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猫的非正常死亡
作者/BABABAND
在我采访一个十四岁上大学的少年神童时,他的猫意外死亡,在压抑怪异的家庭氛围之中,我得知了更多出乎意料的信息。以下是我的纪录片导演手记。
见到神童王小鹏后的第三周,他家的猫死了。尸体伏在门厅的一角,灰色毛发依然光洁蓬松,双眼眯成两条黑色的细曲线,宛若熟睡神情。它还没来得及被处理,躯体尚未变质,发臭,保留了生前休息时的静态美,只是不再有节奏地上下起伏。那天在接待我时,一家人都脸色阴沉,话很少,尤其是王小鹏的父亲,不时流露出懊恼的神色。
若这世界上有动物法医,悲剧的细节将被展现得更清楚一些:这只一岁多大的英国短毛猫因窒息死于前一天的深夜。然而,昨夜异常平静,无人听到猫儿尖锐而凄厉的叫声。对于王小鹏来说,那本应是升入大学前暑假里又一个良夜,他将带着春风得意的喜悦入眠。
四年前的夏天,我在晚报上读到本地一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参加高考并成功考上一本的消息。几天后,我托一位做编辑的朋友要到了这位少年的父亲的联系方式。
王小鹏的父亲是某局的文员,实际年龄在四十岁上下,然而瘦削的脸和额头上颇深的皱纹使他显得比实际更老。他是双眼皮,有厚重的眼袋,面色很黄。他身着淡色的无领衬衫和长裤,更凸显出面容的憔悴,在那张满含愁苦的脸的衬托之下,这身衣服显得过于休闲和时髦了一些。第一次见面,我们约在市中心的一间茶室,并未邀请他的儿子。我本意在于初步了解他儿子和家庭的概况,以决定是否进一步在这个题材上投入时间。这位父亲显然很乐意回答我的提问,而且是带着我们这个年纪男人常见的、不容置疑的语气。
他声称自家孩子自幼就显露出出色的学习天赋:二岁识字百余个,四岁读唐诗,十岁学“鸡兔同笼”,无师自通掌握代数思想,十三岁就知道微分,现在正在研读不定积分。作为父亲,他自然是因势利导,或带孩子在家自学,或带他去高年级插班,小学跳了两级,初中和高中各跳一级,在一定程度上“创造了教育学的奇迹”。
孩子的成绩是否一直名列前茅呢,我问道。
神童父亲思考了一下,说,一直都不错,只是初二那一年落后了一点,但对他这个年纪来说已经很优秀了。重要的是,初高中的知识结构有所不同,他相信孩子更适合学习更体系化的知识,因此继续选择跳级,直接去中考。他还说,希望我能好好宣传他孩子的事例,让更多家长知道。
谈到这里,我已经对这个家庭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计划和这个家庭建立长久的合作关系,跟踪拍摄一段时间。几年后,无论这个故事怎样发展,是成为神童一帆风顺取得成功的神话,还是成为那类神童终将碌碌无为、泯然众人的“伤仲永”传奇,对于我这个独立纪录片导演和制片人来说,都是宝贵的创作素材。
王小鹏家在市中心一个环境不错的小区,离市一中很近。楼宇崭新,外挂高级石材,内嵌钢化玻璃。
第一次家访时,这个家庭沉浸在一种浮躁和喜悦的氛围中。王小鹏的母亲坐在沙发上,手持一根插着羽毛的小棒,得意地挥舞着。她的身下慵懒地躺着一只美丽的大猫,时不时伸出一只爪,慢悠悠去抓那簇羽毛。我随她丈夫进门时,她下意识地将逗猫棒放在了一旁,手放回膝盖上,摆出一个拘谨的姿势。“哦对,您不介意小猫吧,这娘俩,非要弄一只。”男主人不好意思地冲我笑,我的确不爱小动物,但出于礼貌,摆摆手表示不介意。女主人温顺地冲我点了点头,说孩子正在屋里面用功呢,这孩子,年纪太小不懂事,家里来客人了也不知道迎迎。
随着男主人一屁股坐下,大猫识相地躲到沙发底下去了。
初次见面,主要是为了进一步了解情况,确定拍摄计划,事出紧急,我没带摄影师来。为了不显得太拘谨,让这家人对我起防备心,我坐下后,从茶几上的果盘中拿了个橘子,自顾自剥了起来。这时节,橘子还是青的,味道也不甜。但从果盘的摆法和丰富程度来看,女主人显然是精心准备过。
“拍摄需要,我想有个机会能和孩子单独谈谈,最好这周就能开始一些录影,我来掌镜。”我说。两个大人配合地笑着。没寒暄几句,女主人就起身去里屋,带着一个矮个子少年走了出来。王小鹏留着寸头,大脑门儿、长脖子、敦实的鼻梁上顶着一副小眼镜。他四肢纤细、肩膀窄小,走起路来晃晃荡荡的,上身还有些前倾,穿着的白色短袖衬衫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汗味。遇见陌生人,王小鹏不太清楚该怎么称呼,又怕显得太没礼貌,只好点头微笑。
两天后,在王小鹏房间内,我们进行了第一次访谈,以下是由我本人整理好的访谈记录(我有用文字记录台本的习惯):
王小鹏(轻声地):老师,请问可以等一下再开拍吗?
我:当然可以,有什么事吗。
王小鹏:对不起老师,我稍微有一点紧张。我刚才觉得,我能不能,我就是想我可以抱着我的猫,就没那么紧张了,是不是这样也会显得生活化一点儿?就是您拍出来的效果来看。
我:好呀,没问题。
王小鹏打开门,离开了房间,屋外传来了男人严厉质问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王小鹏两只手夹着他家的灰色猫进了房门。猫儿目光呆滞、四肢僵硬、作束手就擒状,竟然有些讨人喜爱。王小鹏将猫放在床上,先去锁了门,再熟练地将猫抱在怀里。
王小鹏:嗯,老师,就这样吧,您有什么问题,我都乐意回答。
我:嗯,没事,我们就是随便聊聊天嘛。先从今年的高考说起吧,怎么样,觉得难不难。
王小鹏:初中的东西难,高中的东西没那么难。今年高考的东西就是还可以,比较套路化一些,可是今年我考得不好。
我:你十四岁,能考上一本,还觉得不够好吗。
王小鹏笑了:一本又不难,难的是上重点大学啊。唉,还行吧。作文写得好像有点跑题了,理综出了一点低级错误,想起来还是有些难受的吧,我本来想再考一次来着。
我:为什么没有再考一次呢。
王小鹏:我爸爸可能觉得我已经不错了吧。高考考不好了就要复读,明年我十五,一路跳级上来的,突然间要耽误一年,说实话我和我爸爸都有点不太习惯。
突然,门开了,男主人满脸堆笑出现在门口。我发现,小鹏一直在抚摸着的猫,此时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王小鹏父亲:老师,您受累了,可以出来吃点水果。我们家孩子就是比较内向,嘴笨。关于他的学习啊生活啊,各方面的问题,您接着问我也行。
我礼貌地拒绝了他,于是关上门,继续我们的访谈。
我:猫咪哪里去了?
王小鹏:他就是待不住,钻床底了吧,不用管。
我:我们说点别的吧,嗯,除了学习,你还有些什么别的爱好不。
王小鹏:我想想,可能就是看看书吧,偶尔看一点电影,豆瓣的榜单上那些。
我笑了:看书不也是学习吗?
王小鹏:不一样啊,我学的是数学物理化学,反正不太一样吧。
我:那你喜欢看些什么。
王小鹏(喉结颤动了几下,脸红了):政治学和哲学的一点东西。
我:没想过读文科吗。
王小鹏:文科谁都能读,我没想过。
我:那你最喜欢读的书是什么。
我以为他会说些柏拉图对话录、笛卡尔沉思集、康德批判之类的名字,这个年纪的孩子,好奇心旺盛,自尊心强,往往喜欢标榜。这些大部头,我在多年前也都读过,其实半懂不懂,却往往因为其中的某些句子掩卷痛泣。
王小鹏想了一会儿,说,他最爱读的是契诃夫短篇小说集,有一篇《渴睡》,他最喜欢。
我没看过这些东西。(后来我才了解到,这篇小说讲的是一个小保姆给有钱人家做工,饱受欺负,又过分劳累,渴望睡觉的故事,和我小时候学过的那篇课文《凡卡》有些类似)。
我很惊讶:这是什么,讲的是什么事儿?
王小鹏:很短的一篇,您看看就知道了。
我:为什么喜欢这篇小说?
王小鹏:就是有些感同身受吧,有时候我感觉真的很困很困,就像是小说的主人公小保姆瓦丽卡一样。
由于我个人的知识储备实在贫瘠,这个话题显然有些进行不下去了,我试图寻找新的话题。从王小鹏有些局促的表情来看,他也不太想继续聊下去了。
我:学校生活怎么样,老是跳级,有好朋友吗。
王小鹏的脸刷一下红了。我注意到,那只猫已经重归他怀里,眯着眼睛蜷缩身体安静地睡着,身体微微起伏,呼吸节奏与王小鹏趋于一致。王小鹏轻轻抚摸他柔顺的毛发。
一声响,门又开了。女主人出现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盘水果。我给吓了一跳,忘记了要说什么,将女主人送回门外。重新锁起门的室内,我们两人一猫安静地吃了一会儿水果。
这之后的几天,我去见了王小鹏的几位老师,听他们吹嘘这个孩子在理科学习上显露出的出色天赋。又找他在小学、初中班里一些同学聊了聊。大部分人对他没什么特别印象,少部分人拒绝配合我的采访。只有一个活泼爱笑的男孩(十六岁,将要升高一)说他现在依然是小鹏的好朋友,说小鹏虽然年纪比他们小了一点,但“心智挺成熟的”,不是个书呆子。还说,王小鹏有个最要好的女同学,可是因为跳级和学业压力,联系少了。据说,那个女生和小鹏是初一的同学,大他两岁,然而已经于中考前去外地念书了。
我始终没能联系上那个女孩子,王小鹏也没提起过。
王小鹏家里的猫死后,我有一段时间没再去他家。偶尔和他父亲约时间,男主人总是在电话那头说,家里出了点小矛盾,暂时不方便接受访谈。“她不能血口喷人啊,我们结婚快二十年了,猫哪能有人重要,你说这事搞的,娘们儿见识。”
我也存了小鹏母亲的电话,然而这女人几乎从来不接,只有一天打来了,带着哭腔。“导演老师,你要给我好好地和全国人民揭露一下那个王八蛋,没一点人性的东西,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嚯嚯完自己亲儿子还要嚯嚯猫,我就想问猫和你什么仇什么怨?”说到声嘶力竭处,我能听到电话传来那头男人的怒吼声。我是个外人,搁着电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在一两周后,发生在这个家庭的战争就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很快约了下一次家访的时间,我去时,屋内屋外仍是干干净净,人人都和气。王小鹏状态也不错,口才明显比之前伶俐了,在父母面前,我们聊了点学习和生活,聊了点历史、政治、文学(王小鹏的观点都很幼稚,带有理想主义的色彩。在谈论这些话题时,他父亲总是歪着脑袋,面露不屑)。临走前,我和王小鹏加了微信,他父亲叫妻子找了件带领子的衬衫,给孩子穿上,又取出刚送到的录取通知书,让孩子举在胸前。女主人用我的手机给我们三个男人拍了照片,还热情送行,说下次一定要赶着饭点来,让我尝尝她的手艺。
回工作室的出租车上,我收到王小鹏发来的消息。
“猫是我杀的。”
八月底的一个午后,王小鹏爸爸去接受日报社的采访去了,我和小鹏约在一中附近的一家烧仙草店见面。
这个孩子的头发变长了一点,脸蛋上也有肉了,很幸福的样子。然而,看到我进门,他就低下了头,丝毫不顾身边人的目光,爆发了排山倒海般的孩子气的哭泣声。他说话时猛烈地抽着气,时断时续地,让人听不清楚。我走到他面前,站立着给了他一个拥抱。等到他情绪稍微缓和了些,猛烈的嚎啕变成自言自语了,我才问道:“所以,为什么要这么做。”
很快我就后悔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小鹏抬起头,脸上涕泪横流。仿佛丧失了完整说话的能力,情绪在他脸上毫无顾忌地宣泄着,每说出一个字,就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哭喊声。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仿佛是对自己情感和道德观念的强烈考验,他低着头,无规律地、抑扬顿挫地、时断时续地重复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此后很久,我都没能想明白小鹏的“犯罪动机”。十四岁的人,就是让人捉摸不定。我的初步猜测是,他嫉妒那只慵猫。猫儿比他更充分地表现了他懒散、爱玩闹的天性,比他得到了更多的关心和爱护,而他本人学习过于艰苦,又缺乏友谊,这一切让他感到很不愉快,因而心理上出现了一些小小的问题。我曾接触过许多在都市里养猫的上班族,他们都表达过对宠物的羡慕之情。只是,这个孩子心智太不成熟,缺乏对生命的敬畏,自我意识过剩,又没有表达自己的机会,才犯下错误。
可惜的是,那只猫咪是他为数不多的一个好朋友,他怎么忍心对他的朋友下手呢。
九月开学前,近期的采写和拍摄工作刚结束,王小鹏家里来了位新成员。她是一只崭新的灰蓝色英国短毛猫。她有着圆鼓鼓的脸蛋、光洁蓬松的毛发和细腻温柔的叫声,乍看之下和此前那只猫很是相像,只是双眼间的距离较之前那只更近了些。她的眼睛更加深邃、秀气,其上点缀两条更黑的黑色曲线。她性格活泼、亲人,遇见所有的细碎物件都要细细撕扯把玩一番。她喜欢在白天伸展着慵懒的四肢晒太阳,也爱在夜间窜行于厅室之间,流连于王小鹏和小鹏母亲的怀抱间。她是人类的好伴侣。
王小鹏告诉我,他将布丁葬在了一个神秘的地方,布丁是一位年轻女孩给此前那只猫咪起的名字。我问他,新来的猫咪有名字吗,他说还没有想好。
四年后,王小鹏大学毕业,在父亲授意下读了博士,成为那一年全国年纪最小的博士,再次使本市教育界和新闻界感到震惊。我自认为长达四年的跟踪和拍摄已经结束,整理各种素材,剪好了片子,征得他们一家同意后,在邻近省市一些小影展做巡回放映,获得了文艺界的一些好评。当然,我没透露他家养猫的事,在成片中删除了所有有猫出场的镜头,也答应王小鹏永远不向他父母讲述我们的秘密。
影片在本市一所大学放映结束,映后短暂的交流过后,一个下巴尖尖、油腔滑调的学生观众留住了我。他神秘兮兮的,“大导演,还记得我吗。”
我看他的眉眼有些熟悉,想了一会儿,才发现他就是此前自称王小鹏好朋友的那个男孩。
都说女大十八变,原来男生也一样,当年那个小子上了大学,模样竟变得帅气了许多。一时间我感慨万千,忙和他握手。
“影片拍得真好,我觉得你拍出了很多我想说但说不出来的东西。”那个小伙子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家那只猫,还在吗。”他问。
我警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小鹏和我讲过,我记得你应该知道。”
我严厉地看着他,表示我不想谈这件事情。
“所以你在他家的时候,有注意到,他做绝育了吗,布丁他。”
“我不太清楚,我没养过猫,也看不出来。”我说。
“没关系,你应该知道的,我想和你聊聊对这件事的看法,你没拍这件事,但是你应该知道这个很重要的吧。”
“我其实不太想对此发表什么看法。”
“布丁死前两天,小鹏找过我,他说他不想让布丁做绝育,大谈动物的天性,什么他有谈恋爱和生殖的权利之类的,说着说着就哭了,他还是小嘛,太重感情,其实什么都不懂。”
我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小伙子,在我看来,他的外表也并没有比小鹏成熟多少。
“第二天就要被送去绝育,前一天死了。你懂吗,这个孩子有点极端的……不过,小鹏是个好孩子,让他杀人他也不敢。”
他问我,《飞越疯人院》这部电影,看过没,我说我看过。他接着说,那个时候,小鹏把豆瓣上评分高的电影都一部部看完了,他很爱与我交流那些东西,虽然我其实不爱看电影,他对我讲过,在《飞越疯人院》里,男主人公脑子里一个什么东西被切了,他就没有智商了,成为了一个植物人。那个印第安酋长,他的好朋友,不就把他闷死了吗,我记得应该是用枕头,所以可以悄无声息地,不被精神病院发现。
“因为酋长觉得,宁愿让它死,也好过残缺地活着,不自由地活着。”
“但是猫咪都要做绝育的,不然发情期一到,那可不好管……”
“后来酋长,搬起了那个水槽,打碎玻璃门,逃出去了。”
“你不要说了。”我停止了和那个小伙子的谈话,匆匆走了。
回忆起四年前的那个夜晚,许多邻居都提到,他们听到了猛烈敲打玻璃发出的闷声,玻璃低沉的呼叫宛若哭泣。幸运的是,这座新落成的小区装有全市最先进、最坚固的钢化玻璃,可以将一切安全隐患消除于无形。直到关于神童的纪录片拍摄结束,直到我完成本文,小区内都没有发生一起跳楼自杀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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