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章·手记 > 正文内容

加冕

二向箔2024-04-07 09:23:45文章·手记77

加冕.jpg


作者/李秋凉


家道中落,主人公父母周转腾挪,落魄的时候更能看清人心。驾车从一处到另一处的过程中,主人公拨开人性的迷雾,直抵生活的本质。


会所,5档

闷热,意识逐渐恢复,更躁动起我的鼻腔和胸腔。

我醒来,房间一片漆黑,轰轰的空调音使我疑惑,伸手去摸床的一侧,没有人,床板坚硬,一次性床单的粗糙质感,清醒些许,并不是家,昨夜没有回家,但幸好也不是谁的家,没蹭在某一坨肉的怀里——妻子的说法。多少有了些底气,没太出格,我想。可妻子并未打过电话,连个信息也未发,几年前还会吵闹。

打开台灯,四下无窗,床头上立着两个空的易拉罐,旁边倒着三个捏扁的,不远处墙角似乎也有两三个,仍挥发着酒气,昨晚掷过去的?有了点印象,好像臂膀甩出的时候,还大骂了几声。那不是我,我很少亢奋,宣泄,算是宣泄,昨晚本不该喝这么多酒,舌根干渴难耐。

到现在还有些心虚,R兄是有求于我?都知道我开了个饭馆,可也只是个饭馆,心知肚明的,谁又真觉得那算个什么。那是有求于我的父亲?父亲早年从商倒是有些名气,可现况如何,其实也不难猜。或许只是R兄对我不了解,昨天初次见面,介绍我的那位老哥把话说得太满,长了我的脸,也长了老哥的脸,众人于是架着我来聊,R兄亲自为我斟酒,弄得我整晚不自在,但也只好装腔作势地演起了低调的人——低调好,低调深不可测。

其实昨天只是烦闷,听一位做艺术的友人大谈起萨特,名字耳熟,便借来一本他的书,走马观花地读起来,想说找些优越感,排解日益增长的无力,却不想引来了虚无,就打算找那老哥喝点酒,透透气,即便不能倾诉什么,也好过清醒着,谁知他把我叫去了R兄的生日宴,巨大的圆桌上三十几个人,除了老哥我一个都不认识。

我称“R兄”,人家并没有那么大,年纪小了我整整一轮,也是本命年,可毕竟昨晚的阵势摆在那,我又对他的家世早有耳闻,总不好真把人家当弟弟,也就不清不楚地谓之“兄”,反正时下也没那么讲究。

生日宴后,我已有几分醉意,本是要回家,可R兄拉着我不放,坐着他的车又去了唱歌的地方,找了陪酒的女孩儿,接着又换夜店,我在咚咚的节奏里呆坐了很久,本以为大家很快也就散了,可黎明时R兄又单独拉着我,来到他家里经营的这会所,非要跟我再喝,我们在楼下洗过澡后,他却没了踪影,会所里只开着几盏灯,我也就独自上楼,找了个客房,要了些啤酒,于是醉成了现在这幅样子。

时钟显示九点,还好不太晚,赶到父亲家尚来得及,我猛然想到还需去昨天生日宴的地方取车,就连忙翻身跃起,顾不上宿酲犹在,奔到楼下,更衣结账,前台说R兄已交代过,我的消费一律免单,那怎么好意思,让人觉得没分寸,再说几罐啤酒而已,也没什么其他的,欠下人情不值得,就执意付了钱,这会所不便宜,几罐啤酒竟这么贵。

马路上人车嘈杂,恍若昨晚的夜店,酒后的虚弱感袭扰上来,心脏鼓动着我的情绪,阳光抽离着我的意识,仿佛将这一天从绵延的时间里,用斧头粗鄙地斩断,断裂的两端毛糙棘手,不承接前一天,也不延续下一天,成了独立而难熬的一天。

我在街边买了几瓶水,狂灌下去,稍有缓解,然后拦了一辆车,来到昨晚生日宴的地方。我的车赫然停在马路边,副驾的车窗上贴着罚单,意料之中,昨晚R兄吩咐他的司机,想帮我把车送回家,我说不必,我司机也在,等下就来。

坐进车里,父亲打来电话,催促我抓紧时间,银行中午要休息。我启动车子,朝南行驶,却发现车速稍快之后,发动机的噪音也跟着大了起来,转速表的指针趋向红区,该死的变速箱,估计又出毛病了。我切换成手动挡模式,档位最高只能挂到5档,6、7档都切不进去。

这台车不是破车,九年前买的时候,是一笔不菲的数目,撑了很多年的门面,当然现在也还会让人高看一眼,虽然贬值得可怖,但若不细究,就仍算体面。只是这车的变速箱一直有问题,召回过几次都没修好,交涉无果,只能时常修一修,成了修车厂的常客。

我给修车厂打电话,询问今天是否能修好,晚上有件很重要的事,需要用这台车。师傅说今天肯定不行了,配件最快也要明后天到,不过最近有个新方法,或许能彻底修好这台车,明后天可以试一试。

彻底修好,我不抱期望,之前也这么说过,但还是有侥幸的,万一修好了呢?我的生活就整饬了一点点,不管有过何种不堪,我终究是想全心全意爱这台车的。我一直有种感觉,也可以说是一个不正式的计划,我认为这台车,可能会是我人生里的最后一台车,即便问题很多,可我不想抛弃它。

九年前正是父亲生意红火的时候,我当然贪慕虚荣,身边的浮华也令我盲目,家里买了三台车,我个人买了一块表,一台胶片相机,倒不至于令人羡慕,可多少能在朋友面前谈笑风生了,幻化出扬眉吐气的错觉,后来父亲生意开始萎靡——外人并不甚清楚——为了过活,父亲决定开一家饭馆,相继卖了两台车,还有他和母亲的房子,剩下可抵押的,也都尽数抵押了。

父亲一直将这饭馆唤作“酒楼”,一个三层的建筑,面积不算小,房租低廉,父亲最早就是做饭馆生意起家的,早年尝过甜头,觉得稳赚不赔,信心充足,所以才在这个时候选择重操旧业。可毕竟他已经太久没做这一行了,观念脱节,模式守旧,开业四年,不管我和父亲如何经营,也无济于事,不夸张说,没有一个月盈利过。

低廉的房租本该是优势,可这座北方城市早已失了活力,饭馆所在的这片区域更是如此,市政府南迁,原址周围萧条,老旧社区日子过得谨慎,即便是附近颇具名望的“北市场”,也只有在过年时,才多些人气。周遭商铺老老实实地比拼着廉价,不然连门可罗雀都难。

若是人生翅膀就好了,我常胡想,人若是有翅膀,也许这饭馆的位置,也就没那么重要了,只要勤于经营,大家可以慕名飞来,距离远近也就是多扇几下翅膀的事。调侃而已,人没翅膀,即便有,可能也懒得多扇那么几下。

车子转弯,驶上了这座城市最宽阔的马路,道路两旁林立着雄伟的酒店、写字间、商场,它们真像我这台昂贵的车子。我控制着车速,打开收音机,广播里播报着路况,还算通畅,然后是新闻,今天是香港回归25周年,再然后是天气预报,晚上可能有雨。


父母家,4档 

车子驶过大桥,进入城南,右转下主路,再转几个弯,就是我家,之前也是父母的家,我们分住在一栋楼的两户,三年前父亲将他们那户卖了,不想邻居问津,便搬离了原社区,在附近另租一处小房。

城南算是新区,二十年前还是一片菜地,后来发展迅猛,稍富裕些的人,大多都迁了过来,这几年虽有放缓,道路上车也还多,走走停停,开不起来,变速箱的问题也就不算碍事,5档足矣。

我与父母家买得早,母亲的主意,她常以为买的房子踏实,归属自己,谁也夺不去,三年前过户时,解燃眉之余,竟意识到无心插柳的收益,又连连称卖得值,租个小房子也挺好,便于打扫。

父母卖房子,亲戚和朋友一概不知。我说我也把房子卖了吧,账户上的数额难以维系太久,不图安逸,也是有愧,母亲说你孩子还小,租房要看房东脸色,总搬家不好,我们年纪大了,就无所谓了。父亲说要有信心,困难是暂时的,一定能东山再起,你那户只需抵押就好,等好起来了,利息不算什么。

就犹如腹部挨了一拳,忍住绞痛,调整呼吸,渗出汗水也故作镇定,只待平复,然后说无妨,外人也就觉得无妨。

几天前银行经理打来电话,说最近降息,两年前房产抵押办的贷款,可以申请重新办理,每月会少还点钱,还能再多贷一些,便约了今天上午。父亲怕我不够老道,紧要关头出了岔子,就说要一起去。

将到父母家,我给父亲打电话,然后停在路边等着。几分钟后,父亲大步向我走来,后面跟着喃喃的母亲。父亲还未上车便问,证件都带齐了?我说都带了。父亲坐进来,递给我一个口罩,怕我车上没有。母亲拉门也上了车,我问母亲也一起去吗?没等母亲回答,她的电话就响了,父亲说先开车。

我调转车头,上了环路,向着银行驶去。父亲默不作声,关注着母亲的通话,我也侧耳聆听,母亲面有愠色,忽然叫了声“爸”,电话那端应该是我的姥爷。我尝试超了几辆车,心里揣测着通话的内容,母亲喘了口粗气说,我怎么管?我管得够多了……电话那端声音就大了起来。

姥爷鳏居多年,一直是母亲赡养。姥爷有三个孩子,大舅退休前是国企的干部,嗓音洪亮,总是大义凛然的样子,二舅很早以前做过电工,后来好像开过五金商店,炒过股票,我也就记不清了,或记混了。这么些年,只有母亲每周定期去探望姥爷,出钱出力,成了子女间的默契——谁让家业看着殷实。是以后来积怨也更深,母亲曾哭诉着众叛亲离,原委机缘巧合,也是我的缘故,姥爷几年前将他的全部积蓄给了我,本想借此老有所依,我父母也就给他养老送终了,却不想父亲时运不济,那积蓄又早被我购置成一块表,心里没了底,慌乱也就使姥爷多疑,怎么想这都是母亲的阴谋,于是有过一阵决裂,现在缓和许多。

我猜想这又是一通严重的电话,跟大舅有关?还是跟二舅有关?母亲常说姥爷偏心,嘴上夸耀女儿,实际惦念儿子。我一直不愿参与这种家事,理论来,理论去,谁都欠谁的。逢年过节,我只顾客气和沉默,对他们的矛盾丝毫没有兴趣,养成了如此印象,也就没人会跑过来给我梳理清晰,再询问我的意见,怎么都好,我觉得都对。

车子下了环路,在一个丁字路口停下,红灯久了一点,再开动时,我发现5档也挂不进去了,只好放缓车速,在4档状态下控制住转速表的指针,避免进入红区。发动机的噪音有点大,父亲察觉到,拍了我一下,我小声说,老毛病又犯了。父亲啧了一声,蹙起眉头。

这是大哥的事,母亲终于说了一句,是他自己家的事,他儿子欠的债,我怎么管?你觉得合适吗……那些钱我就算还你,你也不能扔这里啊,大刚可不是困难,那是犯罪,他借了那么多债,全都挥霍了……

看来与大舅有关。母亲最后说,下午到了再说吧,挂断了电话,按下车窗,大口呼着气。父亲问车又坏了?我说今早坏的,晚上的事不行就打车吧。父亲说那不行,打车可不行。我说要不就开到那,明天再取,反正是自己家的饭馆,我可以喝一些酒。父亲说停在北市酒楼也行。

父亲又问,晚上找去酒楼捧场的人都联系好了?我说联系了,大厅每人酬劳五十,免费吃一道菜,几个人拼一桌,不包酒水,座位能凑满,坐到打烊,二层的包间也都安排了,酒水随意喝,三层没安排,估计亲戚也不会往上去。父亲斥责道,酒水随意喝,你就这么安排的?我说包间不用酬劳。

车子经过一片商业区,不远处就是要去的银行。也就十年之前,这片商业区还吞吐着全市的人潮,记得在路南,曾有一家茶饮店,口味寡淡,我常去喝一款青柠饮料,除了酸也没有什么。店铺面积不大,装潢并不精致,大片翠绿的主色上,粗描着几只白色兔子,桌椅紧凑,室内强行搭建的二层,走上来有沉重的回响,店门那面是大块落地窗,一二层都能通透地看到外面,门口的停车位上,停着各色昂贵的车子。

或就因这通透,使这茶饮店成了非同一般的交际场,也是优越感的积攒地,谁换了新车,谁还开着旧车,谁牵着谁进门了,谁跟着谁走了,无所事事的下午,吸一口青柠,几个朋友插科打诨,品头论足,也有芥蒂者话不投机的,但碍于场内错综复杂的关系,往往就受了调解。熟络的姑娘们今天跟着你来,明天跟着他来,男士们有的新潮T恤,有的毛衣翻领,二十岁的漂染向四十岁的胡茬称兄道弟,四十岁的挎包向二十岁的豪车嘘寒问暖,一处不具代表的城市回忆,迈进来就恍若迈上了高人一等的阶梯。

虚荣的我也曾拥挤其中,央求父亲买了一台猎奇的新车——在这台变速箱有问题的车之前——流线型的红色,车窗无边框,推背感强,友人帮忙从国外弄回一套宽厚的轮毂,更换之后更显气势,终引来茶饮店内的注目,于是得意忘形,以为可以超脱于自然规律,一次转弯时,过于冒进,重重地撞在水泥柱上,买来二十七天,那台车就报废了,所幸人无大碍,朋友们咬着吸管,戏谑我是租了一台车,我也就戏谑是租了一台车。

过了交通岗,我把车停在银行附近,母亲也随我和父亲下了车。我望见那家茶饮店早已荒废,一整排的门市都凋敝成水泥的本色,兴衰而已,倒也不值唏嘘。母亲突然说,你刚哥出来了。我“嗯”了一声,已经猜到了。

下午得去趟你姥爷家,母亲说,你二舅母还想我们顺路接上她,我让她自己去吧。父亲说,对,让她自己去吧,这车的噪音能听出来。

 

银行,3档

大费周章后,我们进了门,银行的窗口只开了一半,等待的人不多,我取过排号,给银行经理拨去电话,她说现在有些忙,请我先在柜台办理一下手续,并抱歉着说这次政策力度大,很多客户都赶在一起,职业性的笑声确显疲惫,我也就不好细问。

我们坐到白钢排椅的等待区,少顷便轮到,我在柜台前填了三张表格,父亲站在身后,盯着我一笔一画,柜员核验后说请稍等一下,经理晚点便来。我与父亲就回到母亲身边,父亲贴我耳边说,等下那个经理来,你比对一下墙上的职员照片,现在什么事都不保靠。

母亲打给二舅母,找了个详细的理由作为托词,然后埋怨起大舅,二舅母异常理解,并表示一定支持母亲。放下电话,母亲说二嫂明事理,大刚欠的钱,本就是大哥的事。父亲说,你爸把积蓄给咱儿子,这个事二嫂还不知道。

我装作听不见,然而母亲还是转过来问我,还记得你刚哥的事吗?大致记得,我说。母亲便又数落起来,刚哥结过三次婚,前两次都被人骗了,因为腿瘸——母亲这么认为——侥幸找到一个愿意照顾他的,生了一个孩子,本该踏实,可刚哥一反常态,不知何以不安分,偷偷将房契抵押出去,分别借了三笔款,手续定然是违规的,又私下跟亲戚朋友伸手,一千两千都借,这么多钱却并未用来做正事,而是同狐朋狗友玩乐去了,动辄一顿饭上万,包养情人,流水般花销,日日寻不到人,妻子每问起,不是在唱歌,就是在喝酒,债主终日讨债,他也不管不顾,一气之下债主就告他合同诈骗,判进去了一年。

父亲说,你刚哥前几天才出来,债还得还,其实你大舅有些钱,只是想留给小儿子,你姥爷看不下去——说是看不下去,毕竟是长孙,便要么让咱家帮忙,要么就把积蓄还给他,又提到他那点积蓄。

母亲说姥爷那些钱,不还是这么多年她给的。我没反驳,且觉得也是。

父亲说你娘家人都是占便宜惯了。母亲却也不爱听。父亲拉住我,说借债可以,但借来要做正经事,你刚哥根本就没想还,他从小就羡慕你,瞧不上你大舅,觉得自己生得不好。我说羡慕我?当然羡慕,父亲说,你刚哥以前常念叨,看看我小弟这吃的用的。

我竟有些内疚,仿佛看到刚哥在挥金如土之余,扭过脸来凝望着我。可我们已多年不见,我仍令他介怀?大约不止我,而是我这类人,勾勒出幻境,让人驰往,奢靡是深渊,而深渊无底,多少奢靡也尽可倾倒下去,这幻境的欲望,深以为然地该当糜烂,该当放肆。一个人是他所有行为的总和,我想起昨天书里的一句话。

刚哥有残疾,一条腿截肢,锯腿之前,他曾是一名法警,拿到驾照不久,跟同事去郊游,在高速上非要试试身手,结果撞在货车尾部,从此坐上轮椅,有过一蹶不振,后来性情竟热忱起来,偶也狂躁,常钻牛角尖。

刚哥生母去世得早,听说那位大舅母是个强悍的人,曾因口角跟姥爷以跳楼相逼,后来什么癌去世了,母亲说她走的时候,骨架撑着一层皮,终日呻吟。大舅续弦,现在的大舅母,就是当初照料刚哥生母的护士,几年后大舅次子出生,前阵子刚在德国毕业,入职外企,刚哥或也引以为傲吧。

我少时住在姥爷家,刚哥常来。他会教我一些擒拿技巧,我自是摔不倒他,缠住大腿,拼上全力也无济于事,他则只消轻轻一拨,单腿一扫,即可使我翻仰过去,我吵嚷着不服,他便再陪我比试,每次倒也抓住我双肩,只翩跹地放在地上,一晃就是整个下午。我大汗淋漓,他也似乎满意。那时是崇拜的,他的腿法,我觉得。

若非深思,其实早已忽略了刚哥的苦难,印象里尽是他一年前向母亲告贷的样子,当时拨来电话的倒也不是刚哥,而是大舅母,可刚哥的神态却分明出现在记忆里,那副嘴脸淡去了失恃、残疾,而单纯是个借钱的人,一个堕落的欠债者,于是本能放大了他性格的偏执,生出了“如我所料”的念头。很多人给过刚哥忠告,甚至连我也曾规劝过他,多理解别人的善意,不要总固执于自己的见解,质疑别人说的都是欺骗,诓骗他这个瘸子。在他入狱前我给他发过信息,刚哥没有回复。

银行经理终于小跑到我们身前,父亲有些不满,强调着时间,又夸谈起当年银行是如何低三下四地逢迎他,进而再提起他曾经的事业,银行经理也就低三下四地逢迎起来,估计她也习惯了。

父亲问了很多尖锐的问题,倒确实是我未想过的,比如贷款的年限,比如是否等额本息,比如提前还款有无多余费用,最关键的是重新办理,会不会如期批下来,我深知这问题的分量,若这笔款出现断裂,很可能一切也将断送。

经理引着我们来到会议室,接着去打印合同。屋里坐满了人,其中一个穿背心的壮汉突然认出了父亲,亲切地托起父亲双手,毕恭毕敬地叫着老大哥,父亲有些迟疑,壮汉拍着胸脯,介绍说自己早年曾在父亲手下做过事,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每次动手都冲在头一个,又提起当年的保安队长,父亲这才有些印象,客气着问起他近况。

壮汉说他几年前刚成家,按揭买了个小房,这阵子贷款刚还清,正巧来办手续,平时忙些小买卖,不值一提,跟老大哥自是不能比。父亲笼统地应承着,且主动说他最近投资了很多项目,下半年就陆续见成效了,可衔接上出点小问题,这才过来周转一下。壮汉钦佩着,说时下不比曾经,各行各业都挺难,老大哥要是有吩咐,千万别客气。父亲说他也就周转几天,最多一个月,本来嫌麻烦,但儿子非要来银行,说罢就坐到了一旁,静默好一阵,又起身向壮汉要了联系方式,才坐到了我和母亲身边。

经理拿着合同匆匆回来,父亲本来犹豫,壮汉起身说他办完了,笑容可掬地道别离去,父亲这才拿过合同仔细看了一遍,期间我借口去卫生间,比对了职员照片,没什么问题,心想若是这也有诈,也就没法子保靠了。回到会议室,父亲将合同也递给我看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才放心让我签署,一式四份,四处签名,四处手印,四处骑缝。我忽然想起刚哥,合同诈骗限制了他一年的自由,他没有兑现他的承诺,可我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承诺就要兑现吗?失信者自古不乏其人,小者失信于人,大者失信于民,却还是要信,只能去信,强迫去信,总要信一个,不然何以过活。

从银行出来,父亲说还要去趟W商场,买几张购物卡,问我账上还有多少余额,虽然紧张,但临近节日,既然有所寄望,那很多关系就还需维系。

车子重新驶上环路,竟只能挂入3档了,我刚才偷偷给妻子拨电话,没人接听。母亲又说起刚哥,说一年多前大舅母给她打电话借钱时,拿刚哥寻短见来要挟,母亲说那时候正困难,她自己都不想活了,还顾得上谁?又问我有没有接到过大舅母的电话,我说接到了,我没借。

母亲宽慰说,知道你心软,怕你磨不开情面。

我说没有,我早就不那样了。

 

商场,2档

钱这事,即是让你觉悟,无论当下就奋力跑出去,抑或当下就虔心苦思冥想,都是无能为力的,隐忍、滞气、发奋、疯癫……钱不以情绪与决心为依据,驯化众生,乞求而无果。

W商场的贵宾接待室位于商场顶层,一处走廊的末端,这里曾翻修过两次,粉饰得愈加奢华,进门后会被称呼“尊敬”或“尊贵”,听到的都是“您”,见到的都是笑,与银行经理的笑不同,这里的笑不急,舒缓而温暖。

一位年轻女性引领我坐下,为我倒茶,半蹲着身子,言语间频频点头,扑面的善意令人惶恐,询问我是否是商场的大客户,我说不是,她便甜美地说了没关系,她会帮我在普通窗口预约,请我稍作等待,善意的热情,终究不能跨越等级的规则,即便大客户的窗口始终空闲——这无产者的思辨又来作祟,并非排斥商业逻辑,毕竟北市饭馆也是如此势利,只是禁不住蹦出“凭什么”的念头,不享受优越即憎恶优越,我在嫉妒。

我翘着腿,神态自若地享受着年轻女性的殷勤,她问我办理什么业务,我说要买十张购物卡,她驾轻就熟,立即帮我填写起申购单,始终半蹲,挺着颈项,伏案握笔的姿态看着辛苦。我望向别处,普通窗口前坐着一位彪悍的光头,讲电话的声音有些粗犷,我回头跟年轻女性说,你可以坐下来,她又是甜美地摇了摇头。我盯着她的面庞,细腻的肌肤,清瘦的腮颊,脖筋白嫩且明晰,她感受到我的目光,向我莞尔一笑,我有些尴尬,转而盯起自己的鞋子,时间变得缓慢,恍惚间回忆起一年前的某个夜晚,我独自坐在北市饭馆的办公室内,也是这样盯着自己的鞋子,员工都已散去,我点燃烟斗,没有开灯,窗外的昏黄濡染着氤氲的烟气,看不到希望。手机日历上标注着每月的还款提醒,银行的在13、20日,亲戚朋友的在5、15、17日……日历有一个功能,可以设置这些提醒的重复频次与重复时限,重复频次选的是每月,而重复时限,我选的是永久。记得那天我写下过一段文字:自然命运多变,我坐着没起身,只是想看看它是如何发生,又是如何结束。

拆东补西,我已麻木。即便是这样,父亲也还乐观,我不如他,混乱年代造就了他拼搏的性格,不服输的脾气,又或者说,是赌上一切的勇气,曾经赢过,也就觉得还会再赢,父亲告诫我,借的钱,利息不可逾期,饭馆员工的薪资,也不可拖欠一日,这是坚定信念在支撑,就像个将死者仍注重声誉,坚信着仍有重返尘世的一天,还要回归于社会生活,即便是只能泉下有知,也不可一把将桌子掀翻,死了便死了。

然而借钱,自是不能说是借钱的,那样也就借不来钱。父亲的说辞巧妙,他说他有个朋友,做的是拆借生意,放贷的利息丰厚,若是有闲钱,可以放在他朋友那里滚动,利息的一半将作为酬劳返还,旱涝保收,比存银行收益高,本金没风险,父亲可以担保。即是父亲作保,亲戚朋友也就安心,父亲会补上一句:这事自愿,过阵子就没这机会了。

今晚去北市饭馆,就是又一位亲戚对这事感兴趣,想要了解一下。父亲说饭馆冷清,要增些人气,让我想办法,倒不是刻意掩饰,只是不想亲戚误会,还有我这台车,也要开着,手表也别忘戴着。

过了十多分钟,普通窗口的光头仍在讲电话,年轻女性十分歉意地问我,如果赶时间,是否愿意在大客户窗口办理一下。这有什么不愿意呢?我不相信年轻女性这歉意,这礼貌背后一定也是个逻辑正常的人,但我也理解这些话术皆是培训的要求,服务于这里的顾客,应谨小慎微,她只能言行不一,我甚至浮现出年轻女性常与友人揶揄这些富贵俗人的情景。不知该同情谁,有富贵处,即有贫穷。

刷过信用卡,商场的POS机划走了我账户上三分之一的数额。光头瞄了我几眼,声音收敛许多,仍能听见。他也是个辛苦的人,妻小似乎定居国外,电话里抱怨着聚少离多,都说那里的生活富足,其实跟自己毫无关系,还不如从前,倒成了边缘的群体。光头侧过身,避开我的目光,我接过十张考究的信封,放进纸袋里,也起身离开了。

我没有乘直梯,而是环着一层一层的扶梯,自上而下。W商场的布局不算新颖,高层区是普罗大众的范畴,实惠的美食广场,合家欢的游乐设施,亲民的服装类别,而越是低层,则越显奢侈,首层更是一排排庞大的门面,那权威的压迫感,仿佛执戟而立,高举着回避的牌子,将多数人驱赶到空落落的中庭,只守卫那些敢于出入其间,气定神闲的人们。

我便气定神闲地向停车场走去,没人能猜到我的不安。我需摆出一副样子,一直保持这副样子,令揣测的人继续揣测,揣测我声色犬马,不知贫苦,赴着男盗女娼的应酬,做着不可见光的勾当……很多文艺作品不就是这样描述?简单而直接,为主人公塑造出一个不值怜悯的对手。这方法管用,我为富不仁,被揣测成高高在上者,而后我再用同样的方式,去揣测于我之上的为富不仁者。

刚哥或许就是如此揣测着我。

在他腿瘸之后,曾开过一次家庭会议,也是在姥爷家,那是十多年前了,我有些模糊,只记得刚哥平躺在床上,淹没于众人的嘈杂中,有议论下半辈子该如何的,有同情年纪轻轻的,有指责胆子太大的,有庆幸不幸中之大幸的,最后所有人集了些钱,叮嘱着刚哥今后该如何度日,刚哥也就因一条腿之故,从意气风发转而受接济,未发一言。

既是受了叮嘱,又受了接济,也就被阐明了活着的规则。这事态后来不了了之,原委我不甚清楚,不知刚哥怎么就惹了众怒,想来或与他之后的两次婚姻有关吧,母亲一口咬定是骗局,刚哥则固执己见,可第一次的婚礼礼金没了,第二次的男方聘礼也没了,刚哥唯有绝口不提。众人再次叮嘱,但未再次接济,母亲似曾向我唠叨过几次,毕竟不重要,我未上心。

 

姥爷家,1档

一片老旧社区,这城市第一批可供买卖的房产,铁栏围起的三大块区域,西尽处是一座公园,公园里流淌过一条支流,我曾在河边抓过青蛙与蜻蜓——我跟刚哥曾在河边抓过青蛙与蜻蜓,用砖头围起烤来吃,我在这里长大。

父母上楼后,我迟缓地寻找着车位,变速箱彻底丧失了功能性,自W商场启车沦落2档,至姥爷家楼下已危机为1档,莫不是还要倒退,只剩下R档,逆向着前行,连举步维艰,都断了念想?我不信,但此前也不是未有过。

姥爷早年住在这片社区的东侧,后来搬离这里,辗转换过几次住处,与母亲闹矛盾后,或是忆往昔,或是因低廉,便搬了回来,在南侧近市场的矮楼顶层租了一户,赫鲁晓夫楼的样式,楼道里每层一截长廊,一截长梯,现已少见。

我停好车,在单元门前按了门铃——老旧社区改造时安装的——一个男人问谁,应该是大舅,我答了一声,大舅按开门,扬声器里传出了二舅母的一句“那可不行”,声音尖厉,不知冲谁。我本不想上去,在车里等着,母亲说待不了太久,父亲也强调不能误了晚上的正事,我也是太久没见到姥爷了,不光是礼数,情感上也有一些,就循着昏暗的曲折,一层一层向上爬。

楼道里堆满杂物,竹筐木箱歪歪斜斜地叠放着,遮住拐角处的小窗,角落阴暗积水,也可能是尿,哪家冬天囤的白菜未吃完,烂在旁边,台阶坑洼不平,露出水泥下的金属框架,栏杆的绿漆早已斑驳,蛛网编织其间,每上一层,我都不禁寒颤,似乎不是穿行于楼道,而是粘在木箱的毛刺、尿液的骚臭、水泥的疤痕、蜘蛛的蛰毛上,又似窒碍在姥爷干瘪的血管里,攀爬在刚哥截肢的褶皱处。

姥爷家的门虚掩着,二舅母的声音振亮了长廊的声控灯,父亲站在楼道远端,满脸堆笑地打着电话,见我上来,并未理睬。我绕过父亲,听到他说“别担心,晚上我给你讲讲”,估计是等下要见的亲戚。

我进了门,刚哥还没来,姥爷弓着背坐在茶几旁,大舅和大舅母坐在茶几的另一侧,二舅不在,二舅母站在姥爷身前,正对着母亲,眉飞色舞的架势,母亲独自坐在厨房推拉门后的塑料凳上,瞪着二舅母。

二舅母见到我,第一句就说外甥,快劝劝你妈。我走到母亲身旁,也搬个凳子坐下,二舅母继续说,外甥,你是我外甥,你刚哥是我侄子,外甥和侄子我都亲,同样亲,是不是这个道理?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我知道没人在意我的回答。二舅母转而对母亲说,大刚是不省心,他欠的债也不该别人来替,这我都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说着二舅母转头对大舅说,大刚犯的事,确实不该三妹来承担,三妹嫁出去了,这本该是咱们弟兄的事。

二舅母这是废话,大家也就都在等这废话之后的话,她叹了口气,回身对母亲说,但是咱爸的钱,那是咱爸自己的,给外孙,还是给孙子,得凭老人的意愿,老人一辈子就这点积蓄,咱们儿女得孝顺。

大舅也深明大义,他接过话来,说这钱我只是暂用,大刚不能总是东躲西藏的,等事情平息了,我就还给咱爸。

二舅母说,要是没有大刚的事,这钱我也不能赞成要回来,我是今天才知道,但给了就是给了,咱爸愿意就行,只是现在情况特殊,大刚这孩子可怜,就当你侄子求你了,对你家来说,九牛一毛的事,不能见死不救吧?

没法救,求也没办法,我心里想。

父亲推门进来,喝道,这今天是要翻脸了?因为这点钱,都来了,都惦记着,都想分点?

大舅声音洪亮,但笑着说,可不是这个意思,没有大刚的事,我也不赞成要回来,现在也不是要,就是暂时借用,别误会。

父亲说,那这钱我直接给债主,不经谁的手,以后你还给咱爸,咱们也谁都别要。

大舅哎呀一声乐了,说这里面情况复杂,有的债主急,有的债主没那么急,我最了解,还是我来支配,至于以后,这钱怎么分,还得看咱爸的,谁也别要难道扔了啊?

父亲说,那就等大刚来了,让他自己说。

大舅说,大刚快到了,他朋友去接他了。

大舅母缓和道,虽然大刚不是我亲生的,但看他过得不好,我也心疼,这事咱们今天不是商量嘛,各家凑点也不是不行,本来是这么打算的,这不咱爸说他有笔钱,正好能帮上大刚,老人这是心疼儿女,想帮咱们减轻点负担。

父亲还要说什么,但电话又响了,他看了一眼,应该还是晚上的亲戚,便笑盈盈地出去了。

这时一直撇着嘴角的姥爷,缓缓抬起头,望着母亲说,老三,你把钱还我。

母亲终于爆发,她吼了一声窜起来,指着眼前的这些亲人,说着不就是钱吗?那咱们今天就算一算!母亲细数起陈年旧账,给大舅买过车,帮二舅缴过罚金,刚哥三次婚礼的费用,姥爷买卖过的两处房产,以及这么多年只有她在承担的父母生活费……算下来成了负数,这些亲人竟欠了债。

二舅母说当初的钱都是你给的,给的怎么作数?

母亲说咱爸的钱也是给他外孙的,怎么就作数?

姥爷说,我没给,我是借的。

于是就再次争辩起来。

我忽然想起了北市饭馆,进而想起了人若是长翅膀,生意是不是就会好起来,也就不会有今天这一幕,从而也就幻想着将双双翅膀,安插在眼前这些亲人身上,那么他们会不会就要飞到天上去,在云霭间争吵,叽叽喳喳,叽叽喳喳,那还是人吗?那不就是鸟了?

姥爷的冰冷,我不意外,行将就木,却身无分文,即便如父亲说,当初姥爷是盘算过利弊,才把积蓄给我,并不是偏爱,我也还是能理解姥爷的惶恐不安,直至两个月前,我私下来见姥爷,我对姥爷说,我从小是您带大的,现在家里确实出了状况,能卖的都卖了,能抵押的都抵押了,不是您想的那样,难道连我的话,您也不信吗?您的钱我以后一定还,我不可能骗您。

姥爷低垂着,沉默不语,然后如龟般伸起头,还是笑了的,对我说,你把钱还我。

在那一刻,我被迫长大了——在姥爷的眼里,不再是个孩子,而是个都一样的大人了。

屋子里的气氛愈演愈烈,我只好去找父亲。父亲站在楼道深处,倚着一口水缸,缓慢地吸着烟,燃烧的红点于幽深间起伏。门是开着的,他应该能听见屋内的紧迫,可却无动于衷。我走到他身前,以沉默来提醒他,他斟酌稍许,将烟蒂丢入水缸,然后拿起电话,给亲戚拨去,一如既往地自信,他对亲戚说,他刚刚跟那个朋友联系过了,现在用量大,利息可以多给一些,但也就是这个月。亲戚问利息多少,父亲说了个数,转而又改口,说了个更可观的数,我心头一紧,转而又释怀,能怎么样呢?还能怎么样。

亲戚仍犹豫,父亲说那就晚上先聚聚,位置都订好了,其他事无所谓,主要是这么多年没见了。

父亲又开了几个玩笑,挂了电话。他看着我,自言自语地念着账户上余额多少,刚才购物卡花销多少,这个月要支出多少,晚上的亲戚会借来多少,运气好的话,还有多久才能缓解,运气不好的话,还有多久需要坚持,如数家珍一般。

我说,要是算上刚哥这钱……

你看他们谁在乎你刚哥?父亲说,还不都是为了分这点钱。

是的,的确如此,唯有如此,只能如此。

父亲转身向屋内走去,我将要尾随,突然听到楼下响起沉重的脚步声,不是一个人,七八只脚咚咚地踏着地面,栏杆嗡嗡,烟尘呼呼,那声势犹如千军万马,在狭窄的楼道里气吞山河,随着响亮的口令声,楼下叠放的木箱轰然倒塌,竹筐发出滋滋的清脆,想来已被踩在脚下。

我僵在原地,几个男人整齐地喊着一二、一二,步履粉碎着老旧的生机,已慢慢逼近,台阶下的转角,先是露出两张凶神恶煞的面孔,紧接着是一把悬空的轮椅,轮椅背后是另外两张骇人的面孔,他们将轮椅高举过肩,严肃而坚毅,轮椅之上泰然端坐着一个人,是刚哥。

我没想到会这样再见到刚哥,他套着一身血红的衣衫,头戴针织帽,双手按在扶手上,挺着胸膛仰面驰目,颐指气使的姿态,仿佛刚刚攻陷了这栋老旧的危楼,今日没人敢对他兴师问罪。四张面孔同时瞪向我,前面的两人呵斥避让,我连忙缩到一旁,刚哥注意到我,侧着头对我颔首微笑,一种疏离的亲切,我叫了声刚哥,他便不再回应,随着轮椅扭转,在我的头上压过,向着姥爷家屋内的硝烟迎去。

刚刚寻车位的时候,我还在心里无奈,深谙来姥爷家只是走个过场,现况如此,绝不会替刚哥还什么债的,也就自责,但也心生怨念,觉得刚哥不计后果,肆意妄为,实在不值得可怜。顾及尚存的亲情,我以为还是应该再规劝一下刚哥,他该多读些书,尝试欣赏一些艺术,或者了解点人世的哲学,从而拓宽视野,去追求生命更高的意义,而不单单是物质。可此刻,我豁然意识到自己的浮华,胆怯地缩在角落,觉得这些自以为是的规劝,竟如此不切实际,空洞的开导,单薄的祝福——我天生是剥削者。

大刚来了,大舅在屋内喊道,说说吧!

 

北市饭馆,R档

天黑了,我不得不走小路。

我倒行在辅路与胡同之间,不敢开灯,躲避着监控与执勤,R档的噪音弱了很多,可车速缓慢,我专注于倒车镜,父亲也侧身帮我盯着后车窗,还好去北市饭馆不算太远,小路上行人也不多。

母亲仍回味在刚才的痛快中,本以为刚哥会如何刁难,却不想他竟一口回绝,说他不需要任何人的钱,引得大舅咆哮詈骂,二舅母和姥爷也是措手不及。父亲说,真没想到,大刚这么执拗。母亲说,之前借钱的电话,也都不是大刚打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这个侄子有骨气。

不知为何,我心有余悸。刚哥的神情始终立于眼前,他被围在厅堂中央,抬眼凝视众人,一一驳斥着质疑与羞辱,他说他会想办法弄到钱,会还一部分债,但也会挥霍一部分,他打算离婚,不牵扯家人和孩子,他不认为有错,也不认为有罪,杀人放火他不做,坑蒙拐骗靠拼搏,谁的钱来得干净,生老病死是各安天命,锒铛入狱是技不如人,这次不够缜密,以后自会游刃有余,谁都只能活一回,凭什么他就要这样过一辈子?说这话的时候,刚哥掀起衣襟,敲了敲自己的义肢,身后站立的四个卫士般男子,赶紧帮刚哥整理好,然后冲着大舅嚷嚷了几句,大舅骂着这些狐朋狗友,又指着刚哥说,既然要这么活,那以后暴尸街头也就自己负责,姥爷一直眯着眼,最后说了声滚。

仿佛一切的动荡,都不是在为过失汲取教训,而是在为强硬累积经验。昨天看的书中说,人能自由地作出选择,所以也因这自由,而需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当时觉得自洽,可此刻又觉不妥,书里似乎未有解答一个疑惑,那就是为何所有人不会作出高度统一的选择,为何不同的人会作出不同的选择,这自是个体的差异,可这差异从何而来?这些个体的差异,是否即是自由以外的注定?又或说,这差异是否注定了所谓的自由,那刚哥为何要负责……

车子从一片漆黑中倒出,只剩下最后一段必经的主路,在黑暗中惯了,倒有些怯懦,不敢驶入这煌煌的车水马龙。父亲说我下去帮你掩护,他下车站到车尾处,双手一边示意倒车,一边向后退,我于是打开双跳灯,沿着路肩,跟随父亲的倒退而倒退,偶有路人投来目光,也并未生疑,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赶路。

将近北市饭馆,父亲遥指着正门口的车位,让我将车停在那里,然后他率先跑过马路,将门口的经理和员工都招进大堂,指手画脚地点起了菜。我心领神会,看到门前没了人,便深踩一脚,倒过路口,紧打几下方向盘,将车停入了正门的车位中。

我与母亲下了车,正巧亲戚也到了,暗自庆幸,母亲赶忙寒暄,我也热络问好,一对穿着质朴却花哨的中年夫妇,年纪与父亲相当,母亲挽着女人,向我介绍道,若是论辈分,得称呼四爷、四奶,我再次躬身,四奶摸了摸我的头,四爷哈哈大笑,露出满口的黄牙,说都长这么大了。

我搀扶着四爷四奶步入正门,父亲已安排好酒席,指着墙上的灯箱,要四爷四奶再点几样菜,四奶说这灯箱上的照片拍得真好,一道道菜像活了似的,这大堂也气派,没点底气真不敢进,父亲说都是儿子弄的,这酒楼就是给孩子试试身手,我什么都不管。四奶拍拍我,说看看你爸多疼你。

殊不知,这饭馆是我与父亲的角斗场。从装潢设计,到茶杯的口径,都是由父子间的争吵而诞生的,甚至连厕纸的位置,也要争辩得面红耳赤,父亲说应放在厕位外面,用多少取多少,避免浪费,我叫嚷着那样更浪费,人着急哪会顾及那么多,一定是多取一些,以免不足,还是应放在厕位里面,父亲严厉道,放在外面可以少备几卷,我讥讽着放在里面才能减少损耗,彼此情绪激昂,父亲摔门而去。

刚开业的时候,父亲与我一同在饭馆守着,开餐时段,他站在大堂监督员工,我躲在出餐口,检查每一道菜的品质,后来争执渐多,父亲一气之下撒手不管,要我全权负责,我也就不再亲力亲为,出餐口也不去了,只是偶尔站在大堂装装样子,父亲训诫我懈怠,我理论说他守旧,管理不能事事都插手。大半年后,生意不见起色,父亲有些按捺不住,笑着对我说,若是他来经营,马上可以盈利,问我信不信?我嘴上说不信,心里却忐忑,所幸父亲接手后,一年多时间,仍不温不火,他便大骂起周边社区的居民,都是些年纪大不舍得出来吃饭的,我也跟着骂,父亲说还是得想办法干些别的,这里还是你来管吧,于是我再次全权负责,期间宜帅缘由,别人听到的不过是些体面的说辞。

父亲拉着四爷来到二楼,我们紧随其后,二楼的大厅尽数坐满,只是太过安静。我们径直转向通往包间的走廊,幸而这边热闹许多,两侧的包间皆大敞着门,男人的喝令、女人的尖厉、划拳声、撞杯声,以及恰合时宜的浓重烟气,都宽了父亲的心。父亲提高嗓音,指点着四爷去看墙上的大理石、天花板的水晶吊灯,四奶伸手擦了擦墙面,对我竖起大拇指。

我们来到走廊尽头的小包间,四爷执意要父亲坐在主位,四爷说现在这种形势,你这生意还这么好,真是有本事。父亲谦虚道,就是经验多,本来只想弄个自己吃饭的地方,没指望什么,谁成想这么红火。

菜肴很快上齐了,父亲问四爷喝什么酒?四奶说不让他喝,一喝就兴奋。父亲说这么久没见了,助助兴!四爷也赞成,于是我去要了两瓶白酒,四爷说不够,先喝着。

四爷给我们每人倒了满满一杯,这一杯容量不少,四奶探头抿了一口,眉开眼笑地点点头,四爷举起杯,表达着喜悦之情,说这杯他干了,大家随意,然后一饮而尽,四奶也喝了一大口。父亲平时不饮酒,母亲稍好一些,我继承父母的基因,偶有过敏,常羡慕身边天生体质好的人,既然四奶都喝了一大口,我们也只好跟着猛喝一口。四爷指着我说,年轻人不许喝这么少,坐我身边来,今天陪四爷多喝点。我与四奶换了位置,凑近看到四爷残缺的后槽牙,四爷哈哈大笑,给自己又倒了一满杯,说小子那杯你干了,我陪你一口,说着与我撞了一下杯,我咧着嘴喝了下去。

父亲转了一圈转台,将鱼头正对四爷,四爷戳了戳近前的几道菜,悬着筷头,不急品尝,先熟稔地道出了这些菜的渊源,以及烹制的火候技巧,我附和着四爷的雅兴,煞有介事地记录,然后给四爷盛了碗鱼汤,指着汤水的油脂,绘声绘色地强调这鱼汤是如何费功夫,四爷品尝了一口,夸了声妙!大家这才动筷。

推杯换盏几轮,四奶忽然哎呀一声,说是忘了祷告了,他们夫妻最近才信的上帝,听说信上帝干净,百年之后没那么多繁文缛节,盖一张十字的白单,也不用烧纸,也不用灵堂,他俩膝下无儿无女,到时候都是教会的兄弟姐妹来料理,还问父亲要不要考虑也信,他们可以介绍,主要是为儿女省去很多麻烦。父亲笑了笑,说你们先祷告,这事是挺好,我考虑考虑,可万一要真有那边,没人烧纸不是麻烦了?

祷告之后,四爷说起与父亲自小长大的日子,其实也没有多久,不过一个夏天,父亲十岁时,随爷爷回乡下探亲,那时四爷还未进城,田地里折玉米、小溪边抓青蛙、网蜻蜓、斗蛐蛐……这些寻常的嬉戏,让四爷鼓吹得历历在目,父亲也配合着添油加醋,母亲和四奶殷勤提问,我则张着口来回摆头,捕捉着话题延续的方位。

四爷可能了解父亲的酒量,不再张罗敬酒,只是自顾自饮。既然插不上话,那么举杯就是我的差事,我时刻盯着四爷的酒杯,陪着他饮尽,斟满,饮尽,斟满,重复但不枯燥,反倒有些渴求,一醉方休四个字,缭绕在齿舌间,面颊滚烫,心率急促,但也渐渐昏沉,渐渐舒缓,千年的杜康,自有道理,欲逃离此时此刻此己,唯此杯此酿此饮。

不知何时,包间里挤满了一排人,经理带着几名员工,又说又唱地向四爷四奶问候,一躬到地,杯沿找杯底,满面春风,四爷语重心长地嘱咐他们好好干,只要脚踏实地,就会前途光明,接着阔气地豪饮了三杯,经理勉强陪着,退出去时,嘴里还含着一口酒。

四爷兴奋起来,嬉笑着父亲真是有一套,又细数起父亲过往的辉煌,什么最早一拨从商的,什么那个年代地痞流氓如何捣乱的,什么哪些大人物也要给面子的,父亲听得开心,不由自主地与四爷互敬了几杯。四爷说自己跟父亲没法比,但是到老了这混得也还行,父亲自然捧场,向着我也吹嘘起四爷如何了得。四爷嘿嘿一笑,却突然问起父亲现在在忙什么?父亲含糊说自己现在主要是投资一些项目,与人合作,又胸有成竹道,那个词怎么说来着——稳准狠,他选的项目都很成功!四爷仍是嘿嘿一笑,说如今这形势屹立不倒的可不多了,孩子都大了,就别操心什么项目了,安享晚年多好。父亲赶忙纠正,这观念不对,五十多不算晚年,还是要做事业!四爷回过头与我撞杯,狡黠地说,做儿女的,还让老人家出去忙啊?

两瓶酒很快见底了,父亲仍打着精神,四爷问要不今天就到此为止?父亲一怔,说还这么早,再要两瓶!我迟了几秒才听到,喘着长气起身,尽可能平稳地走出包间,又要了两瓶白酒,回来坐下时晃了几下,但应该不明显。

酒精似乎已失了浓烈,我开始主动向四爷敬酒。父亲在东一句西一句地说,抑或只是我在东一句西一句地听,耳膜混淆了主次。父亲适时提起了我开的那台车,现在住的房子,手腕上的表,以及为打发时间买的胶片相机……父亲举重若轻,四爷或也猜到父亲是举重若轻,便只干笑,不搭腔。

恍惚间,我感到一种羞愧,四爷的笑容像是在说:都不属于你,没人可以拥有什么,一切其实都是租的,你所炫耀的,不过是多付了押金,租期随意,终抵不过命运要你的偿还。

名利身外事,这道理昭然于多少典籍中,可昭然有何用,拼争的还是在拼争。看着父亲卖力的神态,我接过话来,引以为傲地感谢起父亲的宠爱,胡编乱造着自己也劝过父亲,应当安享晚年了,父亲投资的那些项目,利润极为可观,我这一两年熟悉熟悉,掌管起来没问题。

父亲没有接着我的话说。

这时R兄打来电话,有些意外,我出门接听,R兄问我在哪?我说在陪我爸跟领导吃饭,R兄说等下要不再喝点,我推脱说今天喝的白酒,要不改日,R兄说你酒量没问题,等下咱们约个地方,我说今天实在没办法了,R兄表示理解,临挂电话,他突然又像想起什么,说对了,我现在有个项目,稳赚不赔,想找身边的朋友一起做,你有没有兴趣?我想要推辞,却脱口而出问他需要投资多少?他简要说了一下,我说没问题,我考虑一下。

回到包间,气氛竟有些凝重,父亲和母亲怔怔地望着四爷,四奶一勺一勺地舀着鱼汤,器皿碰撞的清脆,有如秒针声般紧迫,四爷仰头喝了一口酒,我拿过酒瓶,被四爷接了过去,他示意自己来,四爷慢悠悠地给自己斟满,嘿嘿一笑,眼角似乎瞄了我一眼,才看向父亲,问道:这个事咱们说实话,到底是不是你用钱?

父亲没有犹豫,矢口否认道,他就是帮朋友的拆借公司筹措资金,他自己也投入了不少,这个朋友很托底,合作很久了,回报丰厚,没有风险,他可以担保。

四爷顿了顿,再次问:真的不是你用钱?如果是有困难,咱们是亲戚,不用避讳,该帮的一定帮,什么利息、回报的,这些都不重要。

我盯着父亲,喉咙生起哽咽,四爷身上的酒气温热地蔓延开来,忽而使我亲切。我像个缴械的败兵,不再想拿起刀枪,放弃一切抵抗,只盼着能坦诚,盼着能被接纳,盼着艰难的隐忍能被理解。

父亲淡淡地说,那就不谈这个了,我这是好意,别再让你误会。

四爷哈哈大笑,说那他就放心了,拆借公司他不感兴趣,之前也就是问问,现在这形势,手里还是要有点钱才踏实。

父亲举起酒杯,也笑着认同,说他这就是想帮身边的人多赚些钱,心里能多踏实些。

四爷连连感谢,连连感谢,竟如同发自肺腑,然后大家一同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晕眩地望着天花板,水晶吊灯剔透晶莹,绚烂着我呼出的每一口气息。忽然,刚哥从吊灯的侧面飘然而出,四位肃穆的拥护者,抬着那台如銮驾般的轮椅,阔步而来,刚哥依旧端坐其上,泰然自若,血红的衣衫展成了长袍,金线绣的卷云正刺着我的瞳孔,他们气势如虹,凛然前行,而刚哥却不看我,他似笑非笑,头上的针织帽分明化成了一顶王冠——我在臆想,这当然是天马行空,是我酒醉后的幻象,可他难道没有加冕成王吗?无所谓对错,只要那四人支持,他就是那四人的王,只要多数人支持,他就是所有人的王。

何所谓对错,若是他错了,我便也错了,所有拼争的人也就皆错了,取之有道者言当有道也,然多少有道者,不过道貌岸然,可道貌岸然也并不错,我理解这些道貌岸然者——忽而就理解,或因是理解了刚哥,我便理解了这世界上所有的极端,无论这极端何其贪婪。

钱,自物质生活,自生命体验,自有限资源,自世界边际,自宇宙奇点……我与刚哥的困境,竟从宇宙之初便已决定?原来确有高度统一的选择。

回家的路上,果然下起了雨,母亲埋怨着父亲,父亲则嗤笑不语,出租车师傅开着车窗,一口一口地抽着烟,我靠在副驾驶的门沿,带着我的记忆,带着我的秉性,带着我的情绪,带着我的思虑,仍旧天马行空地看月光,看灯火,看道路,看树木,我在,我在这个时代,我在这片疆土,我在这副皮囊,我哪也不去。

变速箱什么时候才会修好?我已经有些绝望了。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本文链接:http://www.erxbo.com/post/1732.html

分享给朋友:

“加冕” 的相关文章

海象日记 | 不要问我,去问大自然

海象日记 | 不要问我,去问大自然

作者/乌冬这是我女儿出生的第50天,欢迎来到我的日记。晨两点,我半闭着眼睛坐在客厅磅奶。大概十几分钟之前,熟睡的婴儿开始发出要醒来的信号:她一边把头转来转去,一边先后发出大象、海豚、生锈的水管、大惊失色的青春期少女的声音。这些声音有时候会让我怀疑自己生的是不是一个人类。或者说,这个东西生出来的时候已...

九千岁的故事

文/囧叔九千岁的故事,这些年我讲过很多次了,越讲越像真的,连我自己都快信了。最近这一次,这个故事讲得颇有挑战,因为听故事的人跟我一样,是一个职业编剧。你在职业编剧面前不能瞎编故事,因为他们每一秒钟都在瞎编。这个编剧是我的搭档,当时我俩正在喝酒,搭档聚在一起,还能干什么好事了?酒酣耳热之际,自然而然地...

某年某日某首歌

作者/高晓松其实这世上本无音乐,音多了,就成了乐。小时候觉得音乐属于很远的地方,电视上听见的是《边疆泉水清又清》,跟妈妈学黑管吹的是《重归苏莲托》,和妈妈夜里潜入单位偷纸和油印机印了歌本放学后去中学卖给大哥哥大姐姐,五分钱一本,卖的是《深深的海洋》。这些我都没见过,边疆、苏莲托、海洋。但我知道它们的...

失踪的暗物质

作者/走走关于“讲话”的文献层出不穷,此种势头不会随着时间流逝而稍有减弱。作为一位著名的讲话者,必须拥有极为准确无误的用词技巧。每一个词语总得在恰当的地方出现并恰当地重复,并因此变得重要,别具深意。——伍伍在四年前的今天失踪了。此前我一直以为,这个词是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比如,发生在某本小说里。对我...

被眼睛欺骗的耳朵

被眼睛欺骗的耳朵

作者/李倩在网上看了一段非常有意思的视频。画面里美国加州大学的劳伦斯教授连续发出BA—BA—BA的音,后来他的口型变了,上牙放在了下唇上,我明显感觉他发了VA—VA—VA,但是画外音说,其实变了的只是画面而已,后来的音频根本就是重复了前一个。别逗了,好歹我受过专业的国际音标听音训练,这么明显的差别,...

一个闺蜜的喜马拉雅来信

作者/卞小蘅10月28日to 孙:西藏油饼制法不同。第一天是青稞面炸油饼。今天,是白面炸油饼。太他妈香了。但女主人把酥油当黄油抹得殷勤,我接受不了。终于实现了昏睡欲。6平米小屋,除了木床,我,和一个窗台,一根横在我头顶令袜子如树挂的细晾衣绳,一无所有。最妙的是,它是三合板儿打造的,包括屋顶。我用头灯...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