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始于童年的逃亡
作者/语冰
年纪越大,越爱念旧。同学会是勾搭回忆的任意门,头挂神秘标签的男同学张明亮,是打开那扇门的密语口令。作者语冰操作脑海中的鼠标指针,拖拽记忆的进度条,将故事改刀、摆盘,打破了时间限制。人一定要向前看。既然已是故人,放在思念中就好,现实中还是不必了。
张明亮还是没有来参加同学聚会。
张明亮和我是厂子弟学校同学。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后来我们班同学大部分子承父业,进厂当工人,张明亮也是其中一个。上世纪末,我们厂倒闭。我的同学们和尚未老去的父辈们四处流散,其中大部分流往广东各地。张明亮也是其中一个。过了十来年,大家基本立稳脚跟,开始怀念童年故人,于是同学聚会应声兴起。我参加了第一次的同学聚会,那是2012年,我刚好回国。那一次,张明亮没有来参加同学聚会。后来听说大大小小的聚会年年举行,张明亮从没参加过。又过了十來年,我再次回国,同学们举办了一次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聚会。张明亮还是没来。
我问遍所有同学,没人知道他的近况,只知道他不再开厂。如果刘东在,我肯定可以问到,但是刘东也离开广东回了老家。我在没有张明亮的同学群里加了刘东的微信。刘东告诉我说:张明亮和他的厂几年前就倒闭了。张明亮上山了。
我问刘东:哪座山?刘东说:三清山。我问刘东:上山干什么?刘东说:上山种橘子。
我问:张明亮怎么种上橘子了?他弟弟在网上卖农产品,说江西橘子好卖。他就去三清山租了块地,两兄弟搞自产自销。那他老婆呢?他老婆回厂里住了。他们俩在厂里还有套旧房子。他们俩,其实就是分居了。好在那几年张明亮给两个人买了社保,现在他老婆一个月可以拿一千来块钱。刘东补了一句。那他女儿呢?他女儿在深圳工作,据说是不婚族。你忘了,张明亮早婚早恋,是我们同学里面最早生小孩的。他女儿都快奔三了。那你怎么也没来参加聚会?我和张明亮的厂关了,正好老家有个项目,我就回老家了。对了,你对农村原生态旅游有没有兴趣?要不要来了解一下?
我听着刘东的语音笑了笑。我回复说:谢谢老同学惦记。这次没时间了,希望下次有机会去你那里玩。
我决定去找张明亮。
我开了一辆里程20万公里的帕萨特。这辆车是妈妈帮我找我们厂原来的厂长借的。厂长后来在市里一个国资企业当老总,早换了新车,旧车一直闲置着。妈妈也住在市里。妈妈是妇产科医生,我们厂倒闭时她还没退休。她当机立断去私立医院打工,一直干到现在。当年厂长老婆早产,是妈妈救了母子俩,所以妈妈说要借车,厂长二话不说。
我开着这辆手动挡,开了十个小时,从湘中开到广州来参加同学聚会。车况好得让我惊奇。聚会结束后,我决定沿着那年张明亮和我讲过的路线去找他。那年就是2012年,我也是在同学聚会结束后去找的张明亮。那次刘东在,找他很容易。但是据说我走了以后,张明亮的老婆和他吵了一架。但是张明亮的老婆会和他吵架这件事,也是张明亮送我去机场的时候就预料到的。和张明亮在机场出发大厅兜圈的时候,我催他回去,我说:半夜三更了,你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开工。张明亮说:睡觉天天可以睡,陪你聊天,十年都不一定有一次。我又说:你一直在这里陪我,你老婆会不高兴吧?张明亮说:她肯定会不高兴。她不高兴是她的事,我陪你是我的事。我管不了她,她也管不了我。当时听到张明亮这么说,我也就没有多说。
其实张明亮送我去机场前的那顿晚饭,我是和他们两口子一起吃的。除了他们两口子,还有刘东和另外两个厂里出来的美女。两个美女比我们低两届,还不到四十。她们俩一个是我们厂财务科长的女儿,另一个嫁给了一个很早下海发财的建材老板的儿子。现在科长女儿在从化一个银行上班,二代老板娘在家当全职太太,两人都经济状况稳定,生活悠闲。刘东作为我们厂未正式任命的联络站长,把她们请了来。她们愿意来,我猜是想看看我这个当年的学霸现在混成了什么样子。当然,我只是猜猜。我也很愿意看到她们,因为也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但是我发自内心想见到张明亮和他老婆,这不光是出于好奇。
张明亮从小便是我们班最高的男生。小学时他坐最后一排,一直后门出后门进,几乎从不到教室前面来。我则相反,一直到小学五年级,我都无法摆脱“矮子”的外号。进了初中我猛长了一阵,但最后也只是停在156,依然淹没在人群里。张明亮则一直长到183。这个数据我在那天晚上的饭桌上和他求证了。那时候,坐在教室后排的都被认为是差生或者顽皮学生。坐在前排的则被认为是优秀学生,或者是我这种不长个子的萝卜头。矮个子会被人看不起,好在我成绩没出过前三名。这给我自卑的童年多少带来一丝平衡。但我多么希望我是坐在教室后排学生中的一个。我羡慕他们超出年龄的神秘和成熟,其中,张明亮又因为他的独来独往尤其让我敬畏。直到五年级那年的士兵逃亡事件,我才隐约感觉到他的心或许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冷酷。那颗心里,或许隐藏着和我一样的忧愁。
所以我无论如何想要和张明亮见上一面。
那次同学聚会以后,刘东带我到厂里去找张明亮。厂是刘东和张明亮两人合开的,在花城区的城中村租的现成厂房,加工A版皮具。平时刘东在白马市场的门面蹲守,张明亮负责工厂的生产运营。工厂所在的村子号称广州皮具第一村,从头层皮、二层皮,到衬里、金属扣、拉链、吊牌,原材料供货一应俱全。张明亮和刘东的厂负责的是最后一步的缝纫定版。那几年各种奢侈品牌开始进入中国市场。正版太贵,老百姓买个A版用用,在路上被认得牌子的人高看一眼,也过一把瘾。所以他们两人的厂虽然只不过是个作坊,一年的纯利润却也达到二十万。这点利润在有钱人眼里是毛毛雨,但是和他们在厂里当工人时一两百块钱的月工资相比,已经有天壤之别。刘东和我介绍时,“自得”写在脸上。
厂在一个废弃的小学里。两层高的教学楼上上下下挂了七八个牌子,“鸿运皮具”“鼎盛皮具”,如此这般。下午六点,我走进挂着“三线皮具”的教室,扑面而来的新皮气味,走到深处,看到穿着围裙,手拿皮尺,站在一张铺着大块牛皮的台子后面的张明亮。我叫了一声,张明亮。张明亮抬起头,咧嘴一笑,说:来了。辛苦了。
站在我面前的,是个显然经过风霜洗礼的中年人,脸上挂着中年人不由自主的疲惫笑容。但他的笑容里除了疲惫,还有一种和他的老板身份不太相符的谦恭。我猜可能是,毕竟他这个老板不脱产,每天和厂里的工人一样干足十二小时。而且他也得罪不起厂里的技术工人。找个好工人难,这件事占了当晚饭桌上一半的话题。
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我需要仰头才能看到张明亮的脸。我曾经猜测,像他这样对绝大多数人都可以俯瞰的高个子,心里一定有优越感,就像我这样需要仰视的矮个子,心里无法摆脱自卑感。但是再后来,我的猜测又变了,我猜他个子这么高,一定感受过复杂的孤独。这种复杂性来自木秀于林的高傲,也来自无法融入树林的迷惘。我的认识之所以发生改变,当然也是因为我对自己的认识发生了改变。长大以后世界变小。我虽然矮小,却发现肉体的高度其实取决于内心的高度。换句话说,我只要闭上眼睛,就可以俯瞰万物。
那个晚上后来的发展,证实我的认知是在正确的轨道上。我对张明亮虽然依然需要仰视,但我们的根还是扎在同一块土壤里。我和他之间不仅没有因为时空的隔离而疏远,反而产生心照不宣的感觉,哪怕我们那时候还不知道我们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但是我们经历过什么,又有什么重要呢,反正结果都写在脸上了。
后来饭桌上的一段对话可以证明这一点。我说:张明亮,你长得越来越像你爸爸了。张明亮说:是啊,他是工人阶级,我也是工人阶级。我的意思是,他身体的线条,脸上的皱纹,还有手上的老茧,都显示出体力劳动者的粗旷之美。他那样回答,说明他明白我的意思。我又说:张明亮,你也还是很像你妈妈。我这么说,因为小时候张明亮和他妈妈就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但我说他和他妈妈相像,还不仅仅指外表。张明亮没接茬。我又问:你妈妈还好吗?张明亮说:我妈妈三年前过世了。你知道的,病了好多年了。我说:哦。对不起。张明亮说:没事。张明亮的妈妈是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我们小的时候她应该还年轻,可是在我记忆中她从来就是中年妇女。但张明亮的妈妈虽然憔悴,脸上却总是挂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也总是轻言细语,让人觉得可近可亲。我曾经以为,五年级那个空旷的午后张明亮在我面前展露的我从没见过的那一面,就是来自他妈妈的遗传。我之所以说张明亮还是很像他妈妈,就是因为我再次感觉到,眼前这个糙汉子,依然并不表里如一。我想张明亮心里应该也能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
张明亮脱了围裙,到自来水龙头底下洗了一下手,对我说:走,我们去吃饭。我说:好。他自顾自往前走,我没看到刘东,于是赶紧跟着他。一会刘东从后面赶上来,走到张明亮身边,和他叨咕起工人的事。我听了几句,好像是一名技术工人想跳槽,隔壁厂给的工资要高三百块。张明亮说:不可能高这么多吧。给他加一百块吧,看他怎么说。他们好像忘记了我的存在。就像小时候。但小时候,据刘东说,他就坐在我旁边。他对我而言,曾经如同不存在的存在,因为如果不是同学聚会,我完全不记得他。他却记得我。他说我小时候高傲,不和他说话。他说全班同学他最难忘的,最想再见到的,就是我。他说的好像是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跟在他们后面,走出小学锈迹斑斑的铁门,走过几条弯弯曲曲的小巷,走到一排大排档面前。张明亮指着其中一家说:我们在这里吃。这家大排档没有招牌,门口的竖立灯箱上有明晃晃的“吃鸡”两个印刷体大字。这排餐馆外面油渍渍的人行道上,一字排开十几张大圆桌。我们在张明亮指向的那张圆桌边坐下。桌上蝉翼一样菲薄的塑料桌布被风吹得飞起来。张明亮喊:老板,拿几瓶矿泉水。他用矿泉水瓶子压住了桌布。
张明亮转过来对我说:我们等等啊,我老婆过十分钟就来。刘东说:我还叫了马小芬和赵芳。张明亮笑笑,指着刘东说:你这个色鬼。我插嘴说:我好久没有看到过李力了。记得那时候她好漂亮啊。
李力是张明亮的老婆。李力比我们高一届,也就是说,李力比张明亮大一岁,不是我们同学。但是整个小学阶段,我和张明亮虽然是同班,距离却如星座和星座一般遥远。我只知道他家三个男孩,张明亮是老二。他妈妈有胃病,本来也是厂里职工,但是长期病休在家。他爸爸是锻工。上班本来辛苦,三个男孩又淘气,他爸爸教育孩子就采取和上班一样的方式,那就是锤了又锤,打了又打。我上学放学路上要经过张明亮家门口,目睹过这种皮肉教育不记得多少次。我只奇怪一件事:三兄弟从来都不哭。这对我这个泪点奇低的人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但这也不过是一闪念。直到五年级我和张明亮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进行那次对话之前,张明亮对我来说,始终只是背景和环境的一部分。
另一方面,李力家给我的印象要深得多。李力家是半边户,家里有四个女孩,一个男孩。李力是老大。这一群小孩都是李力四年级时妈妈农转非以后才转学到我们厂里来的。李力比我们高一届,她二妹比我们低一届,所以我和李力家基本没打过交道,但是她家四个姑娘带着一个小子奔走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成为人们眼中的风景。变成风景意味着被人侧目,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四个姑娘都是黄毛,她们穿的裤子全部都是皱巴巴,褪了色,短一截的布裤子。作为老大的李力也是。只有小子身上的衣服是干净整齐的,和姐姐们形成对照。不过后来我发现,小子也只有这一套好衣服。姐弟五人组稀稀拉拉走在我们厂唯一的一条水泥马路上,好像粘在衣服上的刺毛球,也像在风中摇摇欲坠的蒲公英,他们被土生土长的厂子弟的目光困住,好像蜷缩在一个看不见的螺蛳壳里。
第二年我家发生变故,我父亲工伤去世。我也成为被别人侧目的风景。接下来的几年虽然对我来说漫长而黑暗,但是也可以用光阴似箭这样的俗词来形容。妈妈咬牙送我去地方中学读高中,而不是像我的同学一样读技校。而我的表现,也和在这种情景下懂事的女儿应有的表现是一致的。
高三那年寒假,我和同学王春花中饭后出来逛马路。王春花捅捅我的胳膊,下巴往前面一努说:看,张明亮和李力。
一语惊醒梦中人。张明亮和李力都是读的技校。当时李力已经进厂一年多,张明亮刚进厂半年。九十年代初,风气虽然在渐渐变化,早恋并昭告天下却仍然需要勇气。我顺着同学指点的方向望去,好像看到电影中的场景,而且是外国电影。
张明亮紧紧搂着李力的肩膀,李力紧紧搂着张明亮的腰。两人像连体人一样,在当时是我们厂重要社交场所的马路上招摇过市。他们和我们是同一个方向,很快我知道他们去的和我们也是同一个地方。从我们厂区穿过的湘黔线上方的公路桥。这座有水泥栏杆的桥上永远散布着老人,小孩,职工和家属。张明亮和李力在桥中间倚着栏杆站定,仍然紧紧搂着,突然李力踮起脚跟,双手搂住张明亮的脖子,给了张明亮一个漫长的唇吻。
那个瞬间我们刚好走到桥头。我刚好看到李力歪着的头的后面,张明亮紧闭的双眼。张明亮好像在一场他自己并不知情的梦里。
和这个场景严丝密合的是张明亮和李力的打扮。李力个头高挑。如果我和张明亮站在一起,我只到他的上臂中部,但是李力和张明亮站在一起,头顶到他的下巴,正是最完美协调的组合。李力上身穿了一件格呢短外套,下身穿了一条大摆真丝白色长裙,长裙下面是肉色丝袜和黑色中跟单皮鞋。当时气温只有三四度。她那条长裙不仅好像穿越了季节,更像穿越了我们尚未经历的时间和我们尚未见识的空间。我脑海里浮现起李力和她的弟妹们好像一群逃荒小孩般的情景。那个场景瞬间被击碎,好像闪电瞬间击碎夜空,把沉默大地上的山丘和河流展现在我眼前。
张明亮背靠栏杆,被李力抱着脖子,身体微微后仰,双手却插回到裤兜里。我一晃眼,以为自己看到了吴奇隆。再一晃眼,我好像回到五年级时,我们两人站立在操场的那个下午,那时他的目光就和现在一样空旷。虽然我们所在的是山沟沟里一座与世隔绝的工厂,但是我相信那时那刻的张明亮就算走在上海或者香港的街头,也一样毫不逊色。张明亮穿了一套黑色西装,敞着胸,里面只穿了一件雪白衬衣。他的裤子下面露出一截白色袜子,袜子底下是一双黑色方头皮鞋。很多年以后P图盛行。那时那刻的张明亮,好像是被P在那条公路桥上,出演一场真枪实弹的真人秀,一个博人眼球的开场。
这时候远处传来一声火车汽笛长鸣。一辆自西向东的火车从公路桥底下飞驰而过,白色蒸气升腾上来,包围了公路桥和桥上的一切。我和同学站在桥头,等蒸气散去,张明亮和李力不见踪影。
王春花是和张明亮一个车间的。她意犹未尽,对我说:你看到没有,他们俩好时髦呀。我就不行,我怕冷。我看了看王春花,她穿的是一件棕色呢子外套,里面是黑色高领毛衣,下面是一条弹力牛仔裤。我说:你也很时髦。我看了看自己,我穿的是一件臃肿蓬松的粉红色真空棉棉袄。妈妈趁降价时给我买的。妈妈把棉袄给我时说:你学习任务重,保暖最要紧,不能感冒了。我们走到桥中间他们俩刚才站的地方。我望向桥下倒梯形底部笔直狭窄的铁轨,一时悲从中来。不过王春花紧接着说的话把我的思路拉了回来。
是李力倒追的张明亮。李力小时候样子那么邋遢,结果女大十八变,当了我们厂播音员,真想不到。张明亮写诗,你更想不到吧。听说有一天,李力说要找张明亮写关于厂庆的诗,让他到播音室去找她。也不知道两人在播音室里干了些什么。那天以后,两人就成双成对了。
很多年以后,我突然明白那天我心里不由自主无能为力的悲伤来自哪里。
李力来了。我是希望看到李力的,我想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但是她来了,我倒希望她没有来。当年桥头的李力如同惊鸿,在我人生中产生石破天惊的影响。那年六月我参加高考。本来按照我的平时成绩,考上本科没有问题,可是我只上了大专线。妈妈要我复读,我无论如何不同意。我上了大专志愿里胡乱填写的一所远在福建的师专,毕业以后在福建工作。我一毕业,妈妈就再婚了。那以后我几乎很少回厂。
我的成绩下降不能抱怨别人,但是张明亮和李力谈恋爱这件事对我造成重大的分心式影响,是肯定的。这种影响可以说和这两个具体的人无关,只和这件事本身有关,但是另一方面,如果在我们厂那个寒冷封闭的雪花球里,肆无忌惮早恋的不是张明亮和李力,影响也许不会如此之大。张明亮和在我心底收藏的那个永不磨灭的下午一样,再一次震撼了我,虽然后来我猜测他在这件事里被动多于主动,肉体决定灵魂。而李力,曾经让童年自卑的我都隐隐感到过居高临下的李力,居然出挑得像超凡脱俗的雪莲花。更让我佩服的是,她居然毫不矜持,主动追求张明亮。
事实是,那天桥头的一幕只是序曲。我上师专的第二年,听说李力生小孩了。王春花撇着嘴对我说,李力打过三次胎。她不敢再打胎了。刚好张明亮到了法定婚龄,两人就领了结婚证。张明亮成了我们班上第一个有小孩的同学。二十年以后我们在大排档吃鸡时,他们的闺女已经上大学了。
如果我那天没有见到李力,我心里就能永远保持对李力最初的印象。但是这也不过是我的逃避心理。好奇心被满足以后,指点和评价总是容易的。正像我也明白,他们心里也在指点和评价穿着一件T恤和一条宽松牛仔裤,一副不收拾打扮,不注重外表,邋遢中年女性形象的我。不过刘东倒是说了一句我爱听的话。他说:申小华,你不化妆啊。不过你不用化妆,你看上去好年轻,还是像个学生。
李力的样子却变了。简单地说,李力发福了。四十出头,其实不算中年,可是我眼前的妇女用所有的细节证实她作为老板太太的身份和价值。这些细节包括她的烫头,她的带白色网格小披肩的老红色真空镂花蕾丝连衣裙,以及连衣裙上无法忽视的圈圈横纹,她的金戒指和金项链,她的大红色口红和纹在皮肤里的两条浓眉,她脚下的人字拖鞋。
李力一看到我就过来拉住我的手。她说:申小华,好多年没看到你了。听说你当教授了?我就知道,你比我们都强。那时候你成绩那么好。我好羡慕你的。我没法收回自己的手,只能任由她拉着。这场面好像多年旧友久别重逢,但事实是,我和李力原来连话都没有说过。但是话说回来,考虑到我们都是厂子弟,这份亲近感其实不违和。这份亲近感和我有一天在旧金山街头突然听到一句我们厂周围农村的土话时,心里产生的亲近感是一回事。那个时刻,我们都在重访我们自己的过往。
吃饭过程乏善可陈。张明亮和刘东一直在讨论招不到好工人的事。除我以外的另三个女人一直在讨论《宫锁珠帘》的剧情。我没看过,插不上嘴。她们倒是没有忘记不时朝我笑笑,坐在我旁边的李力一直给我夹菜。我盘子里很快堆满了白斩鸡和蚝油芥兰。白斩鸡非常好吃。于是我抬头旁观,埋头吃菜。
到晚上八点,我们已经吃光了三大盘白斩鸡,还有三盘炒河粉和两大窝皮蛋瘦肉粥。其中,张明亮一人吃光了一整盘鸡。我说:你食量不错,身体很棒吧。张明亮说:我一天就吃两顿,早上一顿晚上一顿。李力在旁边插嘴:他和他妈妈一样,消化系统有问题。我和他讲过好多次不要暴饮暴食,他就是不听。张明亮没有说话。
刘东说:申教授还要去赶飞机。凌晨三点的飞机是吧?申教授。我说你别这么叫我,寒碜我吗?张明亮开口说,我去送小华。我说:别,不用。我打个车就行了。张明亮说:老同学,难得见一面。机场这么近,你就不要推辞了,你推辞就是看不起我。我扭头看了一眼李力。李力脸上表情如常。她对张明亮说:那我喊老板买单了。你送到机场就回来。明天一早还要开工呢。说完她又回头看着我,对我说:小华,难得你有情有义,来看我们。李力又拉住了我的手,眼里星星点点,全是真诚。我相信我自己眼里也是。
不到半个小时,我们到了机场。张明亮没有把我送到出发下客点,而是开进停车场,找了个停车位。他的车里在播放刘德华的歌。
我不由自主,跟着哼起来。给我一杯忘情水,换我一生不伤悲。就算我会喝醉,就算我会心碎,不会看见我流泪。哼着哼着,我听到张明亮也在轻轻跟唱的声音。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了我一眼。我们俩都笑了。
我说:你喜欢刘德华啊。我也喜欢。张明亮说:无所谓喜欢不喜欢了,听着散散心。我说:哦。我又看了张明亮一眼,发现他还长得有点像刘德华。我没再说话。两人继续听歌。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谁在意我明天去何处。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哎哟,向着天空拜一拜呀,别想不开,老天自有安排。
我随口说:都是经典歌曲。这张肯定是盗版碟。张明亮说:地摊上买的,十块钱。我说:真便宜。哎对了,我在你车间看到一个粉红色的古琦手袋,很好看。你们卖多少钱啊?张明亮说:批发价300块。我说:那也很便宜啊。正品差不多要上万吧。
张明亮说:正品质量也不见得比我们做的好到哪里去。
他转过头来说:早知道你喜欢,我就送你一个了。我说:不用不用,你看我这样子,也不像用那种高级手袋的人啊。
张明亮说:哪有什么像不像的。喜欢就用。没有那么多规矩。我说:嗯,那倒也是。
过了一会,我说:你怎么想起做A货了?不管怎么说,是别人的品牌,万一以后政策严了,就麻烦了。我没有说我心里的真实想法。我本来想说的是,你怎么去做盗版呢?这不相当于偷吗?
张明亮说:前几年我从厂里出来到广东,找不到工作,在广州火车站睡了一个星期,才在一家皮具厂找到一份工,就一直干下来了。后来刘东找到我,说他出钱,我出技术,一起盘个厂,自己做。然后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他笑了一下,说:不是我选择A货,是A货选择了我。我说:哦。不容易,不好意思啊。
张明亮说:有啥不好意思的。老同学,这么客气干吗。
他说完,轻轻叹了口气,眼睛看着前窗说:我们比不上你。你超脱了,和我们不是一样的人了。我们就只能混日子了。
我说:还不是一样,我也是混日子。说了这句话,我心里突然涌起一阵难过。我想起我几个小时后,要一个人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回到我那间空空如也的公寓里去。我想起我桌面上和电脑里看不完的文章、作业和电邮。我想起我从师专开始经历过的一场又一场考试。我想起我看不到尽头的寂寞和孤单。
我压了压情绪,说:我其实很羡慕你们。两口子相亲相爱。
张明亮说:是吗?我还羡慕你一个人自由自在呢。
张明亮伸手,停了音乐。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张明亮说:你记得我们五年级时那个犯了案子跑进山里,后来被抓的兵吗?去年,我也跑了一次。
我脱口而出:怎么了,你也犯了案子?
张明亮哈哈一笑,说:没有没有。我是良民。我就是腻了,待不下去了。
去年夏天一个炎热的夜晚,张明亮下了班,在我们刚才吃晚饭的大排档上吃了半只鸡,突然感觉到毫无意思。他买了单,打了个电话给李力。李力正在上舞蹈课,冲着电话对他吼:我们在排练呢,别打扰我,有事回去说。挂了电话,张明亮进车,坐了十分钟,点火上路。他先开上回我们厂方向的高速公路,开了两个小时,又拐到往南昌方向的高速公路。他打算去三清山。
我问:为什么想去三清山?张明亮说:小时候我看了一本武打小说,口龙写的,不是古龙哈。小说里面有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剑客。他修炼的地方就是三清山。那时候我爸爸一揍我,我就想,总有一天我要跑到三清山去拜师,学一身本领,让我爸爸不敢碰我。我知道三清山在江西,所以我就往南昌方向开呗。我说:哦。
张明亮开过韶关,赣州,吉安,鹰潭,从晚上一直开到第二天下午。一个晚上,他加了两次油,在路边上打了两次盹。天亮以后,张明亮继续朝着西北方向开。过了中午,他发现自己下了高速,开上一条省道。下午五点,他开上乡道。
乡道从一个一眼望不到边的山谷里穿过。山谷尽头的地平线上,是一排连绵不断的山峦。说山峦,是按中南地区的标准,其实最多就算丘陵。乡道边上有一条小河。小河沿着乡道流淌了一段,转弯向谷地深处蜿蜒而去。小河两岸都是稻田,稻田里是抬不起头的金灿灿的稻穗。河岸上不时有一两棵弯弯曲曲的矮树。视线尽头,几栋房子散落在河边和田野中间。
就是小时候我们厂周围农民住的那种房子。房子肯定比我们那时候好多了,可是我远远看到那几栋房子,还有房顶上白色的炊烟,就觉得好像回到了我们小时候那天。张明亮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知道他说的是哪天。他说的就是那天,只有我和他的那天,我们站在校园里,眺望远方的景象。我们厂位于一个开阔山谷的边缘,背靠谷口丘陵,所以地势很高。我们站在操场上,可以看到围墙外蜿蜒流往山谷深处的小河,和小河两岸的开阔稻田,还有河岸边星罗棋布的房子。
张明亮说:那时候是黄昏,夕阳照在河水上,发出暗光。我把车停在路边,坐在驾驶位上,望着那条河,望着那些房子,一直望到房顶上的炊烟散尽。我那时没有智能手机,只有一个摩托罗拉。一整天,我的手机都快被李力打爆了。她这个人从来不发信息的,她嫌打字麻烦。我没接电话,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找不到我,心里在想什么。我就一直望着,好像想起了好多事情。我爸爸打我,我妈妈生病,我和李力谈恋爱结婚。我闺女出生。我闺女读小学,读中学,读大学。当时我觉得我自己穿越了,漂移了,我觉得自己变成了电影里的人。
到了八九点,我发动汽车,掉头,在最近的一个镇上吃了一碗米粉。然后一路往回开。第二天上午我回到了家。不是家,是我和李力租的房子。李力拿着手机坐在沙发上。她看到我进门,跳起来,劈头盖脸把我捶了一顿。
所以你其实没有去成三清山。我说。是啊,没去成。下午我就接着开工了。张明亮说。那李力没问你去哪里了?当然问了。反反复复,到现在还会不时提起,可是我没说。谁也不知道我那天去哪里了。
除了你。现在你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张明亮笑起来,转过头来看着我说。那个瞬间我看着他,突然产生一种在看叠加镜头的感觉,倒放的叠加镜头。我看到一层层影像从他身上褪去,最后映现在我眼里的,是那个最初的,原创的,第一版的,未经涂改和删减的儿童。
那天晚上张明亮和我在机场出发大厅来回逛了几个小时,直到我不能不进安检了,才和他告别。只是普通朋友的挥手告别,事实上我们连普通朋友都谈不上。我留了他的电话号码,但是这次回来,这个号码已经是空号。关于张明亮从机场回去以后,李力和他大吵一架的事,也是前几天我加了刘东的微信以后,才从刘东口里得知的。我和刘东要张明亮的微信。刘东说:张明亮没有微信,他不用微信。我有他的新电话号码。你可以给他打电话。他可能接,也可能不接。发信息也行,他可能回,也可能不回。
我说:好。
我打开这次回来下载的高德地图,查看到三清山的路线。我按记忆里张明亮提起的地名画线,发现张明亮走的线路弯弯扭扭,有很多迂回和绕道,而且其中很多路段没有高速公路。如果我按地图提示的路线开,十来个小时就可以到三清山,根本不需要花一天一晚。但是可能十年以前道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张明亮或许无意绕道,只是就算他跟着路牌开过去,每次在岔路口做的选择是不得不如此的选择,最终的路线也不可能是直线或者接近直线。换句话说,不是他选择了路,是路选择了他。
我低头想了想我所剩无几的假期,还有盼望我聚会结束早点回去多陪她几天的妈妈,还是决定走高速公路。下午两点,我开着质量过硬的老帕萨特离开广州,朝西北方向马不停蹄,翻越南岭,傍晚时分,到了瑞金。我在瑞金找了个酒店,草草过了一晚,第二天早晨五点,天刚放亮,我继续前进。八九点钟,我到了鹰潭。
我一路混混沌沌,好像还在做梦,直到看到鹰潭这个地名,才突然惊醒过来。我下了高速,穿过不大的城市,随意上了一条省道,又从省道转到一条乡道。我一路往前开,心里却产生无法解释的倒退感。我的车速变得很慢,但是路边的景色变化得更慢。不管是路边不知是栽种还是原来就有的两排绿化树,还是和路一直平行流淌的小河,不管是两侧朝远处延伸的绿色稻田,还是稻田尽头的低矮丘陵,都好像一直静止在原地,始终没有离开我。
突然间,小河转了一个近90度的弯,从稻田中间弯弯曲曲流向远方。远方有几栋白墙红瓦的房屋。我在路肩上停了下来。眼前的景色既新也旧,如同一张经过上色的老照片。我不确定这是不是张明亮看见的那张,但是不重要。我一路开过来,其实看见了很多张这样仅仅细节有少许出入的老照片。好像我穿过的是一个批量生产的老作坊。我早已领会张明亮领会过的电影感和穿越感。
我之所以在这个地点停下来,是因为我看到了远处小河水面上的点点波光。五年级那个下午,我和张明亮站在操场上远眺,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波光。
操场上空无一人,校园里空无一人。实际上,那天我们厂里空无一人。除了我和张明亮。所有的人都去了乡下。时值冬日,稻田里只剩稻茬,那天上午,山谷正中那丘稻田里,点了一堆熊熊大火。那堆大火,是为了给一架直升飞机指引方向。那架直升飞机是来接走那个被抓到的士兵的。这就是我们厂倾巢出动的原因。所有人停工停学,走五六里路到那堆大火旁边去,不是为了看那个士兵,是为了看那架没有人看到过的直升飞机。
我没有去。我没有看到过直升飞机,但是我相信我长大以后能看到飞机,我不愿意跟着大家去。中午吃了剩饭,我一个人去学校,在空空如也的教室里转了一圈,在教室的后排座位上坐了一轮。我从教室后门出来,一蹦一跳往操场中间走,不料一抬头,看见张明亮。
我吃了一惊,说:你怎么没去看直升飞机?张明亮反问我:你怎么没去看直升飞机?
我迟疑了一下,说:太远了。我不想告诉他我的真实想法。
那你呢?你怎么没去?我忍不住又问。张明亮说:和你一样,太远了。他显然也是骗我的。我一时语塞。他转过去,望向山谷深处。我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向山谷深处。山谷深处是小河流向的方向,也是直升飞机将要降落的方向。风里好像传来隐隐的喧嚣,但这更可能是我的想象。四周一片寂静。
张明亮突然说:我觉得那个士兵很可怜。我不想看到那个士兵被直升飞机运走。
那个士兵已经在我们厂周围的丘陵里躲了整整一个月。据说他本来在我们县另一个乡的驻扎部队服役,是个勤务兵。据说那个士兵已经服役三年,很快就要复员。据说那个士兵本来性格内向,老实巴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突然开枪,把他的团长杀了。据说他杀了团长,就跑进了山里。据说他身上有枪。据说他躲了一个月,才被抓到,抓到时瘦得皮包骨头。据说他犯的案子太恶劣,所以要用直升飞机运到省里去,开公审大会,然后枪毙。
在听到张明亮说那句话之前,我没有想到过那个士兵的可怜。在听到张明亮说那句话之前,我没有见识过张明亮的温柔。
张明亮说了那句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话以后,我没有搭腔。我们又望了一阵。远处的河水闪闪发光,不知道是那堆大火的反光,还是就像此时此刻我在路边看到的小河一样,只不过是太阳的反光。
按照高德地图,我所在的地点离三清山只有不到两小时的车程。也就是说,如果把空间扩大,我和张明亮之间的距离几乎为零,同理,如果把时间拉长,我们和童年之间的距离几乎为零。如此,在三清山种橘子的张明亮还是小时候那个坐在教室后排的张明亮,就像至今依然孤身一人的我,也还是小时候那个对后排同学心怀羡慕的我。
所以我其实不需要看到张明亮。所以我掉头往西,朝妈妈家的方向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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