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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拉莫塔

二向箔2024-04-23 21:19:28文章·手记83

少年拉莫塔.jpg


作者/耿鸿飞


北方小城,冬日,少年的青春却在燃烧。许多人成年后回首往事,都会觉得当初年少轻狂,不该那么鲁莽。但安树不会,他从未后悔过跟流氓的较量。


我的朋友安树出生在一个北方城市,和我一样,十八岁之前没离开过那里。在我们眼里,那地方平得像一张饼,走到哪儿都不会迷路。平时街上也算热闹,只是一到冬天,就冷清不少。与其出来瞎溜达,人们更愿意聚在一起喝喝酒、打打游戏,把热闹留在屋子里。

那年安树读高三,学习上正吃着劲儿。他爸妈担心他跟着我们学坏,给他办了走读。其实他们想多了,安树对那些一点兴趣没有,也不想去网吧刷夜。即便偶尔凑热闹,他也是一个人躲在角落,看看电影,听听音乐。那段时间,他总跟我提一首叫《多瑙河之波》的手风琴曲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觉得手风琴轻盈、欢快、温暖,和生活截然相反。

我们学校有个艺体班,班里只有三十来人,一般都是家境稍微好一点、文化课不怎么样的学生会去,搞搞体育,或者学学吹拉弹唱。大家都觉得学特长纯属浪费钱,不如老老实实做题,考个有头面的大学。但安树不这么认为,在他的想象中,无论多么贫瘠的地方,都有真正热爱艺术、想成为艺术家的人。

大课间的时候,他常常离开教室,去四楼的琴房附近待着。那里没什么人,从房间里飘出来的声音异常清晰,有时候是钢琴,有时候是声乐。如果是手风琴,他就知道惠子在里面。惠子是艺体班唯一一个学手风琴的女生,安树有她QQ号,但没说过话,她也不知道安树是谁,毕竟加她的人实在不少。高三上学期快结束时,安树鼓起勇气,在QQ上给惠子留了言,说,你的琴声好像不够松弛。惠子很快回复了,她说,我也这么觉得,所以一直没跟我爸开口要钱换巴扬琴。

市里好玩的地方不多,更何况高三了,大家都闷头待在屋里,一边消磨时间,一边想自己的出路。安树倒是和惠子约过几次会,这让周围的人、尤其是我们这些男生很羡慕。当然,也有人传闲话,说他俩去过臭名昭著的情人廊,也就是食堂后面的一条窄道。但那里很长一段时间,既不见情人也没有郎,只有北风呼啸,满地食品袋沙沙作响。后来我听安树讲,情人廊是大学校园的标配,打洗脚水的必经之地,至于它是怎么跑到高中去的,就没人能说清楚了。

事实上安树和惠子确实做了朋友。一次是去东湖公园,安树陪她坐了一把“大家颤”,也叫太空迪斯科,就是人们在彩色的转盘上围坐成一圈,随着转盘加速,在离心力的作用下,身体会随着颠簸起伏;不够聪明的人容易从座位上掉下来,模样十分狼狈。说实话,安树没觉得那玩意儿有多刺激,只觉得头晕,如果那就是飞向太空的感觉,他宁愿一直待在地上。

但是,在剧烈的旋转中,他第一次看清了惠子的脸:眼睛细长,嘴唇薄薄的。她个头不低,那天穿着短款羽绒服,两条腿笔直笔直的。坐在转盘里,她的腿也摆得笔直笔直的,偶尔身体离开座位,很快就恢复了原状。从转盘上下来后,惠子提议去坐旋转木马,缓缓劲儿再走。她还特意选了自己的属相,一匹小白羊,安树连忙跨上了她旁边的一个。他看着惠子半仰着的侧脸,心里平静了不少。

还有一次是去看电影,他们去的不是影院,而是学校附近的影吧。影吧没有投影仪,都是趴在纸箱上挑片子,惠子随便拿了一盘,跟着店老板七扭八拐,进了一间小屋。屋里黑漆漆的,总觉得哪里漏风,坐了会儿身子比待在外面还冷,电影也冷飕飕的。

惠子有些疑惑,明明是新片子,怎么画面这么糊?安树说,第六代电影都这样儿。看到半截,安树想挨惠子近一点,刚一动身子,沙发像是腐烂了的豆腐渣,散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他扭头看了看惠子,她眼圈红红的,看得很投入。安树问我,这算不算谈恋爱?我说,女孩单独和男孩看过电影,肯定就不是普通朋友了。

 

安树和惠子有段时间没出去玩了,偶尔在楼道里碰见,他们也不怎么说话。大家又开始传闲话,说他俩闹掰了。其实他们是在QQ上聊。在那个安全的小世界里,她跟他聊音乐,他跟她讲电影,尽管看不到对方的脸,但好在四周没有眼睛。再后来,天气越来越冷,安树骑车时戴的皮手套又厚又难看,脑袋也像被冻住了,QQ上的消息也回得慢了。

直到一个周末的下午,惠子突然发来一个弹窗:喂,东湖冻牢了。

那天特别冷。安树扯了一条不算太丑的围脖,和父母撒了个谎,搭上一班公交车就出门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透过来的阳光有一丝暖意。东湖公园离安树家不远,门口的几辆公交车都路过那里,但安树不会滑冰,没去过东湖公园著名的冰场。据说,冬天最冷的时候,那里往往最热闹,街上的人都去滑冰了。隔着围栏匆匆一瞥,冰面上五颜六色的冰鞋轻盈地飞驰着,安树想象着惠子在结冰的东湖上一边旋转、一边拉手风琴的画面。

冰场分免费区和收费区。免费区的人通常是滑冰爱好者,需要自备冰刀鞋,时间久了,冰面上留下一圈又一圈规整的圆,冰刀的划痕却是斑驳的。收费区租一双冰刀二十块,不限时,但需要交五十的押金。有滑得好的人,也有人一上来就摔了屁股墩儿。冰场西南角还有片空地是训练区,教练领着两拨少年排队滑行,声浪刺耳,如叽喳的鸟群。

安树老远就看见了惠子。她穿着白色羽绒服,脖子上挂着连绳手套,坐在长椅上听歌。见安树走过来,她摘下耳机收进衣服兜里。安树问她在听什么,她回答范玮琪。安树有点惊讶,他以为像她这样的人,是不屑于听流行歌曲的。惠子笑着说,是你把人想得太简单了。

聊了几句,安树和惠子动身去窗口租鞋。安树说,我不会滑冰,租一双就行了。惠子没说话,租了两双鞋,拎起来就走。安树只好跟在她后面。

冰面没想象的那么冷。安树扒着围栏,好不容易才站稳。惠子说,你慢慢松开手,试着走一走,摔了也没事儿。安树移了两步,样子很难看,像一只刚学会爬行的小螃蟹。他无奈地对惠子说,要不我先练着,你去滑几圈吧。惠子说,好吧,记住不是往前蹭,是像走路一样,把脚拎起来。说完,她像一只白鸟滑向冰场中央,顺势拍了一下安树的肩膀。

安树低着头,和冰刀对视。鞋面虽然宽大,但材质僵硬,穿起来非常磨脚,像是古代的刑具,但现在他只能抬起脚,像初学走路的孩子一样,绕冰场外围缓慢地移动。很多人从他身旁掠过,蹬足展臂,夹带着凶猛的风声,他们好像生下来就会滑行。不久,有个戴着护腕护膝的老头儿蹭到安树身边喊,小伙子,你往中间走走啊,这冰少说二十几公分,死不了人的。被他这么一嚷,好几个人都扭头看了一眼。安树更着急了,鼻头和脑门儿沁出了汗。

惠子滑了几圈,兴致勃勃地去找安树。这时安树已绕外围走了一圈,回到了休息区,在长椅上坐着。他看见惠子在找自己,便站起来喊她,声音在空阔的场地中扬去,然后散开。她一路滑行到他身边坐下,说,下次我们不来了,我们去看电影。安树说,不用不用,我多练练就好了。惠子笑了笑,从兜里掏出MP3挂在安树的脖子上,带出了一股很特别的香香的气味。

太阳发出均匀的光,在它西移过程中,冰湖的色彩变得炙热分明。那是一种温柔的燃烧,耗尽自己的同时,也改变了周遭的形象、声音和气味,连时间都变得稀薄起来。再过一会儿就见不到阳光了,安树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听着惠子的音乐。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了,感到内心酸涩。他有一种冲动,想立刻画一幅画,或者写一首诗,把此刻的心情固定下来……

安树被人拍了一下,是惠子回来了。她垂着头,情绪低落。安树站起来,问她怎么了。惠子没有说话。

游客走了七七八八,闭园广播随时会响起,看管理员的心情。此时,夕阳的光辉彻底消弭在远处,冰湖像死了一样,被冷硬的风不停抽打着,翻过身子,露出了靛青色的肚皮。安树摘下耳机,一折一折地归拢线头,惠子突然叹了口气。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安树,说,那个人撞我。

安树“啊”了一声,问,谁?

惠子抬起胳膊,用手指了指,很快就放下了。安树快速瞄了一眼,看到了她说的那个人,还有站在他身边的人。

惠子说,撞我好几次了。

安树问,故意的?

惠子说,是。她低头擦拭着。她的羽绒服脏了一大片,手背也蹭出了红印,隐隐透出血色来。安树毛孔收缩,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惠子的身上也很凉,安树想握握她的手,递一些体温过去,但又觉得这么做毫无意义。

那个人的身边围着一群人,吵吵嚷嚷的。有个人像是意识到安树在看他,又或是在说刚刚撞惠子的事儿,咧开嘴往旁边吐了口痰。他们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安树想把耳朵捂住,却连抬起胳膊的力气都没有。迷迷糊糊中,他听见有人喊了声“黑羊哥”,这个裹着腥膻味道的名字,让他胃里一阵翻滚,耳边响起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空气中只剩下了冷。安树像被人抽了一记闷棍,苶呆呆地坐着。冷飕飕的风从地缝弥漫出来,环抱着他,让他不得不怀着恐惧继续偷瞄。他看着那个人大笑。那人脸上坑坑洼洼的痤疮全都变了形,像蛙皮上生出了眼睛;随手把没抽完的烟扔在冰面上,用冰刀截成了两半。

安树拉着惠子站起来,我们走吧,以后不来这儿了。他们换下冰鞋,一步一步走到公交车站。

安树送她上车后,在站台待了很久,才冲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车。

 

事情发生后一个礼拜,安树经常觉得胸闷,耳朵嗡嗡作响。午休时间,大家都趴在桌上,有人睡觉,有人偷着听歌,只有安树直挺挺坐着。他不太敢闭眼,因为总是做梦。他觉得那个叫黑羊的人似曾相识。

安树上小学的时候,住的家属院里有个又黑又壮的男生,长手长脚,骂骂咧咧吐着脏话,腰间经常别一根钢棍;发起狠来,能撂倒高自己半头的人。院子里像安树这么大的孩子,平时都得喊他“棍子哥”;谁都不敢惹他,被他打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有一天刚下完雨,安树跑到院子南门买吃的,棍子哥突然出现,把安树按倒在地,要他以后“跟着”自己。安树很害怕,马上爬了起来,结果又被他按倒了。如此反复几次,安树一点力气都没了,他躺在积水里,斜着眼睛,看着地面上往来的鞋子和车轮,希望有人停下来,哪怕看他一眼。好不容易等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是住同一个单元的叔叔:小孩子好好玩,别打架啊。说完就走了。

积水很脏,也很凉,安树紧闭着眼睛,任凭棍子哥在身上跨过来跨过去。渐渐有人聚集起来,跟着起哄。安树不敢说话,把牙齿咬得死死的,这样一来,即使再害怕,也不会发出求饶的声音。天阴沉沉的,仿佛随时都会掉下来。记不清多久之后,人才散了,他站起来,悄悄摸了摸身上,没一处是干的,却不知道去哪儿洗,所以只能先找地方藏起来。

安树从白天藏到了晚上,先是冷,后来是热。爸爸找到他时,他已经发烧了,费好大劲儿才站起来,被爸爸拖着手,摇摇晃晃地回了家。他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始终没说发生了什么事儿。

从家属院一路往西,棉纺厂附近,有一条贯通南北的河沟。冬天结冰,胆儿大的孩子就跳上去,奔跑着打刺溜滑。大人们知道了,纷纷吓唬自己孩子说,河沟那边儿死过人,没事儿别往那瞎溜达。

又一天下午,棍子哥喊安树出来,让他跟大家一起去探险。安树知道,棍子哥说的“探险”指的是去河沟玩,谁要是不去,就会被他手下的人找麻烦。安树知道躲不过去,只好跟父母扯了谎,跟着棍子哥出去了。

一伙人在棉纺厂北街歇脚,喝了几个瓷罐酸奶,其中一个孩子请的客。安树也分到一瓶,但他很紧张,嗓子缩成一团,喝了几口就喝不动,把酸奶悄悄放在了路旁。胖小子宋亮看见安树的举动,趁大家没留意,偷偷把奶捡了起来,几口就喝光了。

走到河沟附近,棍子哥挥了挥手,让大家原地休息。安树知道他要干什么,便也学着别人脱衣服、翻口袋,把身上的零钱都掏了出来。从神情上看,棍子哥对此行很满意。他把钱窝成团儿,一股脑儿塞进了裤兜,然后咚的一声,第一个跳了下去。其他人也跟着跳了下去,在冻住的河面上扎堆儿站着。

安树想偷偷爬到岸上去,不料被棍子哥看见了。棍子哥吐了口唾沫,喊安树去前面探路。安树说,我不去。他踹了下安树的膝盖弯儿,怂货。

那天掉进冰窟窿的是亮亮。

他实在太胖了,跟方便面袋儿上的小浣熊一样,加上冰面冻得不够牢,咔嚓一声,半个身子就下去了。事情发生的时候,大伙都吓傻了,纷纷爬上岸,头也不回地往家跑。安树一边跑一边哭,他特别害怕,总觉得亮亮是被自己害死的,他要是没喝那罐酸奶就好了。

当天晚上,事情在院子里传开了,几个女人聚在单元门口,叽叽喳喳聊到半夜,说老宋的孩子死了,是被药剂科主任的儿子害的。也有人说,孩子明明是自己死的,长那么胖,不掉进去才怪,关人家主任什么事儿?安树也想说几句,但没能出去。他被爸爸关在屋子里,用擀面杖揍了一顿,哭着哭着,就趴着睡着了……

安树惊醒过来。他知道,黑羊不是棍子哥。如果后来的事情是真的,棍子哥应该是出国了,听说还娶了一个洋媳妇,在异国他乡生了一根小棍子。

 

事情过去了好几天,安树不知道惠子怎么样,衣服是否洗干净了,手上有没有留疤。他担心惠子生气,也担心她把那天的事儿告诉别人,尤其是那些整天苍蝇一样嗡嗡叫的人。

安树收到了惠子的短信,问他为什么不回QQ,语气看起来很不好。安树登录QQ,看到了很多未读消息,有几条是惠子发的,问他最近在忙什么、期末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她绝口不提那天的事,但这并不妨碍安树胡思乱想,在心里反复琢磨那天的细节。

为了不和惠子碰面,安树把自己按在教室,一坐一天,连口水都不喝,直到惠子来班上找他,他才不情愿地离开座位,在楼道里见了她。

她问,你QQ号是不是被盗了?

安树说,没有,我准备考试呢。

惠子说,我爸给我买了一只小狗,你想不想看?

安树说,好吧。

安树在大雪中站了一小时,45路公交车出现时,他的睫毛都快冻在一起了。他答应了惠子,期末考试一结束,就去她家看狗。寒假只有十来天,他想尽快完成这个许诺,好好睡上几天。

车病恹恹地停下,发出嗤的一声叹息。安树听到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于是赶紧把兜帽罩在头上,向前迈了两个台阶,挤进车里。又是嗤的一声,车门狠狠地夹住,仿佛从此不会再打开了。

安树站在靠近后门的位置,透过车窗,望着被雪覆盖的小城。街上安安静静的,除了市博物馆这样的大建筑,多数房屋变成了相似的几何体,几条人影在路边吃力地晃动,留下深深浅浅的印子。安树熟悉这里的一切,过去没什么感觉,但现在有点厌烦。他默念着,再过三个路口,左转,再右转……

惠子和妈妈住在一起,她爸爸偶尔回来。那片儿大多是红砖做的老楼,对称排列,被灰色的墙环抱。安树在书里读到过,那种上了年纪的房子有一个饱含历史感的名字,叫作赫鲁晓夫楼。惠子家的厨房有剩饭的气味,两间卧室南北对峙,北卧略狭小,但能放下书桌和单人床,还当琴房用。昏暗的客厅一角立着一面笔直的穿衣镜,上面积着一层灰,似乎很久没人用过了。以上只是安树的想象,但他觉得,这大概也是事实。

惠子像是没睡好。

她让安树把鞋脱在外面:弄脏了地板,她妈妈会知道家里来过人。安树问,你爸你妈呢?惠子摇摇头说,早上因为什么事,大吵了一架,分头出去了。安树还是有顾虑。惠子说,我爸回他家了,至于我妈,不用管她。

安树坐在惠子的单人床上。这是他第一次去女生家,他觉得不是很自在。拖鞋是惠子她爸的,大了一号,凉凉的很难受,可他并不想脱掉。惠子问他渴不渴。安树说,房间里怎么有股怪味儿?惠子不好意思地说,它还小,憋不住尿。说完,她去了南卧的阳台,抱回来一只小白狗。

拉莫塔眼睛圆圆的,像一对凉凉的玻璃球。名字是安树取的,和一个美国拳击手同名,年轻时候很能打,但即便是他的事情被人拍成电影之后,他也没出名。拉莫塔微微吐着舌尖,看了看主人,而后目不转睛地盯着窗户。安树轻轻摸着它的脑袋,像是在摆弄一只气球。惠子把拉莫塔递给安树,他接了过来。

房间里很安静,安树把拉莫塔放在腿上,和惠子并排坐着,谁也没说话。他想起电影里有很多类似的场景,窗外下着雨,或斜斜地落雪,男女主人公坐在一起,沉默中有一种看似真实的充盈,就和现在的安树跟惠子一样,僵僵的,活像两只冻虾。

墙上挂着老旧的钟,时间是下午四点,再过一个小时,天就黑了。安树想在天黑前回家。他放下拉莫塔,看了看惠子的房间。除了考级资料和学习用的书,其他东西很少,也看不到什么装饰品,和安树的想象完全不同。

书桌上有一块绿色玻璃,下面压着几张泛黄的乐谱,还有几张照片。安树离得有点远,看不清,他想站起来看看,但又觉得不礼貌,而且那些东西也不是非看不可。他还看见了惠子的琴盒,黑漆漆地蹲在地上,像个沉默的老人。

安树说,你给我拉首曲子吧。

惠子把拉莫塔抱去阳台,回来又脱下了外套,黑色的高领毛衣扎进长裤,显出细细的腰。这时,安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心里更难过了,他垂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拖鞋,用眼睛一遍遍勾画着上面的图案。他听到惠子在绑头发,然后拉了把椅子,背靠窗户坐下;听到她解开扣带,把琴背在身上,反复调整。

她问,你想听什么?安树说,你看着来吧。

惠子先拉了两个短的曲子,《小步舞曲》和《喀秋莎》。结构都很简单,听到开头,就能想起后面的旋律。安树在书里看过,《喀秋莎》是苏联音乐,讲的是一个少女的情思,充斥着静静的哀伤和触手可及的希望。这首曲子一开始并不火,后来在战争中得到传唱。他还记得几句歌词,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他想,喀秋莎的恋人,一定是个无比勇敢的战士。

雪下得没那么大了,窗外的事物渐渐有了轮廓,在天色变暗之前,惠子一鼓作气,拉起了一首新曲子。她说,这首是罗西尼歌剧的序曲,手风琴七级。安树没听过,也没在书里看到过,他问惠子这个歌剧讲的是什么,惠子摇了摇头说,跟考级没关系的事儿,知道了也没用。安树没有争辩,闭上了眼睛,随惠子的律动调整呼吸,努力想象着琴音里的画面。

黑暗中,他看到了无尽的冬天、床上层叠的衣物、人们口中呼出的白雾,还有东湖无法被穿透的坚冰。他知道,这首曲子有点难,一个个跳跃的音符彼此衔在一起,就好像曲曲折折的山脉横在面前,绵延无尽,难以逾越。

漫长的乐曲行进到后半段,出现了瑕疵,安树的想象随之中断。声音骤停,惠子按下了排气钮,摇了摇头。他听出了惠子的力不从心,还有漠然,她的演奏是在讨论一件遥远的、和自己无关的事情,而音符只是音符。这样的演奏,令听者没有快乐可言,但安树一个字都没说。

天黑了。惠子用棉服裹着拉莫塔,和安树一起出了门。分不清哪里是车道、哪里是人行道,几个环卫工人正在加紧清理,先是用铁锹铲,然后换成大扫把,慢慢扒出一格又一格空地。几个孩子叫嚷着,在刚刚清出的空地上来回跑着,扔着摔炮。其中一颗掉在安树脚边,没有发出声响。

45路公交车缓缓开过来。安树说,外面冷,快回家吧。接着,他踏上了公交车,听到有人喊,快看,小狗!他回过头,看见雪真的停了,几个孩子跑过来,团团围住了她。

 

安树跟我说这些事情的时候,不像多年以后那样地谈笑风生。他的表情是凝固的,齿缝里流淌着哀伤,语焉不详,我只能靠想象填充它。

当晚,我给朋友们打电话,问他们认不认识黑羊,结果不止一个说自己被黑羊阴过。那家伙最近带一帮人去了东湖,专挑落单的人下手,是个狠货。我建了一个聊天群,大伙义愤填膺,留下一地的“菜刀”和“地雷”,扬言要打他一顿。只是当时临近过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慢慢就把事情淡忘了。也就是在那天,或者第二天,安树把手头的钱理了理,到老城区的体育用品店,买了一双冰刀。

早上六点,他洗脸穿衣,背上新买的冰刀,坐第一班公交车出了门。回来后,爸妈问他一整天都去哪儿了,他说去东湖公园锻炼身体,顺带见个朋友。起初,他浑身酸痛,骨缝里像是灌满了老醋,但他咬紧牙关,坚持了四五天,还学会了几个蹬冰动作。他把这些动作连在一起,就能像别人那样滑行了。与此同时,东湖公园越来越热闹,有天早上外面排起了长龙,安树找人问了问,才知道这里要办庙会。

打眼儿望去,公园好像变大了,树上挂满了彩灯,像是重新长出了枝叶。人们围着大树摆满地摊儿、小推车和广告牌,几个大红大绿的人站在荒了一整年的戏台上唱哈哈腔,吸引了很多老头儿老太太。安树的眼睛也更忙了。他把两只冰刀用鞋带绑紧,扛在肩上,在人群里逡巡着四处张望。这天是初四,又称羊日,老话说是迎灶神的日子。安树对鬼神之说向来没兴趣,但这一天,他接受了天意的馈赠。

下午三点,安树在冰场售票口碰到了黑羊。像以前一样,人们排着长队,交押金,拿鞋。黑羊带着一帮朋友,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左看看,右看看,然后插进了队伍里。大家都知道队伍为什么变长,但没人吭声。一个瘦瘦的、戴着眼镜的学生往后退了几步,踩到了后面的人。他说了句对不起,然后踮起脚,伸长脖子,想看看是谁在插队。安树排在了队尾,一点点往前蹭,旁边有人提醒他说,这个队排的是收费区,你不是自己带了冰刀吗?安树说,我知道。

安树一边滑,一边观察黑羊怎么劫掠别人。被他们选中的,都是形单影只的学生,其中就有刚才那个戴眼镜的男孩。安树看到黑羊的同伙走过去,把那个男孩拽出来,带到了黑羊跟前。男孩把衣服解开,里里外外掏了一遍,加起来只有不到五十块钱,挨了一巴掌。

天快黑了,远处的居民楼亮起了灯火。

安树尾随黑羊一伙人离开园子,他把冰刀用鞋带重新勾连,扛在肩膀上,任它沉沉下坠,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肋骨。风很大,他听不清黑羊说了什么,只听见猥琐的笑声在街上游荡,掠过灰色的隔离带,消失在了黑暗里。他们进了一家烟酒店,出来时有人抱着两瓶白酒,衣兜里插着一条利群,相互勾着肩膀,迈着可笑的步子,进了隔壁的餐馆。

安树手心还是挤出了汗,他把手从衣兜里扽出来,往裤子上抹了抹,也走进了那家烟酒店,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包烟和一枚防风打火机。他回到原地,背靠着树皮,一根一根吸了起来。

黑羊一伙差不多都醉了,跌跌撞撞地走出来。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又硬又冷,安树缩了缩脖子,把没抽完的烟扔在地上,俯身用冰刀铡成了两半。可能是烟抽得太多了,他有点头晕,觉得恶心。他恍惚间听到他们呕了一地,骂骂咧咧地分了手,于是赶紧跟了上去。

地上的炮皮支离破碎,干燥地卷曲着,漾出一股二氧化硫的味道。黑羊往前蹭了一小段路,没忍住,又一次扶着树皮干呕。

安树快走了几步,来到黑羊身后,用冰刀的鞋带一把缠住他的脖子,狠狠绕了一圈。黑羊胡乱挣扎。然而,安树只花了一半力气就把他按倒在地上,挥起年轻的拳头,使劲地砸向了黑羊的脸。

 

几个月之后,我的朋友安树超常发挥,上了省里的大学。我们把他围在中间,一人给了他一脚,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嫉妒。安树说,我其实无所谓的,只要能离开家,去哪儿都行。踹安树的时候,我发现他比以前瘦了好多,大腿上的肉至少没了一半。

有人起哄架秧子,让安树请自己吃顿好的,顺带捎上大伙。吃饭那天还闹了个小插曲。当时有几个人喝多了,和服务员掉歪歪,想不付账就走。老板从里屋跑出来,试图阻拦,双方就打起来了。一条椅子腿儿像长了眼睛,直直地飞了过来,砸到了安树。

那一下挺狠的。很多年后,安树在饭桌上掀开衣服,向我们展示了他发福的身体,和那块圆形的凹痕,问我们像不像一个弹孔。虽然事发当时,他什么都没说,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说了又怎样呢?对方人多手黑,搞不好还是惯犯,他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民警很快就到了,像赶鸭子一样赶走了那帮人。老板只是下巴擦破了点皮,没什么大碍,但他眼珠子一转:不对,走是走了,可还是没给钱啊!没有人听见他说的话,不一会儿,人们又开始大声说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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