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早青
作者/阿虎
踏早青。这是种做贼的文雅说法,是祖父和我说的,意思是凌晨上手去做贼。面对身患重症的女儿,这个父亲做出了惊人的举动。
1
烟难戒。虽已向妻子郑重作过保证,但还是没能忍住走进那家灯光昏暗的便民超市。近来,总开专家会诊。昏睡几个小时,爬起来,便离开了家。绕着医科大学操场跑了三圈,在学生食堂吃了个饭,便来了医院。下午还要坐诊。超市位于住院部大楼的地下车库,货品多且杂,优势是便宜。门框上挂扩音器,里面反复播放着:“偷一罚十,请自重!”伸手指了指货架,要一包中南海。付完账,就守在门边撕了包装,把烟点了。消解焦虑的关键点就在打火机打着火,靠近烟头“嘶嘶”燃烧起来的那么一下。
车库电梯通道幽幽传来电梯开门的回声,之后,有三名男子绕过车子,朝这边走来。我昏昏沉沉地疲惫摇晃着,尼古丁也没能让我的头脑清醒。三人缥缈走进我制造的烟雾,脸孔透了出来,为首的是医院保卫科的科长老张。
“哈,戴医生!”老张粗声大嗓,“上班还是下班?”
“上班。”我说。手上捏着烟包,礼貌起见,我抽出三支,递了出去。
老张接了,分发给身后的两人。两人肩上扛着伸缩梯。老张向我解释,“来换高清监控,带人脸识别。”
我说:“挺高科技。”
“必须高科技。防贼加抓贼!”老张口气豪迈,他刚吃完饭,一嘴的大蒜臭,“我手底下十来个弟兄,不可能瞪眼不睡觉盯着,他们当领导的总得他妈的往安保上多投入点儿。你说呢,戴医生。”老张板寸头刮得很高,两鬓青筋在爬,威武,暴戾。
“在理。”
老张获得认同,满足了。
“我忙一下。”
“忙你的。”
老张弹弹烟灰,去指挥那两人工作,又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监控截图 ,递给老板娘,“瞧见了吧,这些是惯犯,记在心里,有个印象。再来,也别往出撵,直接告我们,吵吵闹闹的对医院影响也不好,听懂没?”
老板娘翻看着,疾恶如仇。
老张仰头,监起工,牙齿撬动着过滤嘴,目光锐利扫着两个晃动的后背,“你们他妈的能不能量好尺寸再下钉子?”老张拿眼睛干活,从来动嘴不动手。但老张尊重医生,看向我时,马上换上了巴结相。老张从老板娘手里抽过其中一张,给我看,“这小子戴医生见过吧?就是你们骨肿瘤科家属,姓林,叫林江河。”
我的心里起了些波澜。
老张说:“这小子在这儿干过六次坏事,三次拿走卤蛋,两次拿走手纸,第六次摸卤蛋的时候,让老板娘给逮到了。干这种的事儿基本上都是妇女和老人。报警吧,不值当,不报吧,又可恨。抓住了,又都他妈的挺可怜,有的还病恹恹的,就贪两块三块的东西。抓到姓林这小子的时候,他钱包里至少有一千块。一个大老爷们,也不嫌害臊。”
我问:“最后怎么处理的?”
“能咋处理?弄到办公室,给丫两脚踢。拢共不到二十的东西,把钱补交,走人。”老张转而问,“他那女孩是不是快嗝屁了?”
那人的女孩患病有两三年了。是秋天的末尾来的,来所谓的“大医院”做最后的挣扎。他采取偷窃的方式,也许意味着已是山穷水尽。没等我回应,老张又说:“就照他孩子那态势,还看啥看啊,直接领回家得了,白白扔钱。非得跟这儿当小毛贼,脑子有毛病。”
老张把监控截图抓过来,打算贴墙上,以作警示。我说:“这样暴露人隐私不好吧。”
老张揉一揉硬铁一样的下巴,像是思索了一下,说:“那行,听戴医生的。”
我的烟已抽完,看看表,已快一点钟。
“忙着吧,老张。”
“好嘞。慢走,戴医生。”
我知道老张的虚伪,我一走,他必把那几张纸贴墙上。他以前就是这么干的。
我去了电梯通道,站在了电梯口,摁下了上行键。电梯的数字静止在十七层,迟迟不肯变换。望着防火门,不由回想起昨晚深夜回家看到的一个情形,在家所在的地下车库防火门边,有顶帽子从缝隙里飘走了。只留有了这么一个印象。帽子成精了,且化成一块暗影,像块污秽黏在我的记忆点上。逃逸的必然不只是一顶帽子,帽子下定有个头,再扩展一下,必然就是个人了。那时大概是凌晨三点,将近四点。
电梯终于下来了。我走了进去,关门,上行。等到达一层,门开,猛一下涌入七八个身体。电梯门还没关时,一只手忽然插进,电梯门被粗暴掰开,一个男子的身体硬生生挤了进来。男子一侧身,把保温桶举在了头顶。正是那个叫林江河的。有家属认出了我:“戴医生。”男子忽然回头,目光落在了我的脸上。男子客气地点点头,我也点点头,尴尬了一两秒,视线马上错开。一顶帽子忽然自虚拟的空中升起,转瞬便扣在男子的头上。鸭舌帽,牛仔蓝。
电梯渐次开关,最终,电梯里只剩我、林江河以及另一名家属。
“去打饭?”我客气地问。
“不,自己做了饭。”他僵硬地回答。
再无话。
电梯门开,各自向各自该去的方向走去。
2
一点半钟查房,很快,我们又见面了。男人已脱掉帽子,露着头顶杂白的短发。帽子挂在输液架的钩子上,缩放扣的皮条耷拉着。他像平日一样佝偻着身体坐在床边,手里捏一叠字谜卡,低着头,眉头凝重地琢磨着,让人捉摸不透。卡片上是古诗和成语字谜。他女儿虚弱地半躺着,手上捧一本词典,翻看着。女孩患病前刚上一年级,住院以后,便只能以拆字谜的方式来认字。孩子太聪明,她不满足于猜字谜,已经开始自造字谜。病情稳定时,女孩是骨肿瘤整个病房区的小开心果,病友和家属爱帮她猜字谜,连我都被发过三次字谜卡。查房询问病况时,她从来都说好,从不说坏。如果比较坏,她也说很好。如果比昨天好,她便把出院的倒计时牌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孩子聪明得让人心疼。今天,她没有放倒计时牌,我便没再问她的身体感受,肉眼可见的,她支撑不了太久了。病魔已将一个九岁的孩子折磨出老人的沧桑,小嘴巴皱缩,像个小老太太。
我说:“萌萌,加油。”
女孩虚弱地回应:“谢谢叔叔。给……”同时给我一张字谜卡。
我像往常一样接过了,仔细研究一下,告诉她,太难了,还得再琢磨。她见我被难倒,便开心地笑了。我能猜出来,但愿意满足孩子的虚荣心。离开病房前,我在她爸爸的肩头轻轻搭一下。男人会意。
我回了办公室。几分钟后,林江河寻了过来。我已准备好几张X光片子。
“坐。”我指了指沙发上。
男人弯腰,像往常一样缩在沙发边上,离我很远的位置,两只手夹在膝盖中间。我翻捡着片子。他抬了抬头,目光锁定在我的脸上,有些渴求的神色,细若游丝。我非常理解那种神色,作为他女儿的主治医生,我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将牵扯着这个男人一整天的心理动向。但我尽量不给他太多猜度的机会。泛滥的同情心只会造成男人盲目的执着。
我指着片子,尽量以简明易懂的方式向男人进行了解释。最新的检查发现,女孩已经出现贫血症,骨肿瘤病变部位溶骨明显,已经到了非常糟糕的地步。最后,我举例说:“92号病房原来有个男孩,萌萌的身体状况和他很像。”
“叫小海,我认识。”男人马上说,“他截肢了,我知道。”
“知道就好。”
“可我不会让我女儿没腿。没腿,那还能叫个人?”
这就是这个人让我最头疼的地方,他非常看重他女儿身体的完整。但状况并非截肢可以解决,截肢也并不意味着可以让女孩活得更长一些,而我也绝不可能说出叫他们“等死”的狠话。男人见多看多,不可能心里没谱儿。92号病床截肢的男孩小海,一周前已去世,男人不可能没有听说。只是委婉地想让他有个最坏的心理准备,最终,女孩的一日不如一日毫无疑问会击穿这种委婉的假象。我必须承认我的懦弱。医生不是普度众生的佛,也非呼风唤雨的神,还是少说为宜。
“那咱就接着做放疗,保守治疗。”我说。
男人的眼中这才多了些亮光,说:“我相信你,戴医生。”接着又像往常一样说了很多期待于我的话,最终将我架到全国最好的医生的位置上。这相当于“绑架”,从第一天来,他就在强调这个。男人倔强得令我厌恶。忽而,我又回想起昨晚在地下车库防火门边看到的从门缝里溜走的帽子。帽子再次化在林江河头上的那顶,诡异地浮动着。帽子下,一张收缩的脸,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他昨晚干什么去了?
我没办法直接去“刺探”,只能接着问:“万一发展到像92号小海那样呢?”
男人沉默片刻,说:“老天收她,也挡不住。”
“你能想明白就……”
我以为他思想松动了,但我的话突然就被打断,“我也不能求着您,非要让她死您手里。”
秘密的痛苦有如异峰突起。
他接着自我忏悔,“我知道我没照顾好她。自从我和她妈离婚,我连冬天啥时候穿棉裤都不懂,把病拖重了……”
这和发病关系不大,我早就解释过,可他就是愿意这么自责。
我不想再作解释,只说了一句:“我也是当父亲的,能理解你的心情。”
男人却用灰暗的目光否定着我,那意思是,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生死有命,我不会恨你。您要说让她回家等死,我就带她回去。”
我无言以对。
过了会儿,他又问:“戴医生,您小孩几岁?”
“七岁。”
“他真幸运,有个医生爸爸。”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种话,那眼睛里像暗含妒忌,也许不是,他只是不理解命运的差异罢了。
“你有什么困难,可以说。”我试图把男人在超市行窃的事儿暗示出来。
“没有。”
“保卫科的人找过你……”
男人的脸像被抽打了一下,仓皇又把头低了下去。
“我的意思是,有些底线不可触碰。”
男人弯着脖子,晃了晃头,摘下帽子,露出青头皮,一只手用力抓着短发茬,“最近头脑很乱,以为付过了账,拿着东西就走了。我还没穷到那份上,要摸超市的东西。”
这次轮到我没话了,但我还是鼓足勇气问:“昨天晚上,你去过森和阳光小区吗?”
男人马上说:“没有。”
“那可能看错了。”
男人的脸上杂糅着悲伤和绝望,像是已被看穿。
“我想去睡一觉。”他说。
男人揉着充血的眼睛离开了。
我觉得错不了,就是他了。
男人的脚步声消失后,我的脑子里开始盘旋起一个词:踏早青。这是种做贼的文雅说法,是祖父和我说的,意思是凌晨上手去做贼。
3
晚上下班前,我在医院浴室冲了个澡,以除去身上的烟味儿,免得回家和妻子发生龃龉。驱车回到家所在的地下车库,帽子逃逸了的那处防火门已挂上防盗锁链,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已锁,请绕行。我走近,从门缝里看了看,门内地下通道拉了很长的警戒线。从那条地下通道可以直接去往联华商场车库,在森和阳光小区居住的人,很多都习惯从这里通行,去往联华超市。这就为贼提供了逃逸的便利。
回到家里,妻子正在看外文时政资料,见我回来,忽然皱起眉头抱怨国产电子芯片始终无法市场化的困境,以及车载防盗系统失灵的原因。妻子是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时时在关注芯片的实际应用。她并非要说专业问题,是说昨晚车库的失盗,邻居陈教授女婿的电脑在车上丢了。
“现在的干扰器屏蔽技术都在赶超,完全给盗贼提供了市场。世界可真是个修罗场,科技发展也并不能免除世界的罪恶。”
我回应了几句,也无法深入。我并非勤于思考的人,妻子却在物理世界里寻找禅机。
我去看阳台上我的滴水观音。肥大叶片伸展着旺盛的生命力。我其实无心关照植物,这只是为自己设定的一个日常行为习惯。行为习惯会决定心境。我通过绿色来想象太久没去亲近的自然。拿喷壶喷了两下,气雾弥漫,但今天,气嘴儿发出的声音却令我心慌。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了昨晚逃逸了的帽子,以及男人林江河。如果真的是他,那我应该做的是去报警。我不知道我还在等待什么。也许只是同情心作祟,如果男人被抓,他女儿又该怎么办。
妻子捏一叠德文资料在做翻译,卡在了一组复杂句型上,想让我看一眼。我们是在德国留学时相识,我的德文好于她。我结束了和植物的交流,但心思乱极了。
“在想什么呢,爸爸?”
妻子看出来我慢半拍。我搪塞说,只是困了。拿起资料时,心思再次偏移,忽然说出一句心里话:“有个九岁的患者,也许……撑不过这个月。”
“是有压力了?”
“也不是……我想说陈教授女婿电脑的丢失,我可能看到了偷盗者。”
妻子露出惊讶。
“我有点儿矛盾……这个人我认识。”
妻子越发惊讶。
我把了解到的事实说了出来。
妻子说:“那么巧吗?”
“我原以为看错了,可今天观察一下,聊了几句,觉得可能性很大。”
妻子一时也乱了。“他女儿患病多长?”
“两年多,在我们这里住了三个月。”
“真支撑不下去了吗?”
“只能放疗维持。”
“也许他经济上真没办法了。”停顿一下,妻子提出建议,“我觉得咱们应该马上报警,至少对他有个警醒。”
“现在报?”
“对,就现在。还等什么呢?”
我仍然犹豫。
妻子反复强调,他女儿病重也不是他非得选择犯罪的理由。我当然明白。
妻子说:“要不明天你再找他聊聊?最好让他去自首。”
我捏住额头的皮肤,用力挤压着。事情其实并不难办,只是我自寻烦恼。母亲总说我有性格缺陷,太软弱。妻子和母亲很像,结了婚,母亲撤出,换由妻子管理我的软弱,我愿意听她的。
二日一早查房时,我并没有见到林江河。邻床家属说,他昨晚生意太忙,要晚回来。男人以麻辣烫摊档为生,就在医科大学所在的大学城。但现在,这个“生意”很可能已在无形中置换,他在忙着踩点儿,当盗贼。这瞬间让我觉得荒唐。病床上的女孩眼睛瞪大,静静地听着聊天。我问了她的身体感受,女孩仍像往常一样努力说:“我不疼,我很好,叔叔。”但邻床家属却在掩饰泪水。
离开病房的时候,邻床家属跟了出来,说:“哪里能不疼呢?疼得牙都快磨碎了。输液瓶上的橡皮塞,她咬碎了三个。凌晨四点,我迷迷糊糊觉得她起了床,拉开帘子一看,人没了,我马上跑出去,才在卫生间找到她。她把两条毛线辫子塞在帽子下,她在照镜子,她在镜子里看见了我,说,姨姨,好看吗?我说,好看。孩子聪明,准知道有那么一天,所以总要看脸干不干净,一遍遍擦脸霜,一遍遍看假辫子。回到病房,她让我填字谜,过一会儿就要问,填好了吗,姨姨?有时候真烦啊,可她还是要问……”
我平静地听着女人的诉说,插了一句:“她爸爸有烦的时候吗?”我迫切想知道林江河的心理状态。
临床家属说:“她爸爸也烦啊。可这人总闷着,不爱说话,他轻易不在孩子表现出来。烦的时候就躲起来抽烟。不过昨天,他忽然对孩子发火。从没见他这样过,他对着孩子吼,说,你害死我了!说这话的时候,他正在削苹果,把手都给割破了。”女人停顿一下。
我让她接着说。
女人说:“我总感觉吧,这人憋着一股劲儿,不定会冲谁发出来。他捏着水果刀的样子挺可怕。就比如前几天,我们同病房的人说了几句笑话,乐出了声,他好像觉得是针对他,忽然就把隔帘拉开了,也不说话,就那么直愣愣瞪着你。我的心里话,这人一向很好,怎么现在突然变成了这样?从这以后,我们说话都很小心了。”
我尽量吸收着这些信息。
我回到办公室,一整天都没听到林江河回来的消息,想着,也许他已经被警方控制,或是正在干什么新的大案。
4
晚上下班回家,客厅里坐着两个穿制服的人。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愤怒。
妻子平静看着我,说:“我知道你有心理负担,才没和你商量。”
“他被抓了?”我问。
一名年纪较大的警察回答,“还没有,还在确定去向。”又问,“他是在大学城夜市开卖麻辣烫吗?”
“听说是。”
老警察认为,最好由我带他们把人找到。为了打消我的顾虑,又说:“不会让你直接去面对他,只要指认出来是谁就可以。”
我勉强答应。
去的路上,我才从老警察口中得知,林江河可能是多起窃案的嫌疑人,并有个女性同伙。他们找他有一阵了。
烟火弥漫的大学城夜市释放着混乱和无序。我局促地盯着车窗外,小吃店挤挤挨挨,学生们在其中穿行,麻辣烫摊点有很多。我小心翼翼做着观察。如果林江河已堕入罪恶,靠行窃获取钱财,这里也许就根本不会有他的存在。车驶过整条街,我们也没发现男人的身影。老警察下车询问,一连问了好几个人,才有一名煎饼摊摊主说认识林江河。
摊主说:“他半个多月都没见出摊了。他女儿住院,估计是病重了。听人说,摊子转让了,看起来缺钱急用的样子。以前买卖还可以,但现在扎堆干,难干了。他时不时还要去和一女的搭伙打个业务麻将。”
老警察向我解释,业务麻将是种麻将骗局,两个人搭伴,一个帮另一个出老千,赢了钱,分账。
“你现在确定一下吧,看人回没回医院?”老警察说。
我把电话打给邻床家属。邻床家属说,人一直没回医院。两名警察互相看了看,那感觉像是,这个人肯定是去行不轨之事了。
老警察说:“明天一早他回医院,你马上告诉我们。”
“你们要在医院抓人?”
“没事儿,别担心,我们会先找他聊,确认了,再抓。肯定不能当着孩子的面儿把人带走。”
正说着,那名年轻警察忽然变了脸色,他正紧张盯着手机在看。
“老李,快看群聊。”
老李忙打开手机,我也凑了过去,只见群聊里有一段监控视频。视频打开,镜头逼近,露出一顶牛仔蓝的帽子,转瞬抬头,暴露出一张扭曲的脸。我的心里“咯噔”一下。
两名警察忙上了警车。我也跟了上去。老李问:“是不是他,戴医生?”
视频画面足够清晰,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还没回答,老李又问了一遍,“是林江河吗?”
我说:“是。”
“联华商城前广场发生一起抢劫……”
我的心顿时紧缩一下。
“这人,没救了。”老李又问:“他女儿最近状况确实很不好吗?”
“嗯。”
“可这也不是他干这种事儿的理由,好歹是当父亲的。很奇怪,抢完,居然没走,居然等着被抓。”
“抓到了?”
“抓了。”
事情竟然就这么仓促结束了。
老李说:“你陪我们回去指认一下吧。”
我点点头,胸口空荡荡的,像有什么东西突然被挖走。
我随警察回到了派出所。老李问负责审讯的警察:“都交代了吗?”
“还什么都没说。他不说,视频里也都清清楚楚……倒也说了几句,说自己累了,想找个地方睡觉,反反复复是这一句。跑这儿睡觉来了……”
在林江河不知道的状况下,我去进行了指认。透过讯问室的小窗口,我看到了皱缩在审讯椅上的他,他被限制了身体自由,孤立在灯光下,像是突然被世界遗弃。讯问室的地面写着庞大的“主动交代,家人盼归”,像是强烈的讽刺。她女儿无论如何是见不到他了。
负责审讯的警察告诉我,男人在上博彩网站,可能遭了杀猪盘,手里一点儿钱全套进去了。一个绝望者,大概是想靠决绝的手段以解除生存之荒诞。
我随老李回到他的办公室,在笔录本上签了字。办公桌上放一个糖盒,灼目的红刺痛着我的眼。我认出了那东西,是林江河女儿的东西。不多久,负责审讯的警察又找到我,说:“我说了你在这儿,他想和你说几句话。主要为他女儿考虑。也许他有诉求,你和他说上几句,他的心事就没那么重了,也好开口交代问题。”
我当然清楚男人要说什么。可我做不出任何承诺,既做不出,就不必浪费感情和时间了罢。
我说:“还是算了,我不太想和他见面。”
警察也没说服,说:“那行,那尊重你。”
警察走了出去,但半分钟后又走了进来,他指了指那个红色糖盒,说:“他求你帮他把那个东西带给她女儿……当然,你也可以拒绝。”
“还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就这一个请求。”
我拿起糖盒,掀开盖子看了看,里面有一堆粉碎的字谜卡。
警察说:“那会儿,他在广场撕了一堆卡片,也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能看出来,他有报复社会的倾向,好像故意犯抢劫,等着被抓,把自己搞进来……”
此刻,我实在不想再听到关于这个人的任何事情,说不上来的拒斥。
穿过嘈杂的办事大厅,我走到了院子里。院子很空,风扑打着脸。妻子来了,她正在廊檐下等我。我走到她的跟前,她挽住了我的胳膊。寂静的夜空下,我们缓慢走出派出所,孤独走在便道上。过一会儿,妻子发现了我手中的糖盒,问:“那是什么?”
“是那女孩的……他让我给他女儿。”
“回想起来,我真后怕,他如果对你做了什么事儿,我真不知该怎么办……我看他这是赖上你了。”
也许林江河真是这么想的,他把遗弃女儿这可恶的难题推给了我。
“要让他女儿清楚他这些事儿吗?”妻子问。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给我吧。”
我把糖盒给了妻子。妻子毫不犹豫扔进了垃圾桶。
半夜睡觉,我从惊悸中醒来,身体支在黑暗中。妻子被扰到,也醒了。她担忧地问我怎么了。我下了床,恍恍惚惚走出去,却打开了儿子的卧室。我摸了摸床铺上小小的身体,温暖一团,手抚到他的脸,小脸儿柔软。妻子也走了进来,帮孩子拉了拉被角,掖在了颈下。我还在看着儿子,这时才变得清醒了一些。
妻子扶了扶我的肩,轻轻地说:“回吧。”
我像个神智骤降的巨婴,被妻子牵回了卧室。
妻子问我是不是做梦了,我说是。梦很混乱,先是梦到男人林江河推着麻辣烫的车子走动,忽然跌了一跤,滚烫的汤炉翻下来,兜头盖脸浇在了他的身上。男人挣扎着要爬起来,却怎么也无法支撑。到最后,他只能靠爬行,勉强拖动车子。继而,梦境出现在手术室,男人将我推到无影灯下,恶狠狠把一把手术刀塞进我的手,要我为她的女儿处理肥大的骨瘤。我拒绝这么做,但男人却从身下拉出我的儿子,拿刀切着我的脖子威胁:你不动刀,我就对你儿子动刀。惊恐之中,我只能照做。我手执手术刀,颤抖着切割着暴露在手术布下圆形空洞里的青紫皮肤,划开的一瞬间,一颗古怪的头突然从其中钻出,惊恐的眼,皱缩的嘴,像是一只发怒的猫,猛然叼住了我的手。梦戛然而止。
此时此刻,我已想不起林江河的样子,连他的名字都感觉到陌生,或者说,我从来对这个人都感到陌生,只是现在才开始熟悉起来。
睡不着,只好去晨跑,迎着第一道晨光,我跑了足有五公里。清晨的街道肮脏、混乱,恶劣。秩序从来都是个伪命题,从来只是假定出来的抚慰人心的手段,或是消弭混乱、肮脏和恶劣的幻术。
这个清晨,我感到从未有过的漫长。
我努力将这当成普通的一天。如果林江河和自己没发生过任何交集,大概率这只是普通去上班的一天。但不由自主,我看尽了阳光下的失落,悲伤和阴暗。车从医院附近一处低矮的房屋经过,我放缓了车速。这里原先是居民区,后因修建地铁改建成材料堆放地,但之后不知为何又被遗弃,变成只有几排彩钢房的院子。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院子里在合唱《让世界充满爱》,空乏的呼唤不过是努力到心尖上一层寒霜,冰凉到要靠口腔融化掉一些悲苦。
唱歌的是一群抱团取暖的人,他们都是这家著名医院的患者家属。据说有位公益人士租下这处场院,给患者家属当临时住所。他们家的孩子大多患上了不治之症,与其说在这里等待奇迹的出现,不如说在等待一个更晚的死期。这些家属大都很年轻,但脸上却提早布上了衰老和苦难。他们需要歌唱,齐力地歌唱,呼唤,企图从死神手里为他们的宝贝争取多些时间回来。我看到围墙外散落着一尊破碎的瓷佛像。瓷像不知是由哪个人的绝望打碎。只要稍加审视,便能发现秘密的痛苦到处在流散。
5
我仍需要去医院,仍需去面对那人的女儿。到了查房时间,我和一名副医师去了。病房里,小女孩正失神坐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她也许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女孩乌黑的眼球转下来,看向我,脸上挂着泪珠。我不知该怎么开口,我不能够看挂泪的眼。同事见我不说话,便先问:“爸爸怎么没在?”他还不清楚女孩爸爸被抓的事情。
女孩扭头看了看空荡荡的临床,说:“他们都走了。”
同事温和地说:“没关系,很快就会有别的小朋友住进来。”
“我的糖盒。”
“糖盒?”
“装字谜卡的糖盒。”
我心里慌了一下。
同事问:“糖盒丢了吗?”
“我不知道去了哪里。昨天就不在了。”
同事帮女孩找起糖盒,自然是没找到。
“会不会别的小朋友拿走了?”
女孩指了指床上方的暖气柜台,“我就放那里。”
谁都知道糖盒放在那里,每个走进病房的人都能看到那灼目的红色。整个骨肿瘤病房区,谁也都清楚那是女孩的宝贝,绝没有谁会轻易拿走。我后悔让妻子对糖盒进行了处理。孩子并没有什么错。可林江河明知道糖盒是女儿的宝贝,可为什么还要拿走,把字谜卡撕掉,犯了事,又委托我拿回来。简直不可理喻!
中午休息时,我去派出所附近,找了找垃圾桶。但垃圾桶早已清空。之后,又去了超市,试图找到类似的糖盒,打算买一个,送给女孩。可女孩并不只是需要一个糖盒,她积攒的字谜全都没了。我放弃了。
回医院的路上,我打电话给老李,问了问林江河的状况。老李说,事实清楚,都交代完了。在男人租住过地下室,老李居然发现一本封面簇新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老李说,他研究过量刑惩罚,明显是故意那么做。审讯完,睡得好极了。这听起来像是个谎言,但应该是事实,那人现在确实有充足的空间和时间睡去,不必再担心病床上的女儿了。
回到医院病房区,走出电梯的时候,我看到有个女人在屏蔽门前和护士争吵。我认出了她,她是林江河的前妻,我们此前见过两次。女人激动得脸在抖动,因不是探视时间,她不被允许进入。我走过去时,她立刻拿眼睛抓到我,“戴医生,你说说,让我进去吧。”她迫不及待把手搭在我手臂上,做出乞求的姿态。这瞬间扭曲了我的心态,我厌恶这种姿态。我假装没认出她,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向医生专用通道走去。回到办公室,隐约还能听到女人在纠缠。不久,我便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一听,正是那女人:“姓戴的,你凭啥不帮我说话?我来看我女儿,我要看她,我要进去!”很奇怪,她变得如此放肆,我心理上反倒变得痛快了。
我按下护士站的电话,叫护士把门打开。不多久,女人风风火火站在了我的办公室门口,她瞪我一眼,又拿手指戳一下空气,意思是要我等她来“算账”。我做好了准备。不长时间,女人便来到了办公室。
“别以为你是医生,我就要巴结着你,我不是那样的人!”女人不由分说坐在了沙发上,房间里瞬间被她高亢的嗓音塞满,“全国都知道你们这种地方能治好我女儿的病,但来了,你们告诉我,她没治了。你们算啥狗屁专家,你们不如说治不好,叫人回家等死好了。能把我的命换给我女儿,能吗?你告诉我能吗?要是能,我换!安堂古城,我们原先做游乐场都很好,好时候没到二年。我们原先在卖糖炒栗子,炒了一锅又一锅,卖了六年,才有本钱把游乐场包下。可挣的钱全送到了医院。我们打工,睡窝棚,兜着脸,去菜市场捡菜叶子,捡死鱼吃,节省下来给我们女儿看病。我不心疼女儿吗?我不肯花钱吗?你当我愿意离婚?我受不住了啊。”
女人从包里取出厚厚一叠账单,她试图向我证明着什么,也许她受尽了他人的指摘,靠这些来证明她陪同前夫所做过的努力。
女人突然爆哭起来,说:“我从来没见过一个男人像我孩子他爸那么老实,踏实,连他都要去当贼……是你们坑了我男人,你们把一个老实人逼坏了。我们这些人就不该活着,我们该在屋里烧炭,都死,死干净!”
我选择了沉默,低着头,听着过度宣泄的悲伤和怨怒。她只是需要出口,恰好找到了我。如果我胆敢回嘴,定会迎来最具羞辱性的谩骂,甚或有可能会啐上我一口,或是抓挠一把。我的同事就曾遭遇过这种对待。如果医术可以有一万种杀死痛苦的方法,我却想不出一种来杀这女人的那一份疼。极度的焦虑在浑身上下扩张,我不得不用指甲狠狠掐着大腿根,以求转移注意力。
有护士忽然站在了门口,“大姐,你女儿一直在找糖盒。”
女孩的声音从外边传出来,“阿姨,看到我糖盒了吗?......叔叔,看到我糖盒了吗?”一遍又一遍,苦涩,无力。
微小的真相开始在心里发酵,涨大。我却无力去做解释。
6
没了糖盒的女孩失落了一两天,就又开始写字谜了。孩子眼见地一天天虚弱了下去。反复的化疗之后,她开始昏睡,楼道里终于不再有她忙碌着发字谜卡的身影。反倒那些被发了字谜卡的孩子和大人担忧起她来,时不时会去病房看一看她。人们担忧的事情已经在发生了,连最无知的小病友都看到了死神的降临。孩子拉着女孩的手说,反复问:“姐姐,你死了吗?”他说他猜出字谜了,要验证对不对,但他却怎么也唤不醒她了。孩子终于被含泪的大人抱走了。
这之后,每天走进医院的我像是在受刑。在医院,生死无常太常见。但临到这次,我却怎么无法说服自己了。
这天黄昏,我去了医院附近的患者家属之家。站在场院外,凝视着那些进进出出的脸庞,悲苦的、麻木的、明朗的,平静的,各自悬挂着各自的状况。他们被迫投入了一场苦难,在这里做着最无谓的承受。站在这里的我竟也像极了“贼”,来偷窃他们的“灵魂”。
一名年轻的男子开一辆箱车驶进场院。箱门打开,里面装满了芹菜和胡萝卜。人们纷纷从房子里跑出来,卸下一捆一捆的菜。临时劳动令他们的脸上焕发出少有的光彩。
我听见有人说:“芹菜胡萝卜能防癌,我们这些没得病的就要多吃芹菜胡萝卜啊。”
有人回应说:“我们能聚来这儿的,就是吃芹菜胡萝卜吃少了哇。”
随后引来一阵碎裂般的笑声。
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是林江河的前妻,她从我身边走过,手里提着饭盒和蔬菜。也许因我没穿白大褂,她一时没认出我。她迟疑了一下,转身,才把我看在了眼里,说:“你来这里干啥?”那口气像是在骂人。
“是住这儿吗?”
“不住,来做饭。”
“萌萌妈妈,来抱大芹菜啊!”有人喊。
女人提了提手里的蔬菜,“有。”女人脸上的倔强像极了林江河。
那人说:“你有是你的,小高从山东寿光自家大棚拉来的,人人有份呢。”
女人没理会,径直向房子里走去。
有另外的病人家属认出了我:“那不是戴医生吗?”
那名发菜的男子马上抱一捆芹菜跑来,“送您一捆。”
有人打趣:“小高,真会献殷勤啊。”
男子仰着笑脸:“医生家属一家亲嘛,俺家孩子保不准会转到人家手里呢。”
我被卷进“是非”,还没来得及拒绝,那捆芹菜已经搁在了怀里。芹菜好大一捆,粗壮得像个半大的孩子。
我说:“我帮她送进去。”我是指萌萌妈妈。
“都有份,那是你送您的。那是您的车吧,我给您送车上。”男子又把芹菜抢下来,向我的车走去。
我被迫打开了后备箱。芹菜放进去以后,男子递出一根烟,我拒绝了。男子自己把烟点了,之后,主动说起孩子的病情,他儿子十一岁,刚刚住院一周。私下“逮到”作为医生的我,他看起来绝不想放弃探底的机会。能看得出来,他很会做人,一来这种地方,就在用免费蔬菜笼络人心。也许在他们老家,这做法很符合人情世故,挑不出什么理。我却在这“理”面前感到恐惧。我想取出芹菜还给他,我不想接受“贿赂”。但男子还是强行把芹菜压了回去。
男子说:“您再推让,我可生气。”
此时的男子眼睛明亮,面貌舒展,还没有布上患者家属常有的那层灰暗,皱缩。但也许用不了太久,就会有了吧。
我载着那捆芹菜离开了。芹菜并没有被带回家里,我怕与妻子发生争执。不几日,芹菜就在后备箱烂成了一摊臭水。
之后,我在医院走廊数次碰到过男子,但都尽量保持冷漠,高昂着头,职业性地忙碌着。
春节前,林江河的女儿出院了,仅三日,就听到了她的死讯。女孩空掉的病床在很短的时间里便盛放了另一个弱小的身体,那孩子更瘦小,更无力,住进去时,鼻子上挂着氧气,细脖子像一株失去生命的植物。
隔年春天,林江河被审判,我作为证人出庭。法庭内外冷清得像无人看戏的戏院。这城市从不缺这一种场景,日日重复上演。法庭上,自始至终,林江河一直低着头,没做任何争辩。在这一空间,他被规定了角色,像在更换一种新的人生,脸上显得干净且透明。上前作证时,他似乎看了我一眼,但也许没有,只是我自己的感觉,我匆匆走到证人席上,回答了律师三个问题,又匆匆下去了,亦扮演了规定角色。配角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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