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 文章·手记 > 正文内容

梵高的螺旋

二向箔2024-03-30 14:02:35文章·手记94


梵高的螺旋.jpg

作者/李夏


文森特·梵高画中的那些螺旋到底从何而来?他真的看到或感觉到了什么,还是如世人所说的,只是癫痫发作时的幻视?不得而知。
不过,这篇科幻故事,提出了一个又一个有趣的猜想……


1

飞蛾从画布上渐渐浮出——橄榄绿色翅翼平展开,透着樱红色偏光,头上粗须似乎还在扇动,扑簌簌掉粉。双翅相合处有一张模糊的骷髅面孔图样,死气沉沉地盯着画外的人。

夜空被窗上铁栅切割成条纹,远处,云雾沉沉流转,淌过一棵丝柏树尖时,被扎破,留下一圈圈粘稠印痕。沉闷的五月,南法的第一株薰衣草还没开放,泥土尚未透明——但时间不多了!他深吸了口气,抓紧画笔继续涂抹。

“文森特,这么晚了还在画?”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在画家背后响起。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手上动作。圣雷米精神病院里没有朋友——斑驳迂回的长廊两侧病房里全是疯子,有的会向路人吐口水,有的夜夜狂躁悲鸣,有的干脆被破烂绷带缠成茧形,只露一双污浊的眼睛。提问的是位年轻的夜班医生,比疯子还疯,操作电椅时一气呵成:揿下红色按钮,刺骨的青白电流戳进病人头颅,破开脚底喷出,一遍又一遍,直到椅子上的人瘫成一堆烂泥。

“得快些。”文森特抹了把额上汗水,补充一句,“它正在消失。”

“谁?”

“螺旋。”文森特囫囵答了一句,再次沉默。他知道,这场对话必须就此打住,否则,医生会以病情反复为由再次将他绑上电椅。他的心里有一片炽热的海,螺旋波浪层层拍击,在身体的边界碎成黑色泡沫,但他不知怎样表达,只能笨拙地画画,任由这片怒海一点点淹没灵魂。

这次画的是一只美丽的孔雀蛾,今天早晨刚刚破茧,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一个狂躁的疯子杀死了。文森特小心翼翼地将它的身体展平,用钢针固定在松板上,涂满透明的定型松脂,一步一步,像描绘阿弗洛狄德的发丝一样精细,但他知道,要不了多久,那些盘绕在蛾子身旁的螺旋会消散不见。到那时,浸满星辉的翼翅失去光泽,逐渐干瘪、脱落,通体发出恶臭,最后化成一滩脓血,与世界彻底分离。他没能及时保护那只蛾子,现在能做的,只有如实记录它最后一丝生命,以及身边的最后一圈螺旋。

螺旋是生命的密码——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更相信自己的心!他把那些螺旋藏进每一幅画里,伪装成动态的风或影,叠在静物与肖像之上,却被艺术批评家解读成毫无章法的粗糙点彩笔触、对大师的拙劣模仿,因此嗤之以鼻。

这种记录历程占据了文森特·梵高10年人生。他已经37岁,是旁人眼中不折不扣的疯子,怪诞、疏离,跟世界格格不入。带有螺旋的画作无人问津——人们讨厌那些闲笔,像痛恨舞曲里的噪音一样,只想躲得远远的,或者干脆把它们连根拔去。

总有一天,人们会知道它的存在,文森特对此深信不疑。

 

2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

提奥·梵高从未看到过文森特心中的火,只在缭绕烟雾里瞥见过一丝光亮,转瞬即逝。这就够了!作为文森特的弟弟和艺术经纪人,他也是哥哥的信徒、崇拜者——文森特是天才,胸中的火炽烈而执着,可能灼伤自己和所有靠近的人,但提奥不怕。

1890年的六月,空气里似乎也燃着一团火,酷热难熬。灰青色的风打着旋儿,喘着粗气,一头撞上灰石砖墙,如老鸦般噗通坠地,激得人汗如雨下。荷兰乌得勒支的运河上漂满浮萍,蚊蝇嗡嗡着在河面缝隙间点出一圈圈涟漪。

提奥盯着满满一桌货物样品闷闷不乐。艺术品交易公司经营不利,已经在破产边缘。他孤注一掷,包下一整船来自中国的期货,期待是茶叶丝绸这些紧俏货,倒手卖给贵族小姐太太们,也许能扭转败局。然而提奥只是个艺术品交易商,对期货贸易一无所知。货轮到港,查验之后,众人大跌眼镜,整整一艘货轮里竟都是些不知所谓的玩意儿——几十捆受了潮的烟花爆竹,几箱镂空红纸(一次成型的复杂图样,他后来查出那叫剪纸),还有大批布艺套装,造型是大眼睛的狮子或是没有翅膀的龙之类的。

“海上马车夫”里也有不少“海盗”——那个鹿特丹奸商早已失联,卷了钱,消失无踪。这些东西在荷兰怎么卖?提奥蹙紧眉头,将目光移到杂物正中、一部古怪的装置上。

它静静立在红丝绒布上,最外层是棱柱型的透明丝绸罩子,由六根小指粗细的毛竹骨架支起。绸罩下面镂空,上面留着一圈螺旋开口,透过六面绸缎看去,内部空腔里竖着根竹制中心轴,将垂直交叉的两根水平细竹篾挑在中上部位,每根细竹篾的端头都系着根红色丝绸飘带,上面用毛笔写着金色方块字。轻轻一碰水平竹篾,就如羽翼一样轻盈旋转,感觉不到丝毫阻力。

很完美,除了一点——好像没什么用。

竹篾转了两圈停在原位,飘带耷拉着,豌豆大小的中国字依稀难辨,按次序分别是“元日赐福”“国泰民安”“灯节迎新”“五谷丰登”。提奥在图书馆角落里一本落满灰尘的古籍里查到,在古老的东方国度,“元日”代表新年第一天,而“灯节”是新年第十五天。不过,是月亮历里的新年,与欧罗巴大陆的太阳历新年往往要差一、两个月。

可以肯定,这是中国的新年用品。然而,1880年并不是什么好时节,这个古老东方国度正在经历苦难,人们正在失去熟悉的生活,恐怕没什么心情庆祝新年吧?这是他们打包贱卖这些物品的原因吗?也许吧……提奥长长叹了口气。

“你在干吗?”一个人在背后轻轻拍了拍提奥的肩膀。

提奥回头,是哥哥。文森特刚出院,身体很虚弱,一头金发里生出不少白丝,脸颊深凹,一双深邃的蓝眼睛显得更大,却如晨星一样明亮。

“没什么,看看样品。”提奥故作轻松。

文森特摇了摇头,蓝色眸子黯然闪动,“你从小就是这样,遇到烦心事都写在脸上——公司出问题了,对吗?”

提奥站起身,攥住哥哥藤蔓一样纤细的胳膊,“别担心,会解决的!”

“是我拖累你!去巴黎学习,雇佣模特儿,买油彩画布,都是不小的开支……”文森特重重跌进椅子,把头埋进肩膀,剧烈颤抖起来,“我画了十年,整整十年,可是……”

回忆之潮汹涌扑来,将他拽回十年前……彼时的他,年轻而虔诚,立志成为一名牧师,做上帝代言人。在比利时传教时,目睹当地贫民与矿工的悲惨生活,心中某些东西悄然改变——他把屋子让给流浪汉,自己睡草垛;把唯一的昂贵礼袍撕成绷带,为受伤矿工包扎伤口;他交出了自己的一切,却什么也改变不了。看上去,上帝创造了世界后就离开了,成为局外人,不再染指人间分毫,我们不需替他说什么,而是要替他做什么……到底该做什么呢?某个沉默的午后,他坐在草垛上,一缕阳光突然拨开乌云洒下来,打着旋儿穿过木栅缝隙,嘶嘶作响——螺旋光束跌进他的眼睛,在心中荡起使命召唤的涟漪。他拿起画笔,开始疯狂记录身边的世界。对于这个决定,身为牧师的父亲不理解,甚至将他赶出家门,而提奥只说了一句,画吧,哥哥,我支持你。这一支持,就是十年!除了鼓励和信任,还有源源不断的经济支持。抛下一切去画画的文森特没有收入,一分钱也没有——没人喜欢他的画,没人买他的画。彼时,以巴黎为中心的艺术界正值春天,绚丽诡谲的印象派杰作层出不穷。人们相信,这种轻松灵动的风格是上帝慰藉人间的灵药,所以,在海牙画展上,那些穿着燕尾服的绅士对文森特的油画《吃土豆的人》嘲笑不已。他们刻薄地讥讽道:谁在乎破木屋里吃土豆的脏兮兮的农民?这是亵渎艺术之美!听说阁下还爱画街头妓女?恕我直言,这些东西永远也别想卖出去一幅!愿上帝原谅您卑劣的灵魂……

文森特轻轻关断记忆之闸,抱头嚅嗫道,“我被上帝赶出门外,这十年就是惩罚吧。”

“不!”提奥果断否定,“你是上帝的眼睛,替他看到了——”

“眼睛?”文森特刷地一下抬起头,瞪着桌上装置,“对,对,是眼睛!”

提奥狐疑地凑过去,透过薄如蝉翼的稠布看去,里面空空如也,看不出个究竟。

“得有光。”文森特弯曲枯骨一样的食指关节,敲了敲装置上面的螺旋纹路,转身从烛台上取下半截蜡烛,揭开绸罩,端放在空腔底部正中,点着。灼热的空气向上蒸腾,绸罩顶部如轮盘一样转起来,带动水平竹篾上的飘带,灵蛇一样旋转飞驰。

“天呐!这是个灯笼——它在转!它居然能自己动!”

“它是眼睛。眼睛当然是活的!”文森特眼中熠熠生辉,“螺旋,看到了吗?”

温热气流托着灯芯里飘带盈盈飞旋,竹为骨、稠为肉、带为脉、火为气,万物之灵苏醒,在二人脸上映出一片生动光影。

“所以你总提起的那种螺旋,其实就是光影错觉吗?”提奥看痴了。

“不,远远不止……一朵花,一片云,一个人,一颗星,它们都一样,里面都有螺旋——我能看见,但说不清楚。我猜设计这盏灯的人也看到了。”文森特顿了顿,尴尬一笑,“你肯定不信,我真的能看见……”他的声音越来越轻。

“亲爱的哥哥,”提奥松开眉宇间褶皱,“如果这世界上只有一个人相信你,那就是我!如果两个,”他瞥了眼窗边的妻子,“那就是我和乔安娜。”

正轻轻摇晃婴儿吊床的女人听见了,扭头看向文森特,也回以一个诚恳的微笑。

 

3

1890年7月27日清晨,巴黎以北奥威尔镇的一片麦田里,麦浪随风翻涌,打着金色的旋儿,黝黑群鸦乍然飞散,投下一地碎影。这是文森特画过无数次的麦田,此外还有月夜、星空、丝柏、鸢尾花、向日葵……但今天,他的注意力被别处吸引——在杜比尼大街旁,他瞥见了一簇根,一簇平凡的、生长在泥泞道旁的树根。初看第一眼,他被震撼了。那些根如钻头一样向下,扎进腐臭泥土,向四周伸出结实而灵动的螺旋,远比暴露在外的树干更长、更密!

文森特颤抖着排出画布,拈起画笔,跟生机勃勃的树根建立了某种不可言喻的连接。阳光与色彩跃然纸上,散发着令人微醺的涩味。整整一个上午,他被根的螺旋包裹,如痴如醉地画,对身边一切视而不见。

一面挥洒画笔,他一面嘟哝,“用树木去接触星辰是大地的渴望!这一切都源自于根的付出。亲爱的提奥,多希望你也能看看,根的螺旋——”

砰!

一声巨响打断了他的自语,也惊起群鸦扑棱棱飞散。

一颗子弹从左下方射来,击中了文森特的一根肋骨,擦过心脏,穿过胸膛,呼啸远去。

文森特感到胸口一阵酥麻,他惶惑低头,温热血浆在胸口开出一朵花,抬头,一个少年立在田埂边,举着左轮手枪的手剧烈颤抖,虚张声势地嘶吼,“怪人、疯子、小偷!爸妈说,你背叛了上帝——必须赶你走,赶你走!”文森特认出他是奥威尔镇药剂师的小儿子,名叫雷内·萨克,刚结束巴黎著名贵族学校公德赛中学的课业,跟家人在奥威尔瓦兹河畔的别墅度暑假。不错,镇上的人都不喜欢文森特,总在背后恶言非议,孩子们也是有样学样,常朝他丢石头,或者偷偷往他的咖啡里加辣椒粉。然而……

太阳摇摇欲坠,狂乱旋转,抛出道道螺旋光束,将雷内的背景染成刺眼金色。文森特眯着眼,看见大大小小的螺旋盘绕在少年身边,此消彼长,清晰而有力。十六岁,多美好的年纪……子弹打偏,并没有一击致命,这为文森特赢得了时间,用以观察、思考、决定的时间。他用手堵住枪口,用力压制喷涌的血,恍惚间瞥见少年身侧的螺旋开始变化——它们连接起来,舒展开,形成一双巨大的翅膀,动态聚散,像那只孔雀蛾一样美丽——在圣雷米医院的病人活动室窗棱缝隙,小小的蛾子刚破茧,翅膀湿润柔软,身边也带着这样透明的螺旋,散发出新生的活力。文森特正呆呆看着,疯狂的病友却从背后猛扑过来,用一把餐叉狠狠刺穿了蛾子的身体。一切发生得太快,猝不及防,他没能制止,没能救下它,但这一次不同!他决定了。

鲜红的血从指缝间不断流出,文森特剧烈颤抖,脸白得像一张纸。“我没有背叛上帝,从没有。我只是用另一种方法替他表达……”他艰难转过身,向相反方向蹒跚走去,“走吧,孩子。”他轻轻说着,没几步,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少年慌了。他并不知道子弹射中一个人的场景竟如此惨烈。他只想遵从父母的意志驱走怪人,只想吓唬吓唬他,并不想让他死。雷内抛开左轮手枪,拔腿飞速跑离,将这个午后埋进记忆深处,此生再未向任何人提起。

四小时后,文森特被钻心痛楚刺醒,从松软泥土里抬起头。夕阳西下,天地晕成一片黏糊糊的橘黄,乌鸦不再扑翼,树林静谧得吓人。他鼓起全身力量,搜找少年抛开的手枪,却找不到,只得一脚深、一脚浅,踉跄着扑回拉乌尔旅店,爬上逼仄的阁楼。

痛苦折磨了他整整两天。最后一刻,他躺在从巴黎赶回的提奥怀里,喘着粗气。他知道,弟弟太了解自己,绝不可能相信自杀这个说辞,但必须说服他。

“不可能!”提奥咬牙切齿,“医生看过伤口,子弹是从远距离、以一个大倾角射入的,绝不可能是自杀!”

“这就是真相。不要追查,不要指控任何人……”

“你到底在保护谁?为什么!”

沉默许久,文森特叹了口气,“亲爱的提奥,还记得吗?童年时,在津德尔特乡下,你和我常在花园里、丝柏树下玩,我们一起逃避早课,然后一起被爸爸责罚。妈妈常给我们做香喷喷的香肠土豆泥,还有你最爱的烤奶酪……”

“记得,我都记得。”提奥哽咽着。

“我们在麦浪中奔跑。你比我小四岁,老怕我甩了你自己玩,就紧紧拉着我的手,不肯松开,像现在一样。”

提奥口中含混不清,眼里模糊成一片。

“我爱这个世界,我相信它也爱我。只不过,生命只是一个播种的季节,收获不在这里,就像那些螺旋……它们周而复始,没有绝对终点。它们会一直延续,直到世界尽头。我相信那是上帝的指纹,推着万物前进,也为它们注入生命力。你喜欢我的画,对吗?那你一定明白,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宇宙、万物,都在旋转,所以……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陀螺一样旋转的生命。相比起来,死亡根本微不足道……年轻生命周围那些螺旋,清晰而有力,我很羡慕……我身边只有黯淡几圈,杂着砂尘,风一吹就要飘散不定——我愿意交换,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凶手是个年轻人——”

“没有什么凶手!”文森特剧烈喘息,肺部发出嘶嘶摩擦音,每呼吸一次,气流就如钝刀似的割划一下,“树有枝干,也有根,它们是一起的,所以……只要活着的人还活着,死去的人就没有死去——”他突然停下,攥紧提奥的手,像被惊醒的婴儿一样叫道,“天黑了,这么快?我看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提奥,提奥!”

“我在!我在!”

“这么黑,怎么不点灯?”文森特茫然问道,“对了,那盏中国灯……还在吗?”

“在,在我巴黎家里。”提奥强忍住哽咽,“我问过从那边回来的人,它叫走马灯,是一种灯笼。新年第一天,中国皇帝会在宫殿里试灯,到了新年第十五天,家家户户都要挂花灯,各种各样的灯笼。走马灯工艺复杂,比较少见——人们通常会在灯带或灯罩上写字画画,应该是些祝福的话。”

“啊,祝福……”文森特若有所思,滞了一刻重新开口,“提奥,我祝福你,你们……像那盏灯,有一点微弱气流,就能不停旋转……痛苦永存,但你们永远不会……被打败……”他垂下了头,在最亲爱的弟弟提奥怀中停止了呼吸。

 

4

提奥终究还是没能推销出去一整船中国新年货品,如同他终其一生没能推销出去一幅哥哥的画作,除了托人化名买下的《红色葡萄园》。那些剪纸、年画、楹联,精美绝伦,无人问津,似乎与人们之间隔了一层无法跨越的时空屏障——有些东西其实很好,但不理解的人只会觉得它们无用。

1891年1月25日,寒冬压制着欧罗巴大陆,荷兰乌得勒支的运河结了一层厚冰。夜风呼啸,提奥侧卧在床上,盯着床尾角柜上的走马灯发呆。哥哥的离世给了他致命一击,加之糟糕的经济和困顿的生活,提奥竟一病不起,越来越虚弱。

夜深了,乔安娜和刚满一岁的小文森特睡在隔壁——是的,他将哥哥的名字赠给儿子,以表达自己的爱。

“文森特,你到底要我看什么呢?”提奥轻轻问那盏灯。灯罩上积满灰尘,灯芯里的飘带耷拉着,有气无力,几乎要消融在黑暗卧室里。

提奥突然想起,按照月亮历,还有两周就是中国新年!中国,万里之外的东方古国,人们已经开始预备庆祝新年了吧?虽然还不到点灯的日子,可他等不及了……一阵剧烈咳嗽让他浑身散架,被打碎似的疼。他勉强下地,披上外衣,点燃一支蜡烛,放入灯内空腔。

灯影绰绰,旋转的飘带将橙黄条纹洒满整个房间。一束波光打在墙上的《孔雀蛾》,粼粼光影形成错觉,它活了!提奥怔了半晌,移开目光,提起灯,下楼,打开家门,一股冷风迎面扑来,灯带转动得更快了!夜色如墨,四周黑魆魆的,提奥举起灯,透过透明丝绸灯罩看去……

微弱的热空气托着飘带,画出一圈圈螺旋线。斑驳光影跌进提奥的视网膜,将眼前世界液化——月轮和云朵在流动!光华洒落,万物随之旋转,都变成文森特画中的样子!云朵和风裹住月光,汹涌卷过蓝丝绒夜海,丝柏如柔软的黛色火焰,盘旋上升加入狂欢,这是《星月夜》;螺旋星影跌落在河面,敲开厚冰,将河水染上暖黄色斑纹,这是《罗纳河上的星夜》;远方,天地相接处的田野里麦苗萧萧,螺旋挂在尚未长成的青绿叶鞘,抖落积雪,这是《麦田群鸦》,只不过离麦子成熟变成金黄色还有半年;脚下,冻得硬邦邦的泥土被觅食的动物翻开,杏花树露出淡紫色粗根,奋力盘旋向下,为成就枝干,选择了自我牺牲。不,表面上根与树交换了生命,但其实它们是同一事物的两面,从未真正分离,这是那幅未竟之作《树根》,是文森特中枪那日清早作的最后一幅画,也代表那刻他作出的选择……

寒风呼啸,影灯飞旋,一股微弱暖流从火苗上淌出,扑到提奥的脸上。他有些晕眩,分不清这一切景象是双眼真实所见,还是错觉或幻想。他成为一个局外人,以第三人称视角观察,感觉到了一切——万物相连,万物相通,大大小小的螺旋,是某种基本时空结构,是上帝的指纹,也是推动万物前行的动力。

文森特是对的!

所以,制作这盏灯的人,真如文森特所说的,也曾看到过这一切吗?此时此刻,他又经历着什么呢?提奥想起报纸上的新闻,那个古老的东方国度正处于内忧外患的苦难之中,千年帝国摇摇欲坠,英德法等欧罗巴诸国虎视眈眈,战争频发,风雨飘摇……四万万中国人艰难活着,一边目睹雄伟废墟轰然垮塌,一边奋力对抗不义的入侵者。这个新年,他们还会一如既往地点燃彩灯、欢喜庆祝吗?

一定会的。

无论哪种历法,新年都是其中时间交接的符号,代表新生和希望。中国人以非凡智慧制造了这盏灯,也一定早感知到螺旋的存在,所以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勇敢向前。

文森特,亲爱的哥哥,提奥笑了,我懂了——我们都不必跌跌撞撞奔向万物,努力活着,万物总会奔向我们。某刻,我们将相遇在更高的位置!

 

后记

提奥于1891年1月25日在荷兰乌得勒支病逝,追随梵高而去。

遗孀乔安娜遵从提奥遗志,不遗余力推广文森特·梵高作品,奔走于艺术界,竭尽所能为人们讲述画作中孤独而宏大的情愫。

1905年,在乔安娜的努力下,文森特·梵高的484件作品在阿姆斯特丹展出,成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个展,一直未被超越。

1914年,乔安娜将文森特与提奥的数百封往来信件结集出版,并将提奥的坟墓迁至法国奥威尔,与最爱的哥哥文森特为邻,让两个孤独的灵魂从此得到陪伴。她在兄弟二人墓前种满常春藤——一种可以在恶劣环境里螺旋向上、蓬勃生长的植物。

1925年,奔波劳碌的乔安娜健康状况恶化,走向了生命尽头,享年63岁。

1973年,梵高博物馆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开幕,文森特的侄子、提奥的儿子,小文森特·威廉·梵高将大部分画作永久借给梵高博物馆,对公众开放展示。

在此后几十年里,文森特·梵高的作品感动了无数世人。梵高家族从未对外提及关于螺旋的往事,但每一个前来欣赏画作、了解画家生平、见证了奇妙螺旋图案的人,都无不为之动容——他们未必完全理解画的内容,却分明能感觉透纸而出的生命力,以及画家对生活的爱!

无所不在的螺旋,从宇宙每个角落向人们翻卷而来——

古老的黑洞喷射的螺旋状粒子束,留下一团双螺旋星云残迹;一枚光子在旋转的宇宙中沿螺旋路线前进,来到一个旋转的星系,抵达一颗旋转的蓝色星球,穿过厚厚的螺旋云雨带,落在一朵遵循斐波那契数列螺旋盛放的花朵上;一个人拈花一笑,旋身而去,在生活里继续旋转;无数这样的人叠出历史,历史沿螺旋轨道前进,踏着拍子一再押韵,节节走高;旧的生命被新的取代,连自我复制的机制也是双螺旋结构的……这些螺旋与文森特·梵高画中的那些是否有着千丝万缕联系?他真的看到或感觉到了什么,还是如世人所说的,只是癫痫发作时的幻视?不得而知……逝去之后,他的秘密都被尘封,成为永恒之谜,但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些螺旋存在共性——它们似乎在传承某种东西——面对庞然世界和困顿生活,人们从不轻易溃败,而是生生不息地螺旋向上,永不停歇。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

本文链接:http://www.erxbo.com/post/1718.html

分享给朋友:

“梵高的螺旋” 的相关文章

如何面对生活的低谷期?

如何面对生活的低谷期?

作者/one·一个有一个人你可以相信,那就是未来的你。首先我觉得,应该先明确一点:我们习惯性地会觉得人生的至暗时刻大概是指自己人生当中的某个最低点,这个最低点是自己整个这一辈子最绝望,也最难受的一段时光。 但实际上,人生低谷特别常见,并且一生当中会经历很多次。甚至可以明确地说:我们每个人,...

末世情歌

作者/朱威廉孽缘我妈42岁才生我,她说她和我爹的人生规划里本来没有我,我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我人生的第一个记忆是躺在摇摇床上,我妈一边帮我换尿布一边乐,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说些什么那时候我还听不懂,反正是在夸我。我上边儿有两个姐姐,都结婚了。大姐的酒席摆了一百桌,二姐摆了两百桌。转眼我也到了适婚年龄,...

请您听我说

作者/独眼老张跟老金说自己要去参加“那个座谈会”,老金反问说:“什么座谈会?”老张说:“就是市物价局那个。”她心里知道不是物价局,但物价局听上去更气派更重要。“别去,去那儿干什么。瞎耽误工夫。”“去听听别人怎么说,也给提提意见。这西红柿都两块五了,领导一来,菜市场卖菜的都改口成八毛一斤了,等着他们了...

我的苍蝇

作者/绿妖有两只苍蝇在厨房的百叶窗上。我举起电蚊拍。第一只应声而落。第二只黏在电网上,我一直按着电钮不松手,直流电造成的火花闪了两三次。松手,它也跌到桌子上。头一只没死,这时,让我震惊的事情发生:它跳两下,扑到第二只苍蝇的身上,不动了。它在想什么?哀悼?苍蝇也有这样的感情吗?我一直看着它。很久,久到...

似梦迷离

作者/贺伊曼整个初中时代我一直在换座位,不知算不算缘分,三次都和陈辉同桌。一开始我是不满意的,他黑黑瘦瘦,个子不高也不够帅,十来岁的时候谁都想跟好看的男孩子坐在一起对吧?我那时已算班上个头蹿得比较高的女生,没和后排四肢发达打篮球的男孩子坐同桌一度让我非常沮丧。但好在陈辉对我还算不赖,没像其他男生一样...

一个村妇的私奔

作者/徐刀刀人人都说我跟二姑像。长得像、脾气像,身上那股子劲儿也像。这话从小听到大,真是叫人不爱听,因为二姑活一辈子,没落得什么好下场。直到我也爱上一个湖北男人,家里的空气如利箭在弦,绷得紧紧地,没人做声,估计所有人都琢磨着我是中了二姑的诅咒。再不然,就是二姑托了我的身子,再活一遍。如果你相信鬼神之...

发表评论

访客

◎欢迎参与讨论,请在这里发表您的看法和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