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飞过的鸟
作者/林以昼
梦想如同鸟儿高飞的能力,现实的引力总能将其扼杀。普通人漂在人世间,冷暖自知,其实大家都没有太多的选择。
1
高考前,我妈带我算命,那个老头信誓旦旦对我妈说:“你女儿天生贵人相,一定能跃出龙门,以后的工作也会和数不完的钱打交道。”
我不知道他说的贵人相是不是指我长得有些胖,可惜这从未给我带来贵气,反而是无尽的晦气,以及“肥妞”的绰号。偶尔兴致来了,别人还会在前面加个“死”字。
贵人命很快被戳穿——最终我只考上一所大专的会计专业,更是在毕业那年,拒绝了我妈去求她同学介绍的一份地税局的临时工作,反而被邻居天花乱坠的描述给打动,跟着她来了深圳。直到和一堆整天喊我“家人”的亢奋男女关在屋里时,我才觉得不对劲。
好在没两天遇到警察突击检查,我总算得以解脱。那晚月亮又大又圆,我深浅不一地踩碎一地月光,从派出所离开,四下惶然。可想到妈妈咬牙切齿的脸,我依旧不愿回家。
第二天,我找到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过上了数钱数到手抽筋的生活,但一点都不快乐,时间久了甚至有些想死。
超市老板是本地人,五十岁不到,喜欢趿着双拖鞋四处走动,据说他有两栋房子。我算了一下,深圳房价要好几万,两栋房子至少上千平米。算出来的数字让人心惊,我没出息地想,这可能是我见过最有钱的人了。
同事美凤对此很不屑,她挑挑下巴,说:“得了吧,就他?还没秃子有钱呢,秃子家可有四栋房。”我记得秃子,是个每天早上八点准时抢打折菜的阿叔,得知他居然是个隐形富豪时,我突然间有点儿迷惑,为什么他们这么有钱还这么抠门儿?
美凤呵呵笑了两声,并不搭理我,只是把快餐盒里的隆江猪脚饭扒拉得更快。对于美凤的爱答不理,我没敢有什么意见,毕竟她还是我唯一说得上话的人。没办法,就她没有结婚,其他同事一聊起来就是老公和孩子,我半天都接不上话。
不过这种情况后来有所缓解,因为我遇到了阿飞。那天下午交接班时,我看见一个上身白背心,下身大裤衩的年轻男人站在一旁,他竖在那里盯着我老半天,脸上带着怪异的笑。我摸了摸脸,以为自己脸上粘了饭粒子,结果并没有。
“真是痴线。”我小声嘀咕道。
他却不以为意:“你来多久了,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我还没见过你呢,你哪来的?”
“我家就这里的,我来找我爸。”他挑了挑眉,“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找人麻烦去警察局,这里是超市,又不是收容所,哪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我已经把东西收拾好,然后准备走人。
没想到,他也跟着我走了过来。周围有好事的大妈在侧目围观,这令我觉得有些丢人,我正准备加快迈步的速度,然后发现他居然走路有些跛。这个发现令我的心有些柔软,我停下脚步,问他想干什么。
他低了下头,又抬起头朝我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一跛一跛从我身边走过,缓慢消失在巷子里。
2
后来我把这件事说给美凤听,她告诉我,那是超市老板的儿子,叫阿飞。
我有些哑然。
“不用搭理他,他有点花痴。”美凤敲敲脑袋,说阿飞看到新来的年轻女员工就会来搭讪,但没几个人搭理他。没人是傻子,明知得不到好处还贴上去干啥——阿飞早早就和别人家女儿订婚了,“就是秃子的女儿,听说是个哑巴。跛子搭哑巴,倒挺配的。”
美凤一边剔着手指甲里的泥,一边阴阳怪气,我听着有些不舒服,表面上却适时地给出赞同的笑脸。
那段时间,我妈经常给我打电话,说家里果园生意越来越差,大家现在喜欢网购。她在电话里接连叹气,总让我想起去世好几年的外婆。往往电话结尾,在我爸一阵咳嗽声后,她就开始明里暗里叫我回家。
可回家能干什么,夏天摘李子秋天打板栗吗?这时我通常会不耐烦地说信号不好,然后趁机挂掉。
“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美凤对于我父母的关怀有着明显的羡慕,还总在我打电话时偷听。我不以为意,反正没说见不得人的事儿。几次下来,美凤就越发嚣张起来,偶尔也会对我和爸妈之间的关系进行评论,就像老娘舅节目中的调解员一样。
当时她已经恋爱了,跟一个送外卖的潮州男。和她一样,潮州男也是单亲家庭长大,这让他们惺惺相惜,在一起不到半年,就已经思考起结婚事宜。
而这时,我已经和阿飞偷偷在一起了。
起因很简单,有一天,阿飞在下班时间来超市。他问我有空吗?我就跟着他去了隔壁肯德基坐。
忽略掉腿跛的事,坐着的阿飞和其他年轻人差不多,单眼皮,五官不算难看,脸上带着点儿天真,手指干净修长。他喝黑咖啡,给我点的是一杯草莓奶昔,玫红色果酱在冰淇淋上恣意流动,如同一座迷你火山在杯中爆发。我不断搅动,想起算命的说我会跃出龙门,吃了两口,只觉甜到发腻,就没再动它。
那个下午,我们聊着电视剧和生活的琐碎。他说的比较多,我更多的是聆听,偶尔会笑几下,他也跟着笑,幅度不大,隐约可以看到四颗带着咖啡渍的牙,并不算恶心。
3
后来我们又约会过几次,深圳天气很配合,多数时候是大晴天,即便下雨也不会很久,我和阿飞有时去附近公园散步,有时找家奶茶店坐着聊天。
直到一天,我休月假的下午,阿飞带我去不远处的私人影院开了一间房,四个小时八十八块钱,他付的钱。
淡淡霉味中,我们一起看了张曼玉和黎明演的《甜蜜蜜》。阿飞有些心不在焉,在张曼玉和黎明抱在一起时,他也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我,我没反对。
他的手逐渐下滑,我的身体不由自主战栗,但没制止他。那一刻,我想到爸妈——如果他们知道女儿和一个只见过几次的跛子,有这样亲密的举动,是不是会把我打死,埋在果园做肥料。但身体愉悦令人沉沦,二十来岁都没和男生牵过手的我无法抵挡。
在我的坚持之下,我们并没发生更亲密的关系。只是他的唇,贴到我的嘴上,这让我感觉脸上微微发烫。
他的嘴里有着股烟草气味,不是很好闻,我惊愕了一下,把他推开。他倒没有坚持,坐回沙发的另一边,脸上有着淡淡红晕,像喝了酒,骨节清晰的双手放在膝盖上。
“你和那个哑巴也这样做过吧。”
“嗯?你是说阿枝吗?”
“对。”
“和她没有,我怕她告诉她爸,但和另外的人这样玩过。”他坐直了身体,开始玩手机游戏。游戏音乐和电影的背景声,让屋子更加安静。
“哦,这样。”
果然如此。
我真下贱,我突然有些痛恨自己的轻浮,不再说话,只是盯着天花板看。秋天来了,还有两只蛾子围绕着投影仪在飞,一直找不到落脚的地方,也始终不肯停下。
阿飞已经玩完一局游戏,发现我在发呆,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到了那两只飞蛾,“你想过飞吗?”
“没有。那样太引人注目了,大家肯定会说,看,天上有只猪在飞。”我捏了捏肚子上的肉,它们嚣张地在我手心炸开,间或的白色纹路十分丑陋。
“你没有很胖啊。而且你胸不小,要是肚子上肉再少一点,身材还是很好的,我一看到你就这样觉得。”
原来如此。我突然意识到第一次见面时他为什么盯着我看了。
阿飞没察觉到我的异样,他又回到之前话题,“很小的时候,我就想飞,但很快我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可能飞,别说飞,甚至连跑都做不到,那时我会拼命和我爸妈闹,不过他们跑遍很多医院也没把我治好,后来我也就认命了。”
我不说话,他继续说,“所以我很喜欢坐飞机,可惜那种飞的感觉很虚假,一点儿都不过瘾。还是接吻比较好,有种灵魂出窍的美妙,可能那才是飞翔的真正感觉。”他表情一如既往的天真,似乎没觉得和我说这些话有任何难堪。
所以,你就把我当成你起飞的跑道了吗?我很想问这话,但最终没说出口,我觉得我们都有病,不然怎么会开房聊这样奇怪的话题。我也没有生气,毕竟一个有病的人,不需要和另一个有病的人较真。
4
没多久,耳畔传来清晰而规律的呼吸声。我看了下手机,六点了,深圳的秋冬天黑得很早,外面已然昏暗,我穿好衣服,站在窗前,月亮还未升上天空,黑夜像条黏腻的蛇,悄无声息滑入。
醒来后,阿飞把我送到宿舍附近。没多久,美凤也回来了,她重重地把门摔上,卧倒在床上,看着脸色不大好。
当晚,我又接到家里电话。我妈说,我爸从板栗树上摔下来,全身多处骨折,医生说动手术要七八万。我知道我妈的意思,挂了电话,我盘算了一下存款,发现只有一万二。
转过去后,我妈说还差一万。挂了电话,我想了想能向谁开口,发现无人可借,同学早就没有联系,工作后只认得美凤和阿飞。但美凤就算了,说是同事和室友,这种关系实在太过脆弱,那就只剩下阿飞。
结果阿飞只肯给我三千块,他说手头上也没太多钱,“你要钱做什么?”
“管那么多做什么,有用就是了,你真的只有三千?”我不想告诉他家里的事情,这会让我看起来像个卖惨的骗子。
他的脸上依然写满天真,“对啊,我爸每月只给我五千,这个月我买了一双鞋,原本还想去广州玩呢,要不是你来得巧,这三千都没了。”
也是,钱都在他爸手上,他又不上班,什么都靠他爸施舍,哪会有什么钱。看着那张没有过多情绪的脸,我终究没接那笔钱。
过了一天,我打电话询问爸爸状况,妈妈情绪好了一些,“还好你伯伯和小姑凑了一万块送来,果然血浓于水啊。”妈妈感慨不断,我甚至能想象到她擦拭眼角的画面。
没过多久,有人传我和阿飞有一腿。我怀疑是美凤说的,当时她和我住一起,也许她看到过我和阿飞走在一起。而且美凤那段时间对我很冷漠,说话也怪腔怪调,不过我没敢和她对质。也许因为面子,也许是我心虚,毕竟她说的是事实。
好在没人来找我麻烦,老板依然喜欢趿着拖鞋从我面前走过,目不斜视。更没有像电视剧里一样,会有所谓的未婚妻来给我难堪。也是,一个哑巴,能有什么伤害力呢。
过了两周,美凤突然辞职,对此我早有预料。她离开宿舍的那天,我故意窝在床上,脸朝着墙。大家只是萍水相逢,关心别人还不如关心菜价来得实际。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和潮州男结婚,反正后来没再见过她。
后来,我无意中听阿飞说起美凤,原来此前他们也走得很近。他们有没有做那种事儿,我不想问,只是心里为素未谋面的阿枝感到难过。旋即又觉得自己可笑,我有什么资格替人难过,我可没有一个富豪爸爸。
几个月后,我和阿飞关系慢慢走远,因为他要和阿枝结婚了。婚后他们搬到了南山,房子有一百多平米,据说那里寸土寸金,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对岸的香港。
5
不久,我换了地方上班,依旧是收银员,好在双休。多了不少空闲,我花三个月工资念了在职专升本。爸爸康复后,依然不时让我妈叫我回老家,言语中却没了最初的决绝。
因为不喜欢碰到那堆亲戚,我春节一般不回老家,顶多过节时回去看看。有一年端午回家,我循着记忆去了算命老头家那边,发现路已被翻新,一切变得陌生无比。最终我看了许久,就慢慢走回去了。
到家时我妈在煮粽子,屋子里满是香味。她说我去了哪里,怎么才回,发现我鞋子上满是灰尘,又拿着拖把拖地。过了五十岁,我妈变得更爱絮叨,时常念叨我怎么不恋爱,说隔壁某某孩子都四岁了。
我爸倒愈发沉默。他把果园盘了出去,尽管少了收入来源,日子过得拮据,但也没之前那么累了。他们会沿着河散步,偶尔还会打打麻将。一年我也会给他们一两万块,这是我最大的能力,好在他们对此很满意,也不再反对我来深圳。
当时我已经拿到本科毕业证,还瘦身成功,找了一份财务工作。坐我隔壁的男同事也来自湖南,大我两岁,是全日制本科毕业,比我早一年过来,工资多我一千块。在同事们的怂恿下,我们在一起了。
一天,我和男友在商场闲逛,突然碰到把我骗来深圳的邻居,她在一家日料店做服务员,尽管好些年没见,还戴着口罩,但我一看到她的眼睛就认了出来,她却没认出我。
她帮我点菜,倒水,摆置碗筷。我若无其事地刷着手机。
那家日料的味道不敢恭维,生鱼片一点都不新鲜,泛着令人乏味的苍白,我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男友问我怎么了,我摇头,他贴心地去买了我爱喝的酸奶。
出了商场,我抬头看着天空,那里依然晴朗,蔚蓝中带着一丝灰,没有云朵,也没有鸟,偶尔会有一架飞机掠过,缓缓划出一条白线后隐没天际,连丁点声音都未留下。
这是我来深圳的第六年,交了个过得去的男朋友,没赚到大钱,却依然勤恳努力,对未来充满希冀。可能过几年就会结婚,攒钱在老家买套临河的房子,然后生两个孩子。
日子稀松平常,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我爸妈应该也乐于见我这样。
偶尔我会想起阿飞那双好看的手。
它们瘦弱,纤长,骨节分明,伸展开来,就像一只张开翅膀的鸟。只是,我并未见它真正飞起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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