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地人
作者/黄惠子
作者按:故事背景为2017年冬天,北京大兴那场大火,以及随后,异乡人的流离失所。再放大开来,就是那句“每天都有外地人在直线和曲线之间迷路,气喘吁吁眼泪模糊,奔跑跌倒奔跑”。
从北京南站坐上京沪高铁,张北辰就开始睡,睡过黄河,明暗间几个隧道,再睡过长江,下午4点22分,到南京南站。好久没这么睡一觉了,四小时,张北辰想着,背起双肩包下车。
12月的南京,并不比北京暖。太阳光线明着晃着,没什么热量,其间尘粒细微,天色浑蒙。他走得轻快,深吸冷气,发个消息:到了。
消息不是发给徐奕报平安的。昨晚他跟徐奕吵一架,正僵着,都不甘于先开口。张北辰和徐奕恋爱四年,准备月底结婚。结婚之于二人,本还未提上日程,只因徐奕父亲徐明,躺在医院,眼看时日无多,就这么个心愿。徐奕父母都快70的人,第一个孩子长到十几岁,车祸,没了,这才有徐奕。有朋友说,这个人命硬,好事儿,结了吧。张北辰说,命硬不会克我吧。朋友说,你傻,命硬是克别人,对你只好不坏。
张北辰不信这个,但又不得不承认,跟徐奕在一起,撇开感情事不谈,的确得到某些令亲友羡慕的东西。徐奕北京人,985大学金融专业毕业,进了四大行之一,如今通过竞聘,成为城区支行行长,周末在读MBA。张北辰山西人,南京念的二本院校,毕业来北京找工作,进入保险公司做销售,后来认识徐奕,成为男女朋友,业绩就一直不错。
因为上班近,张北辰平时跟人合租住大兴,周末到海淀,住徐奕那。最近大兴火灾,随后,数片区域成为安全隐患区,上面突然通知,要整治。张北辰不知,住处是否属于整治范畴,周遭风声不断,睡觉生怕人来敲门。徐奕说,你干脆别租了,搬过来吧,也好照顾我爸。
徐明住院快两个月,瘦成柴,躺或半躺,稍微动下就喘气,主要问题出在肺。前几年一场病毒性感冒,落下病根,近来恶化快,右肺纤维化,丝瓜筋似的,全靠左肺,左肺还有肺气肿。白天徐奕母亲和护工在病房,徐奕上班时间相对自由,抽空就来,晚上和张北辰轮流值夜。
搬来住后,张北辰值夜更多,徐明也更愿意他在,会照料人,上厕所也方便些。医生说,目前医院能做的,只是调整心功能,肺纤维化不可逆。张北辰半蹲床尾,握住摇手,转几下,徐明上身跟着缓缓抬高,说行了。张北辰到跟前,倒杯温水,插上吸管,递给徐明吸几口。徐明不爱接氧气管,觉得不自在,实在难受才用下。一喝水,费了劲,又喘几下,张北辰问,要不要放回平躺,徐明说,等会儿,先就这么着。
在夜里听徐明呼吸,有时荒芜,有时坎坷,偶尔爬个大坡。张北辰时常感到一房间的滞重,那种语焉不详的灰色,层层积压,拨不开,天总也不亮。
徐奕也被这滞重灰色压着,只多不少。每个人都疲惫,不开怀,尽量在对方面前显得舒展一点。这当然需要力气。吵架无非小事,小事击破苦心维持的力气,如丝袜被指甲一刮,向下扯出渐增的细洞。到徐奕值夜,张北辰会来帮忙,待到睡觉再走,或者就换他留下。这晚张北辰跟客户吃饭,挺晚了,徐奕发消息说,我这没事儿,你结束直接回家,明天还要出差,早点儿休息。
过二十几分钟,没见回复,看徐明已睡着,徐奕边往外走,边打电话。打一遍没接,第二遍,响七八声,张北辰说,在来的路上,喝得有点多,刚吐掉。徐奕不高兴他喝酒,说几句。张北辰也不高兴了,喝点酒而已,不还是为工作,你别替我安排。徐奕说,我替你安排什么了,不就让你少喝点儿,还不是为你好。张北辰说,根本没这个必要,你不用为我考虑,你早上被子也不铺,洗个内裤也洗不干净,我拿回来重洗,都从没说过你。
言辞相击,由此向彼,疆界无限扩展。包容变得可疑,大多时它令人相处相安,一旦褪去外壳赤裸相见,日常所容纳越多,用来相斥的例证就越多。宽路变窄,挤出不安和不信赖,冒出“大不了我回大兴”的话来,再由不欢陷入沉默。
一夜过后,沉默继续。早上,张北辰简单收拾好,出门去。徐奕等母亲来,去上班,看着时间,算张北辰该去车站了,本要提醒他,别忘买盐水鸭带回,现在也闭口不提。
张北辰这一句“到了”,是发给赵琪。这几年,他来过南京两次,一次出差,一次同学结婚。他常想起南京有赵琪,每次来,都还是没找过她。
早晨醒来,他尚有些埋怨与犹豫,这差出得不是时候,昨晚的争执悬了空,上不去下不来。马路一侧,吊车已开工,伸出黑色手臂向高楼顶,将安置半空的大厦字牌挨个拽下,积极响应这城市“亮出天际线”行动。一块块高耸大字,落地即残破不堪。张北辰抬头望去,没想过吊车可以伸展这样长,如一只变了形的巨大螳螂,挥舞臂膀,搅动上下。
耳边有施工、闲聊、叫喊声并行,他捂住口鼻,从混沌的光里快步穿过,来到另一侧,在稍稍放开的呼吸里,蓦地忘记出门前的顾虑,只想加速远去。
他迟疑片刻,消息发出去:在南京吗?
大学里,张北辰市场营销专业,赵琪英语,偶有交集,在同一个社团,吉他社。幽暗里笼着的橘色光,张北辰坐中间,低头弹唱达达乐队《南方》:“我住在北方/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让我想起了南方”。乐音漫开,赵琪看在眼里,忽然感到了寂寞,微弱拉扯,疼着软着,陷下去,想说来与他听,又无从出口。那年赵琪大三,张北辰大四。不久张北辰去了北京,赵琪就隔着手机或电脑屏幕,和他说说话。
在某一瞬间,像是过个看不见的坎,天陡然黑了。照对方发来的定位,张北辰出现在赵琪公司楼下。好久不见,他差点没敢认,赵琪瘦了差不多20斤,摘了眼镜,脸上光净明朗,踩高跟鞋,身形是常去健身房的样子。
不好意思,下班迟了点,赵琪说。没事,张北辰说,我刚转转,鼓楼这一带变好多,又好像没怎么变。赵琪说,你想吃什么?张北辰说,辣的。
进到一家川菜馆,热火得很,窗上都是雾气。赵琪点辣子鸡,水煮肉片,麻婆豆腐,一人一瓶雪花纯生。菜陆续上桌,张北辰倒上酒,给赵琪一杯。赵琪拿起准备喝,张北辰举杯向她,说,来。赵琪淡淡一笑,与他碰杯。雾气渐变成水,顺着滑落。
赵琪看到张北辰身后那桌,一家三口,十七八岁大男孩,精瘦,吃红油担担面,吸可乐。一米八几的个子,人往椅背一瘫,大咧咧笑的侧脸,真挺像张北辰。大四时,赵琪一门心思跑去北京,参加招聘会,完后给张北辰发信息,没事可做,想去找你。即刻收到回复,别啊。赵琪说,我就去看看。对方回,真没什么好看。赵琪说,你忙你的,我就去看看,你不在也没关系。对方没再回。
赵琪不认路,当年也没智能手机,买张地图,打开,再打开,手臂张开到最大,密集搜寻,找他公司位置,找自己所在地。倒两趟地铁,两趟公交。在车窗看自己,头发乱蓬蓬,脸胖,鼻梁不够挺,又拿小镜子照,一脸痘,眼里有血丝,嘴唇发干发裂。
张北辰带她在附近吃盖浇饭,问,你从哪儿过来。赵琪说,人民大学那块。张北辰惊讶,说,从海淀到大兴?他叹气,吃饭,喝口啤酒,又自顾自重复道,从海淀到大兴,叹气,摇头,笑笑。
赵琪跟着张北辰随便走,日后回想,那是清淡平常的一天,只她心怀隆重,在虚妄感动里跋山涉水,以致不记得当时走过什么路,聊过什么话,就连他模样,也是过很久才清晰起来。他说,你那么远,早点回吧。她眼睛就落下去,落到水下。他送她到公交站,车来时,他轻拍她的头,说了句,是不是有那么点儿意思啊。说得不经心,也不看她。她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听清,没有答话,上车走了。
回程她想着这句,落下的眼睛慢慢浮升,在水上面,茫茫闪光。为这点光,她又把这段关系维持三个月,艰难且小心着,才终于承认,那样一份隆重,另一方接收不到。她留在南京,经由一段翻覆的过程,情愿也不情愿,算是把张北辰给翻过了。
少年又坐起来吃面,赵琪看着,叹气,摇头,笑笑,动作轻浅,一带而过,没什么动荡。
你回头看一眼,那男孩像不像你。
是有点,像我年轻时候。
你胖了。
何止胖,还老了。欸,你倒还挺好。
可能是一直运动,我还做了祛痘印手术。
还有这玩意儿?张北辰问完,突然变表情,使劲张嘴吸气。吃到花椒了吧,赵琪说,快喝点。见他杯中空了,赵琪把自己酒杯递去,张北辰接过,大喝两口。
赵琪接着说,就是从肚脐处吸脂肪,填充到脸上,一点点跟旧皮肤长到一起。这么神奇,张北辰说,疼不疼。当然,赵琪说,打的全麻,做完后满脸纱布,腰上也是,整个人木乃伊一样,止痛泵一直插在手上,15分钟自动注射一次止痛药,用了三天。住院一个礼拜,怕感染。嘴也张不大,只能吃流质。
张北辰从辣劲里缓过来,注意到,赵琪没怎么动筷子。你多吃点,他说。
我以前想吃辣,就喊朋友来这,辣子鸡越吃越辣,能把我辣哭,挺痛快,赵琪说,手术后,辛辣基本不碰。张北辰说,那你点些清淡的。赵琪摇头,我是易胖体质,晚餐要控制。张北辰说,变美代价挺大。赵琪说,但不得不说,确实让一些事好办多了,这是生存法则。张北辰笑。赵琪说,嫌我俗?张北辰说,不,美女我也会多看两眼,咱俩多少年没见?
七年,赵琪脱口而出。
我靠,时间太快,张北辰说,一年又要完了。
你还玩吉他吗?
早不玩了,你呢?
一样。
聊到徐明的病,赵琪说,我外公前两年走,也是这毛病,到最后,喝口稀饭,噎了,一口气上不来。张北辰说,真挺难熬,我就在想啊,我老了,要能得个急病,说没就没,最好,也不用人照顾。赵琪说,你要卧床不起,她会照顾你的。她,张北辰说,算了吧,真到那一步,她肯定就图省事儿,弄点毒药,把我毒死了。
两个工作人员在后台吵起来,在座的都朝声源望去。女的说,你有什么好好说,至于发火么!男的说,你凭什么让我受气,你没资格听我说!女的说,有没有资格,不是你来决定,我钱也不是你发,有种你让我明天从这滚蛋!男的说,你还委屈啦,搞得好像你有理一样。之后是安静,女的可能在哭。男的开始爆粗口,像是要动手,几个服务生边拉边劝。
言语之冲撞,听来可笑。张北辰想起昨晚,也是可笑。看看手机,没有徐奕消息,他知道,到底是要自己先开口。那股念头又涌出来,好像眼下生活岌岌可危,稍一碰,极易全线松动。每次想到这,他就不再想了,宁可浮于表层,回避深挖下去的可能。他打算晚些时候给徐奕发个消息,问徐明今天情况怎样,她该不至于不理。毕竟,在漫长琐碎的日常,去维持一种安宁,也没什么不可以。
出店门,赵琪问,你住哪?张北辰说,不远,龙蟠路上,下午就办好入住了。赵琪说,那去玄武湖走走。
湖边起风,天并不黑,有些云,细密飘着雾色。六七个人跑步经过,穿统一定制的短袖速干衣。张北辰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学校有个人,天天跑操场,跑姿很奇怪的那个。赵琪说,记得啊,姿势很怪,颠颠的,但跑得特别带劲,还挺快,好像是我老乡,后来退学了吧。张北辰说,对,跟你一样也安徽的。他也去北京,在送快递,还就负责我住的那片区。赵琪说,这么巧。张北辰说,你知道吗,最近我们那儿火灾,火灾前一天,他老婆刚从老家过来看他,带着孩子,才一岁,结果都死在火里了,他还活着。
张北辰点一支绿爱喜,吸进去,深长地呼出烟气。赵琪说,给我一支。张北辰说,你抽烟啊。赵琪接过,点燃,吸一口,嘴张开,不成形的白烟虚散,断续,上升,淡弱。
只抽细的,不过肺,赵琪说,也吸不了几口,主要是爱看烟飘。张北辰说,我准备戒烟,抽这个算过渡。火光一围一围,烟绕着转着,如一团谜,边界不明地交缠,缭绕,很快混入大的空气里,飘移不稳,幻惑不实,张狂而后消隐。
在一小片林边空地的亮光里,有人唱歌,声音被十来个观者围住,散落落地漏出来。走近看,那人坐在石块上,平头,圆边眼镜,松垮的深色棉大衣,斜抱吉他,身侧一台电音箱,一瓶矿泉水,面前一架话筒,和摊开的乐谱。
是节奏平和的说唱,音符缓缓流动,歌者低声念词,“每天都有外地人/在直线和曲线之间迷路/气喘吁吁眼泪模糊/奔跑跌倒奔跑”。张北辰打个轻微的哆嗦,赵琪下意识靠过来一点。两人眼底下很静,四散的来往都关了门,闭了户。
继续走,梧桐叶又掉几片,残破干燥,大概是今年最后一批。赵琪说,小时候,算命先生说我,学习要努力,不努力就会落后。当时我想,这不废话么,还用算。现在我明白,这话是真,有些人天生拥有,有些人是好运气,但在我这,都得靠努力,稍一放松,就往后退。无论是变美,还是其他,任何事。
张北辰说,这也没什么不好。赵琪说,但还是会慌乱。我不想回老家,可南京,也时常令我感到虚幻。张北辰说,我是不知道往哪使劲儿,北京太大,有时我想要是没认识她,全凭自己会怎样,这还不能跟人讲,好像问题都在我,我不知福,我不懂事。
赵琪手机响,她接通,另只手半遮麦克风,还在加班,嗯,给调研组做翻译,不用,我自己回。张北辰问,男朋友?赵琪说,就,是吧,不知道。张北辰说,怎么都没听你说。赵琪说,没什么好说。张北辰岔开话题,说,我想起个事情。
事情是徐明告诉他的。那时徐明已开始喘,刚住进医院。徐明话少,平日里半天不出声,不知怎的,在张北辰值夜第一晚,硬是拉他磕巴一大通。徐明说,你知不知道,徐奕前头那个,怎么没的?张北辰说,不是说车祸?徐明说,车祸怎么来的?张北辰说,意外吧。徐明说,那年过年,局里发对联儿,上联是春打头,下联是秋。人给拿错,弄成一顺儿,给到我这的,我一看,两个秋,我就知道不好,秋杀秋杀,得出事儿,结果就那年没了。
老爷子真能想,赵琪说,拿到两个春的同事,过得很好吗?张北辰说,我当时也这么问。徐明缓了缓,接着说,那个人啊,前两年死了,自杀的。怎么会这样?赵琪说。张北辰说,那个人,据说他儿子离了婚,带着六岁女儿,又谈个对象,成天不着家。小女孩没人照顾,她亲妈也不管。他觉得孙女命苦,看不到头,不如早点了断,就把她掐死,自己在屋里上吊。他老伴回来,看到这场面受不了,吞了药,没死成,被医院救活。后来听说是跑了,就一直找不到,有人说她去南京,跳了长江。
赵琪深吸口气,慢慢低头吐完,说,我们今天怎么了,尽说到这些。张北辰说,天天在医院,觉得到处是这些。他抬头一看,两边看看,说,欸,走过了,我住那头。
两人往回走一点,到酒店门口。张北辰说,要不上去坐坐?赵琪顿一下,说,好。
电梯里无旁人,上行至半途,忽听“咣当”一声急刹,两人瞬间感觉失重,似要下坠。意识经短暂空白,归回现下,他们看到电梯停止,楼层显示处,变成两条红色横杠。
张北辰按下紧急呼叫按钮,说明情况。对方告知,不必紧张,电梯有安全装置,不要扒门,等待救援。
灯灭一下,即刻又亮起。四方尽是浩渺无边的静寂,漫至两人全身。第一次遇到,张北辰说,你怕不怕?我也第一次,赵琪说,倒没觉得怕。张北辰说,想起来了,要紧贴轿厢壁站好。
两人于是背靠内壁,并排站,肩臂相挨。是不是有点傻,像罚站,张北辰打趣,触到赵琪冰凉的手,将它轻柔握住。赵琪的手,就小心蜷在当中。听得见心脏跳动,不知是自己,还是对方的。
手机响,张北辰没想到,徐奕会先于他打来。铃音在这密闭空间,显得刺耳。他接通,“喂”字刚出口一半,就听徐奕冷冷说,我爸要跟你讲话。
赵琪抽出手,手背还是凉的,手心已渗出薄薄的汗。她从包里掏纸巾和小镜子,照着脸,擦擦点点。如今对她来说,哭是奢侈的事,眼泪会刺激脸上皮肤,亦不能有大的面部表情,术后容易瘢痕增生。她一边轻拭,一边无处躲闪地听电话那头,话音分明。一小段呆滞的时间过后,徐明浑浊嗓音断续传来。
小张啊,在南京?张北辰说,嗯,出差来了。徐明说,南京你熟,我之前说那人,你给打听打听。张北辰说,啊?好的,我试试。隐约听几声粗重喘息,徐明又缓缓说,到时候,我骨灰撒长江。
那头转为徐奕声音,我爸累了。张北辰问,还好吗?徐奕说,就这样儿,挂了。张北辰未及反应,通话被结束。
气氛落入空荡。赵琪收敛语气,平静地说,老爷子和跳江那位,应该有故事。张北辰说,我也这么想。
外面有声音,是救援人员,要他们退后,不要靠在电梯门边缘。很快,电梯被打开。张北辰和赵琪从中走出,酒店人员赶来,向他们连连道歉。他们茫然听着,像是重新被抛向这个面目含混的世界,转而礼貌又机械地回应道,没关系。
赵琪说,我该走了,回去还要做脸部保养,得花不少时间。张北辰点头,只说,我送送你。
他们从楼梯走下,重又走进黑夜,一路寡言。马路上,车轮与地面摩擦,白日喧哗留有尾音,令人疲惫。如果刚才,就一直在里面,张北辰说,有时我还真想藏起来。赵琪指方向,往那边。
那一小片林边空地,他们再次经过。灯已熄,没有一个听众,歌者正收拾器具。张北辰走上前,指着将要装进背包的吉他,能让我试试吗?那人说,行啊。
张北辰抱起吉他,席地而坐,赵琪在他对面坐下。张北辰试着拨弄琴弦,却又记不起哪怕一首歌。赵琪轻哼一段旋律,张北辰一音一拍,生疏感随即消退,像是回到社团,彼时他弹一首练习曲,反复犯错,并毫无担忧。
此刻,他低头弹拨,眼前闪过一张张脸,从熟悉到陌生,甚至那个从未谋面的跳江女人,他看不清。一恍惚,却是快递校友,骑电动三轮,向他挥手。而他定在原地,什么也做不了。
再一抬头,见赵琪,正认真看着他。
忽断忽续的乐声,行至末尾。歌者与他们闲聊,他是苏北人,到南京第十个年头,白天开出租车,跟家人说,在写字楼里上班。每晚,他来这里弹唱,用他话说,这是一天最享受时刻,不让我弹,就是要我命,被人当卖艺的,扔几块钱过来,也蛮好。他说笑着,背上吉他,与他们告别。
四野空旷,大地如黑色的河。张北辰和赵琪并肩行走,像两只不眠的鱼,往夜深处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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