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东街
作者/寂静森林
同居近五年,林果果和陈家明的感情走到尾声,男女之间诸多小事都可以掰开揉碎,发现裂痕的征兆。感情开始不是一下子开始的,结束自然无法一下子结束。
1.
早晨起床的时候林果果习惯性想推身边的陈家明起床。她睡在里面,一般都是习惯把陈家明叫醒等他下床后她再挪下床。在香港这些年林果果早就习惯了这种只有一面下床的生活。偶尔出去旅行睡在可以三面下床的房间,一醒来便觉得好像在皇宫一样了。
手伸出去的时候林果果突然想起两个人昨天白天起了些口角,后来就一直没理对方,睡前也没讲过一句话。
同居将近五年,俩人几乎没吵过架。陈家明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正因为这样,一向嘴上不饶人的林果果在陈家明面前反而得收着,要不好像自己欺负人似的。但天知道,陈家明和人拌起嘴来讲的话有多气人。
前一天晚上半夜林果果迷迷糊糊醒来,被天花板上的顶光灯照得一惊,看一下手机已经是半夜三点钟,身边陈家明睡得正香。每次都是这样,睡前永远不记得关灯。
她试图闭上眼睛,但那光晃得她眼皮直跳。白织灯的光在夜里特别吵闹,吱吱吱,好像手术室一般。林果果真恨不得立即把陈家明摇醒,让他下床去关灯。但又怕显得自己不讲道理,陈家明并不是有意的,显然睡眠是在他没准备好的时候就降临了。
挣扎一番好容易关了灯,林果果在寂静中躺着。困意退下后,恐惧渐渐爬了上来。虽然这些恐惧在白天的自己看来似乎很离谱。尽管知道是多余的,林果果还是陷在了里面。
那是一种虚无却汹涌的恐惧,直抵最深层。她像迅速从雪道上滑下来的人,必须努力掌握好身体全部肌肉的平衡,稍一松弛,就会在加速度的作用下把生活摔个粉碎。
明年就是自己在这个城市的第七年了。七年前她一个人拖着一个大的行李箱从深圳来香港读书,没想过一待就是七年。这七年她得到了些什么呢?薪水是翻了几番,但消费也跟着翻了几番。哦,还有一个陈家明。可他们并不是绑在一起的。归根结底,自己仍旧是一个人,而且无钱财傍身。
有时候她是羡慕陈家明的,能这么开着灯就睡着也是一种福气。自己上次开着灯自然睡去还是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吃完饭躺在沙发上休息,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后面爸爸把她抱回房间睡,等她睁眼睡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从初中开始林果果就去了寄宿学校,然后是出省,后来就是出国,最终定在了香港。这中间辗转的心酸,全都把睡眠做了牺牲。她再没试过像小时候那样开着灯就能轻松入睡。
而陈家明从小到大没离开过香港这座城市,甚至都很少离开这座岛,从小学到大学,不过就是叮叮车晃晃悠悠走过的一条短线。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林果果决定还是和陈家明说一下总是忘记关灯这件事。
“下次能不能关了灯再睡觉?”林果果小心选择了说话的方式以及语气,但话说出来还是特别生硬。
“我也不是故意的。”陈家明声音很低,但在林果果听来他语气里的理直气壮多过抱歉。
这话让人恼火,林果果抢白:“没人说你是故意的,但你这样影响了别人睡眠,何况也是费电的。”
没想到后半句让陈家明有了反驳的机会,他立即说:“你还不是每天二十四小时开着洗手间的排风扇。”
林果果一时语塞。她不是忘了关洗手间排风扇,而是,她特别不喜欢洗手间潮湿黏腻的感觉。怪不得陈家明总是关掉排风扇,林果果一直以为是他总不小心弄混灯和风扇的按钮。原来是嫌她费电。
如果以林果果平日的性格,今天这场对话应该就到此为止了。但林果果偏偏就不想这么过去。两个人接着吵了几句极没意思的话。最后还是以林果果先不说话作为结束。
2.
晚上回到家里的时候,林果果看到餐桌上摆着还没拆开的外卖盒子,陈家明在洗手间冲凉。林果果站在客厅纠结很久,她本来想去厨房做饭的。但是如果现在去到厨房,做好端出来吃的时候陈家明也正好要吃他的外卖了。两个人坐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多少有些尴尬。
但是她很饿了。饥饿让她无心其他事情。她不愿意面对陈家明,但它更不愿意让自己饿着。吃饭才大过天。“反正他也会躲着我,就把难题交给他吧。”这样想着,林果果干脆一头扎进厨房。但是她刻意放慢做饭的动作,一边留意着洗手间的动静,祈祷着等自己做好饭陈家明已经吃完外卖回去卧室了。
林果果享受独自在厨房做饭的时光,甚至比吃饭更让她觉得享受。安排好每一道工序,搭配不同的材料,控制烹调时间。这些都让她有十足十的掌控感。而此刻的她太需要这种掌控感了。
今天她用番茄炖的鸡胸肉,加了芦笋丁和玉米粒,快出锅时在上面盖了一片芝士,撒了一点点黑胡椒。林果果做饭从来不看菜谱,而是随心所欲。比如今天这道,既不是西餐也不是中餐。现在市面上流行这种fusion,中文翻译过来是融合各国味道的餐食。她觉得这个词极适合香港。这里没什么是绝对中国化的,自然也就没什么是彻头彻尾的西方化的,就像莫比乌斯环,粗看上去只有一面,目光随之转啊转啊,就去了另外一面,有种让人看不透却也走不掉的魔力。
等她准备把晚餐端出厨房的时候,才想起陈家明这个人。可是陈家明没有坐在客厅里,他的外卖盒子也不见了。卧室的门虚掩着。林果果松了一口气,但很快又心里一沉。陈家明以往不似这么有决断力,这次好像铁了心不想再和林果果说话一样。
林果果隐隐有了预感。
果然,第二天中午林果果刚拿了快递进门,陈家明立即从屋里出来说有事想找她聊一下。
“嗯,你说。”林果果盯着陈家明看,带着点挑衅的意思,仿佛就是看他有没有勇气说出来。
“要不我们分开吧。”陈家明低着头,不看林果果。
虽然已经有了预感,林果果没料到一向不主动做决定的陈家明这次会这么直接。原本拆快递的手有点使不上劲了,为了不让陈家明看出来,林果果决定先去厨房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工具可以帮她把快递袋快速撕开,她不想陈家明觉察出她的慌张。
而事实上林果果完全是多虑了,自始至终陈家明都没抬起眼看林果果,他比林果果更慌张。
“因为那天我们吵架?”林果果试图通过这些无意义的问答来理清自己的情绪,她不知道这一刻自己的感觉究竟是如何,被抛弃的不甘心?对未来的恐惧?还是如释重负呢?这些感觉夹杂在一起,让此时的林果果有种大脑缺氧的感觉。但她必须得说话,还要平静地说。
“也不是。我们对生活的期望不太一样,这样下去都很勉强。”陈家明说得很慢,但是语气很坚决。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不是一直都想住那种高级独身公寓么?”
“那你呢?”林果果心里闪过一丝嘲讽,陈家明何时变得这么为自己着想了。她倒想看看他给自己的后路是怎样的。
“我,大概搬回父母那里住一阵吧。”陈家明声音更小了。
林果果打心里不相信这个答案,但她很快恢复了理智,他去哪都好,和自己并无关系了。又何必闹得彼此难堪呢。
还得省省力气想接下来的事。
林果果之前不是没想过一个人住。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做菜,因为选的锅太小,导致油溅了出来,火直接窜了有半米高。林果果被吓傻了,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脑子里全是火灾新闻报道的画面。她在心里拼命祈求随着时间的流逝火会渐渐弱下去,可等了半分钟火势没有变化,她才想起大叫陈家明。
陈家明过来立即把炉子关了,火也就很快停了。
“好在有你。”林果果说的是真心话,她吓坏了。如果不是家明恰好在家里,她不排除火灾的可能。
“关火不是常识么。”陈家明平静地说。
那次以后林果果放弃了一个人住的想法,陈家明纵然有千般不好,好歹是个活人,放在家里总归安心些。
但也因陈家明是个活人,今日他提了分手。
3.
林果果一个人出来吃下午茶。四月份香港的天气已经暖起来了,宣告着漫长夏日的开始。但不知怎么的,林果果等红绿灯的时候就突然想起某一年冬日下午的暖阳。
那时林果果和陈家明刚在一起。周日下午陈家明来找林果果,俩人在林果果家附近的餐厅喝下午茶。点一份西多士,一份鸡翅薯条二人分着吃。
香港冬天本来是冷的,但那一年不。下午稀疏疏的阳光盖在这一区的老楼上,光影间什么都显得温柔起来。香港本也是没这种温柔的。
那家茶餐厅有些名气,周末下午来吃下午茶的食客特别地多。俩人挤在一边并排坐着,林果果吃鸡翅的时候,陈家明把西多士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淋上蜂蜜,送到林果果嘴巴。
热奶茶的苦涩送走西多士的甜腻,林果果那时满意生活里的一切。
可和陈家明同居后,林果果发现两人吃饭的口味几乎是完全相反的。林果果喜欢吃面食,陈家明却几乎从不碰面食;林果果喜欢吃甜的,而陈家明最讨厌甜食。林果果想不通,怎么同居后陈家明竟变了一副胃口。
现在俩人去茶餐厅吃饭,通常陈家明只会在那里静静地翻菜单,一言不发。
林果果问:“咕噜肉可以吗?”
“油炸的,吃了热气。”陈家明摇摇头。
“那鱼香茄子?”
“我基本上不吃茄子。”陈家明面无表情地说。
“那你点一个吧。”林果果有点烦躁。
陈家明又迟迟点不出来。
以后去茶餐厅吃饭,林果果就会主动提几个陈家明喜欢的菜在选择里,虽然是比之前快了些,但陈家明脸上始终带着那副便秘的表情。好像别人给了他多大的委屈似的。
不止是食物。去年两个人去清迈旅游,林果果提议出去做Spa,陈家明懒懒的。到了约定出发的时间,仍旧坐在那里玩手机。
“要走了。”林果果说,她感觉自己带着个孩子,不仅要由她考虑去什么地方,路线是什么,甚至连出门都需要她来催。明明是两个人一起旅行,却变成了她带他旅行。
陈家明通常会回个“哦”。但这声“哦”后面并没有行动。
很多次林果果就那么全身穿戴好,站在那里看着陈家明面无表情坐在沙发上玩手机。她内心有个声音一直在喊,“其实你不去也可以。”或者更过瘾的是,她直接说出来,“下次不要一起旅游了!”
但是她没有。每次就在她即将这么说的时候,陈家明都适时地站起身来,说一声:“走吧。”
论拿捏分寸时机,林果果比不上陈家明。
4.
说了散伙后俩人的关系反而融洽了很多。林果果不再有那么多看不顺眼的事情,陈家明也变得没那么尖酸了。
甚至两人能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了。这也就是同居第一年时才有的事情。直到有一次两人一起看侯麦的电影,当然,是林果果想看的。但那时候陈家明乐意陪她看电影。
为了更好的观影效果,俩人熄了房间的灯。可看到一半的时候,林果果感觉到强烈的光源影响了视线,一转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陈家明开始拿手机打起了游戏。
林果果看了他几眼,他没察觉。后半程电影林果果被身边的手机屏幕和手机屏幕后面的人扰得心烦意乱。那以后,林果果想看电影的时候都尽可能避开陈家明。
搬家前有一天林果果边看TVB边吃着饭,陈家明正好买了外卖回来,两个人就一起看着TVB吃午饭。又一起品头论足起演员来。
林果果竟不知分手有如此奇效,会让原本相看两厌的两个人忽然原谅对方。
有时半夜醒来林果果也会感到不舍。
前年涨薪之后两人下决心把住的地方改造一番。从宜家买了新床,又花了很多心思从内地运了台沙发来香港。那段时间他们经常苦中作乐说,虽然房子是租来的,但生活不是。
现在他们房子里的家具大多是那个时候购买的。组装家具时的陈家明有种特别的魅力。林果果是连灯泡都不会自己换的人。那时林果果说在旁边打下手,其实也就帮着拆了包装纸。就开始打哈欠。
那画面还在眼前:
“喝茶吗?”林果果问陈家明。
“哦。”陈家明坐在地上没有抬头。
林果果拿出茶壶,用镊子夹了些从台湾买回来的梨山茶,放进茶壶里。第一遍水倒掉。第二遍水等三分钟,然后倒在两个小茶碗里,那小碗是林果果特意托人从日本带回来的。她用手捏起一个小茶碗闻了闻,香气飘上来,她仿佛看到了梨山的云雾和露水。她递给陈家明,带着点兴奋说:“你试试。”
陈家明喝了一口,含混地说了声:“嗯,还不错。”就继续埋头装螺丝了。仿佛他刚喝的茶同平日去吃早茶酒楼里的茶无甚分别。林果果气馁。
现在两个人要把当时装好的家具一件件拆了再丢掉。不过林果果心底明白,她对陈家明的那点舍不得,和对这里一桌一椅的舍不得相比,无太大差别。
5.
他们是今年一月份得到房东要收房的消息的。
林果果想得开,既然要搬,就往好处搬吧。否则呕心沥血搬一次家,换个和现在差不多的地方,是很丧气的。
陈家明当然不能理解林果果,他觉得她就是不停地想往上够。每年涨完薪水林果果的消费都跟着同比例上涨。何况现在住的老房子没有什么问题,交通也方便。明明在这栋楼附近找个类似的就可以。
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又都不愿意触及这个敏感的话题。所以选新居的事一拖再拖。
但房东赶着移民去美国,人家等不得。眼见交房的日子很快到,有一天林果果突然萌生一个想法,如果她不一定非要和陈家明一起住呢?她可以自己住进酒店式公寓,以她现在的收入是可以支付的。她都不知道这想法是怎么忽然冒出来的。
但是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在林果果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开始在上厕所的时候坐在马桶上刷一些高级住宅的出租广告。看到广告上那些楼龄不到十年的房子干净的地板和洗手间瓷砖,林果果由心底升出一丝渴望。这渴望从心脏出发,顺着她血管慢慢流遍她全身。那感觉应该就像鲨鱼闻到了血腥一样。
他们现在住的是房龄快五十年的房子,洗手间因为常年潮湿,靠水池的墙边堆积着黑色的霉菌。林果果用各种方法试过除掉它们,但总是过几天就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因为洗手间没有窗户,只有一台老旧的抽湿风扇,就算一天二十四小时开着,洗手间也总是有种挥之不去的湿气和霉味。
林果果常想,要是有一天可以住进洗手间地板总是干燥的房子里,甚至打开洗手间的门可以看到大片的阳光照进来。当然这个愿望放在香港有点奢侈了,可是林果果现在看到广告上的这套房子,洗手间就有一面大大的窗户。
林果果目光往下移看了一眼价格。20k。比他们现在的房子贵了八千,但在二人能承受的范围内。
还有厨房。是那种开放式的,有吧台的厨房。虽然这种设计本意是为了节省空间,但是林果果喜欢这种简洁的厨房设计,平时可以边准备食材边看电视,周末的时候还可以边做饭边欣赏窗外的夕阳景致。海景自然不奢望,但只要有景都比现在强太多。
林果果试探着把这间房拿给陈家明看。陈家明没有说不行,但是甚至他都没看完照片就把手机还给了林果果,继续低头忙自己的事情。陈家明永远是陈家明。
但林果果还是希望能亲口听到陈家明说他的理由。虽然这理由不说林果果也猜得到。陈家明从小就住在这种老房子里,他住得很习惯,他不觉得有换的必要。就好像每次陈家明洗完澡出来,洗手间的地面都好像泳池的地板一样,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林果果小时候去那种室内的公共泳池,有时光着脚上岸,总是抑制不住地恶心,地面上有人吐的口水,有头发,甚至还有烟头。以至于后来林果果每次踩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的时候,总泛起一阵生理性的反胃。
她不是没和陈家明说过,出浴室先把地板擦干。但是每次说完都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陈家明依然我行我素。后来林果果干脆就不说,每次陈家明出来浴室后,她都要再进去用抹布把地抹干,虽然这花不了多少时间,但是想到以后生活的每一天林果果都要这么做,就好像心里多了一粒沙子一样。
当然沙子不止这一粒。林果果总是安慰自己,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就像贝壳孕育珍珠一样,要经得住沙粒的磨砺才见得到珍珠。可是和陈家明日对夜对一千多日,林果果觉得自己连珍珠的影子都没见到。
6.
有一天晚上在家吃饭时,林果果突然用开玩笑的口吻和陈家明说,那些单身公寓看起来也不错。在港岛,月租也一万多。
陈家明低着头扒饭不说话。
要是平时,林果果知道陈家明不感兴趣,就不会再说下去了,但那天林果果不想去理会陈家明到底怎么想,就是想把自己真实的想法说出来。哪怕就这一次,她要说到底。她不要咽回去。
“其实我刚毕业那会就想租一套这样的公寓,可以一个人在开放式厨房边做饭边看电视。那时候钱不够,现在钱倒是够了。”林果果一边说一边夹了一块牛肉放在碗里,手上的动作没停,心却停着,等陈家明反应。
陈家明没看林果果,也夹了一块牛肉放在碗里,然后问:“你想一个人住?”
“也不是,但我喜欢那房子。”林果果没完全说实话。事实上她不仅喜欢那房子,也开始向往一个人住。早几年她怕极了孤单,怕极了周末没人约,怕假日没人陪着去旅行。可近几年她不这么想了。
去年清明节,她和陈家明计划去苏州玩。但是陈家明做的项目临时出了点问题,要加班。于是他们决定林果果一个人先飞过去。第二天晚上陈家明再搭飞机过来。
就这样,林果果有了一天独自旅行的时间。她自己选了苏州园林区的一处民宿,在古典园林里住几晚一直是林果果的愿望。虽然是新建住宅,但房子的设计一律仿古典园林,有小桥流水,红砖灰瓦。房间里带庭院和温泉池,有飘着纱缦的古典花雕木质床。
林果果到苏州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房东推开院子的门,一阵桂花香气就把林果果身上飞机舱的味道全带走了。院子的一角有一棵金灿灿的桂花树,在夜晚散发着魅惑的光芒。
因为是旅游旺季,院子里另外的几户还租了给其他的游客。一群学生模样的人正在院子里喝酒。里面有一位少年,长着一张日本漫画里面美少男的脸,穿一件深蓝色的T恤。林果果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双手握紧,用拳头撑着下巴思考。他不说话的时候眼目低垂,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
太好看了。林果果在心里想。
第二天,林果果特意起很早,她想趁陈家明不在的时候尽可能多的逛几个园林。她从小就很喜欢这些中国古典的建筑,那时候她喜欢唐诗宋词,每读完一首,总是闭着眼睛试图想象那个画面。从那时起,她就总想来这些古典园林看一看。
至于为什么不想和陈家明一起。林果果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原因。大概良辰美景需要有共鸣的人。
林果果回到民宿已经下午五点了。黄昏温柔的光线洒满整个院子,她泡了一壶龙井茶,拿到院子里来喝,晚风过,桂花簌簌飘下来,落在她白色的毛衣上。
林果果翻旅行书的时候,昨天见到的那个美少男和同伴回来了。坐在了林果果旁边的石桌上。院子的另一角坐着一个外国姑娘,也是独自旅行的样子。
美少男的同伴坐了一会就回房间了,留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天色渐渐暗下来,美少男起身在院子里散步,和坐在院子另一边的外国姑娘闲聊了几句诸如今天去了哪里,是否喜欢,类似这种话题。
林果果忍不住偷听。
和外国姑娘聊完后,美少男顺势来到了林果果桌前,问她在看什么书。
“旅行指南。”林果果笑。
两个人很自然地聊了起来,林果果才知道原来他也是趁着假期一个人旅行。
他比林果果还大五岁,不应该再叫他美少男。他的名字叫杰。
后来外国姑娘拿了啤酒来加入他们。大家聊旅行经历,聊文化差异。林果果第一次这样和旅途中遇到的陌生人坐在一起聊天,发现原来一个人旅行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事情。
大家笑成一团的时候,杰突然在桌子下面抓住了林果果的手。
林果果吓了一跳。但表面上没带出来。她没有立即抽回手,而是等了片刻,才悄悄把手抽回来。
“我该走了,今天换了家住所。”她说的是实话,今晚陈家明就到了。他嫌住在市中心的园林开车出行不方便,订了另外的一间酒店。
杰起身说:“我送你。”
林果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两个人以前以后走在林荫路上。杰突然走过来揽住林果果的腰。林果果吃了一惊,还没等她看向他。他就吻了下来。
这次林果果拒绝了。
“我有男朋友。”林果果说。
“嗯。”杰并不在意。
“送到这里吧,再见。”
他没有再说什么,站在路灯下看林果果走远了。
第二天晚上,陈家明去洗澡的时候,林果果躺在床上玩手机。收到了一条消息,来自杰。
“今天玩得开心吗。”
“还不错,你呢?”
“一个人逛了几个园林。”
“没艳遇?”林果果忍不住调侃道。
“没有,昨天把运气都花光了。”
林果果没有再回。
回到香港两天后林果果又收到杰的信息,问候她有没有平安回到香港。两人寒暄几句后,对方突然说:“我们结婚吧。”
林果果觉得好笑,但并不反感。
那晚入睡前林果果看着这间不足八平米的卧室,想念自己一个人住在民宿的日子。那样一个带着庭院和桂花树的别墅自己肯定是买不起的。可是同样的钱如果在苏州能买套一百多平的全新公寓,在香港的话大概只能买不到三十平的旧楼。就像他们现在住的这套这样。
林果果有时候觉得自己被拖进这种旧生活里了。她没奢望过住去山顶。但是她尚不至于一世困在这老房子里,每天擦两遍浴室地板。
她自然不会和旅途中随便认识的人结婚。可是陈家明呢?她愿意和他过一世吗?
“你如果想这样的话也可以。”陈家明低沉的声音把林果果拉回现实。林果果才想起他们现在面临的仅仅是搬家这个问题。比起一世,搬家显得轻松多了。
“那如果这样你怎么办?”林果果转过脸看着陈家明。
“回我父母那里住呗。”陈家明没有抬头看林果果。
“唔。”林果果没表示赞同,但是也没反对,话题止住在一个微妙的临界点。
香港正逢三月的梅雨天气,林果果看见餐桌靠着墙的缝隙位置开始长出了霉菌,黑黑一块,又像虫子的卵。
7.
俩人拖延着就到了复活节假期,林果果提议要不要一起出去看一看房子。陈家明没说什么,却也出来了。
他们看中一套二居室。谈不上太喜欢,但房子也没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两个人算是在自己的条件上各让了几步。比如林果果想要房间有面大窗户,外面能看得见树。而陈家明希望可以有个小房间让他摆他喜欢的动漫手办。
看完房出来他们和中介谈价格。
“林小姐,实话和你说,这套房子之前有几个学生已经看好了,16k都愿意出,但是房东听了你们的情况后,更愿意租给你们。在职证明你们都有的吧?”中介说得滴水不漏。
在香港,租房不仅仅是人选房,也是房选人。因为住在这座城市的绝大部分人都是在租房住,不论是本地人还是像林果果这种新移民。所以但凡好一点的房子肯定很多人抢着租。而能在香港做房东的人大多也是不差钱的人,所以比起房租,他们更在意的是租客的素质。
林果果刚毕业的时候就被拒租过。那时候她和朋友刚毕业,都还没有正式的工作。但二人家境殷实,并不至于为房租发愁,甚至可以提前打一年的房租给房东。
“那恐怕也不行。”中介一脸为难。
“这是为什么?”林果果实在想不通租房除了钱还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中介避开了她们的目光。林果果突然想起上次房东夫妇看着她们狐疑的目光,又想起附近有香港著名的红灯区。才恍然大悟。
林果果找了个有镜面反射的地方端详起自己和朋友来。两人并未化妆,扎着学生样的马尾。衣服虽然不是什么奢侈品,但都是价格在千元左右的得体着装。不管从哪一点来看,她俩也绝不可能是不正当职业者。这真是一座魔幻的城市。林果果当时这样想。
“在职证明都有的,这个请放心。我们的收入和职业也都尚可,之前的交租记录也都是良好的。”
“你们什么行业,你们知道这段时间……”中介欲言又止。
“他做软件开发。不受影响的。”林果果知道中介想问什么,经济不景气,人人自危。
果然中介露出满意的笑容。
“那房租方面,房东能不能再考虑下?你知道的,我们的预算只有15k。”林果果也向中介回以微笑。
“可以帮你问一下,但是这套房没试过租这么低的价格。我尽力帮你们试一试。”中介满意的笑容里加进了一丝忧愁,变成了一个充满关怀和体谅的笑容。
自始至终,陈家明一言不发。林果果用眼神询问他的意思时,他也侧过脸,避开了。
和中介分开后两个人都不说话。到底是林果果憋不住,问:“刚刚那套房子满意吗?”
“还可以吧,但我感觉你更想一个人住。”陈家明终于支支吾吾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林果果从心底生出一阵鄙视来。陈家明似乎另有打算,她不是没有觉察,今天拖他出来看房就是想试试他的态度。
但林果果不动声色:“如果想一个人住,今天我就不会约你来看房。那么你呢?”
他陈家明总要承担点什么。
陈家明愣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我只是觉得你可能更想一个人住。”
林果果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走,狠狠得给了陈家明一句:“我怎么想的我自己会说,不用你来替我说。如果你不想一起住了,也可以直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家明这句话说得极其软绵无力。林果果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浴室墙壁上那些似乎永远也擦不掉的霉菌的画面,她一直在徒劳。
8.
搬家前一天,林果果去楼下便利店买水喝。这家便利店她几乎每天都来,早晨买乌冬面,晚上买矿泉水。从林果果搬到这一区,这位女营业员就在这里。一晃几年过去了,她也没换过工作。这在香港并不多见。哪怕在最忙碌的时间段,她也总是耐心帮林果果包装好食物,再附赠一个灿烂的微笑。付钱的时候,林果果突然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
“不然之后如果她想起我该如何是好。”这么想着,林果果突然开口和这位女服务员说道:“明天我就要搬离这一区了,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的照顾。”
谁知对方脸上呈现出疑惑的表情,然后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又很快把脸转向了下一位顾客。
林果果突然觉得自己很好笑。这座城市怕不是只有她林果果一个人有时间在这里感伤。
林果果和陈家明为搬家又闹了些不愉快。水电煤要办理停用,家具要挂在网上免费送,送不走的就要请工人来拆卸,拆卸完了还需要请人运到堆填区处理。接下来就是请菲佣来打扫整个屋子,确保交还时干净得好像没人住过一样。最后约房东交还钥匙退还押金。事情听起来不多,但香港人人都忙,又要平衡自己的时间,又要确认对方的时间。中间谁要是爽约,接下来的事情可能都办不了。这个最累人。
“不用每件事都两个人一起回来处理吧。”陈家明说。
林果果想:“你说得倒是轻巧,也没见你自告奋勇说哪件事你回来处理。”划分起来别又是一顿口角,林果果宁可多跑几趟。当然她也不愿意让陈家明白清闲。就说:“有些事还是一起处理好,费事之后又觉得有什么不妥当,一个埋怨另一个。”林果果说的也是实话,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陈家明没再说什么,倒也是件件事都出席,但时间全要林果果来安排。一周下来,林果果白天上班,晚上处理搬家的事情,饭都没好好吃几顿。
搬家当日,俩人坐在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等工人拆卸家具。林果果不知怎地生出一种苍老感来。房间一点点变空后,陈家明身旁那罐可乐里气泡发出的声音都显得有点吵闹。
“不是说想去吃那家寿司料理,要不要这周末去。”林果果突然说。毕竟两人连怨侣都称不上,做回朋友也未尝不可。
陈家明低头想了一阵,说:“最近肠胃不好,不吃了吧。”他默默移了下脚步,把头轻微转向了另一边。
9.
旧友陈诗突然约林果果见面,约在了利东街新开的一家Cafe。这条街林果果来过一次,是刚和陈家明谈恋爱的时候,那时临近圣诞,这条街将伦敦摄政街有名的装饰灵感引入,造型优雅的天使悬挂空中,还有雪花降临,引一众市民前来参观。
华丽自然是华丽。但香港不缺华丽。这条街自有他的历史,又何必去借伦敦的历史来感动世人。
转头看见了陈诗。陈诗是林果果和陈家明二人的共同好友,去年嫁给一个在香港工作的英国人。自从陈诗结婚后,林果果和她见面不像之前那么频繁了。这点分寸林果果还是有的,虽然很多次林果果想约陈诗出来聊聊,但后面都放弃了。这城市最不兴随便打扰别人生活。
这次是陈诗约的林果果。
“新住处怎样?”陈诗小心翼翼地问。
“不要太爽,一人睡king size的双人床,半夜醒来,能看见窗外天空漂浮着的大朵大朵的云,像童话世界。”林果果兴奋地说。
新居是海边新建好的单身公寓,贵是贵了些。但林果果尚负担得起。
陈诗见林果果新生活这么愉快,也放下一颗心来,遂说:“果果,家明新谈了个女朋友。”
林果果不意外,陈家明是一等一现实的人。回去同父母住是用来应付林果果的话,大概那时起就已在筹划和新女友同居的事情。人人都说港女精明实际,但未必精明得过港男。只不过这世人都看不惯女人精明罢了。
陈诗看果果不说话,有点紧张,生怕自己惹出什么事来,连忙补充说:“其实家明不是个坏人。”
陈诗缓了一缓,继续说:“他前两天给我打电话说你心情不好,让我有空约你出来坐坐。”
搬家前有一天,林果果一个人去日料店喝到半夜十一点才回来。倒不是有什么特别伤心的事情,就是那种不值一提的感伤让她忽然想醉一场。既然语言无法承载,总要有个出口。
半夜她胃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起床烧热水喝,吵醒了睡在客厅的陈家明。他知道她喝了酒会胃疼,去厨房给她煮了一碗公仔面。
他并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去喝酒。
原来如此。林果果有些意外,她以为他对她已下定决心冷漠到底。
“家明自有他的好处,但我们做不成爱侣。现在这样岂不是更好?”反而轮到林果果来说服陈诗,费事她替他俩可惜。
“那你接下来呢?你会一直留在香港吗,还是回去?”陈诗问。
林果果不是没有想过离开香港,她爱过这里的陈家明,也讨厌这里的陈家明。可这城市不止一个陈家明,还有张家明,李家明。这城市她尚未探索完。厌倦又会被新鲜替代,周而复始,尚是这座城市的魅力。
此去经年,良辰美景方才显现。
林果果看向窗外的路牌。利东街,又叫喜帖街,昔日是香港的著名印刷品制作及门市集中地,尤其以印刷喜帖著名。
林果果没见过这条街的旧样貌,但她在电影里看过香港老街和街坊邻里的样子,能体会那份对旧居民文化的留恋和执着。
修好后的新街为起名闹了一阵风波,政府原本拟定的名字是“囍欢里”,谐音喜欢你。民众痛批恶俗。港人素不喜欢这么直白的表达,凡事讲个好姿态。后多方协商,决定用回原本的名字,利东街。
直到今日,不要说这条街道,整个印刷行业都没落起来。就算喜帖街未拆迁,又有多少店铺能原样保留呢,怕有半条街要改去卖珍珠奶茶了。
人总要接受新的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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