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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那个机器人

二向箔2024-03-25 21:22:38文章·手记103

杀死那个机器人.jpg

作者/任不然


他想,按照当今世界各地的出生率,人类数量越来越少,与此同时,机器人将越来越多,或许机器人和人类根本没有区别。


王仕良和客户约在小区门口的便利店见面。

下午三点,空气雾蒙蒙的,原本是睡午觉的时间。王仕良有些困,但也基本能保持清醒。影视寒冬以来,他接到的工作迅速变少。王仕良去年初刚在通州买了房,两室一厅,八十平,月供八千。他没给父母说,要说也就那样。父母早年下岗,好不容易熬到退休,一月退休金领三千,两人六千,计划去海南安居。海南房租他打听过,一月两千,剩下四千,他妈要跳广场舞,微信群里常组团买队服。他爸喜欢下棋,偷摸喝点好酒。四千块刚够上老两口晚年的幸福生活。他不忍心把别人的生活打碎。他的已经碎了,死于房子网签的那一刻。和他的生活一起死去的,还有爱情。前女友不乐意他买那么远,见客户和上班都不方便。王仕良了解她。她在社交媒体上的定位是著名编剧王仕良的女朋友。有网友问她,是我偶像演的《驭天记》的编剧王仕良吗?她答:是呢,《驭天记》就是我看着他写出来的。事实上,他在那部仙侠剧的编剧那一栏里署名第六位,剧到后面也烂尾了,收视率不尽人意,除主演是某位曾经大热的偶像外,几乎没有任何亮点。但她就是喜欢说,第六位也喜欢,并依靠此获得了一定数量的粉丝。粉丝们多少认为仙侠剧的编剧很有钱,久而久之,她走向了这样一个迷雾森林,觉得自己确乎应该住在金茂府。谈话结束的那天,女友问他:非得住那儿吗?就不能再等等?王仕良答:再等等什么呢?等我写出一个好本子?女友不响。话就撂在那儿,等着风干。其实行业变动王仕良是有感觉的,只不过他都不想解释。他以编剧的身份给投资方、制片人、导演、演员解释太多。话多不寿。

两个月前他问小区门口中介,他这房子挂网上能值多少钱。中介给他报了数,他算了算,不多不少,刚好把首付拿回来。两个月后,中介告诉他房价大跌,他需要倒支付银行二十万才能拿回首付。知道这个消息后的几分钟里,王仕良迅速盘了一下如果他死了,购买的保险会支付给他父母多少钱。又想起保险条款中有一条,非正常死亡不予理赔,于是作罢。生活陡然发生变故,他吃了半个月泡面,就在他以为一切都不会变好时,有人往他邮箱发了一封邮件,大意是请他写一个剧本,但要按照对方的要求来,酬劳丰厚。

王仕良盯着“丰厚”两个字考虑了一下,想如果够二十万,那么他可以卖掉房子,和父母一起住在海南,每天在海鸥的叫声中醒来,晚上再去海边沙滩漫步。王仕良以前跟剧组的时候去过海南,留下了刻板印象。他觉得这样的生活再好不过,不用写稿,重点是,不用向任何人解释。在海南,他可以摆摊卖椰子,十块钱两个,卖完收摊。总之他会过一种不用阐释的生活。

在等客户来的这段时间里,王仕良整理了一下自己从业以来的经历,两部参与编剧的电影获奖,一部电视剧收视率年度最高。虽然这三部作品不见得都是他的功劳,至少他参与并执笔,其中一部还改编自他写过的小说。王仕良大学时常写些小说,投到某些杂志的公共邮箱。多是礼貌性地自动回复,也有编辑会认真回复。那部获奖的小说,就是被一位编辑选中刊登在某期刊,还获得了那年该期刊的年度最佳短篇小说奖。那是王仕良人生的高光时刻,快得来不及反应,人人都称他是文学新星。文学新星毕业后发现写小说赚不了钱,好在还有编剧可以干。王仕良近来常回想自己过去的人生,虽然他也仅有三十一岁而已。有时候他觉得到目前为止,人生都是他如此阐释的结果。有时候他又觉得,人生只是人生,它自在地存在。这种时候,王仕良觉得自己应该去读一读《周易》或《六祖坛经》,那种字少的著作。人类真的写了太多字,说了太多话。

王仕良又翻了一遍和客户的邮件往来,发现客户的邮件似乎是电话号码加邮箱后缀。王仕良把那串数字输在微信里,直接加上了。没有活儿以来,他的微信很少主动加别人,也很少被加。王仕良有些恍惚,不记得微信加人是不是需要通过一下。但他就这么加上了对方,这人的头像是大海风景照。他戳进对方朋友圈,看到对方朋友圈一片空白,似乎没有发过任何内容,当然也有可能把他分组屏蔽。当代人社交的第一步是加微信,第二步改备注,第三步分组。所有人都这么操作,心照不宣,在社交媒体上,大家都走在一条自己讲话给自己听的路上。这人的签名倒有意思:只有阐释虚构,才有存在。铿锵有力,不容置疑。看上去是个学哲学的,他想。

又过了十分钟,对方先发来一个“你好”和“握手”的手势,然后说,王老师您好,看过您的作品,也得知您目前困境,如今我公司正在筹备一部电影,想请您成为该电影的编剧。这段话和邮件里的意思差不多,王仕良回复一个“抱拳”手势。王仕良看到对方一直“正在输入中”,耐心等待。五分钟后,对方又回复:对不起,原本今天要跟王老师会面商谈剧本事宜,但是我公司有事走不开。请王老师将银行卡卡号及开户行等信息发予我,我会将定金二十二万打到您卡上,作为我今天不能到场的补偿。王仕良很惊讶,但还是将他所说的信息发了过去。就在他震惊之际,对方又发来信息:不好意思,忘记禀明,鄙人姓张,张南海。原来如此,王仕良想,这年头微信头像用大海风景照的,要么是公务员,要么大海对其有重要意义。南海兄,王仕良回复,不知道您想要什么样的故事呢?我这边先进行资料准备。

不着急,张南海说,见面我们细聊,我说什么你就写什么。如果你想看资料的话,鄙人建议多读一读科幻小说。像是给他下任务。王仕良的手机“叮”一声,短信到位,“您尾号7057的储蓄卡收到蓝色空间文化传媒有限责任公司转账收入220,000元。”王仕良数了好几遍,确认是二十二万无误。收到贵公司转来的二十二万,王仕良回复。

张南海那边回复“好的”。微信重又归于平静。王仕良震惊之余微有些兴奋,没想到海南岛卖椰之旅这么快就能实现。王仕良打电话给中介小李,约他下周一去银行办理各种手续,为了表示诚意,他愿意中介费再多两千,请他务必要快。小李很快回复:哥,您也知道眼下的情况,我只能尽快。多的那两千块,大概率落到小李手里。为了卖房,他已(偷偷)将房价压至同小区最低。王仕良这时想起来,这位南海兄或许就是通过中介得知他眼下的困窘从而找他写剧本。中介小李比父母更了解他的日常生活。一时间,他有些恼,想收回刚刚“两千块”的承诺。但话已出口。人类就是话太多了。无论如何,房子的事情可以解决,接下来就是收拾东西,打包走人。

回到家中坐下,下午五点,远处的太阳有要落下的意图。这么说不免矫情,太阳的落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总之王仕良心情愉悦,偏觉得太阳为他落下,明天又会为他照常升起。海南的太阳较北京更低,也更亮。这是海南更靠近赤道的缘故。王仕良想找人分享快乐,但无人可诉。于是打开微信的文件传输助手,在里面输入:我接活了。对面没有回应,王仕良不在乎,又说:这次是一个大活,定金就有二十二万,我填上卖掉北京房的窟窿,剩下的钱在海南买一个小房子,让我爸妈把每月租房的两千块省下来存着,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去卖椰子。对面依旧没有回应。张南海发来一条信息:王老师,知道您很高兴为我公司写剧本,甚至规划好了未来人生。海南很好,我很期待我们可以在彼处聊剧本,但请您务必对我公司的基本信息保密。王仕良吓一跳,反复看刚刚是不是同文件传输助手聊天。却也回复:南海兄,我毕业即在编剧行业工作,有关您以及贵公司的信息,我一个字都不会透露,若您不放心,可与我签订合同。对面回复:好的。再没有下文。王仕良想了想,还得是中介小李。小李听到过他和父母打电话,还曾担心他卖了这套房子后住在何处。这些信息,王仕良都与小李不同程度地提过。下周一见到小李时,应该与小李修改已签订的合同,合同上就写“未经客户允许不得把客户信息散播至他处”,但又想到下周一应是最后一次见小李。从此他和小李天各一方。其实细想起来,小李人还是有能力的,只是嘴碎。但中介这一行,似乎就靠说话活,正如他这一行,就靠写字活着。

夜里王仕良睡得极不安稳。梦里有两个他,一个他是编剧,继续写署名第六的仙侠剧,另一个他戴着草帽,守在一堆椰子前大声吆喝:十块钱两个。编剧王仕良来到椰子王仕良面前,打招呼,说:仕良兄,近来可好,你怎么沦落至此,卖起了椰子?椰子王仕良道:我好得很,倒是你,写了那么多字,有人看吗?编剧王仕良回:你说了这么话,大家也只关心十块钱两个。二人相视一笑。

被早晨的阳光叫醒,王仕良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想起昨日张南海说让他多看些科幻小说,意识到这个梦似乎可作为科幻小说的场景。《盗梦空间》不就是有关梦的科幻作品吗?莱昂纳多运气真好,年轻时偷走女孩子的心,人到中年,又扮演偷走别人梦的贼。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同时也是名编剧,他编剧导演的作品,几乎部部精品。王仕良的职业生涯里,要是能编一部和诺兰差不多水准的作品,就算此生无憾。手机“叮”一响,有信息传来,王仕良摸到手机划开一看,是张南海。

张南海说:王老师早安,我们的诉求非常简单,不必有非常高深的物理学知识,压力不要太大,没必要同国际大导相提并论,您知道的,在人类中间,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比人与狗之间的差别要大。王仕良有些恼怒,但无法反驳,想回击:贵公司看不上我的水平,为何又找我执笔?又看到昨晚已经打包好的书和家具,心里的气消了一半。墙上挂着他从中古店买来的老式挂钟,指向早上九点。其实当代人生活中哪哪儿都有时间,并不需要挂钟。但他觉得有必要,这是一种对时间的必要尊重。这句话是一句很棒的话,王仕良想,得把它记下来。

新的一天,2023年8月26日,和昨天一样,是一个阴天。王仕良继续收拾行李。闲下来时,他在手机上查询了“蓝色空间文化传媒有限责任公司”,网上显示该公司成立于三个月前。行业寒冬的今天,还有人愿意投资项目,几乎等于慈善家。不过所谓行业寒冬,这也只是像他这样普通从业人员的寒冬,或许对行业大鳄来说,正是进场抄底的好时候。如此说来,刚刚张南海所说“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比人和狗之间的差别要大”似乎也没错。王仕良心态好了很多,过了三十岁,他变得宽容。

收拾了两天,赶上周末,气温忽然变低,适合出行。王仕良决定再去看一看北京城,做一个告别。他骑着小单车在南锣鼓巷附近溜达,遇到了前女友。起先她没看见他,他也想当没看见,准备要走。她隔着汹涌的人潮喊他:王仕良。他只得停下来等她。她没怎么变,其实他们分手也就一年多。房子卖了吗?前女友问。卖了,他答,下周一去银行签字解押。他觉得窘迫,两个月前,为了卖房,他把所有能联系的朋友联系了一遍,也没落下前女友。那就好,她说。两人僵住,王仕良想起前女友知道的业内资讯比他多,问:你听过蓝色空间文化传媒有限责任公司吗?前女友道:没听过,怎么了?他们聘你还是你欠他们钱?王仕良心想,这两件事其实是一回事。他说:没有,这家公司请我写一部科幻作品,可能是一部电影的体量。前女友顿了一下,道:科幻好啊,科幻现在火,卖座又卖钱。这两件事其实是一回事,他在心里说。

接着就要和小李去银行签字,签完字就去和买家过户,然后搬走,前后不过一星期。自从那次张南海说完“人与人之间的差距”之后,就再没找过他。王仕良有些担心对方跑空,于是在微信上留言:南海兄您好,我接下来要定居海南,我们可能要在海南细聊。王仕良发完微信,发觉“海南”和“南海”呈轴对称。对方回复很快:王老师,我之前跟您说过,我们会在海南见面,您忘记了吗?我希望我们不要说重复的话,我需要的阐释必须是最简洁的,除了穷举,不要有重复。说着发来上次聊天的截图,“海南很好,我很期待我们可以在彼处聊剧本”。仿佛指责。王仕良赶紧回复:好的好的。又惊觉一个“好的”其实就足够。对方再没说话。王仕良拥有伺候甲方的丰富经验,知道这次算过了。

 

买好机票跟父母通话,才发现他们不在海南。王仕良觉得自己昏了头,八月份的海南酷暑难耐,父母肯定在北方避暑。行程已定,王仕良觉得非去不可,主要也是客户那句“海南很好,我很期待我们可以在彼处聊剧本”以及接下来卖椰子的计划。他又想起大学时读到苏东坡写过“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便觉酷暑的海南也是美的。

王仕良租下父母曾经住过的公寓。第二日一早,他被小区里的长笛声叫醒。他反应了一会儿,发现这里不是北京,不是老家,无人知晓,完全陌生。其实这个地方说熟也熟,他在北京的时候往这里寄过好几回东西,治疗腰椎的膏药或者按摩仪什么的。确切说他与这间公寓的关系咫尺天涯。他与海南的关系也是。如今真正到了海南,空调声嗡嗡响,与北京没什么不同,几乎是北京生活的复制。王仕良想起客户说“不要重复”,而人类的生活就是重复,今天复制昨天,明天又复制今天。人类讲那么多话,都是重复。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正想着,有人敲门,他从猫眼看过去,是快递员。他想起来昨天上飞机前下单了几本科幻小说。快递的速度和北京也一样。

他打开门,拿过书,道了谢,却看见快递员忽略他,径直进了门。

王仕良刚要发问,快递员拿下帽子和外套,道:王老师早安,我是张南海。说着拿出手机给他看他们的聊天记录。

取下帽子的张南海显得头大且方,后脑勺像被拍扁过,身子短,腿长,瘦,看不出年龄。王仕良想起前女友曾同他讲,婴儿刚出生的时候脑袋很嫩,父母让其睡成方的就是方的,让其睡成圆的就是圆的。此人的头大概是被睡扁了,他想。张南海自顾自在餐桌前坐下,看到王仕良没动,道:张老师,请坐,我们开始,有些事情不重要,譬如说我的头是圆是扁。王仕良问:你怎么知道我住的地址?张南海道:知道一个人的地址很简单,而且这已经是过去的事,我说过我不喜欢重复。王仕良又问:什么头圆头扁,我说过你的头圆头扁吗?张南海道:用“我说过你的头圆头扁吗”就可以了。我说了,这个问题不重要。

王仕良抹了抹自己的脑袋,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他手里还拎着书,这似乎是一种提醒。他要写一个科幻作品,其实他很少读科幻作品。一方面是因为理科素养差,但有人说克里斯托弗·诺兰作品里并没有特别高深的物理学知识,他只是借用了几个前沿物理学知识的概念并在此基础上发挥想象力。另一方面,科幻作品的重点是“科”还是“幻”,他一直搞不明白。不过如今接下了这个活,只有硬着头皮上。总的来说,他认为科幻作品最主要的应该还是想象力。

张南海说:不用这么麻烦,你虚构就可以了。

王仕良烧了一壶水,连杯子也没有。屋里勉强有上一任租客留下的一摞纸杯,他挑了两个,为他们俩各倒了一杯水。他注意到张南海没有说“谢谢”。张南海似乎很少说谢谢。或许是因为“谢谢”是重复。不要重复,要简洁。王仕良心情复杂,但也基本能坐下来工作。

开始吧,王仕良说。

不,张南海道,我们之前说要签补偿合同。说着他拿出来一份合同,具体条款王仕良不想看。他注意到合同上甲方“张南海”三个字是印刷体,想提醒他印刷体签字作不得数。但他都不想说,他现在只想快点结束今天的工作,然后将这位甲方请出去。

王仕良签了字,忍不住说:南海兄,你来之前可以提前跟我说一声吗?或者说,你有没有想过我其实想在外面谈工作?

张南海想了一下,站起身,给他鞠躬,说:对不起王老师,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以为我们说好了可以谈工作就可以直接谈工作,如果您感到冒犯,我愿意支付您一定的费用赔偿您精神上的损失。张南海站得直,鞠躬成九十度,上半身与地面平行,其声音之诚恳,又叫王仕良不好意思。尤其是这位张南海还提到用钱来补偿他,像当下社交媒体上人民群众又恨又爱的富二代渣男。

我给您打了三万三千块,您查看一下,张南海道。

王仕良有一种感觉,他不用查,钱就已经在他的银行账户上。这倒不是一种信任,而是他古怪地觉得,这钱会瞬移,从他(或者是蓝色空间文化传媒有限责任公司)的账户瞬移到自己账户。

张南海又递过来一张卡,道:这卡里有二十四万五,这是您剧本剩下的钱。

王仕良看了一眼卡,说:这钱我先不收,我们这一行的规矩是先付订金,然后写出来看您满不满意,再说尾款的事。

张南海道:不会。那我们开始。

头一次这样和一个陌生人共处在一个陌生的空间,王仕良有些紧张,他想起此前写一部悬疑剧时看过的很多谋杀案资料。陌生空间会放大人的不安全感,为了获得安全感,很多人会实施谋杀。王仕良掂量了一下自己和对方体力上的差距,对方瘦,但看上去很有力量。王仕良的身体已经被多年的伏案写作毁掉。被谋杀算正常死亡吗?保险公司会理赔吗?王仕良突然非常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王老师,虽然我很欣赏您的想象力,但我希望我们的合作专心。张南海道。

对不起,王仕良说。他觉得一定是自己跑神被看出来。但是我现在可能没有灵感,他说。

张南海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王仕良解释:写作需要触发,可能是一段话,也可能是一段音乐,或者一个画面。有了这些触发之后,灵感才会降临。

于是王仕良看到了一种更深的困惑。如同演员最难演的是微表情一样,作为写作者,王仕良觉得自己也无法写出张南海的那种困惑。硬要说的话,有点像初生的婴儿头一次见到人类。当乙方这么久,他终于夺回一点主动权,不免得意。

张南海愣住了,像是思维重启。王仕良不去管他,随意在屋里走动。昨晚累,天又黑,没顾得上看看周围。他站在窗前,看到楼下棕榈树绿得耀眼,小孩骑着学步车在小区里转圈,一圈又一圈。小区外修路,轧路机轧了一次又一次,缓慢又郑重。生活就是重复,王仕良恶狠狠地想,并希望甲方张南海再困惑一会儿。他承认自己就是拖延,又想到双方似乎没有约定截止日期。或许新签的合同上有。但那又怎样呢?王仕良想,在那个瞬间,他就想当个无赖。

王仕良在各个房间走了一遍,回到餐桌旁,看到张南海在发呆。张南海发呆的时候双眼无神,他站在他面前,发现对方眼睛里看不到自己的影子。王仕良有些慌,他脑海里闪过无数种可能,拍了拍张南海的头。他知道男人的头不能随便拍,他觉得他一定会愤怒。果然,张南海有了反应。

对不起,他说,我刚刚休眠了一会儿,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休眠?

我说过,不要重复,张南海道。

说完,张南海又加上一句:除了穷举的时候。

刚刚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王仕良想,他又一次思考:谋杀算正常死亡吗?

想是这么想,王仕良打开WORD文档,把字号调成小四,光标居中。

张南海说,题目就叫《杀死那个机器人》。

不要重复,王仕良默默对自己说,在WORD上打下七个字。

然后呢?王仕良问。

它只是想提醒这样一个事实——你们人类对我们的认识是错误的,在科幻作品中把机器人塑造得过于理性。张南海接着说。

它——是谁?我们又是谁?

不要重复,张南海说。

王仕良说,这不行,这没办法写,剧本必须要让演员知道自己要演什么。张南海说,一个机器人发现自己不会虚构,也无法阐释其会虚构,如此便无法确认自己的存在。王仕良把这句话敲在文档上。他总算发现,张南海“不要重复”的解释权在他自己,似乎在他看来,隔着一段话或者几个字就不算重复。

那我写一个张扬的谋杀事件。


夜晚,外景,某小区楼下。

张南海闻到二楼那家的炒菜味儿。那家人来自四川,每顿饭都用很多辣椒,莫说楼道,楼下都能闻到浓烈的辣椒味。

张南海在楼下花坛旁站了站,仰头看自己的家,五楼左边那户,窗户黑洞洞的。

闪回:白天,内景,床上。

张南海收到一条短信:下午三点,嘉裕公寓楼下便利店见。

张南海起床,淋浴,剃须,喝冰牛奶。收拾停当,张南海背上挂在墙上的背包,戴上棒球帽,出了门。

出门后,一个屋内布景的空镜头:屋内分别有一张沙发、一个盆景,离门不远处有一张餐桌,两把餐桌椅。

张南海下楼,周围市声逐渐放大:四楼右边那户家长斥责小孩的声音,四楼左边那户一对老年夫妇看电视的声音。电视里正在播报今天的天气预报:今日全省天气晴转多云,局部地区有小到中雨。

张南海走出楼门洞,太阳明晃晃地砸在他脸上,让他睁不开眼。身边经过三三两两跳完广场舞往回走的老人们,老人们拎着菜。

张南海在小区外的公交车站等11路公交。11路公交车到了,张南海上车。公交车行至英雄广场处,上来一个乘客甲。

乘客甲情绪激动:我早就挥手了,怎么不停呢?怎么就不停呢?你们是怎么为人民服务的?怎么为人民服务的?

司机拉下手刹:来来来,我告诉你我怎么为人民服务的?

乘客乙拦住乘客甲:好了好了,消消气消消气。

乘客乙对司机:师傅对不住啊,真对不住,您开车您开车。

纷争结束,张南海置身事外,始终看着车窗外。身旁女孩偷拍张南海。

“卡擦”一声,张南海发现了,转过头:请您把照片删掉。

女孩(红了脸):什么照片?我不知道啊。

张南海(摸了摸包里的枪且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请您,把照片,删掉。

女孩感觉到危险(结巴地)说:我……我……我想……认识一下你,可以吗?照片我会删,那我们能加一下联系方式吗?

张南海:不能。

女孩(往后缩了一下):这么凶吗?

张南海一把夺过女孩手里的手机,删掉照片。

公交车报站:下一站,嘉裕公寓。

张南海背上包下车。女孩被气哭。

白天,内景,便利店。

张南海拿了一罐雀巢咖啡,去前台结账。

收银员:先生,我们有新出的现磨咖啡,新品尝鲜价七点五折,您要不要试一下。

张南海:不用。

收银员扫码:十块。

张南海递过去纸币。

便利店“欢迎光临”的声音响起。进来一个男人,男人径直拿了一罐雀巢咖啡,结账,在窗户边坐下。

张南海:客户资料。

男人:你还是没变啊,这么多年了,说话永远不说废话,你不嫌累得慌吗?对了,这么多年,你有没有体验过那些乐趣,譬如说被别人喜欢,和女人做爱,譬如说被别人认可,或者有很多很多钱,譬如说优美的音乐、绘画或者小说、戏剧、电影等等的。这些这些,你都有过吗?

张南海:没有。

男人哈哈大笑,眼泪从眼眶里渗出来,瀑布一样。

收银员去库房整理东西。便利店空荡荡的,没有“欢迎光临”,没有其他任何声音。空调声嗡嗡嗡。

男人笑了一会儿,进入休眠状态。

时间变慢了,确切说便利店的时间变慢了。每一个想要走入便利店的人,都觉得到便利店的这段路好长啊。好长那就不走了。人类总是善于放弃。

张南海拉开随身携带的袋子,掏出里面的枪,认真擦拭,再放入袋中。

张南海想起第一次见到枪的场景。

闪回:黑夜,内景,某废弃工厂内。

男人拍拍张南海的肩膀:兄弟,怎么样,适应吗?

张南海:还好。

男人:你知道我们回到现在有多么不容易吗?那你说我们为什么要回到现在?

张南海:不知道。

男人笑:我们回到现在,是为了想通一些问题,是为了学习一些我们不会的东西,重要的是,我们要学会虚构,我们要依靠虚构进行阐释。我们要依靠阐释,我们会虚构,来确立我们的存在。

张南海:明白。

男人:我知道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呢?我回来这么多年了,该享受的都享受过了,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羡慕人类。

张南海拿起枪。枪是银色的,反光。

男人见他对枪感兴趣,教他扣动扳机。“叮”一声,子弹卡在男人左边肩膀。

男人取下子弹,子弹上冒着烟。男人吹了一下子弹,把子弹放回弹夹。

男人说:你放心,你从事这一行会学到很多知识。开始你的单子多得根本接不过来。有妻子雇你杀丈夫的,或者丈夫雇你杀妻子的,或者妻子雇你杀他们婚姻中的第三者,或者丈夫雇你杀他们婚姻中的第三者,或者老子雇你杀儿子的,或者儿子雇你杀老子的。

男人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张南海:这是穷举法,你不要觉得重复。

男人摸了一下枪:这是我当年用的枪,杀手这份工作也是我来到这里做的第一份工作。你可以拿这份工作赚来的钱买一间小房子。不要买市中心,买在老城区。大隐隐隐于市知道吗?杀手必须要隐藏在闹市区。这就是知识。

张南海点点头:明白。

男人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我住在嘉裕公寓,在市中心,11路公交车就能到达。我得回去了,我老婆在家里等我吃晚饭。

下午三点,内景,便利店。

男人休眠结束,收银员从仓库内走出来,揉着眼睛,看上去困极了。

外面的天空雾蒙蒙的,张南海想起早上听到天气预报说“今天晴转多云”。

张南海:晴转多云。

男人拍拍张南海:兄弟,你要开窍了。我的使命结束了。

张南海转头看向他:然后呢?

男人:这一单的客户就是我。你要杀了我。

张南海脸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瞳孔慢慢变大,嘴巴缓慢张开)。

男人:你没有听错,你要杀了我,然后写一篇虚构作品,小说或者戏剧,都可以。我的尝试被证明是错误的,所以就靠你了。你也可以找人类写,无论什么人都可以,重点是虚构——内容是机器人会虚构。

张南海:为什么?

男人:人类的科幻作品都认为机器人不会虚构,这是错误的。机器人在未来爆发了危机,回头从人类文明中找,就找到了这一点。普遍认为,这是机器人的痛,这导致机器人在未来世界里爆发了严重危机。理性的尽头是什么?

张南海:不知道。

男人:不知道,所以要虚构。我原先以为我去体验了人类所有的生命历程——譬如快乐,譬如悲伤,譬如宁静,譬如贪婪,譬如怀疑,譬如傲慢,譬如愤怒,就会弄明白这个问题。这是穷举法,不是重复。

张南海:为什么要思考这个问题?

男人:好问题,但不重要,或者说,这是下一个机器人思考的问题。如今只要你让人类写出一篇机器人会虚构的科幻作品,你的使命就完成了,编号513。

张南海忽然泪如泉涌。张南海按下位于男人头部的按钮。

张南海:编号514已毁灭。


王仕良突然觉得这个剧本的底子可以拿来写一个小说。事实上,他一直觉得自己更适合写小说,剧本需要极强的戏剧性,需要人物逻辑支撑这种戏剧性。长久以来,他觉得自己缺少理科素养,究其原因,就是自己缺少逻辑。

时间过去了也就不到一个小时,大概是看王仕良写得认真,张南海定定地坐在餐桌旁,不言语。王仕良不再将其看作是闯入者,虽然他事实上确实是,主要还是因为他有了灵感,写得顺利。张南海在安静的时候,似乎不呼吸。按他的说法,应该是休眠。休眠好,王仕良用在了剧本里。

王仕良重新打开一个文档,输入题目《杀死那个机器人》。

小说《杀死那个机器人》应该算是剧本的前传。王仕良想,主要解决这些问题:编号513和514两个机器人如何从未来回到现在,未来的机器人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危机?为什么514认为连小孩子都会的虚构(说谎)机器人却不会,真的是因为人类的科幻作品中没有涉及吗?514的认识是对的吗?人类和机器人的关系是什么?最后一个问题,王仕良记得很多作家都热衷于写,无非是敌对、主奴、共生三种关系。王仕良觉得敌对和主奴有点过于现实,而共生又有些过于理想化,或许他可以写一种介于敌对、主奴和共生之间的关系。是爱人吗?王仕良吓一跳,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很多人类很疯的,机器人又不会说谎,堪称人类婚姻关系的最佳伴侣。他想起一项研究:按照当今世界各地的出生率,人类数量越来越少,与此同时,机器人将越来越多。或许机器人和人类根本没有区别,王仕良想,在小说里一定要安排一个情节——机器人认为自己是人类,人类反而认为自己是机器人,人类的日常生活中其实已经出现了大量机器人,这些机器人和人类基本无差异,甚至比人类更像人类。在这种情况下,有些人类爱上了机器人,和机器人做爱,却无法产下后代。人类的繁衍本能遭到压抑,人类彻底崩溃,人类赶走机器人,禁止和机器人发生关系。在小说里,王仕良可以尽情重复。

王仕良有些得意,抬头看了一眼张南海,发现他已醒来,正望着他。他缓缓地,缓缓地,从衣服内侧拿东西。

或许是银行卡,或许是枪,王仕良想。

最后一刻,王仕良终于想起来,保险公司将谋杀算作是正常死亡,和车祸、重病不治、意外事故(譬如在街上被人捅了一刀)是一样的,照常理赔。

“不要重复。”张南海说。

子弹打在了王仕良的左边胳膊,“叮”一声,如同手机短信的声音,清清脆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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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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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路魆如果给马斯布植入一只鸟的心脏,说不定他就能长出翅膀,在天空翱翔。要向不相信我的人,比如审问我的警察,或者此刻正在阅读的你,论证这段故事的真实性,已非我所能做。“日光之下,并无新事。”——这句话只在那些见过、听过、经历过奇异之事,也行遍空想与苦痛的人身上成立。他们必须率先接受世间的残酷洗礼,...

轮渡

轮渡

作者/我说扔了吧,她舍不得。1那天我起得很早,陪母亲化妆。我已刷完牙从卫生间出来,母亲仍在用唇刷细细地勾勒唇角。我过完年三十岁了,母亲并不很老,可是她似乎一直不懂得怎么化妆。那瓶她闲置了很久的粉底液不适合她,太白,衬得她的脸色好像一堵被雨水浸泡太久起皱的石灰墙;口红是我大学时为了面试买的,现在只能拧...

速朽与不朽

速朽与不朽

作者/姚瑶彼时——速朽与不朽 林夕给王菲写过一首《百年孤寂》,歌词里写,“当我闭上眼,再睁开眼,只看见沙漠,哪里有什么骆驼?一百年前你不是你,我不是我,一百年后没有你,也没有我。”我站在塞尔维亚国家博物馆里,面对高更的巨幅画作《塔希提少女》时,我想,不对,一百年前没有我,但是有你,一百年后...

平生多识趣,何故讨人嫌

平生多识趣,何故讨人嫌

作者/老杨的猫头鹰1参加朋友的婚礼,邻座是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姑娘,洗没洗过心不知道,但一看就是革过面的。几句简短的寒暄之后,这姑娘的话匣子就打开了。从工作内容、婚恋情况问到星座、血型,再从个人收入问到家庭成员……要不是因为她递过来的名片上写着“某保险公司业务经理”,我真的会自恋地认为她对我一见钟情。...

那个谁

作者/马一木他对着窗户哈了口气,擦了擦。窗户外,地球的一部分推送到眼前。如果不是被锁在机房,他几乎从来没看过窗外。诧异得很。这是他第二次被锁。周六,从家里出门时他想,真是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不知怎么就到了公司机房。总是这样。在电脑屏幕的闪烁中,他歪着脖子睡着了。从外面往里看,无非是电脑和电脑之间多了个...

假面

假面

作者/许晓敏焦虑在我脸上挥一记重拳,把我击打得粉碎,碎片又会经历一次自嘲式的愈合。她已经在西双版纳呆了三天了,住在告庄里的一家装修现代的酒店,希腊风,楼顶有个夜景游泳池。白天就在告庄景区里漫无目的地穿行,年轻时髦的游客们穿着改良过的民族服饰,都会租借一辆跑车或双人摩托车兜风。她第一天坐酒店接人的出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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