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意事常八九
作者/戴建业
前不久一家网络巨头公司采访我说,“戴教授,如果可以,您愿意穿越到哪个朝代”?说实话,只有少男少女才会提这类问题,因为只有少男少女才会有这类幻想。我这个年龄很少想入非非,自然很少考虑这类问题。普希金曾经说过,“一切过去了的,都将成为美好的回忆”。无论是历史学家,还是普通大众,常常在想象中把某些朝代美化了。哪个朝代都有哪个朝代的烦恼,古今中外概莫例外,任何一个朝代都是几家欢乐几家愁,都有成功与失败,幸运与倒霉,赤贫与巨富,欢笑与哭泣……差别只在于不同朝代二者比例不同。
《庄子·盗跖》有一段名言:“人上寿百岁,中寿八十,下寿六十,除病瘐死丧忧患,其中开口而笑者,一月之中不过四五日而已矣。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这段话的大意是说,人高寿不过百岁,中寿不过八十,低寿只有六十,除开生老病死这些忧患,能开口而笑的时候,一个月只有四五天而已。岁月无穷而寿命有限,人一生真像白驹过隙那样快。庄子由欢乐苦短忧患恒多的现实,得出了人生要及时行乐的结论。
正因为庄子道出了人生残酷的一面,节日喜庆的时候,大家才常常会祝愿“万事如意”。谁都明白,“万事如意”仅仅是一种美好的祝愿,而且还是人们的一厢情愿。再说,“万事如意”既不可能,也不可贵。如果一生真的“万事如意”了,你也体验不到“如意”的快乐,甚至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混得如不如意,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生在福中不知福”。
也许“自古诗人多薄命”吧,古代诗人极少有“万事如意”的幸运,更多还是不断哀叹流落不偶或命运多舛。屈原一方面愤慨“何桀纣之猖披兮”,一方面又痛恨自己“路幽昧以险隘”(《离骚》),当自己理想破灭以后,他以沉江自尽来守护人格的高洁。同样,李白高歌“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时候少,喟叹人生“行路难”的时候多。当然,即使处在人生的低潮,李白情绪也不一定低落,一旦觉得“人生在世不称意”,他立马就“明朝散发弄扁舟”。刚刚还感到人生已经无路可走,“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转脸又坚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任何情况下,李白都不会像屈原那样走向毁灭,甚至不会像今人这样长期抑郁焦虑。
有“人生在世不称意”这种感受的诗人很多,但敢于“明朝散发弄扁舟”的诗人很少,他们不是没有李白那样耍大牌的本钱,便是没有李白那样藐视一切的气概。面对生活的重负、人生的磨难、疾病的折磨、命运的不公、政治的倾轧、朋友的暗算……大多数诗人不得不默默地忍受,只能眼泪往肚里流。
哪怕没有遭遇天灾人祸,诗人们仍旧哀叹“欢乐少兮哀怨多”(刘辰翁《大圣乐》),以致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说:“予闻世谓诗人少达而多穷。夫岂然哉?盖世所传诗者,多出于古穷人之辞也……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这里的“穷”主要不是指口袋里没有钞票,而是说在仕途上混得十分潦倒。当然这二者息息相关,古代读书人要是仕途上潦倒,口袋里自然没有钞票。欧阳修从流传后世的诗都出自穷人,断言诗人们一般都混得不好,这倒不是诗使人穷愁潦倒,而是穷愁潦倒后才能写出好诗。得志的人容易得意,一旦得意便容易浅薄,浅薄轻浮的诗情哪能感人?韩愈在《荆潭唱和诗序》中对此深有体会:“夫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妙;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
见人而人讨厌,遇事则事多违,触物便物多忤,如南宋后期诗人方岳《别子才司令》: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
自识荆门子才甫,梦驰铁马战城南。
此诗前两句成了明清小说戏曲的套语,也成了人们常用的成语。首句出自魏晋之际的羊祜:“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方岳把它说得更简洁好懂,又加上后一句成为巧对。“不如意事”指讨厌的事情或事物,“常八九”是说常常十有八九。“可与语人”指可以交流理解的人,“无二三”是说没有几个。两句合起来便将人生的不顺心说全了:在我们日常生活中,烦心的事常有,知心的人难逢。鲁迅给好友瞿秋白手书了一副清人何溱的集字联:“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
陈师道在《寄黄元》里,说的也是这种人生的无奈:“俗子推不去,可人费招呼。世事每如此,我生亦何娱!”惹人生厌的俗物躲不掉,喜欢的“可人”招不来,这日子真的烦透了!他的《绝句》把这一感受说得更加生动精彩: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
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首句“书当快意读易尽”,爱读书的人都会深有同感,特别喜欢的书眨眼就读完了,不喜欢的书读起来特别慢,书与人在这点上十分相似。俗话不是常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吗?苏轼酷嗜陶渊明诗歌,他说强迫自己每天读陶诗不超过一首,怕读完了陶诗,他以后不好打发时光。诗人往往特别细腻敏感,敏感的心灵特别容易孤独,有时盼望和心心相印的朋友交流,这种朋友恰恰不像说到就到的“曹操”。爱读的书容易读完,想见的朋友不易见到,所以诗人说“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这两句是对前两句现象的概括和升华,千百年来引起无数人的共鸣,是因为“事与愿违”是生活的常态,而“天随人愿”则是意外和侥幸。没有阅读习惯的朋友,可能体会不到“书当快意读易尽”的遗憾,心理强大或感情粗犷的朋友,也可能感受不到“客有可人期不来”的凄清,但他们在其他方面肯定也有“事与愿违”的苦恼,更会有“好怀百岁几回开”的怅然。
如果说陈师道这首诗倾诉的不过是文人淡淡的孤寂、小小的不如意,那么黄景仁的《杂感》,则表现的是文人的轻蔑和傲兀。一旦认为“老子天下第一”时,你看任何人都极不顺眼:
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
风蓬飘尽悲歌气,泥絮沾来薄幸名。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
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
哪怕伟大诗人杜甫也未能免俗,年轻的杜甫目空一切,“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他同样也是“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多茫茫”(《壮游》)。要是我们有幸和杜甫同时,大家也可能只是杜甫眼中的茫茫“俗物”。杜甫中晚年以后超越了自我,随着胸襟越来越博大,待人也就越来越仁慈谦和。
黄景仁一生都停留于自傲和自恋:“故家庭院水般清,手捻花枝一笑成。乍见还惊却回顾,不恒风调太憨生。”这是《岁暮怀人二十首》之十九,是友人或情人形象的写照,也是自己风调的“临水自照”。如此性格作诗,当然很酷很有个性,但要想做官或成事,就不大可能了。难怪他年轻时自责“仙佛茫茫两未成,只知独夜不平鸣”(《杂感》),死前还在自怨自艾地说“读书击剑两无成,辞赋中年误马卿”,年轻时“天涯涕泪自交流”(《途中遘病颇剧怆然作诗二首》之二),死前依旧是“江山惨淡埋骚客”(《寄洪对岩》之二)。穷、愁、怨、恨成了他诗歌的情感基调。如此处境,如此心境,既使他早熟,也使他早夭。早年还自信“莫因诗卷愁成谶”,晚期还真的因愁成谶,他短短一生都是愁眉苦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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