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粉犯罪
作者/丁圣润
立业、成家,它们的优先级,一直无法讨论清楚。如果为了一个而牺牲另一个,会有人夸你勇敢。但如果两个都不要,你便成为人们眼中的堕落人士。
一
二〇一六年,我和王东方都没有考上高中,家里安排我们去学幼师,在距离县中心六公里外的中专学校,那时候还没有通公交车,上学只能坐一天一班的城乡班车,八块钱的票价,是我们一顿饭的钱。开车的司机说:“你们这哪是去上学?是去享清福了。”他吸着一根三块钱的红杉树,对我们坏笑。这烟味重,发苦。
“叔,什么叫去享福?没办法上高中,应该是流放,像屈原。”我说。
他说:“屈原,我知道,我知道,端午节的起源。别以为我没文化,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开车也算是行了万里路,虽然就只走这段路。”
他又说:“这中专每年体检,一个班的女学生能有一多半怀孕,这还不算享清福吗?毕业就有孩子。”
我和王东方面面相觑。这样看来,学幼师不是为了当园丁,而是为了当家丁,一边上学一边胎教,我们的胸怀立刻从伟大无私变得渺小起来。
班车刚停靠在学校门前的站台时。我就望见一汪湖泊,水草丰茂,覆盖在湖岸边上,虫子围绕,一滩垃圾在湖心流浪。哪有正儿八经的学校开在荒郊野外。我和他心中有些动摇,主要因为这地方周边没有网吧。不久之后我们决定,不做幼师,去干厨师。
我们在一家网吧对面的饭店当学徒,师傅擅长羊肉汤,但不外传,我和王东方只能学些刀工,如何把羊肉切得又薄又大,这也是门手艺。刀工、装盘、拎勺,更需要一步一步精进。师傅是个女人,四十多岁,可叫女人为师傅总会有些别扭,因为这样我们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的男人?所以按照辈分来讲,我们喊她一声姑姑。王东方说:“姑姑,姑姑,这样的关系,听着像杨过和小龙女。”
姑姑对我们有所保留,女人又是心细动物,每当她煮羊肉的时候就催我和王东方去切菜。她一个人躲在后厨里放佐料,透过玻璃也看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粉末,可味道就出奇地好。有人传,说姑姑这是在偷偷放罂粟壳,一来提味,二来引人上瘾。果然,最毒妇人心。不过这个说法又被推翻了,来喝羊肉汤的警察这么多,为什么没一个人察觉到不对劲呢?
姑姑的饭店开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一楼是包厢,二楼则是她们住的房间。县城中的饭店常常都是如此,房租是任何商业经营的最大成本。我和王东方经常趁姑姑出门买菜的时候跑上二楼,去偷找羊肉汤的配方,我觉得这是极其不道德的行为,王东方则认为,哪个大师不是偷师学艺成为大师的?
我们在二楼蹑着步子,从这头到那头,注视着院子里来往的客人,他们大多赊账签字,秃头像斑点在一段段移动。深蓝色的玻璃映出我们的面孔,手里还拿着刚刚从姑姑房间中翻出的烟纸盒,上面并不是所谓的羊肉汤秘方,却是前天的账目。焖煮羊肉的大锅在不断释放烟雾,一直蔓延到我们的身旁,包裹着两个硕大脑袋。我和他的两双鼻子也在呼吸着,浓稠的味道使我们无比富有。有人这时喊了一句:“王东方,快下楼切菜。”
听着王东方极速下楼的脚步声,我看见,他和香气的距离在一点点变大。
二
王东方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他认为这太大众化,甚至于他开始讨厌东边这个方位。他经常说:“我的好运不在东方的。”说完就朝东边望去,那是一个女孩往饭店走的方向。
王东方爱上的女孩名字叫樱桃,比他大一岁,做过玉雕学徒。像我们这样没有考上高中的学生,除去中专职高,就是学些本地手艺,电焊、汽修、厨师、玉雕、理发等等。我听母亲讲起过一个本家表哥,以上所有的行业都没学成,不是半途而废,就是怨苦喊累,最后去做了网红,赚了大钱,买了房子,还去整容,一支玻尿酸顶两桌农村大席。我母亲说:“这也算是混出名堂,你要不也去当网红。”
我是很想当网红,王东方也很想当网红,可奈何我们的长相老成,十六七岁的年纪有张三十岁的脸庞,如果和本家的表哥一起拍戏,那么我们可以饰演本家表哥的爸爸。
我母亲说:“你个小婊孙子,讲岔辈了。”
樱桃也想当网红,所以王东方经常在快手和抖音上刷到她,他还会在底下评论,夸赞几句,接着埋头切菜。我透过那凌乱的刀工,就能看出他此刻在想着樱桃,想着樱桃的小脸,想着樱桃的小嘴。
樱桃在那段时间都会窜进王东方的视野,因为她所在的玉雕店需要订午饭,两荤一素一汤,快餐盒饭,十五块一份。王东方会拿着筷子,从熬煮羊肉汤的锅里叨出一片一片薄如蝉翼的羊肉放在那堆快餐盒子的某碗汤里。他一直坚信,樱桃每一天都会选中这一碗,这是爱情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和樱桃恋爱了,讲起这段事情的时候,樱桃告诉他,她每天中午都不喝汤。
他们以前的交流全是因为生意,而关于爱情的交谈是在一次结账之后,王东方收到了樱桃的一张假钱。他当时有两个猜想:一是樱桃把真钱给替换了;二是樱桃分不清楚真钱、假钱。这两个猜想其实根本不重要,它们都导向一个共同的结果,那就是王东方需要自己出资把这份钱补上。王东方很郁闷,填补的钱既不能和樱桃说,那样太过于小气,可如果不说,忍气吞声的话,出钱也挺心痛,这份爱意更没法在她面前表现。他痛定思痛,思前想后,通过快手私信发了一句:“回收假钱,电话号码:XXX……”
樱桃看了看自己为数不多的几个粉丝的私信,不是卖黄片的,就是刷粉丝的,她实在生气,反手一个举报,王东方的快手号被封了七天。
王东方还是喜欢望着东方,虽然它讨厌这个方向。他一直幻想能再有一个女孩从西边或是南边或是北边走过来,走到他的心房替代樱桃的位置。“不是有首歌在唱吗?”王东方总这样说,接着就唱起来:“南方姑娘,南方姑娘,我们都在忍受着漫长……南方姑娘,你是否爱上了王东方。”
他在一天傍晚,趁着客人最多最乱的时候,丢下手中紧握的切菜刀,跑出后厨。他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要出去一趟,就是身体驱使,大脑不受控制,他开始幻想未来一辈子待在饭店里面工作,每日都在炉火旁颠勺炒菜,那这辈子做菜的数量说不定能摆出一条河流,虽然河水是凝固的,没人会在里面游泳。王东方一路跑到运河堰边,那条沥青早已被破坏的道路上。来往的车辆迅速地避让,可他却不怕被撞到。十几岁的少年才不怕死亡,这是中二病的症状。
王东方带回一枝岸边摘下的不知名花朵。
“这枝香味最浓,也最鲜艳,味道都传到了人行道上,突破了原本的界限,我要是不折,也会有别人把它折下。我要把这朵花送给樱桃。”
“对了,樱桃树会开花吗?”他问。
三
王东方并没有把这枝花送给樱桃,可仍然是追到了她。大概在长期付钱与递菜的重复过程中,他们有了潜在的交流,情感频率产生了共鸣。但是有一天,樱桃主动对他说:“从明天起,我就不来买饭了。”
他愣住了,切菜的节奏被樱桃的坦诚给打乱了,刀刃与菜板触碰产生一种极不协调的音符。我知道王东方最喜欢的课文叫《爸爸的花儿落了》,林海音写的,在七年级下册。我小声对他说:“你的花也落了,樱桃花落了。”
樱桃似乎明白了他眼中的疑惑,就说:“我准备去苏南的厂子打工,做玉雕不赚钱。”
说完就走,头也不回,毕竟一个厨师学徒并不值得留恋。那是在王东方快手号被解封后的第十天,他陷入了一场关于爱情的洪流,覆水难收。他拿着铅笔仔细盘算,在客人留下的烟纸盒子上写着:苏州电子厂一个月工资是八千,三班倒,包吃包住,而分拣快递是七千一个月,时间灵活,但有重物。如果去送外卖,那么除去租房子,还要买一辆电瓶车和几块备用电瓶。
他字体潦草,像一地鸡屎。我说:“王东方,不继续留下当学徒了?”
他以两个理由反驳我:一是没有秘方当不了大师,当不成大师,就赚不成大钱;二是为了爱情,他不惜一切。
“生活嘛,就是一点点解决问题。”他说,这是在快手软件上学到的道理。
他通过快手私信给樱桃,和她讲明了自己的情感历程,并且诉诸了想和她一起去苏南打工的想法。樱桃很惊讶,她惊讶这贩卖假钱的账号竟然是王东方,所以她有理由怀疑那些卖黄片的、那些刷粉丝的账号,可能是暗恋她的王西方、王北方和王南方。她一开始是拒绝的,接着还是拒绝的,最后还是拒绝的。王东方以泪洗面,主要是他已经和姑姑辞职了,再回头就太不男人了。王东方提议,能不能一起去苏南的某个城市,不在同一个工厂,但在一个地方就好。樱桃沉思,觉得可以,在陌生城市有一个照应总归是好事情,哪怕是一个还未成年的男孩。
整场交流在快手私信上进行,我目睹了一切,既是局外人,又是局内人。我不知道该制止他还是放纵他,或是自己大胆一些,冒险生活,也为爱痴狂。王东方说:“感谢快手。”我在想,我的本家表哥是不是也会合上那双光子嫩肤过的手和紧闭那双割过眼皮的眼睛,念叨一句:“感谢快手。”
送他们离开是在一场雨后,分别时总会喜欢下雨,这是老天爷的恶趣味。王东方和樱桃的父母们并没有来送行。他们还需下地、浇水、耕种、卖菜。土地比儿子娇贵。王东方和樱桃提着行李从拉客的电动三轮车里下来,站在一片淋不到雨的树下,等候着汽车出站。在站外候车比在站内的票价要便宜三十,站内票钱进公家账户,站外票钱进司机口袋,不成文的规定最有意思。
王东方朝我挥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我说:“照顾好自己。”我知道,这声音小到只有我自己能听得见。王东方要去苏南了,他经常说,他的好运不在东方。那会在南边吗?
大巴从我的身后开向我的身前,王东方和樱桃一起上车,慢慢悠悠,晃晃荡荡,在他们身上,我看见了一种不确切的勇敢。
四
王东方走了之后,我也下载了快手软件,它增加了手机的负荷,使得我那二手机器更加卡顿,等待很久才能刷到下一个视频。我在满是指纹印记的屏幕上寻找中意的对象,也学着王东方给别人发私信,但沟通几句之后便索然无味。我知道,这是他离去后的不适应,一个玩伴的远去,后遗症会在内心里滋生,像树干上的花朵全被风吹落了一样,空空如也,只剩寂寞。
王东方的工作很繁忙,我与他也不像往常一样每天都聊天,除去借钱、客套、朋友结婚等一些琐事,交谈也逐渐变少。一个人的成长,必须要抛弃某些欢愉。这也是快手上的老师传授的知识。
王东方和樱桃进了同一个工厂,但不在同一个车间。他搬运货物,樱桃安装平板屏幕,只有晚上才能见面,长时间的劳作才会换来夜晚的平静。樱桃陪他在车间外吸上一根烟,看一看时有时无的月亮,然后分别回去宿舍。这样王东方就会异常满足了。这是在一次通话中,王东方和我说的,他说他能看见一个还算不错的未来,是两个人靠节约搭建出来的。
而我更像是一个窥探者,窃听他们的爱情故事,游离在成人童话的边缘,却始终没有触碰生活的真正面貌,这是我优柔寡断的特性导致的。就像我不敢向姑姑辞职,摆脱满是羊膻味的狭小空间,去宽阔的天地中呼吸,寻找一个抵挡困境的玩伴或是伴侣。
姑姑对我一改以往的恩威并施政策,采用了温柔疗法,她怕我离她远去,没有衣钵的大师会很孤单。可她始终不提羊肉汤秘方的事情。我多次暗示她,姑姑不为所动,还是一个人躲在后厨放佐料。
我一冲动就向姑姑辞掉了学徒身份,表面理由是一个人继续做菜太孤单,实际理由是厨艺学得差不多了,再继续学下去也没办法搞到羊肉汤秘方。她给了我两份钱,其中一份让我转给王东方。这是她的心意,也是我们学徒的工资。她说:“我早把你们当成自己孩子了,你们离开,我也挺难过。记得常回来看看,这也算你们半个家。要是有朋友亲戚过来一定介绍来这里。”
我开始明白,我们其实都是生意人,整段话的客气就是为了突出最后一句。
我的老师曾经讲过这样一个说法,他说:“初中毕业的人,他们的眼光会局限在小县城中;而高中毕业的人,他们的视野就会更高一些,放眼较为小点的城市;上过大学的人,他们的眼光会更高一些,遍布全国;最后读过研究生和博士的人,他们就会漫游全世界。你们是想做哪种人呢?”
我早已经遗忘了当时的思考,但那绝不是一个正经回答。
五
我不做厨师之后,在乡下种植花草。天蒙蒙亮就起床,喂完狗,自己从不吃早饭,接着骑着电动三轮车载满鲜花从乡下到市场,给花草贩子送货,有时候也送到花鸟市场和鲜花店。
院子里的狗常常扑打着铁碗盆,唤我起床,它很有时间观念,一到饭点就会异常欢悦。按照平时的日子,我会早早给它喂上饭食,大多都是一些剩菜。发霉的煎饼,混上烧热的白开水,随便捡起一段枯树枝一搅和,端到它的面前,望见它伸出舌头,扭动着屁股表示期待。它的品种应该很好,有一天突然跑到院子里来,被我赶忙用绳子拴住,与我做伴。不过我并不知道这是何种类,尾巴短细,双腿矮小,耳朵竖起,像王东方以前养的兔子。这种样子在我的意识中,大约是个日本职场人的模样,遇事点头哈腰,喜爱道歉。
去送货的路上总会路过一大片莲花池塘,不过没人会停下来欣赏,司空见惯的景色就不再是景色了。可我总能想象到王东方踩着鞋子坐在岸边观察花草生长的场景。莲花池这段路尤其难走,都是一些潮湿的淤泥小路,哪有莲花不喜欢湿润呢?如果他走过来,那肯定会是一脚泥泞。
通往县城还需要驶过一座跨京杭运河的大桥,下面是过往的船舶,它们要在码头停靠,人们上岸卸货、购物、娱乐,在漫长的运货期间,心情和身体都会憋出许多问题。我母亲又给我找了一个修理船舶机器的活。她说:“多少是门手艺,你能给轮船修机器,你就能修车。不想修船了就到岸上开个修车铺。”但我觉得如果真这样就是剪头的给狗剃毛,大材小用了。
我当然没有同意母亲的安排,跟花卉大棚打交道比跟机器火炉打交道要可爱。长年累月在河流上漂荡,躲到漆黑的船舱里面对柴油,任油渍一点点地渗透到皮肤中,然后生根发芽,这很孤单。
县城在早上七点之后开始限制电动三轮车入城,我每天都为此急迫,有时也不顾及地上的坑洼和砂石,直接开车碾压过去,发出轮胎重重的摩擦声音。如今是个春夏交替的季节,早上仍有点冰冷,风儿不守规矩地窜进衣袖,与肌肤缠绕着。再过些日子,杨絮就会兴起,它和花粉一样惹人讨厌,塞进空气的缝隙中,充斥在街头巷尾,给人类带来刺挠,一种焦躁症状。
我渐渐忘却了王东方和樱桃的存在,只望见远处正搭建的楼房遮住了光线。它就伫立在那儿,似乎比太阳还要伟大。花草在车厢里摇摆,拼命地绕过阻碍,迎接日光。
六
王东方在春夏之交的花季回来。他回来那天,我的院子里飞进了两只蝴蝶,它们扇动翅膀,没有带来一阵微风,可我的内心感受到了那震动的频率。我的身体也表现出这种震动,似乎是对他返乡的期待。
王东方并没有立刻和我见面,只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樱桃怀孕了,要回来备产。他们没有直接回乡下的家,而是在县城租了一套房子,城中村的边缘,靠近大运河的旁边,一来安静,二来租金便宜。
我在某次给花店送花的时候去看过他们,那是盖了很久的民房,外部也没有被漆涂刷,只露出那水泥本身的颜色。樱桃一个人在家,躺在床上玩着手机,肚子里的胚胎在拼命地汲取养分,所以她只能让身体变得足够肥胖,不像之前在快手上见到的样子。自从樱桃去了南方工作,她就没有发过快手,一个女孩的网红梦想已经完全消磨殆尽,只剩下日子反复带来的平庸。
我拿了一支花送给樱桃,我说:“和当年王东方想送给你的那朵是同一个品种。”樱桃挺着肚子,把花放在离房间很远的阳台。她讲,她和王东方对花粉都过敏,会起满身的风团,就像荨麻疹。王东方也不买花送给她了,倒是可以少花钱,也少了一点浪漫。他们觉得浪漫已经不重要了,少花钱才是值得考虑的事情。
我在他们的出租屋中闲逛着,看看这儿,也看看那儿,只看见地上的少许灰尘,一张床、一张沙发,没贴板砖的地面,根本不像是一个家。樱桃也看出了我的担忧,急忙说:“快要买房子,已经在看楼盘了。他刚刚买了大车,现在跑长途挺赚钱,运些货物。”
我突然很想逃离那个房间,它的密闭让人的呼吸变缓,烦闷涌上心头,没有一点在乡下生活的自由。樱桃告诉我,王东方还在外地运货,有时候一趟来回要花费半个月,夜以继日地开车,像一只孤雁,在地球南北反复迁徙。
她又说:“你有读过西方一个神仙的故事吗?我是在电子书上看见的,那个神仙被宙斯找链子给拴上了,让鸟每天叼他的心脏吃,白天吃,晚上就长出来,一直这样,一直这样,很残忍。我觉得,王东方就和那什么神仙一样。”
我没有陪她聊下去,劝她照顾好自己和孩子后就离开了出租屋,骑着我那载满鲜花的三轮车路过京杭大运河,驶向县城。
七
再次收到王东方的信息是在给米兰鲜花店送货的途中。他说他今天返程。那趟货物已经运送完了,不过尾款还没结清。做生意都这样,不是你欠别人一点钱,就是别人欠你一点钱。
我们很多年没有见面,看见对方倒是带有许多生疏,他从南边回来,开着重型货车进城。我始终搞不明白为什么限制电动三轮车进城而不限制货车进城,十几米长,出车祸必死人,死人必一群。
我把满车的鲜花停在一边,他递给我一根烟,头发变短,脸庞黝黑,倒有了许多精神。他说:“你怎么卖花了,这也不赚钱。”
我一下语塞,是太久未见的结果。
我很想送一朵花给他,在运送花朵的日子里,只要遇见过去的朋友,我都会送给他们一朵,在刚准备挑选的时候,脑袋里突然想到了樱桃说起的过敏症状,便把手缩了回来。又营造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说:“最近怎么样?”
“跑了半年货车,这次回家想找你做做生意。”王东方讲话很老成,少去那几分稚嫩,一种压迫感朝我涌来。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中考的时候,我坐在考场倒数第二排的位置上,前面、中间、后面的三个监考老师来回走动。我看了看试卷,发现只能看懂题,不会做题。我很紧张,也很无奈,这时候我想起一首歌,是周杰伦的《稻香》,我轻轻地哼唱起来。监考老师说:“再唱一句算作弊。”于是,我充满了压迫感。
我现在很想唱一句《稻香》,可已经忘记了歌词。王东方叹了一口气,打破了我的唱歌欲望。
“听说你们要买房子了?”我对他说。
“准备和樱桃年底结婚,这些年也攒了一些钱,想要回县里买房子,想让你帮忙看一看楼盘。”
我说:“我现在都住乡下。”
一阵风吹来,拥簇着车上的花朵味道弥漫过来,路人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极力吮吸着。他咳嗽几声,示意我朝远处走去。
他挠了挠鼻子说:“花粉过敏,以前还不这样,最近越来越严重。”
我给他递过一张纸巾:“听樱桃说起过。可我现在卖花,你现在过敏,这是要远离我啊。”他噗嗤笑着,那笑容就同当年在网吧打游戏赢了般单纯。
樱桃父母不要彩礼,只需要在城里买套房子,首付还差十万块钱。我们互相沉默着,似乎从厨师学徒到现在只经过了一瞬间。
“我接到一个活,从云南到重庆。西南方,不是东方。运钢材,一趟两万。不过,有人再出十万块钱,让我捎带些东西。压在货物下面,警察发现不了的。”
几个行人朝前方走去,一两辆自行车带起的灰尘味道似乎打压着花朵自身的香味,从而把土地的原始气息塞进人们的鼻孔。我所有的感官都被放大,眼前清晰的世界与耳朵里清晰的话语却没有让我拥有清晰的思考和回答。我沉默地看向王东方,想给他一个曾经送别时没有抱成的拥抱。
“不能再想想办法吗?”
“兄弟。我买不起房子,樱桃就要跟我分手,孩子就要流产,哪有什么办法啊。”他用手捂着嘴巴靠在我的耳边说。
我依旧沉默,看见蜜蜂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上,它们无忧无虑的,寻花采蜜都悠闲着。我的记性真是大不如前。人最先衰弱的就是记忆了。我忘记了如何结束话题,也忘记了怎么劝他不要去运货,这是一个人并不美好的选择。
在万物都会消逝的世界里,我学会了躲避,这像一种药物,注射在躯干的肌肉之中,使它放松、舒展、摊平,不去思考深刻问题,初中知识足够为我的生活补充养分。
“等这趟结束一起去见见姑姑。”
王东方在分别之后给我发来消息。
八
姑姑打电话让我给她送些花草过去,饭店要重新翻修,需要装饰。我从东边过来,走了樱桃以往会走的路,听见玉雕机器尖锐的声响,它们极速地钻进人们的耳朵,有害分贝在身体里乱撞,一块玉佩的形成需要折磨好几双耳朵。
姑姑还不知道王东方回家的消息,我把他的现状和姑姑讲了一些,姑姑唏嘘,再次感叹他的生活不容易。姑姑说:“我都很心疼你们,更别说你们的爹娘了。”
那次分别之后,我和王东方就没有了联系。他会一个人爬上重型货车,接着驶上高速公路,通向平原、山路、湖泊和不是东方的地方。我回答姑姑:“他快要结婚了,和常来饭店订盒饭的那个姑娘,你记得的,玉雕学徒,长辫子、清纯可爱的、喜欢玩快手和抖音。”
“我知道,我记得,很瘦小,小名叫什么桃子。”
“叫樱桃。”我对姑姑讲。
“你们结婚了一定要邀请我去参加婚礼啊。”姑姑诚恳地说。
我辞别姑姑的时候,姑姑把我拦到一边,神神秘秘地从口袋中掏出一个白色塑料袋,那塑料袋已经褶皱了,在光亮的照射下依旧普通,没有任何色泽。她小心地打开塑料袋,里面包裹着一张泛黄的纸片,是老式笔记本的一页,格子已经浅淡,上面依稀还能看清楚字迹。姑姑对我说,这是羊肉汤的秘方,要复印一份给王东方。姑姑还劝我们,实在不行就合伙开家羊肉馆,她不怕我们抢了她生意,看见我们日子过得好,她也会高兴一些。
我和王东方都在误会姑姑,在这个锅碗瓢盆、雾气缭绕的江湖,姑姑还算是重情义的,她只是不会表达自己的情感罢了。
我把姑姑给我的羊肉汤秘方塞进口袋,刚整理好衣服,就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他那边的声音很刺耳,似乎也带动了我耳边的空气,像玉雕机器的噪音。
“小丁,我是东方他爹。东方死了,因为车祸。”他止住哽咽,一字一字地从嘴中吐出,无比清晰。
“人在重庆出的事,昨天刚把他给接回家。有空呐,来送送。”他讲。
我麻木了片刻,一阵悲悯从身体的内部涌出,萦绕在头颅上方,没人看得见,可确确实实存在。三轮车上还摆有两盆花草,它们摇曳,似乎有话要讲述,在晚霞的覆盖中,我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一个朋友。
“那边警察通知我说,要找人手把车开走。我想着给你打一通电话,劳烦你跑一趟啊。”东方父亲长吁一口气,犹如溺水后的呼吸。
我的喉咙在颤抖,断断续续才把一声“好”说出。
我把送花的三轮车骑到运河的岸边,站在一个卸货的码头上,远望,还是能瞧见那片莲花池塘。晚霞仍然没退去,一片黄而红的云朵低垂,恰如一场大火,在灼烧着疯长的莲花茎叶。人们开始朝岸边拥挤,拿出手机拍照,船舶上面的工人也开始朝远处望去,似乎发生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这美丽的场景,王东方永远地错过了。
那张写满羊肉汤秘方的纸张也不知如何从我的衣服中逃离出去,被风吹到空中,飘扬又坠落,像关于纸钱的祭奠仪式。
九
第二天的午后,我买了一张朝向西南的火车票,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足够悼念一个死去的好友。樱桃与我通了电话。她说她幻想了一切与王东方关于未来的美好生活,准备买一套九十平米的房子,屋子的家具置办都反复考虑了很久,可是一趟货运,所有的思考就只是思考了。我用老套的方式安慰樱桃,劝她人生应该往前看。她对我说,所有安慰都变成了玉雕机器工作时产生的噪音,全部都刺向耳膜,却没有一句奔向大脑。
火车在进入陕西之后便会遇见连续不断的隧道,我们的交谈也就开始断断续续的,一条语音之后要等好久才能接收到下一条。悲伤让我有欲望把那个货车的秘密告诉樱桃。一瞬间的抬头,看见车厢里面的人们摇摇晃晃,他们脸上的油渍是疲惫与劳动的象征,那是和王东方脸上一样的色泽。我按下了微信语音,刚要说出王东方的秘密,黑暗的隧道又迅速地代替山川湖泊的光明,轰轰隆隆的声响打破一切。
我把脑袋靠近窗边,望见云雾盘旋在火车的上空,白色的、轻飘飘的,像姑姑煮熟的羊肉汤,列车上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粒蒸腾的水珠。
我又想起初中老师讲过的学历和生活范围成正比理论。那么,究竟什么学历能成为宇航员呢?
本地的张警官在火车站等候,寒暄几句后便载我去警局,他说:“这儿山路崎岖,不熟悉路的人还真容易发生事故。王东方不是第一起了。”
我递了一根烟给他,告诉他我想去看看王东方的事发地。他指了指前方,向我示意是那个弯道。
张警官说:“王东方连人带车冲出了高速的栏杆,初步鉴定是疲劳驾驶,人当场死亡。车检修过,倒是没什么问题,就车窗有些坏了。所里不能一直扣押这辆车,就通知家属过来把车开走。对了,你们俩什么关系呢?”
我说:“发小儿。”
“可惜了,少了一个兄弟。”张警官用蹩脚的普通话讲。
我望见,地上除了一些剐蹭痕迹就再无其它,栏杆也被紧急抢修过,新的颜色与旧的颜色极不协调。原来,一个人活着的证明是可以如此迅速被消除的。
“没查到其它东西吗?”我说。
“你还指望我们能查到什么东西。”他按了按汽车喇叭。
“谢谢了,警官。”我说。
我在警察局里寻见了那辆重型客车,车窗的玻璃碎了一些,车门上的红色油漆蹭落,金属本身的颜色暴露在阳光下面,人的脸庞在上面清晰可见。
张警官说:“有B证是吗?”
“有,和王东方一起考的。”我边爬上汽车边回复。
他敲了敲汽车轮胎,告诉我路上要小心,遵守交通规则,不要疲劳驾驶,因为朝东方走很久很久才能回到家。
我坐在车厢里面,和张警官挥手告别。一张王东方和樱桃的合照,就挂在平安符的后面,荡来荡去。樱桃抱着他,脑袋靠在耸起的肩膀上,他清瘦且黝黑的脸庞显得极其不协调。我打火,启动,车身晃荡起来,眼前的视野也开始摇摆,整体朝前驱行。
我坚信,在这辆车的某个角落里,有大约几克的非法物品藏匿在未知深处,以螺丝充当森林作为掩盖,以油渍充当海洋作为阻挡,可这一切都不重要,它会被时间腐蚀,变成一种肉眼看不见的物质,随着王东方的生命幻化。
我朝着东方一直行驶,会穿过中国的大半土地到达家乡,然后喝上一碗姑姑的秘方羊肉汤。我知道,那碗汤喝完之后,王东方的命运似乎就要转移到了我的身上。房子、婚姻、生活,这些问题就要一一展开了。
一百公里每小时的速度使得大量空气闯入破碎的汽车窗户,带来浓郁的花香气味,花粉覆盖着我的面部,从毛孔到鼻内,占据洞穴。我不过敏的身体开始逐渐瘙痒,红肿在脖子上迅速生长,形成山脉沟壑,顽固得如同人类的歧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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