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秋冬春
作者/孙鹏飞
夏
白天的太阳那样发痴,夜晚却冷清成这个样子。她裹紧毯子入睡,许是太舒适了,感觉到黑漆漆的大影子压服着她,翻不得身,她满脸绯红。四下静悄悄,潮水一波波退出岩洞,淹没了第一批不知疲倦的虫鸣。
醒来,摸黑寻遍了角落,换洗的衣衫、锅碗都在,尚没有一个木盆供她使唤。她又呆呆地坐回床头,方才不曾看清男子的眉目,隐隐记得他的一双有力的大手。她不喜欢别人碰她,无论男女。他倒是个例外。可又一想,若是母亲安排的那个男子,她不要将就的,便是等死,也不会嫁。
她披上衣衫出了门,头顶的星星仿佛也赶巧着在充满柔情蜜意地颤抖。穿过后院的一片竹林,夏夜勾结起来的蚊虫总是超乎她的想象,忍着叮咬,在荒芜的老屋后面寻得一汪池塘,她勾着脚坐在池沿上,搓洗了内衣。蚊蝇愈发放肆,她却入定了一般看着,一袭白衣像是天山雪莲盛开在暗夜之中。池塘里,荷花就那样静悄悄开了,像是密密麻麻的落日搁在了翠绿的群山之间。
她久久凝视着池水中的倒影,一张标致的圆脸,“我的脸要是再长一点儿就好了。”
秋
秋天深了,翠皮核桃在大太阳底下晒了整个夏天,晒得焦黄,剥开来,里面的仁,白生生,脆生生。她写作累了,脖颈贴住靠背竹椅,抬起一双眼睛往窗外眺着,手中把玩着核桃。忽而她有些怅惘,这个世界其他角落的人都在做什么?
吴姨来了,抱着一卷厚衣裳,左胳膊永远挎着一篮子熟食。
“你当真不回去了?”吴姨这样问。看她头发长了,用一把不算锋利的剪刀给她剪短了。
“你父亲生过一场大病,你二哥当了家。”吴姨说,“按理,该是要床前尽孝的。”
她倒了两杯浓茶,清白的茶汤,橙黄的茶汤,打着旋儿的乌黑茶叶。
“你母亲托我给你带个话,说是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人,你何苦非要那一个。”吴姨尝了口茶。浓得味蕾已经严重退化了的吴姨皱起了眉头,额头拧成了手里的核桃仁的样子。
“这一路山山水水多难找,方圆百里就你一个姑娘家。”吴姨拉拉她的手,“我真是放不下心。”
“我总感觉下一刻,他就来了。”
“你躲在这里,就算真有这个他……”
“我是信任他的。是他,我就在这里等。”
吴姨走后,她才里里外外收拾起来。干燥的风从卧佛山背后阴阴嗖嗖地吹了下来,树叶便掉足了一地。夏日开的几束小野花,怎么开的便也怎么败了。大雁要开始南飞了,毕竟是成群结队地来,成群结队地走,在风中展翅,谁都看不清谁的脸,却仿佛能听见前前后后粗粗细细的呼吸声。有同伴总是不孤单的,望着夕阳西下,她想,或许很难遇见他的,总归是难的,如果遇见了,自己的生命也就完整了。
冬
那日黄昏。
隔壁房间住了人,正是个男子。
他衣着单薄,把一些来路不明的木头统统堆放在门口。
当要精雕细琢几行字时,那断断续续的摩擦、碰撞、击打声,进了耳蜗就定居下来,不走了。
“你是要长久地住在这里吗?”她推窗问道。
是个十五六岁、身形消瘦的少年,他在做根雕。
“我这人好清静,你可以不弄出声响吗?”
也不是她要等的人。
“一场浮梦,苦了你了。”吴姨在世时,是这样说的。
她就站在这窗前,起初笑时眼角的鱼尾纹她是不大在意的。只是记得过了几个很冷的冬天,也怨每一个冬天都没有给她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不过是冷,冻得麻木,盼着天暖和。夏天再是漫长和庸碌,日复一日的炎热,也是有尽头的。手里的稿纸薄作了蝉翼,不经心的日子里便是随手一黄。她一个女人家,就这样给彻底骗了。
光阴是被抽成真空了,否则怎会一下子从高处跌进深渊。再冲人笑,倒不是露出鱼尾纹了,是满脸皱纹,变成另一个活生生的吴姨。
再慢慢地,似乎又比吴姨还老了几岁。终究是孤独的。又快又慢的半个世纪,真是疼啊。
春
四周的声线像是水滴,滴滴答答全是稠密的蓝色,时间开了岔口,一个又一个的洞,洞里洞外铺满了柔软的形容词。皮革质地的衣着,穿了一世的囚服,变成了软须子,变成了橘黄色的纤维。眼睛不再是玻璃珠子,而由微观升进宏观,弥漫着成捆成吨的数万公顷的香气,大理石,隔夜茶,西瓜瓤,腊肠犬,糯米纸,棺材板,紫罗兰,幼鸟皮,墨水,淤血,青茄,皮影,邮筒,说得上的,说不上的,无边无际的色彩铺天盖地碾来——
醒来,他披着大衣缩在床脚。
他并不知道,他住的这个房间,是有主人的。
这年春日,他终于来了。
留给他的,是一堆稿纸。
他和她,在梦里相遇,梦便是他们另一种生活的入口。他们在这里交谈,欢喜,相爱,老去。“我哪里顾得上这许多。”只是每一个梦醒时分,一切烟消云散,连同他梦中的记忆,一并清零。到了晚上,清零的记忆又回来,遗失的梦又续上,生活又在轰轰烈烈地继续着。
窗外,仍旧是刨花的声响,是个百岁老人在比比划划,刨直,出光,原本软弱无依的枯枝,更加绝望。待根雕做好,老人涂着刺鼻的漆,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他忽然听见了身上细细的崩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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