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她最亲爱的宿敌
作者/蓝天雨
世上不仅存在弑父的俄狄浦斯,也有着许许多多反抗母权的人。但对于母女来说,这层关系超脱出权力本身,往往有更复杂的层次纹理,有待一个个故事将它揭开。
王之遥推开家门的时候,王蓓正在沙发上剪脚趾甲。外头不到五度,下雨,湿漉漉的冷从窗户缝渗进来,屋里没开空调、没开灯。王蓓还穿着那件橘红的夹棉睡衣,洗了太多次,生硬的棉和肚子堆在一起,让她伸手去够脚趾的动作显得分外吃力。
王蓓抬头看到王之遥的瞬间,尴尬、局促,一点没藏住,扯平衣服、捋了把头发,想把脚塞进棉拖里,却带到了沙发上用来垫指甲的报纸,指甲撒了一地。
王蓓恼了,冲王之遥:“谁让你回来的?”
王蓓是王之遥她妈,是她命中注定的对手。她们已经较劲了三十一年。
王之遥没料到王蓓是这个反应,她也从没这样不打招呼突然回家。毕业后她鲜少回家,只有春节和父亲的祭日,每次不超过三天。最开始,王蓓还会象征性地留女儿多呆些日子,后来干脆变成了“忙就别回来,麻烦”。
王之遥也是女人,自然晓得女人说“别回来”的时候,理应用最快的速度和最坚决的态度回到她身边,然后撒娇打滚、赖着不走。可王之遥偏不,她跟大多数男人一个德行,揣着明白就坡下驴:“是挺忙的,那下次再说吧。”
一般王蓓就不回复了,对话框甚至会冷上好几天。王之遥也不哄,心里反倒生出一丝小小的雀跃、黑色的窃喜——这个回合里,她取得了胜利。
此时的王蓓看着一地的指甲,气急败坏,要蹲下收拾,咔哒,膝关节先叫了一声。
王蓓膝盖的骨刺长了很多年,走个上坡都是磨刀子般疼,她哪里蹲得下去。王之遥要走过去帮忙,王蓓先叫了一声:“鞋!”
进门换鞋,王蓓的规矩。她扶着膝盖、腰还没直起来,却用一个字向女儿宣告了主权。
“上边柜子最右,红的那双,你的。”
王蓓指挥着,王之遥打开鞋柜,钻进樟脑味里,翻出毛被压塌了的红色棉拖。这还是五年前她带着那个开保时捷的男人回家时,王蓓兴高采烈给买的,一红一蓝。现在蓝的不知丢哪去了,保时捷与她也早已分开。
王蓓嘟嘟囔囔:“回来不提前讲一声,把家当宾馆,宾馆不也得提前定吗?”
王之遥不吭声了,宾馆是不会留一双只属于她的拖鞋的。
她换了鞋走到沙发边,把地上的指甲拢了拢,王蓓低低“诶”了一声,王之遥没停,把指甲丢进垃圾桶。
“洗手去,赶紧。”
王蓓把王之遥往卫生间赶,原因二人心知肚明——王蓓的大脚趾有灰指甲,吃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终究没见好。之前王之遥回家,总是自己另备条浴巾,也从不用母亲的指甲刀,有一回指甲劈了没办法,拿酒精把指甲刀擦了半天,王蓓都看在眼里,一句话没说。
水哗哗往下淌,王之遥看着台盆上的洗手液,是王蓓硬蹲着从柜里翻出来的宝贝。伊索的,不便宜。王之遥事业最好的那几年,随便用不心疼,而去上海看望女儿的王蓓,默默听到了价格,默默记住了牌子。后来王之遥回家,便看到了一瓶崭新的伊索尊尚芳香,她错愕的同时,在母亲脸上捕捉到了一抹微妙的笑容。
那是一抹势均力敌的笃定。
然而这份笃定很快被王之遥看穿了,每次再回去,洗手液的余量和上次走时一模一样。显然除了她在家的时刻,这瓶洗手液只会被束之高阁,母亲是舍不得用的。这下轮到王之遥微笑了,势均力敌变成了虚张声势,她又一次无声地取得了胜利。
可现在王之遥却笑不出来,洗手液旁边那枚干瘪的肥皂,仿佛糊住了她的嘴角。
王蓓的手到了冬天就干裂,成天用皂基能不干裂?王之遥没关心过这些,王蓓抱怨手裂了疼,王之遥就轻飘飘甩几个大牌护手霜,王蓓说这牌子我知道,我会自己买。但加进购物车后,只有反复比价和一次次咬牙,一鼓作气再衰三竭。
这些,从前的王之遥不会懂,她的路走得太顺,非要公司倒闭了、个人破产了,才恍然咂摸出滋味。
给员工发完最后一个月工资那天,王之遥在上海的街头无所适从,回不去冰冷的写字楼,回不去没人留灯的独居公寓,她躲进超市,把自己埋在热闹的人和光里,徘徊在八点后打折区的冷柜前,为一个个折扣数字感受到些许慰藉。
忽然间,她想起初中时与王蓓在超市爆发的争吵,原因只是王蓓连续扯了五六个生鲜区的塑料袋,偷偷塞进包里——那是不要钱的,到了收银区得两毛一个。十四岁的王之遥嫌丢人,吼王蓓:“你这是偷!”王蓓脸涨得通红,给了女儿一耳光:“你懂个屁——有本事你永远别懂!”
一语成谶。三十一岁的王之遥扯了两只免费塑料袋,装进买一赠一的临期酸奶。
洗手液苦橙和佛手柑的味道被冲开,不知是过期了还是嗅觉被冻得变了形,王之遥的鼻腔只爬着细细密密的酸。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一重眉眼与另一重眉眼摇晃交叠。但凡见过王蓓年轻时照片的人,都感叹母女太像了,王之遥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客观上这是一种赞美,在王之遥听来却格外刺耳,她坚决否认:“我像我爸。”
坚决的起点,也是王之遥与王蓓之间暗流涌动的博弈的终点——她努力了这么久,就是要证明自己和王蓓不一样的人。这世上没人比她把王蓓看得更清楚、更透,她用三十一年的时间反复地、刻薄地、无孔不入地把王蓓审判了遍。
如果她变成王蓓,那就输了。
从大学考去了上海,抛下王蓓取的“王瑶瑶”,自己改名为“王之遥”开始,她的人生就一路向上走,从未觉得会输。乃至在无数个时刻,比如云淡风轻地报出那瓶洗手液的价格时,比如带着那位保时捷回家时,王之遥都笃定自己已经赢了。
年轻的人总以为赢是一种结局,但时间会教育她,赢是只是一个过场,一轮幻梦。
不过三两年,行业的浮光和泡沫一夜间破灭,信誓旦旦的爱情惨淡收场,沦为别人的谈资和笑话。耳畔颈项间奢侈的装点越来越少,多的是眼底的疲惫和语声里的叹息,叹息裹挟而来的,是灌进伊索洗手液的瓶子里的廉价补充液,是从购物车里一件件点击删除的无声黎明,是寒天里膝盖冷不防的一针刺痛,是一个人守着不开空调不开灯的屋子,身体里的生气随着日光一点点黯淡下去……王之遥卸掉了殷红的脚指甲油,看到指甲盖上灰败的暗黄,她反复确认了好几遍,那死气沉沉却执拗顽固地烙在她身体上的,是失败者的刺配。
那个瞬间,王之遥哑然失笑,紧接着,她给自己点了个奶油蛋糕。
这动作莫名熟悉,又依稀遥远,好像在许多年前的一个夜晚,窄小的厨房里,王蓓给自己买了一只奶油蛋糕。
那不是什么节日,不是谁的生日,只是循环往复过无数次的平庸一日。王蓓在单位收了一肚子的气,回家,买菜、做饭,喂饱丈夫和女儿,用扎手的凉水洗完了碗筷,收衣服、收拾屋子,盘算家里剩余的鸡蛋和厕纸,以及哪天去哪家超市怎么买最划算……一切结束之后,她挤进了属于她自己的时间缝隙里,打开小小的蛋糕,用的是跟单位工会的同事好说歹说讨来的多余蛋糕卡。
王蓓看到了厨房门口的女儿,愣了一下,问:“吃蛋糕吗?”
王之遥:“庆祝什么?”
王蓓停顿了半秒,说:“不庆祝什么,也可以吃蛋糕。”
王之遥没遮掩眼中的嫌弃,摇头、回房间、关门。青春期的她早早意识到了身材管理的重要性,在同龄女生因发胖和长痘而困扰,低着头、含着胸的时候,她把自己雕琢得宛若一只挺拔卓群的白天鹅。深夜吃蛋糕,是自弃者的堕落,她才不要。
十四岁的王之遥不知道,被她丢在厨房里的王蓓是什么表情。但三十一岁的王之遥至少知道了,在毫无意义的深夜里,一个人吃毫无意义的蛋糕是什么滋味。
吃完她突然决定,回家看看王蓓。
“你到底回来干什么?”
卫生间门口,王蓓堵住王之遥的去路:“出事了?”
王之遥深吸一口气——失败了,认输了,终于在上海混不下去了……这些毫无难度的答案,被赋予了王蓓嘲弄的语气与斜睨的审视,已经在王之遥想象中践踏了她无数轮。她躲开母亲的目光,以生硬的沉默作徒劳无功地挣扎。
可王蓓盯着女儿不放,好像下一秒,就要将她最后一层崩张的自尊不留情地戳穿。
王之遥闭了闭眼睛,认命般等待那声尖锐的哂笑来临,可等来的,却是王蓓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气:“本来要扔的,你回来了,就给你吧。”
王之遥一怔,低头,手里多了一个大塑料袋,满当当都是卫生巾。
“我已经用不上了。”王蓓补了句。
心脏被骤然攥了一下,叹息炸开无声的闷响,王之遥错愕地抬眸看向母亲,距离很近,再无遮掩,向下游走的细纹,呼之欲出的斑片,不知从何时起由明亮至泛黄的眸珠,还有笼罩在五官皮囊四周那无形而沉重的疲惫感。
王蓓真的老了,老去可以很漫长,也可以是顷刻间的摧枯拉朽。
前几年,王蓓还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在菜市场被小孩叫“奶奶”。好像从“阿姨”到“奶奶”是需要很久很久,可残酷的是,一旦第一声“奶奶”叫出口,她就立刻被一个群体开除。
王之遥的喉口堵塞了无数个声音,却说不出话来。
事业的失败,爱情的失败,空中楼阁上的自尊心砸进泥潭,她以为她输得够彻底、够狼狈了。她把审判和嘲笑的权利让渡给母亲,却万万没有想到,王蓓选择交出自己的失败,为她兜了底。
“结束了,就回来吧。”王蓓这样说。
王之遥有些恍惚,好像听到的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但她知道自己没有听错。
王之遥攥紧了塑料袋,还是超市生鲜区免费的塑料袋。她的心底突然撞出一股子冲动——“要不,买个蛋糕吧。”
她看着她,异口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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