，那什么时候帮我安排相亲？”我妈反而哑口无言，于是仿佛为了兑现这句话，我妈在整个过年期间，将“看见好的男孩一定想着我家女儿”这句话端上每一张饭桌，融进每一张麻将牌里，强行让每一位姑姑婶婶叔叔舅妈加入她伟大的催婚计划，誓要在来年把我们姐妹都嫁出去。我变得越来越无所谓，主要是我们姐妹虽然同龄，但是在传统的思想里，没有妹妹比姐姐先嫁出去的说法，于是，我的姐姐替我挡下大部分火力，剩下的我统一装作听不见而避免给自己制造一些焦虑。

我的母亲其实算得上贤妻良母的类型，家里大小事务除了做饭她一律包揽，财政大权也紧握手上。当然在选择自己终身伴侣这件事上，我妈也自认为算是有自己独到的眼光，她常常说起当年挑选我爸主要还是为后代着想，她希望对方至少能有能辅导孩子学习的能力，于是学历一般的不要，保持高冷和优雅在母亲那个年代反而让母亲成为追捧的对象，即使她的女儿并未如她所愿在学业上有多突出的成就，她常常骄傲地说自己过去如何睿智地选择了一个虽没能让自己大富大贵，但是也满足自己小富即安的愿望的对象，可惜我们都一点没遗传到我妈的美貌，我妈甚至常为此扼腕叹息，直怪我爸的基因太强大。她总是干净利落的处理一切事务，唯独喜欢在自己觉得遗憾的小事上反复咀嚼，比如洗坏了自己的衣服，或者是纠结于今天的蔬菜不如往常买的便宜，我劝她放宽心，她倒觉得这些道理说服她不如先说服我自己。

全世界的女儿好像都一样，以为很了解自己的母亲，其实对自己的母亲知之甚少，她在外和别人相处时如何，工作时如何，她上学时如何，青春时如何，她好像隐藏着一个巨大的世界，一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一个我只听过只言片语其实对她不甚了解的世界。只因为我从认识她起，她就已经是我的母亲了，所以她的脆弱我看不见，她的焦虑我看不见，她只为我的成就感到开心，她只顾满足我的愿望我却从不知道她有什么愿望。我常常在和母亲视频时向她抱怨我的烦恼或者炫耀我的一点点成就，向她描述我丰富多彩的城市生活，我妈每次都只是笑笑，因为她并不擅长给出关于这些事情的建议或者意见，安慰和鼓励的话语也就那些，直到“嘟”的一声过后她总会给我发来“照顾好自己”和一个拥抱的表情包。此外，她从不多说任何别的话，只有当我问起她才会提起最近还是那样，没有什么变化，她也从不曾主动给我打过一个电话，她的生活自从退休后就千篇一律：起床去跳舞，回家吃午饭，和牌友切磋一个下午，吃完晚饭和我爸出去散步，然后早早睡下。健康且单调但是她很乐在其中，她明明对我们十分挂念但是总是怕打扰我们的生活，总喜欢口是心非地表达爱。

她擅长和每一个母亲一样，永远在吃饭上唠叨，打通视频的第一句话一定是“吃过饭了吗”第二句便是“又是点的外卖吗”我便打个哈哈阻止她在这个问题上继续发挥下去。一次我和朋友聊起，发现所有的母亲在这方面像是受过培训一般出奇地一致，永远在我们出发向远方时担心我们一日三餐的问题，想要在我们拥挤的行李箱里占据一席之地，永远不厌其烦不遗余力地为我们准备我们的胃之所爱，永远认为外卖不够干净而希望哪怕我只是精心为自己煮一碗面条也比我点一顿看起来好像很丰盛的外卖要有营养得多。我童年时期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我一定和妈妈有心灵感应，每当我坐在教室里忽地想起想要吃的东西，走在放学路上忽地就闻到一阵阵食物的香气，在那个信息并不发达的年代，每次到家竟惊奇地发现妈妈买回了我想要吃的，我以为妈妈一定有钻进我心里的本事。

妈妈在我面前极少抱怨或者哭泣，我也曾经以为我的父母之前从未有过矛盾，他们向来互相包容相敬如宾彼此相爱且是众人眼中的模范夫妻，直到我成长到一年只有少得可怜的时间陪伴在她身边之后，她才偶然向我抱怨父亲的倔强和她的一些不满，我惊讶于她提起那些在我听来还挺严重的事情时云淡风轻的态度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一样，粗心的我竟从未看到过他们之间的这一面或者她从未将这一面展现给我们姐妹，她却只是轻描淡写地“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在我们大学期间执着于让我们姐妹考过驾照，我一直不理解并且不以为意，直到工作之后自己觉得开车是一件很酷的事情才主动考了驾照，并且给她来了一个小小的惊喜。但在这之后她却并未停止对这件事的执念，每当我假期回家，我妈定是要一遍遍催着我跟着我爸去练车的，并且不会开车的她更是不放心似的在后座跟我爸一起对我进行指导，我因为需要集中精力而没法反驳，却喜欢在过后偷偷抱怨，但我总归是熟练掌握了开车这件事，且不愿承认是她的缘故。

母亲很喜欢旅游，她常常说想要出去旅游，趁着自己还没到腿脚不灵的程度，但我尚未到有钱有闲可以带她出去旅游的程度，父亲则喜欢家里安静闲散的环境及几个可以一起喝大酒的朋友，对旅游什么的尚无兴趣，且她又没有可以一起出去旅游的老友，再后来因为外公外婆身体一直需要有人照顾，退休了的我妈便义不容辞地承担起了这个重要的角色，她的旅游计划就一再搁浅。好像她永远都在因为被需要而耽误她自己的愿望，这好像和大多数母亲那个时代的女性角色一样，她们的付出总是显得理所应当。我常常想起我们姐妹小的时候每年暑假母亲都会带我们去深圳小姨家时，其实她总是很兴奋，即使那时交通不便，她带着我们甚至要跑一天，她也觉得每年出去是一种放松的喘息，直到我们出去读大学之后，小姨一家也在国外定居，她好像失去了这些生活，在拥有更多时间的同时，她却好像失去了一些自由，我也明白这是人到中年的无奈，但我明白妈妈一定是很向往外面的丰富多彩的世界。

我总想起小时候跟在妈妈屁股后面追着她说话的样子，总想起每一次叫妈妈时她或者充满爱或者不耐烦地回应我的样子，总想起她从未缺席放学时大雨里校门口的样子，想起她一点一滴教我写下第一篇作文时的样子；我知道我常常对她缺少关心还总对来自她的关心感到不耐烦，我知道我常常辜负她的好意；我总在离开家前跟她闹别扭然后在高铁上后悔地掉眼泪，我总觉得这个世界不完美，因此责怪她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总希望她能更包容我，而不是觉得我应该在她认为她觉得我做得不完美的地方更完美，我总觉得她唠叨而不愿意成为像她一样的母亲，所以常暗自想自己做母亲时一定不会这样，但是我知道她已经是做得顶好的母亲了。

我的母亲明明只是初中毕业而且出身农村，但是她依然保持优雅，她要求自己几十年一日的保持纤细的身材，即使再忙家里也永远保持样板房一样的整洁，在每一次业务考核时都会废寝忘食的复习，永远有条不紊的处理完家里以及工作的事务，她要承担来自三个孩子同时长大的重任，我知道她不是只付出一份的爱然后分成三份给我们姐妹，她尽力付出同等的三份的爱给我们。她其实羡慕在外闯荡出一番事业的她的哥哥和妹妹，如果可以，她一定也能“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但爱与责任却让她囿于这一方小小天地，我知道她想看看外面更广阔的天地，所以她总说想要自己考驾照，这样不受制于人，能想去哪就去哪，她对我们说的话，其实是在对自己说。她常常说她当年的选择没有错，但我觉得，或许在平行时空，我的妈妈早就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女战士，开着她的车，去了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作为女儿，我希望我的母亲健康且快乐。

作为女人，我希望她可以像风一样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