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巢
作者/刘成硕
四川小镇,因为奥运,一个女孩对北京满是憧憬,浓郁的方言书写下,她的成长轨迹被娓娓道来。
一
腾腾率先跳了起来。电视里的人也都纷纷跃了起来。
我妈问,腾儿,你听清啦?
她说,前头没听懂,就听到个“Beijing”!
我妈一拍手,哎,还是腾腾耳朵尖!大家松了口气似的,太好了太好了。姥姥耳背,等妈妈把盛满炒瓜子和花生的果盘从茶几底层端出来才问,是北京不是?是是是。她知足地点点头,这个叫什么萨马兰奇的,奥委会主席是吧,为人还可以,向着中国。有几颗花生溢出来,滚到地上。我想捡,妈妈说,你不准吃。腾腾说,姑姑,让端端吃嘛。我妈嚷,她又长溃疡了!腾腾凑过来,看看呢。我把上嘴唇翻起来,用舌尖向她指明了位置。我妈重捶我的后背,吃吧吃吧,我等会儿给你煮一碗清水萝卜,下火。
夜晚热啊。床上铺了麻将席,硌得我们清早起来腿上、胳膊上甚至脸上尽是红印子,我们家族人都白花花的,看着更像经过检疫的牲口。但晚上热得人该睡不戳还是睡不戳。雷声在远空低啸,我和腾腾翻滚着摆龙门阵。
腾腾掐指一数,二〇〇八年,她正上大学,哇,可以去现场看奥运呀!一切巴巴适适,未来可期可盼。腾腾背朝我睡,声音传过来时像经过收音机的过滤,比白天降了一个调。我朝她那边挨一点,她又蹬我,过去点,热。晚上拉了灯后,她的话总是特别多,好像我这号人忽然变得非常重要似的,不歇地对着我说啊说,说啊说。
我问,你咋个晓得你能去北京上大学?
她说,肯定的噻,未必有啥子疑问吗?到时候你可以来找我耍。
我说,还不晓得他们得不得让我去?
她说,我和姑姑说,我有钱的话请你坐飞机来,请你看奥运!
我还没坐过飞机呢。
以后有的是机会慢慢坐,还要多坐几回,坐出国去耍,在北京买别墅,买大白浴缸,天天躺在里头,用牛奶泡。宋美龄你认得到不?
认不到。是哪个?
一个名人。她偏喜欢把牛奶倒在浴缸里面。
那要倒多少瓶牛奶啊?真费。
哎呀,你咋和奶奶一样,老想着浪费哩。不给你说了,幼稚。
姥姥也适时醒了,运了运痰,说我们,激动啥子,你们见谁家张着嘴睡觉的。我和腾腾睡在姥姥脚那头。我睡中间,无论朝哪边都要面向一堵背。我只能仰着。耳边有蚊子嗡吟,我从来打不着,委屈地用毛巾被把头瓮住。而腾腾总是能借助一束利剑般的闪电,精准拍死在我们之间悬游的恶虫。
腾腾是我的表姐。每个夏天,她到来的第一天,日子总是轻盈如纱,她走的那一天,我失魂落魄,中间的那段日子,时而如胶似漆,时而咬牙切齿。她比我大一岁。
我舅他们化工厂效益不好,半年没发出工资,老总耍赖躲猫猫,他这个老总司机被迫休假,每天赖家,酒香冲天。一个明亮的傍晚,他醉后卧在沙发上酣睡,偷儿爬窗进屋,乱翻一气,一分钱现金没摸着,房子里最值钱的是一台超十年历史的DVD机,估计没看入眼,又从窗台原路返回,留下一串愤然而刺眼的黑脚印。腾腾妈回来一看,为我舅大白天看不住家而恼火,更因为偷儿的一无所获而羞愧,连派出所都没好意思报。很快,她决定离开这个窝囊男人,跑到阿坝州找钱,那里有她旧日一个好姐妹,据说靠虫草生意发家了。腾腾暑假到我家来,名义上看望她奶奶(我姥姥)和她姑姑(我妈),事实上最重要的,是当假期结束,她奶奶会交给她一只信封,用两粒米饭封了口,放进她书包的内侧,里头是资助她的学费。
腾腾是家族里最美的,浑圆的脸,眼睛大得晚上睡觉都闭不住,亮黑的瞳仁向上翻着。眉是标准的柳叶形。我妈说,腾儿,以后去了北京,你一定要穿得漂漂亮亮,到王府井逛一转,肯定有星探挖你。腾腾笃定地晃晃脑袋,姑姑,那是当然啦。她开心的时候会冒出普通话,是跟她妈学的,因为腾腾妈不是四川人,而是北方来的。腾腾遗传了来自北方的清亮嗓音。
一盘回锅肉上桌,腾腾第一个动筷子,使劲在底下刨。肉,她说,我要吃瘦肉!这和我形成鲜明对比,我胃口不佳,吃饭像受罪一样。听说鸡胃黏膜磨成粉吃了可以健胃,我妈搞来偷偷混到我的水里,被我察觉了,大闹一场,说她给我下毒。她几天不理我,一直和腾腾说话,还领她去买菜,她们手挽着手,我心里很不安逸。
那时我家还没有装电话,原因自然是费钱。姥姥第一个反对,每天说的废话不够多吗,还专门装一条电话线讲废话?于是,我们每周五晚七点,搭公车,去我妈一个好朋友朱阿姨家借电话,给腾腾爸妈拨过去。
先给我舅打,腾腾嗫嚅,爸爸,我在姑姑这儿很好……我不想去你那儿玩,爸爸,你多找点钱吧。
等到八点,腾腾妈的电话准时响起。腾腾抓起电话吼,妈妈我好想你啊,你啥时候从阿坝回来?我想去北京,看奥运。腾腾妈远在阿坝州,听说那里全是高山和草原,打一次电话还得去镇上。
我妈盯着显示屏上的计时,到一分五十秒时便抢过来。——我们都好,放一万个心,哎哎哎好,嗯嗯哎哎,就这样,好,好,再见。一分五十九秒,准时挂断。
打完电话的腾腾是沉默的腾腾。妈妈要和朱阿姨说一会儿闲龙门阵,她的儿子晓晓像一只喧闹的花狗,上蹿下跳,见我们反应不大,拿出扑克牌邀我们玩“凑24”。
三,五,三,尖A。腾腾先拍了,三加三得六,五减一得四,四六二十四。晓晓说,不对,尖子不等于一,尖子不算。
那尖子算啥子?
尖子不作数。
腾腾说,你早说啊,不作数你咋不提前抽出来?在我们那儿尖子就等于一。
晓晓不肯。他们两个互相指责对方耍赖。
腾腾说,不信你问端端。晓晓嘴撇着,她是你那边的,肯定偏你。
腾腾瞪着我,尖子等不等于一?
我说,我想一会儿。
以前我和同学玩,都是把J、Q、K、A和大小鬼先抽出来不要的。于是我说,尖子确实不作数。晓晓两条丑虫样的眉毛得意地舞动着,看到没?腾腾把手里牌往空中一撒。我不玩了,两个赖皮!
腾腾回去的路上没有理我,一直把我妈占着,扭着她说话。到家以后,又抢着给姥姥倒洗脚水,递洗脚帕。她竟然还说,奶奶,我今天想和你一起早睡。懂事懂事,姥姥直夸。
我怏怏地上床,看见腾腾和姥姥都闭着眼,一眨不眨,两个人的鼻孔里均匀地发着呼吸声。我背朝着她们,不知道明天起来腾腾是不是依然决定不理我,我落下了泪,箍着鼻子不让抽抽声出来。一双手从后面伸了过来,碰到我潮湿的睫毛。
腾腾蹭过来,你哭啥子?
没啥子。
不哭了嘛。
没哭。
她凑近我的耳朵,说,我说个秘密你发誓不给别人讲。
我发了誓。
其实我晓得尖子不算一,我以前玩也是抽出来的。又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说,我刚刚真的睡戳了,被你吵醒。
二
又一个酷暑傍晚,我们在拥挤的餐桌前喝凉稀饭。我妈把一份炒苦瓜一分为二,要我和腾腾扫光。她无视我们反刍一样的痛苦,冰冷地说,再苦也给我咽下去。电视里的女人播报无人在意的新闻。腾腾忽然从椅子上弹起来,冲向客厅。椅背朝下,轰然倒地,一声巨响。姥姥摔了筷子,干啥子哩,楼下人要提意见!腾腾不听。我扭头,看见一架圆形的“巨型飞行器”出现在屏幕上,周身由粗壮的钢铁交缠而成,银色的线条矫健有力,内里透出温柔的石榴色灯光,在黑色的夜空下显出圣洁肃穆。
这是我们第一次看见鸟巢的模样,我能想象数不清的星光火点在腾腾的脑中迸发跳跃,她只是静默地杵在那儿。
回来坐着,没长耳朵吗?跟你爸一样不省心。姥姥揪着腾腾的耳朵给拽回来。
腾腾大口吸溜着苦瓜,嚼得滋滋作响,两条腿拨动着,在桌子下踢我。鸟巢——她无声地用口型重复。我接住她狡黠的眼神,我晓得到时候她一定想坐第一排。
因为她无论何时都想当第一。看演出、坐公交要坐第一排,考试她一向是第一名,就连在班上每逢她座位轮换到第一排的那星期,她都要得意一番,在课上站起来抢答问题,挡住后排同学的视线。有班上的女生看不惯她,说伍腾这个人跳攒得很,发动一帮人孤立她。英语课没有人愿意帮她抽背单词,语文课没有人愿意和她互评作文,体育课没有人愿意帮她按腿做仰卧起坐。最凄惨的是,课间没有女生陪她去厕所。她总是一个人穿过长长的走廊,路过整个年级所有的班,假装听不见两侧的窃笑私语:啧,那就是伍腾,初二八班的奇葩姐!
当时有个叫童丽丽的尤其看不惯她。在某次校运动会上,明明腾腾早占了观众席第一排,童丽丽故意带着两个高年级的超社会的女生走来,童丽丽努努嘴示意,就是她。其中一个烫着麦穗头的女生对腾腾勾了勾手说,你,起来。
腾腾不抬头,没吭声,也没挪屁股。麦穗头一把抓住腾腾的校服领子,她被狼狈地拉起来,耳边灌进凶狠的警告:没长耳朵吗,以后少给老子冒皮皮!
这件事是在两个月后的暑假,我们见面后她才告诉我。我看见她的眉骨上多了一条浅痕,把一条眉毛突兀地分隔开。她给我说了这件事,推那一下让她磕向瓷砖墙,血流不止,成功吓跑了童丽丽那伙人。她又强调,这些统统不在意,她迟早要去北京的,离开这个小地方,忘掉这些乌烟瘴气的烂人。
我真愤怒,想狠狠地为她报复。事实上我也是个弱鸡,一个也曾被索要过保护费的人。那种恐惧弥漫开来,我忽然对她有一种怒其不争的嫌恶。
我说,你不知道还手吗?
她不吭声。
那你起码告给老师啊,或者给你爸说。
给我爸说?她反唇相讥,可能吗?
那你给我妈说。
我为啥子要给你妈说,我又不是没有妈。
她好像在对我撒什么气。受欺负的又不是我,我们冷战了很长时间。
三
腾腾上高中以后,我舅厂里分的二室一厅房子的产证终于下来,他把房子卖了,钱一分为二,腾腾妈拿了一半,投到虫草生意。她已经一年没回来看腾腾了,隔三岔五打着电话过来安慰腾腾,宝宝乖,指望不上你爸,等妈挣了钱就回来,过两年带你上北京,看奥运。我舅几乎没有收拾什么就离开了。一开始,他干老本行,从前在厂子里是司机,于是找了个私企,帮老总开车。这个私企老总是头肉眼可辨的猪。自己在办公室敬仙敬佛,挂着“修身养性”的牌子,底下的人却训狗似的每天被拉到空坝地跑步喊号子。有一年除夕,春晚快开始了我舅还没回去,腾腾去找,看见我舅和一群二十岁出头的大专生站成一列,鼻头通红仍一动不动,那猪头老总来回走动检阅着队伍,肥硕的屁股左右晃摆。腾腾怯生生地去找她爸,站在场边喊,奶奶的饺子都快包好了。猪头讪笑着说,伍哥,你恐怕还要再留一会儿哦。
猪头是成心的,非要在除夕夜给我舅安排活,派他到峨眉山金顶的大雄宝寺,等零点一过,把新年的第一炷香火请回来。我舅把扣在皮带上的车钥匙扯下来,砸在猪头的皮鞋上:你是给老子开了五万还是十万的工资,老子春晚不看,饺子不吃,为你日妈的请一炷破香?!他揽着腾腾走了。
腾腾绘声绘色地讲她爸扔钥匙的样子,说,帅呆了,酷毙了。那个晚上,我们都没有心思看春晚,光看腾腾表演了,为她把巴掌拍得响亮。
我舅的积蓄只有卖房后的几万,又向我妈借了几万,在兰峰市场最里一排门市最里一间,和别个搭伙租了一间门市,开始做汽车配件生意。为不让姥姥担心,没有同她讲做生意的事,只说换了一份工作。
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失落的。我舅把腾腾接回去,放学了能帮忙看店。他请不起人,又需要常常出去进货,跑渠道,要回款。他已经四十好几,还是第一次做生意。姥姥打着电话过去,总是腾腾接的:腾儿,你爸打临时工一切还好吧?腾腾便不耐烦地埋怨,奶奶,打工就打工,还打临时工,说得跟三天两头要被开除似的。这组对话成了家族中反复被咂摸的经典。因为几年之后,我舅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低谷一飞冲天,我姥姥、我妈后来一次次说,你看看,你舅那年还在打临时工呢,所以说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要瞧不起谁,话说回来,如果他要是不离婚,多半这生意也做不起来。他们总是爱把话说回来,好像那话头不是从他们嘴巴里溜出去的一样。
腾腾和我不能见面的日子,我们就打电话玩。有一天,腾腾打来问我,你知道有一部电视剧叫《流星花园》吗?
我说没听过。其实我知道,因为在学校里老师们三令五申禁止看这个电视剧。
她说,你太老土了,现在没有人不知道,大家都在看。接着,她就在电话筒里向我讲述这个叫作《流星花园》的故事,我们一直打到听筒发烫,握得手里净是汗,才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第二天下午,她又打来,接着昨天的进度继续讲。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当她讲到一个帅气的坏男人帮女孩脱去衣服,放到浴缸里洗澡,又把她抱到柔软的大床上睡觉,我听得入了迷。
腾腾说,我耍朋友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面红耳赤,心跳开始加速。我问,是谁?
说了你也认不到。
你们咋个耍的?
逛操场啊。
然后呢?
不给你说了。
你说嘛。我央求。
她不作声。
你不怕被你爸发现吗?
他回都不回来,发现个鬼。
那你想看啥子电视就看啥子电视,想干啥子就干啥子喽?
当然!
显然不是的。有一天晚上,腾腾和她的对象下了晚自习,贴着校园外的围墙磨磨叽叽地走着,她对象推着一辆自行车,脚踏板空转,链条吱吱嘎嘎地响动。腾腾噼里啪啦地讲着一个女同学的坏话,每一步都蹦跳着,专挑那种焦黄翻飞的梧桐叶碾踩。这条路每隔十米有一座路灯,瓦数不高,只能说将就。当两个人走到第六座灯时,这条路唯一一盏坏掉的路灯,光暗了。两个人脚下也慢下来。腾腾对象让自行车停住,靠在椅座上,两只手合揽住腾腾的腰,两颗头越凑越近,挨到了一起。半个小时后,两人快走到第八盏灯时,腾腾对象忽然看见灯下站了个高大的人影,穿一件长风衣,旁边停了辆摩托车,就那么直直地站立着,等人似的。太暗,看不清脸。腾腾对象停住了步子,心中一紧,不由得捏紧了刹车。男人汹汹地走了过来,对着腾腾的右脸就是一巴掌,腾腾尖叫起来。腾腾对象推着自行车想撞击男人,但因为力气太小,自行车被撂倒,自己也被狠狠地推了一把,没站稳摔地上了。然后,男人吼了一句,给老子上车。腾腾就呜呜咽咽地跨上摩托车后座,一溜烟驶远了。
这事没完。第二天,学校来了电话,要我舅去一趟。昨晚他把腾腾对象那么一推,用劲猛了点,对方没站稳,脚崴了,第二天走不了路。追问下,受惊的孩子说了实话,气得家长一个电话打给老师,老师又给我舅打电话,要他立马去学校道歉,商量解决方案。
我舅去了,接住了老师和对方家长一切激烈的愤怒,同意负担因此事所产生的一切费用,包括医药费、自行车维修费和误工费。偃旗息鼓后,他说,早恋,学校管不管?
哪个早恋?他们问。
腾腾和另外那个孩子被叫到办公室,我舅这才仔细看清腾腾的对象,眉目清秀,是个女孩。只是留着男式发型,穿着肥垮的牛仔裤。我舅对老师和孩子家长说,不好意思,误会了。他又向老师告了半天假。
回家后,门一关,一个比昨晚更猛烈的巴掌拂在腾腾左脸。我舅别的不行,凶人最擅长,脑袋发蒙间,腾腾听见她爸最经典的咆哮声:不想当正常人就给老子滚出这个屋!
腾腾和她爸赌气了很长一段时间,互不说话,她又住到我家。姥姥从中调和,腾儿,你爸也是担心你啊,你都高三了,明年就高考了,你不是一直想上北京吗?你心思不在学习上,你咋个去呀?我妈也苦口婆心,在饭桌上,给腾腾夹一筷子菜问一句,你对你爸究竟有什么不满意,又夹一坨肉给她捎一句,他都五十了,还那么辛苦做生意,不是为了给你攒嫁妆吗?
我以为的这件事的真正核心,却没有人提。我和腾腾仍睡一张床,躺下后她悄悄掏出白天藏着的手机,发起短信来。按我舅的脾气,还没上大学,哪可能给她配手机,但腾腾偏偏在出租车后座捡到一只,如获至宝,藏得严实,只有晚上在被窝里才会开机。我眼看着她对着幽蓝的屏幕,不时扑哧一笑。我背朝她,渴望她找我摆龙门阵,一直等到困意全开。
我轻轻说,明年就是北京奥运了。
她嗯了一声。
我说,我好想去鸟巢看哦。
腾腾飞快地说,我也是。
我说,你想和谁去?
她不说话。按键声如躁动的鼓点。
我说,你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我等了很长时间,她说,你不困吗?
我是有点困了。腾腾变了,不是那个跳攒的伍腾了。从此我养成了快速入眠的好习惯,让我长久以后免于失眠的困扰,但那时候,我只是不想白白醒着忍受羞辱。
四
腾腾高考前半个月,一节令人昏昏欲睡的自习课前,下午两点过,后桌疯了一样狂踢她的凳子,她正想回头撒气,却发现地板发抖,粉尘与墙皮纷纷跌落,吊扇震荡,讲桌上的粉笔盒扑通坠地,红的绿的碎笔头四下逃散。体育委员第一个大叫:同学们,是不是地震咯!
全班人都惊得跳起来,却发现晃得站不直身子。体育委员又喊,蹲下蹲下,把电扇关了。于是大家又整齐地找地方蹲下,钻进各自的课桌底下。楼隆隆发响。同学们轮番尖叫,嘤嘤的啼哭声此起彼伏。腾腾当下则被一种更巨大的伤感裹挟。她预感这回完蛋了,如果不死,至少也要出大事。可明明就差十几天,一切就到尽头了。一个月后,她本可参加高考,去北京,进鸟巢,看奥运。
事后,这个班受到全校人的嘲笑。别个班敏锐地觉察出不对劲,快速撤离到操场,只有腾腾班,一群人瓜兮兮地缩在桌子下面,是全校唯一一个等地震结束后才逃出的班级。教务主任让他们列队站好,怒气冲冲地训斥这群憨墩儿,你们脑壳是瓜的吗?不晓得跑哇?桌子底下是最危险的地方不晓得?算了算了,他们道歉,旁人也劝和,好在所有人都安然无恙。安顿好后,消息陆续传来,好像是一个叫汶川的地方,没人听说过,有人去问地理老师,老师说,在阿坝州那边,离九寨沟不远。一说九寨沟,大家都说,晓得了晓得了。
当晚,是我妈去把腾腾接了回来。腾腾说,姑姑,我就在学校吧,大家都睡操场,余震来了好跑。我妈一言不发地揽住了她的肩头。那个时候,我舅已经开车往阿坝赶了。因为腾腾妈和我舅没办过正式的离婚手续,一切还靠他拿主意。
地震那时,腾腾妈坐在一辆五菱宏光的副驾,后座放着她刚收的虫草,车子绕山行进。老乡开车野,看到前路抖得裂开了,巨石滚下,才吓得急刹车加左打方向盘,车子还没撞向崖壁,腾腾妈就被甩了出去,从三十几米的高处掉到下面的草丛里。附近的老乡把她抬出来时,她意识尚在,喃喃道,没得事,我没得事,帮忙看一下我的货,麻烦了。然而还没等送到县医院,她陷入昏迷,呼吸和心跳衰微下去。车子开拢医院,医生说,晚了。
那段时间,没人敢忤逆腾腾,姥姥都不敢,更别说我舅。只要她不离家出走,她要咋子都由着她。她只是长久地待在书房。门反锁着,听不见丝毫响动。吃饭时她如常走出房间,一声不响,高考前,家里头的人好像料定腾腾将发挥失常,做好让她复读的打算。她确实也发挥失常了,刚过二本分数线,然而坚决不复读。
奥运开幕那天,腾腾打电话告知,和同学约好了,要在音乐餐吧边吃烧烤边看,就不回家看了。姥姥说,管她呢,我们看。于是久违的瓜子花生被端上茶几,我舅开了瓶啤酒,说是痛风也要庆奥运。透过小小的屏幕,我再一次看到鸟巢,那夜的鸟巢是一座雄奇的红色圣殿,源源不断蒸腾着欢欣的能量,我相信那种能量足以贯穿幽深的宇宙。整晚,我双目缭乱,神思荡漾。听着震天的呼声,大汗淋漓。我紧紧盯着镜头上每一张狂热的笑脸,我想象着这是腾腾的脸,我的脸,我幻想身在鸟巢。我在心底无声地重复:鸟巢——鸟巢——
姥姥忽然抽泣起来。
咋子了,我们赶忙问。
没啥子,不知道我这个老婆子还能看几年哪。
呸,呸!我们赶紧教姥姥把刚才说的话呸到地上。
五
大学毕业后,我离开北京,去了南方。一天,正开着会,我妈电话拨过来,按了又打。她说,姥姥生病了在输液,白阿姨现在陪着,你赶紧打个视频过去。
她又说,我给你说,伍腾真没良心。
我舅头晚包的芹菜猪肉饺子,和白阿姨、姥姥喜滋滋吃了一顿,剩了六个。他想倒掉。姥姥说,别倒,明天热热我吃。现在搞垃圾分类,湿垃圾要定时定点清。大夏天的,那盘饺子就摆在餐桌上,没放冰箱。白阿姨第二天早上起来想去倒,桌上已经空空如也。姥姥六点起来,抢先一步把饺子蒸热,装进肚里。我舅知道后呵斥了一句,啷个不听话哩,老是给你讲莫吃剩的,莫吃剩的!姥姥也高声顶回去,哎咿,我这肚子吃啥也没事!她快九十岁了,中气依旧充沛,除了耳背,眼半瞎,其他毛病从没找上过门。前几年,连炒菜盘子里的剩油都要涮一口开水喝到肚里,没有人拦得住她不这么干。时间到了中午,姥姥觉得胃顶,估摸是饺子吃猛了,于是没吃米饭,吃了一瓣蒸红苕,喝了点菜汤。晚上,依然没消化,连筷子都不想拾,只夹了点青菜。第三天早上,等白阿姨起来了,姥姥房间的门都关着,人没起。去看,脸色惨白,说,吃遭了。夜里她起来拉了好几道肚子。
姥姥身体虽然没大毛病,毕竟年龄摆在这儿了,一举一动,吃穿用度,全家人不曾大意。我舅背上姥姥,白阿姨开车,风火火地送医院去了。急性胃肠炎,倒不最麻烦的,但拉了一晚上肚子,人已经虚脱得恼火,又是这样的高龄。说不危险,是假的。
需住院,输液。白阿姨在医院陪姥姥,我舅回家收拾点东西。没一会儿,伍腾打给白阿姨,问,我爸呢?你叫他今天去接思思放学,我晚上要加班,给他打了两个电话都没接。白阿姨说,你爸这会儿可能在开车,没听见,你奶奶住院了。伍腾说,哦,那我再给他打一个。挂了电话。姥姥问,是谁?白阿姨说,腾腾。
说罢白阿姨起身去领化验单子,领完又去缴费处排队。搞完这一切回头一看,老太婆正望着她哭,手里攥着那张用了十几年的格纹手帕。眼神对着了,扭过头去,手帕在眼角沾了沾。白阿姨假装没看见,扶起姥姥,引她往病房去。等我舅到了,白阿姨才和我舅说,老太婆哭了。伍腾打电话来,知道她要住院,一句关心没得。
我舅马上给伍腾打过去,开着免提把伍腾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白眼狼。伍腾在那头一句腔都没开。我舅叫她立刻滚到医院来。
当晚,伍腾赶到了医院,还带了一束百合来。
白阿姨扯出屁股下的椅子,说,你坐。
伍腾一屁股坐在床沿,伏下身子大声喊,奶奶,我今天加班了,来晚了,您没啥事吧?
姥姥没有戴助听器,假牙也卸了,整个脸黄而坍塌。她本来已经闭着眼快眯着了,听见话声,睁开一只眼,另一只的眼皮还耷拉着,问,是谁啊?我这瞎子眼还没瞄清。
伍腾说,不认识我啦,奶奶。她笑嗔着,跟您说了一百次别吃剩饭,能节约几个钱。您下次可得记住了。
你的傻子奶奶记不着呀。又说,腾腾,快回去吧,奶奶没事,别把思思一个人留家里。
她们又坐了几分钟,伍腾找了几句话问白阿姨,什么生意好不好,货款回得快不快,市场还拆不拆。很快,姥姥开始扯噗憨,发出呼呼嘟嘟的气音。伍腾就说,白阿姨,辛苦你了。白阿姨说,放心,你快回。
我妈讲完这件事后,问我,她是不是不像话?我说是。
我妈唉了一声,说,其实不该说这话,伍腾的自私劲儿硬是遗传她妈了,一点不像你舅,我们对她多好呀。白阿姨也是,拼命示好,她好像觉得是应该的,滴点儿感恩之心没得。电话里发出刺刺啦啦的呼啸声。
她又说,思思从来不喊白阿姨你晓得不?我说不晓得。她说,思思来了,只会喊姥爷,让他喊白婆婆,她就是不喊,给她啥子好吃的,倒是也接着,但就是不喊人。有一次思思居然说,姥爷,你为啥子要和白婆婆住在一起呀?你舅气坏了,对伍腾说,回去把嘴巴闭紧点,莫在娃儿面前乱说话,要不然每个月的营养费老子不给了。你不晓得吧,你舅每个月还给着两千块的营养费,伍腾两口子缺钱吗,思思爸的老家房子拆迁赔了几十万,他们两口子拿这钱又投资了一套房呢。伍腾还不是看她爸这边有钱,能多抠点是点。她不拿钱孝敬她爸就算了,也丝毫不考虑白阿姨会怎么想。你看我说啥,她和她妈一模一样。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伍腾了。最近一次还是读大学时一个冬天。她那次到北京找工作,来我的学校找我。中午,我们在校内餐厅吃了酸菜鱼,我问她待几天,她说明天就回。怎么这么急,我让她多留几天,陪她转转天安门、故宫、颐和园、长城什么的。她说不去了,对景点没啥子兴趣,就想下午去鸟巢看看。我说,来北京第一个月我就去了鸟巢,没啥子意思,就比咱们市体育馆大一点。腾腾说,我咋个不信呢。其实我是有点为难,第二天有一门重要的期末考试,我问她要不等我考完再陪她去。她说,那没事,她自己去。我把伍腾送到地铁站,提示她线路,过去要一个多小时呢。她说,放心吧,再远我也摸得过去。她的五官还是很美,只是胖了些许,又穿着肥大的棉服。我大学读的是一所艺术院校,见过很多学表演的女孩,她们爱梳高马尾,穿着黑色的紧身裤,有一种高挑的瘦削的精致。伍腾向我挥着手,乘着电梯下行,一点点消失在我眼前。
那次她没找到心仪的工作。再后来,我在外面安了家,基本上一年回家一趟,一次待不了多久。伍腾从省内一所二本会计专业毕业后,当了小学数学老师。我妈一度想张罗着给她介绍一个条件优渥的对象,还在托人筛选呢,她说不必了,已经有了。问具体情况,神神秘秘的,说稳定后再带回来看。大半年后,她忽然带回家一个男的,表示准备结婚,已经怀孕了。据她说,这是她的高中同学,不高不矮,也不难看。家里人愕然,但听说他在烟草公司上班,也没什么好反对的,匆匆办了婚礼。他们交换婚戒时,我问我妈,你记不记得腾腾高中时耍朋友,还把我舅叫到学校去挨骂,那会儿她谈的不是个女朋友?我妈瞪着眼捂我的嘴,你少给老子打胡乱说!
再后来,她过年总跟着老公去婆家,我们几乎没咋碰过面了。
六
在狭小的出租车后座,有姥姥,我妈,腾腾,我。入伏了,大家挨在一起,彼此的皮肤都黏糊糊的。那是个腾腾中考完后的暑假,腾腾妈想让她去阿坝玩,说,宝宝,来妈妈这看看大草原。姥姥权衡后,和腾腾商量,好多成绩好的,初升高没衔接好,掉队呢,你这假期松懈两个月,以后三年后你去不了北京看不了奥运可别哭。腾腾还是识大体的,消化了一会儿便认同了。
说着说着,话头又转向化妆的问题。我妈一直以来最反对化妆。她滔滔不绝起来,从廉价化妆品的化学成分到卸妆不彻底的危害,一通批判,最后说,腾儿,你上了大学千万别化妆,你看你妈,这两年在阿坝晒的,上次回来我一看,老得多快,虽然脸上擦粉,但眼角的皱纹,遮都遮不住。腾腾说,姑姑,女人应该化点淡妆。我妈断然反驳,淡妆都不行,你那么好看,化妆反而损失了你的天然美!腾腾笑了,我有那么好看吗?我妈说,有啊,你的五官幸好遗传了你爸,你爸不帅吗?
腾腾扭头去盯着窗外并行的一辆车,说,我爸是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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