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停车场

作者/龙伟平

现在是晚上十点过八分，你终于下班了。

你把车从公司附近的停车场开进了小区的停车场，发动机熄灭的时候，看着周围灰暗无声的环境，你感受到了某种羞愧的安全感。

你点亮手机屏幕，摸出打火机，在黑暗的车厢里点燃了一根烟。你的家就在地面70米的位置，那里有一套你现在还没有还清贷款的房子，房子里有你年迈的父母，上初中的孩子，和全职在家的妻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每天下班回家后，总喜欢在车里抽完一根烟再走。这一根烟，是你留给自己的时间，是你跟内心对话的时间，是你鼓起勇气面对未来的时间，也是你疗伤的时间。

你踩着70后的尾巴出生的，今年42岁了。现在无论怎么划分，你都被划到了中年男人行列。中年，意味着成熟；男人，意味着稳重。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就意味着你得把自己变成一道遮风挡雨的墙和一把开疆扩土的刀。

你深深吸了口烟，慢慢吐出，在缭绕上升的烟雾中，你想起了很多事情。你想，自己是什么时候就走到了中年了？是奔波工作的时候？是日复一日地加班的时候？或是父母需要你照顾的时候？你记不清了，这些年你经历过很多事，父母住院，孩子入学......每一件都比你记住自己年龄更重要。

你混得不算好，也不算差，你害怕失业，害怕没有收入。你想过创业，但想到还有一家子人等着吃喝，你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你输不起。看到公司那些说辞职就辞职的年轻人，你心里充满了羡慕，因为他们拥有你失去的东西。你就像一匹套上马鞍的马，只能在规定的路上行走。

你已经很久没发朋友圈了，你的上一条朋友圈停留在五年前的某一天。别人以为你不发朋友圈是因为没时间，只有你自己知道，你不发的原因是害怕比较。

你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去比较，可是你根本做不到，因为你是一个很要强的人。你告诉自己，你混得不差。真的，你房子有了，虽然还欠了十几年的贷款。你车子有了，虽然是一辆七八年前买的XX。你孩子也有了，虽然每周都问你要钱，可是他成绩还算过得去。

烟雾从你口中一口口吐出，很快弥漫了整个车厢。你又想起了上一次参加同学会，看到以前朝气蓬勃的同学身上都多了一些暮气。

那些曾经花儿一样漂亮的女同学，现在抹着粉也遮不住眼角扩张的皱纹。那些曾经瘦得像麻杆的男同学，现在竟然发福得像怀孕一样。还有那些曾一起组过乐队，办过杂志，参加比赛的同学，现在早已转行，没有了半点文青的影子。后来你从公司年轻的同事那里听说，现在文青已经成了一个骂人的词。

时间改变了一切，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你转头四望，看着一张张面目全非的面孔，就像看着一群陌生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们聊天的话题早就只剩下一个词——赚钱。

其实你也一样，当年站在命运的路口，你选择丢掉理想，去换车房。在生活里，大部分人都在委曲求全，你只是个普通人，你也逃不掉命运的诅咒。

古人说四十不惑，你已经四十多了，可是你其实挺“惑”的。你觉得每个年龄有每个年龄的“惑”，怎么到了四十就会不“惑”了呢？

失眠的夜晚，你很想遇到一个得道高人，把自己心里的“惑”讲出来，希望得到一些指点。遗憾的是，你从来没有遇到得道高人。你想，也许高人也有自己的“惑”，所以并没有人能够得道。

那次同学会快要结束的时候，你意外地发现有几个同学没来。你问了那个张罗同学会的同学才知道，原来有个同学前年出了车祸，没有抢救过来；另一个同学得了癌症，去年年底痛苦地走了；还有一个同学欠了高利贷，被追债的人逼得吞安眠药自尽了......虽然你跟那几个同学并没有太深的感情，但你心里还是感到很难过。你知道，那是兔死狐悲的难过。

以前上学的时候，你们都觉得自己很年轻，死亡离自己很遥远，遥远得就像一个虚无的数字，你觉得它永远也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可是这几年，你发现情况在慢慢发生改变。每隔一段时间，你就会听到亲朋好友或熟人去世的消息。它最先发生在你的父辈们身上，渐渐地，它开始发生在你的同龄人身上。

你听多了这样的消息，就不再喜欢过生日了，因为每次生日都在提醒你又老了一岁，离那个“日子”又靠近了一天。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每次公司组织体检的时候，你都比查高考成绩还紧张，体检表上每个上升和下降的数字就像一个账本，记录着你这些年糟蹋身体欠下的账。

以前你挺看不上那些拿马克杯泡枸杞的人，下大雪也只穿一件外套，现在有时候你也会想尝尝枸杞的味道。因为你逐渐明白，那些杯子里泡的不是枸杞，而是心安。

正胡思乱想之际，你的手机里突然跳出了一条信息。是你的上级发来的，他问：“你们部门上个月的业绩表出来没有？”

你心里一愣，一下不知道怎么回他。其实业绩表早就出来了，但因为你们部门上个月的业绩不是很好，所以你一直没有想好怎么跟他说。

你叹了口气，思考了片刻，给他回复了一句：“李总，这是我们部门上个月的业绩表。因为产品调整的原因，上个月的业绩有一些下滑，不过我们一定会努力，这个月把业绩提升上来的。”

你的回复很虚，就像你的肾一样。你的上级看完说：“你们部门业绩下滑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个月要是再没达标，你准备好撤职吧。”

你的上级说得很直接，完全没有考虑你的感受，可是你却连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因为公司产品战略调整，你对现在的工作一点把握也没有，你之前费了大力积累的客户，这半年流失了大半。你知道不是自己的原因造成的，可是业绩不好总要有人出来背锅。

你咬咬牙，给他回复一句：“好的，我一定会想办法提高部门业绩。”

信息发过去了，可是对方没有再回复你，仿佛你无足轻重。

你很不喜欢这份工作，也不喜欢这家公司，虽然你在这里工作了几年，却对它一点感情都没有。你知道公司只是把你当作赚钱机器，作为一台赚钱机器，你怎么会对公司有感情呢？

你关上手机，叹了口气。现在你唯一的独处时间也被上级的信息打乱了，想到妻儿还在家里等你。于是你掐灭香烟，打开车门，从车上走了下来。

十一点了，已经很晚了，周围一片寂静。你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黑暗的停车场里传得很远......

嗒、嗒、嗒......每一步都是孤独的声音。

没走多远，你忽然听到旁边也有脚步声传来。你转过身，借着手机的光线一看，原来是你在业主群里认识的小王和小李。

你走过去跟他俩打招呼：“巧啊，怎么刚刚没看到你们？”

小王说：“我已经在车里坐了半个小时了，才下来。”

小李说：“我也刚下来。”

你说：“你们也躲在车里抽烟？”

小李和小王没有说话，相视一笑，那是男人之间的暗号。

你们一起往出口走去。行走的过程中，还有更多面目模糊的中年人跟你一样从车里下来。你听到周围响起了更多的脚步声，忽然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孤独。

因为你忽然发现，不管自己处于什么年龄，正经历着什么。在这片星空下，在这黑暗的停车场里，都有人跟你一样，正在接受着命运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