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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掠过明亮的早晨

二向箔2024-04-07 09:24:43文章·手记80

飞机掠过明亮的早晨.jpg


作者/吴忠全


可这就是生活之旅,没有他法,我们只能不懊丧,不消沉,累了就歇歇脚,歇够了,再爬起来往前走。


小扑通出生后不久,备备的情绪就开始起伏不定,她时常感到绝望,一点小事便会暴怒,稍有不顺心眼泪就落了下来。

这是产后抑郁症的表现,激素水平的断崖式跌落,初为人母的紧张和产后身体的巨大不适,都是罪魁祸首。她自觉还在能够控制的范围,也因母乳喂养,不能吃药,所以一直挺着,想着过段时间就会好的。可一直到小扑通快周岁时,她还是没能好起来。

一个新生儿的到来,会迅速改变一个家庭原有的格局,我们虽然请了育儿嫂,但备备的妈妈还是住到了家里,我的母亲也从东北赶来,她们都是想着能帮着搭把手,多少做些什么。

可这些善意的动机,却不是总能带来好的结果,特别是面对小婴儿这件事,每个人都能提出自己的意见,意见多了,就会有矛盾,可碍于亲疏关系,都只能忍着,忍着的时间长了,心里就会憋闷。外加老人时常会用自己几十年的生活经验,来指责年轻母亲的生疏,这让备备心生怨气和挫败感,在这样的环境和语境下,她的抑郁更加严重了。

而我却没有意识到,总觉得这么多人帮着搭手看孩子,应该会轻松很多,对于她偶尔枕边的抱怨,也只当作是普通的闲言,说说就过去了。

那段时间,我更多的心思都用在了工作上,我没觉得这不对,长辈们也认为是应该的,一个男人做了父亲,在精力和经济上,要负起双重的责任,如果只能留一样,也该是多赚些钱拿回家。

我当时在写一个剧本,前十二集已经改了七八稿了,说通过了,但也不给打钱,过了段时间,又开会,表示要重头再来。

这样反反复复了半年多,我好多次想放弃不做了,甚而还写了一封漫长的辞别信,想分发给导演、制片人和策划们,信中我从每个人的角度去把事情分析了一遍,表示站在各自的立场,都没有错误,可事情就是发展到这么一个难受的结果,我已疲惫至极。

可那信件最后还是没有发出去,不为别的,只为我性格中那隐秘的不安全感。这可能是源于童年时代父亲的嗜赌,导致家庭的贫困,从而让我成年后,哪怕积累了一定的生活资本,仍旧觉得如履薄冰,不敢恣意生活,面对事业上的一些机会,哪怕受尽折磨,也总不能痛快放手。

于是,我又答应了制片人,去北京再开次会,并在那会中承诺了,会再重写一遍试试。

从北京回来后,我生了一场病,怕传染给家里人,在酒店里住了半个月,每天持续地高烧,嗓子痛,咳嗽,牙龈出血。可只要有一点精神清醒的时候,我都在想着那个剧本要如何从头再来。

从酒店回到家里后,我仍旧在琢磨剧本的事,备备有时会小心翼翼地问我,你今天可以陪陪我吗?我总是劝她再等等好吗?等我做完这个活,就给自己放个长假,天天陪你。

后来这事她不提了,可经常和我吵架,或是长久的沮丧,我因工作压力和她的脾气,两头夹着搞得内心烦躁,也忍不住冲她吼,她便会深夜离家出走,可也没地方去,跑到江边,被我追回来,这事算又过去了。

这样反反复复了好多次,我精疲力竭,却无意间发现她胳膊上有深深浅浅的刀痕,才意识到她抑郁症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程度。我赶紧咨询医生,挂号,但备备却不配合去面诊治疗,最终只能折中方案,网上问诊,开了些药物。

可药物也不能立马见效,某天她又跑了出去,我跟在后面追,她在街边很冷静地停下脚步,说你别跟着我了,中午孩子该吃辅食,柜子里有宝宝面,你煮一点。

我答应着回去了,转身走了一段路,突然听到她在喊我的名字,那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声音,似一只飞鸟最后的凄鸣。我掉头就往她那边跑,看她在往公路的中央跑,她是要自杀,刚才那一声,是对我最后的呼喊和不舍。我冲过去,拉住了她,把她抱在怀里。

我俩抱着在街头痛哭,她哭得撕心裂肺,我颤抖着身子,心有余悸地默默流泪。生活怎么把我们送到了如此的境地,为何又总是以这种激烈的方式让人醒悟。我轻轻拍着她,安慰她,说我不做,什么都不做了,我就好好陪你好不好?

我推掉了那份剧本的工作,我给经纪人留言,“我不能因为一个项目,把我的生活全都毁了。”我又记下一段话放在心里,“宁可薄情寡义一些,也不要活得拧巴。”

 

我决定带备备出去旅行一趟,虽然青春已过,不再像年轻时一样,向往在路上的感觉,迷信旅行可以让人生改头换面。但换个地方,摆脱熟悉的生活方式,至少能重新审视旧的日常。再退一步,哪怕这些都没有,就当给自己放个假,痛快地玩一玩,买买东西,吃吃喝喝,享受庸俗,或许就能找回快乐。

我们把孩子托付给双方的母亲,暂时脱掉名叫父母的这件外套,同时也把放不下的担心和责任感,一同强硬地撇掉,让自己回归自己,只是自己。

飞机起飞,一路向南,窗外的云层厚重,只有在高空,才能目睹到立体的云,饱满,圆润,起伏,犹如山峦。

落地清迈,已是夜里,预订的车子接我们去酒店,车窗外漆黑,灯火零星,我们如疲惫的鱼潜入深海,靠在椅背上无话可说。

以前来过很多次泰国,曼谷芭提雅普吉岛,在那些地方跨过好多个新年。清迈却是第一次来,一直听朋友说,这是个小清新的城市,有着和曼谷截然不同的气氛。可随着车子驶入市区,我心里一点点起了落差,这座泰国第二大城市,给人的感官,竟不如国内的一座小县城,低矮的房屋,黑黢黢的街区,杂乱的街道上鲜少有红绿灯,摩托车呼啸地从身边擦过,翻修的路政工程扬尘四起。

到了酒店办理好入住后,我们俩都饿了,出来找吃的,却发现清迈并不像曼谷或普吉岛那样,有着几乎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饭店和排档,我们住的曼宁路一带,已经是清迈最繁华的街道,可夜里十一点多,店面也都差不多关掉了。或许是我俩找不对地方,也或许本来就是这样,逛了一圈,发现只有酒吧还在开着,灯光和音乐都暧昧,可惜填不了肚子。

我俩按着地图,找到了家便利店,进去买了便宜的袋装速食小香肠,让店员加热,然后沾甜辣酱,就着啤酒在门口吃。

多年前,我第一次来泰国时,坐的是红眼航班,落地已经凌晨两点多,到了酒店入住后出来找吃的,当时吃的就是这个东西。后来像是某种仪式,每次来都会吃,也都会站在街边一边流汗一边喝啤酒。

回到酒店,母亲发来了一张孩子睡着的照片,暖黄的夜灯下,小家伙睡得安静,他不知道父母此时身在异乡的国度,他也不懂分离的焦虑,他还处于生命的初期,那里混沌一片,需要巨大的爱和耐心来包围才能生长。

而长大了的我们越发清醒,却也同样需要耐心和爱意,来抵抗新鲜的遭遇和无解的难题,以及,疲惫时歇息的权利。

我们在清迈的第一个晚上,没有了孩子的哭闹声,终于睡了个久违的好觉。

 

我有个作家朋友,最近也在清迈,前些年,我俩一起去过越南,他那时在写的一本书陷入困局,想去西贡寻找杜拉斯的鬼魂,谋求附体,给到他创作的灵感。可惜到最后什么都没发生,我俩在越南吃吃喝喝了好多天,实在无聊了才回来。之后我大病了一场,连发了很多天的高烧,体重降到了60公斤以下,倒是顺势把烟戒了,那是那趟旅程最大的收获。

如今五年过去,他又来清迈寻找灵感,在宁曼路的另一头,租住了一间公寓,发誓不写完手头的新书绝不回去。我到来的时候,他已经住了一个月,他来我们的酒店找我和备备玩,我问他写得怎么样了?他说完蛋了,一个字都没写出来。我说那你这些天都在干嘛?他说啥也没干,就吃吃饭,逛逛街,玩一玩就过去了。我说你看起来好像胖了很多。他急着去照镜子,说真的,胖死了,我办了张健身卡,也没去几次,我要回国,这个地方我待够了,这里不适合我。

我说不适合你还待了这么久?他说那怎么办?房租都交了,待不下去也得硬待,不能浪费钱。

备备安慰他,说没准哪一天灵感就来了。他却掏出一台相机,说准备放弃写作,做生活博主,这是刚订购的设备。接着他大聊自己的博主计划,说如何拍生活,如何拍做菜,要精致,要传统,没准能成为下一个李子柒。我说那你就叫陈九凤吧。他翻白眼,说我取笑他,转而继续和备备聊天。

他俩都是杭州人,有着太多共同的话题,我在一旁插不上嘴,却也乐意听着。又听他们聊一会要去逛街的地方,眉飞色舞的,我那朋友虽在清迈待腻了,但也混得够熟了,每一个好玩的地方都如数家珍,甚至连学校房产华人区都能一一列举。

备备在和他的聊天中,暂时忘却了那抑郁的烦忧,似乎又恢复到了我和她刚认识的那个阶段。那时的她,每天都满是活力,马尾就没老老实实在脑袋后面静止过。反而我是忧郁的沉闷的,每时每刻都有烦忧的样子。那之前,有熟悉我的朋友和我说,希望能有个炙热的人,死皮赖脸地爱着你。

我对他的话懵懵懂懂,如远山的一个轮廓,后来遇到备备,那些笼统的概念有了具象,我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可时间如黑洞,把一个满是能量的人,吸收成了如今的样子,我每每念起就难免心痛,甚而觉得是自己辜负了她。还好,此刻在清迈清丽的阳光下,我又捕捉到了一丝曾经的痕迹,如逆着的光芒,把一切温柔地包裹。

难怪人们都喜欢回到过去。

 

我们仨人就这么开始了在清迈的旅行,我这些年越活越古板,或是越活越无聊,对新奇的事物都没了兴趣,但还好脾气也越来越耐磨,不喜欢也不会反对,大多数时间就成了尾随者,跟着他俩的新鲜念头默不作声。

我们去了清迈大学,因走错路线,在里面多绕了好几公里才出来。但这宁静的氛围却唤起了他俩关于大学时光的回忆,便非要在校门口买校服拍照。在那闷热异常的店里,俩人穿梭在塑料模特中间,把各种款式试了又试,好不容易定下来,还要再拿着去裁缝铺修改和绣名字。

我在门前等着,要被太阳晒晕,那正在维修的街道,车辆一过尘土飞扬,我灰头土脸,身上黏腻得很想洗个澡,可他俩的兴头不减,我就只好再苦苦跟着。之后一直逛到晚上,又去附近的大排档吃东西,吃过之后,我以为可以回酒店了,可俩人又要继续逛附近的夜市,在那里挑了好几件衣服,最后发现都是广州货,再退回去……总之,一整天下来,我已经筋疲力尽。但是在回去的路上,俩人已经在规划第二天的计划了。

我忍不住问朋友,你这些天在这都没出去玩吗?他说没有,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我说那你之前为什么能如数家珍?他说,因为我这些天一直都在做攻略,就盼着你们来了,能一起玩个够。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但看到备备还在神采奕奕地修图,心里的埋怨就卸掉了一点。等回到酒店,洗过澡,我们才想起泰国和国内有一个小时的时差,急忙打开家里的监控,看到小扑通早就睡了。

没能够睡前视频,备备有点懊恼,一边卸妆一边说,我今天都快忘了我是个孩子的妈了。我趴在床上说忘了好,出来玩就是让你卸掉这些负担的。她说你今天看我穿校服像不像个大学生?我说一点都不像,倒是像高中生。

她笑,说我也觉得。我也笑,笑完就睡了过去,那身体的疲惫感强盛到,甚至可以就此长眠。

 

隔天是周末,他俩的安排是去逛一个巨大的周末集市,离市区有些距离,所以上午就要出发。到了那里后,集市已经摆了起来,在一片类似公园的地方,门口有个比较大的纪念品店。

这天非常热,体感有四十多度,我们逛了一会,我就热得受不了。这几年工作强度大,把身体搞得不是太好,冷和热都不耐受。再加上卖的东西,我都没有购买的欲望,我就和他俩说,你们两个逛吧,我想找个地方歇一会。

那天我的手机出了问题,无法使用,我就和他们约定,你们两个逛够了,去那个纪念品店找我。之后我就钻进了店里,找了个角落坐着,可是手机用不了,很无聊,我就开始在里面逛。在试喝了某种茶叶后,觉得挺好喝的,用现金买了一些,想着回去送人。

后来回国后,我把那茶叶送给了当地作协的老师,送完后我才和告诉备备。备备大惊失色,说你知道那个茶叶包装上印的是什么吗?我摇头,说没注意看啊,就觉得五颜六色挺好看的。她说,那是推进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宣传。我心里一抖,又自我宽慰,那位六十岁的老师,应该不会注意到这个吧。可那段时间,还是会时不时担忧,万一他看懂了呢?我自是支持所有以爱为前提的结合方式,可我又怕给他人造成不必要的解读,怀疑我送纪念品背后藏着某种暗示。因此又惴惴不安了一阵,才在日常琐事中把这事消化掉。如今想来,也是情景喜剧般好笑的段落,只是这些,都是后话。

那天我在纪念品商店等了好久,很想上厕所,也很饿,但不敢离开那商店,怕自己一出去,他们两个就回来了。他们找不到我,又会出去找我,我回来等不到他们,又会怀疑他们是不是来过又出去了,便又想出去找他们……如此循环下去,我们将永远见不到面。

所以我只能张望着,忍着,盼着俩人能够快点回来,也祈求天上的几朵阴云赶紧凝聚,下一场大雨,我们将在那酣畅淋漓里相逢。

当我所有的忍耐都崩在极限时,俩人终于说说笑笑地回来了,且两手空空,什么都没买。我说你俩就干逛啊?啥都不买都能逛这么久?他俩不明白我的急躁,我也懒得解释,叮嘱他们别离开后,跑去了外面的公共厕所。那里却也在大排长队,我一边深呼吸一边怨里面的人动作太慢时,倒也悟出了个没用的道理。

人类的所有焦急,都是身体内部的焦急,它被外部事件迷惑,也被表现所包裹,呈现出一种以为是理智上的判断,实则,人在那样的时候理智并不存在。

 

下午我们离开市集,稍作休整,又赶往古城逛夜市,那个夜市有全球十大夜市的美誉,作为游人自然不能错过。

前几年,我和备备去过一次琅勃拉邦,在那个小城的每一个夜晚,都是靠逛夜市度过的。相比于白天的市集,我更喜欢夜市,它除了没有毒辣的太阳外,还拥有着只属于夜晚的懒散,逛起来没有浪费光阴的负担,闲碎地走过每一个摊位,在那一盏盏明亮的灯泡下,路过一个人辛苦的营生,这仿佛才是确切的人间图景。

我们打了一辆车前往夜市,一下车子,一整个东南亚的黄昏就挂在了眼前,古城的所有屋顶和佛塔都在淡粉色的余晖和奥热的空气里漂浮,那是平常日子里难遇的神迹。

我被这景色击中,那颗藏匿许久的旅人之心终于被唤醒,放出豪言,今晚咱们必须大逛一场。备备学我爱用的东北话,说你终于支棱起来了。朋友爱讥讽,说你也就在夜市才有购物的底气。

我懒得理他,径直走入了那夜市的入口,人潮汹涌,我喜欢淹没于陌生之中,那是一种喧嚣但又万籁俱寂的安全感。

可是那晚,我却也没能如愿逛到尽兴,在逛了差不多有一半的面积后,我感觉大腿内侧有些不舒服,判断应该是这些天为了方便旅行,穿的一次性内裤出了问题,可能太炎热和皮肤摩擦过敏了。但我没好意思说,就坚持继续逛,他们两个兴致也很浓,各自买了一堆东西。

但我越走越疼,到最后都有一种火辣辣的刺感了,便想找个地方坐会,他俩又说我娇气,我也对之前放出的豪言有些亏欠,就又硬着头皮逛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他俩也累了,时间也到了夜里十点多,我们才回了酒店。

回到房间,我急忙去洗澡,看大腿内侧起了一片红疙瘩,连热水碰到都痛得不行,我也没好意思和备备说,她曾阻拦过我用一次性内裤,但我懒得每天洗内裤,便偷偷在用,这次也算是自食恶果。

快凌晨时我们终于睡下,备备很快呼吸均匀,而我却疼得睡不着,被子一碰到就疼。我想出去买药,可这个点药店都关门了,最后想起备备说过,她用来擦脸的海蓝之谜有镇定的作用,就蹑手蹑脚地下床,偷了一点涂在大腿内侧,凉哇哇的,果然舒服了很多。

那一夜,我也终于能够睡去了,只是梦里还在逛那夜市,走不完的长巷,几乎成了噩梦。

 

清晨时下起了雨,我松了好大一口气,终于有不出门的理由了。但他俩还是约定要出去,去一个遥远的艺术乡村,他们说东南亚的雨都是一阵一阵的,下点也好,凉快。

无奈,我只好把大腿过敏的事情讲出来,俩人笑了好一阵,才算放过我,我因此有了难得的清闲。吃过早饭后,天果然放晴了,我腿上的过敏也消退了下去,便去酒店的游泳池游了会泳,又躺在泳池边的长椅上看书喝香槟,这才是我喜欢的度假方式,轻松,惬意,时间慢慢打发,身体越慵懒越好。

但我也不反对那些赶场似的旅行方式,世间的好景那么多,多看一个是一个,那样充足的行程,热忱的忙碌,是生命活力的一种反映,是求之不来的热情。这些之于我这个向来对世界满是倦怠的人,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事情。

那天我睡醒了午觉后,又去做了个推拿,筋骨放松地回来,却见备备已经在房间里了。我诧异她为何回来得这么快,她说没什么意思,逛一逛就逛完了。又说,我害怕你一个人无聊,就想着早点回来。

我说你不用管我,你自己玩得开心就好。说完又有些隐隐的担忧,怕她这几天看起来的轻松开心,有强打精神的成分。她是一个心思细腻又多虑的人,她会因担心我的担心,怕我的心意被辜负,而努力演出欢喜。

她没说话,已经在卸妆,我看着她的背影,小心揣度。或许我猜得没错,她并不像表现出的那样的愉悦,这些天她一直在服药,而吃了药的人,只会有不悲不喜的平静。

但她卸好妆后,却突然转身抱住了我,说谢谢你。

我受宠若惊,她继续说,谢谢你带我出来玩,我感觉自己好多了。我之前不该那样,我不该想死,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

我一下子就红了眼眶,知道那是抑郁好久的人,终于在体会到了一丝幸福后,才会有的心境。是冰河解冻前的一缕春风拂过,让冰面有了裂纹。我轻轻地抱住她,说我明白,我都明白。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不说的,总比说出来的要多,但那些藏匿在心里的话,只需一声叹息或一个眼神,就都懂了。

那天傍晚,我俩拉着手去宁曼路的小广场转悠,那里有美食的摊位,我们买了烤龙虾和冰啤酒,找了个空位置坐下吃。

小广场的中央舞台,有人在演奏小提琴,都是很经典的爱情歌曲,演奏者在演奏了几首英文歌之后,看周边的华人渐多,就拉了一首《我只在乎你》。可能是最近经历的事情太多,也因婚姻生活渐渐明白了生命中相守的不易,我在听到那熟悉的旋律时,又红了眼眶。

我把那演奏拍了下来,分享给了我的一个朋友,他那时刚离了婚,我并不是想刺激他,让他难过。我只是突然很是感慨,便在后面跟了一段文字,“爱情好不容易啊,婚姻也是,但爱情也是最美好的,最公平的,不管贫富贵贱,每个人都有权利拥有它。”

朋友过了会回复我,只有四个字:好好珍惜。

 

当晚的夜里,又下起了雨,酒店的花园里有一处门廊,我和备备坐在那里,一边听雨,一边感受热带夜里难得的凉爽。我俩似乎好久没有这么安静地,心绪平和地只是坐着了。从怀孕开始,这两年的日子兵荒马乱,都快忘记日子还可以如此闲适。

我们虽然都明白,要为了新的身份,割掉一部分的自我,却没想过,会如此地伤筋动骨。

那晚我俩聊了很多,生活琐碎,有的没的。她说有点想孩子了,想亲亲他的小脚丫。也说这几天她一直在反思自己,之前做得还不够好,想法也错了,不能觉得孩子是负担。她曾经非常渴望有个孩子,但不能只渴望孩子的可爱,做母亲的仪式感,还有用他构建完整的人生图景。与之而来的那些痛苦疲累担忧责任,也要照单全收。

我想起之前看到过的一段话,“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日记里写道,其实我更喜欢好多年前的自己,他比我有胆量,比我遗憾少,也比我懂得少,但比我相信得多。”

我把这话说给备备听。她说,那你是后悔现在的生活吗?我说不是,我没有说谎,我很珍惜现在的生活,我之所以喜欢上面那段话,是因为我对它有自己的解读。有了备备和孩子以后,我变得更古板更胆小也更不敢轻易相信他人了,我怕因一些错误的事情,导致她和孩子失去保护和照顾。我把自己的需求退居到次席,也把自己越发地封闭起来,是觉得,有他们就够了,天地之间,什么叫浩大呢?散布四海的好友,维系不过来的,人最后都是守着身边人过日子的。

我把这些讲给备备听,她把身子靠过来,躺在我的腿上,不再言语。我也收住了所有心思,只惦念此刻的柔情,或许多年以后,我们都会怀念这个漫长的雨夜。

 

几天后,离开清迈的早晨,我和备备去吃早餐,露天的院子里,有好多陌生的花在开放。我看着她轻快地去点餐的背影,心里有些久违地动容。抑郁症是潜伏在身体里的怪兽,它不会被消灭掉,只会暂时隐藏,再伺机而动。但不管怎样,这一次我们暂时战胜了它。

我拿出手机拍备备的背影,却拍到一架飞机从头顶掠过,低低矮矮,掠过明亮的清晨。

我想起自己的青春时代,有过好多模模糊糊的忧虑和憧憬,看头顶飞机飞过,就想着它能带我去远方,或是未来。

而现在就是未来,也是远方,我站在此时此刻,回望过去,发现时间果然是包治百病的药方,但并非是去根的仙丹,一切过去的,还会换个样子重新到来,困难不是顽石,而是连绵的山丘,翻过一座,还有另一座等在前方。

可这就是生活之旅,没有他法,我们只能不懊丧,不消沉,累了就歇歇脚,歇够了,再爬起来往前走。

循此苦旅,以达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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