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肉
作者/陆禾
外婆生病了,借此获得了此生最后一次和女儿朝夕相处的机会。一个是后母,一个是继女,在经历了不疼不爱的前半生后,她们以奇怪的形式“和好”了。亲情这种东西,谁也说不好到底是谁亏欠了谁,谁是获益者。
我上高中时,中风偏瘫的外婆意外摔伤,我妈从福州赶回来,陪她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放学后,我经常去医院看她们。运气好的时候,老远就会听见我妈的笑声,看见外婆靠着摇起一半的病床跟着呵呵笑,母女俩其乐融融的样子。运气不好的话,就会撞见我妈在门外抹眼泪,听见外婆在病房里大呼小叫,骂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念叨着“肚子没疼,骨肉不亲”。意思是,她没有因生她而疼过肚子,她不是她的亲骨肉,自然不亲。
每次,我妈都会在门口抹干眼泪,然后若无其事地进门,问她哪里不舒服,是床头太高了,还是晚饭不合胃口,要不给她削个苹果。就这样不停问这问那,不停提供选项,体贴,耐心,只说眼前那些具体的事,不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通常,外婆会嘟嘟囔囔继续抱怨一阵,算是收尾,然后随便选个台阶下来,“把床头摇低一点”或者“给我揉揉腿”。我妈立刻高兴得像个意外没挨打的小孩,乐颠颠地照做,一边问:“妈,这样可以吗?”
同病房的婆婆们见了,总要插嘴给我妈帮腔:“这还不亲哪?我看是太亲了,亲过头了!”有的婆婆还搬出自己的不孝儿女作为反例,恭维她有福气。外婆这才心满意足,看着低头忙活、同样心满意足的我妈,脸上溢出笑,嘴里却从不服软:“这不都是应该的吗?要不养她这个女儿干吗?又不是亲生的!”
住院不到一个星期,整栋楼都知道她们不是亲生母女。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非得这样。在我记忆中,哪怕我妈带她上街买衣服,只要有机会,她也要告诉帮她系扣子的老板娘,她们不是亲生母女。生怕别人不知道,恨不得在我妈背上贴张纸,写明:“不是亲生的!”
我妈是天生的话痨、自来熟,见谁都掏心掏肺,住院当天就跟病房里另外三个婆婆熟络起来,不到三天就把人家家里了解得底儿掉,每天互相送水果、咸菜、水煮蛋什么的,总有说不完的话。护士护工们也都喜欢跟我妈聊天,连素来冷脸的清洁工阿姨都对我妈笑眯眯的。外婆脾气不好,脸上总是阴沉沉的,婆婆们通常不理她,护士护工也不给她好脸色。见我妈这么受欢迎,外婆心里颇不是滋味,逮着机会就要嫌她两句:“就你话多,别人都听烦了。”“嘴上没有把门的,什么都往外说。”
有时觉得受了冷落,外婆会“哎哟哎哟”叫起来,说自己病成这样,难受得吃不下、睡不着,已经差不多死了一半,我妈还那么快活,每天跟别人聊得哈哈笑,根本没把她放在心上。我妈照例不接茬,只管问这问那,殷勤地提供选项,直到从她那里讨得一个差事,揉腿、打水或者削苹果。外婆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不太需要的服务,心里还是有气,归结起来就是——“我这么难受,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我妈笑着劝她:“跟人家聊聊天,自然就笑出来了,你也聊聊嘛。”
外婆不聊。见我妈笑得太开心,还会找些什么事打断她的笑声。事情的麻烦程度往往视我妈的笑声音量高低而定。要是她笑过头了,她就要求下床去楼道尽头的厕所,尽管医生一直建议她用床上的塑料便盆,因为她再也经不起意外摔倒。要是医生问用什么药的时候,刚好赶上我妈跟人家聊得太开心,外婆会毫不犹豫要求用进口的,哪怕比国产的贵上两倍,哪怕她明知医药费大半是我舅舅付的。当然,我舅舅也不是她亲生的。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在我面前那么温柔慈祥的外婆,到了我妈面前就像变了一个人。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在外人面前一向体面要强的我妈,在外婆面前会变得那么驯服、卑微、逆来顺受。
在我看来,我妈有充分的理由不必对外婆好。
年轻时的外婆是那种最容易想象的恶继母,甚至懒得在邻居面前稍微掩饰一下,在外公面前也是。我妈两岁丧母,没多久外公就再婚了,他在盐场的工作太忙,没法照顾一双年幼的儿女,迫切需要一个女人撑起这个家。那时外婆刚离婚,迫切需要一个男人和一个家,重新获取自己在宗族社会的正当身份。彼此几乎一无所知,仓促凑成了一家人。外婆不是圣人,没有理由爱丈夫前妻留下的儿女;事实上,她是个对自己要求不高的俗人,更合乎常理的是厌恶、嫌弃和虐待。她就是这么做的。
小时候很多事我妈自己已经不记得了,只听亲戚提起过,因为外婆的疏忽,三四岁的她曾在寒冬掉下涨潮的滩涂,只剩头顶漂在海面上,被路过的渔夫救起后,外婆甚至没发现她不见了。我妈自己的记忆始于六岁,那时外婆曾把亲生儿子接过来。那个比她大一岁的哥哥经常玩着玩着就不见了,我妈找到他时,发现他不是藏在衣柜里吃糖,就是躲在空水缸里吃白米饭,上面还有我妈一年也吃不了一回的油渣。
长到十来岁,我妈开始像大多数渔家女孩一样去赶海,踩着像雪橇一样的泥橇,在海湾滩涂上挖弹涂鱼。大冬天,有时赶上月经期,我妈问可不可以歇一天,外婆就在家里摔摔打打,说家里都揭不开锅了,她不去赶海,晚上只能全家喝西北风。十九岁结婚后,我妈经常在婆家大家族里受欺负,连饭都吃不上,饿得受不了就偷偷回家,从锅里扒一口剩饭、锅巴。外婆发现了会拿着笤帚追出来,我妈一边跑一边哭着求她,有一次因为太慌张太害怕,在海边摔了一跤,膝盖上的疤痕至今清晰可见。
最让我妈耿耿于怀的是,外婆不让她上学。原本在外公的支持下,我妈已经在夜校上了一个学期,很早就表现出聪明劲,深受老师喜爱。那是1960年代中期,骇人的饥荒已经过去,能勉强维持温饱,学费才几块钱,大多数家庭都愿意送孩子去上学。但外婆不愿意。因为去上学就不能去赶海,“不去赶海,晚饭喝西北风吗?”为此,我舅舅曾和外婆理论,为什么他就可以上学,难道他不吃晚饭吗?外婆说他是男孩,以后是一家之主,不一样。争论到此结束。
这一辈子,我妈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恨自己那时为什么没有跟外婆吵一吵、闹一闹。平时,做生意开不了收据,出门看不懂路牌,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像样,我妈总要唉声叹气:“要是早知道不识字会这么难,我一定会跟她吵得天翻地覆。”
其实我妈心里清楚,就算时光倒流,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不会跟外婆吵。她不敢。从小在继母的打骂中战战兢兢地长大,她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跟她吵上一吵。
两人关系稍微改善,是在我舅舅结婚以后。可能是感觉被新进门的儿媳夺走了儿子,外婆心里失落,转而想起我妈这个女儿。对她一反常态的亲近,我妈受宠若惊,毫无芥蒂,就像备受冷落的小狗终于得到主人的垂青。即便后来经常听外婆抱怨舅妈,明白她为什么亲近自己,我妈也不在乎。
每次听外婆讲述新婚的舅妈怎样“没礼貌”“不懂事”“爱顶嘴”,我妈会忍不住羡慕舅妈,还有些钦佩乃至感激——儿媳就是儿媳,可以做那么多她这个继女绝不敢做的事。有时看外婆被舅妈气得够呛,我妈还会在心里幸灾乐祸:“你也有今天!”但她知道,自己永远没法像舅妈那样。舅妈另外有个亲妈,她没有。
生了孩子后,我妈每次去赶海,都要抱着孩子到处求族里的婆婆们帮忙照看。婆婆们自己有一大堆孙子,经常爱莫能助,我妈只能去求外婆。不管忙不忙,外婆总是嚷嚷着把她往外撵,说自己要补衣服、缝袜子、晒紫菜、耙稻谷,所有这些事都比她嗷嗷待哺的孩子更重要。眼看到了退潮的时间,我妈一着急,就把孩子放在凉床上,自己走了。外婆当即撂下狠话,说愿意扔着就扔着吧,反正她不会管。
有时,我妈走出老远还听见孩子在哇哇哭,狠不下心,又偷偷回去。看见外婆气呼呼地抱着孩子,一边从桌上揪一块蒸地瓜,捏成团子哄孩子吃,一边威吓孩子“再哭就不理你了”。
据外婆说,三个先后被扔给她的外孙里,最乖巧的是我姐,最闹腾的是我。每次我妈一走,我就呱呱地哭,嗓门比打鸣的公鸡还响亮,震得她耳朵都快聋了,她越威吓,我哭得越凶。所以,她最不喜欢我。我觉得挺荣幸的,就当她是变相夸我了。反过来也可以证明,我出生时,她和我妈的关系已经很不错了,容得下我这么麻烦的孩子。
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外婆经常“顺路”来我们家,帮忙烧火、摘菜、洗衣服,我妈刚做好饭,她一转眼就不见了。我妈追出去,叫她留下来吃饭,她就颠着小碎步跑得飞快,老远飘来一句“我忙着呢!”
后来我爸妈开始做些小生意,贩弹涂鱼、榨菜、钉螺等等,每次收货、装货时,外婆都会跑来帮忙。端个小板凳坐在打短工的婶婶婆婆中间,一边干活一边挑人家毛病,把自己当监工。有时还会把人家筐里跳出来的鱼捡到已经过秤的筐里,帮我妈占点便宜,让我妈哭笑不得。就像有时我去舅舅家里玩,她会偷偷给我塞个糕点或糖果,叫我别让舅妈发现了。在外婆心里,这种偷偷摸摸的好意似乎意味着某种亲密,几乎带着偏心,是她所能给的最好的东西。
我上高一时,我爸妈和舅舅舅妈去福州做生意,留下外公外婆照顾我和表弟表妹。那时外婆年近七十,依旧精力旺盛,每天早上跑三个菜市场买菜,每过几天就要把近四百平米的房子上上下下打扫一遍。每天凶巴巴地勒令我们吃我们最讨厌的猪肝,“不吃完谁都不许走”,有时还端着盘子满屋子追我们,边追边骂我们是兔崽子。风风火火,脾气暴躁,生龙活虎。有一次,厨房里跑出一只老鼠,我和表弟表妹尖叫着跳上椅子,外婆操起菜刀去追,把老鼠剁死在地砖上后,还在老鼠身上蹭干菜刀上的血。
半年后,外公过世,外婆一下萎靡下来,脾气也变小了,经常会露出温柔慈祥的一面。一个人在厨房包粽子,看见我经过,她会用略带探询的语气问我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包。我说我不会,她就手把手地教我,不嫌弃我只会一个劲浪费她的粽叶。我妈听说了很惊讶,她说外婆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厨房里那些活计,包粽子、做汤圆、蒸米糕之类的,从不肯让别人插手,每次她想学,哪怕只是想帮忙,外婆都会打她的手,把她轰走。“她怎么对你这么好?”我妈几乎有些嫉妒,“我都不会包粽子。”
我猜我妈其实也明白,外婆并不是因为喜欢我。也许是外公的辞世让她体会到某些前所未有的东西,她忽然老了。
一年后,外婆中风偏瘫,右腿从此失去知觉。病痛让她变得更加衰老,衰老又让她变得弱小,甚至卑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向说话像扔刀子的外婆,跟我和表弟表妹说话总带着商量乃至乞求的意味。她再没逼我们吃猪肝,而是试图跟我们讲道理,“吃猪肝能明目”,哄我们,“好歹吃两块”,最后干脆求我们,“吃一块嘛,就当帮阿嬷的忙”。
精神的萎缩似乎又反过来拖累她的肉体,慢慢地,不只右腿,她的右手也不太灵活了。对此,外婆颇有怒气,像要跟什么人较劲似的,决意不肯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照常洗衣做饭,不让舅舅特意雇来的保姆插手,每天拖着没有知觉的右腿在楼梯上上下下。她的反抗并没有什么用,不久,她的神智也渐渐脱离她的掌控。一次,我忘带钥匙,打电话让她把钥匙藏在门口。电话那头的外婆却完全听不懂我在说什么。
“你找燕子啊,她不在家,上学去了。”
“我是燕子呀,外婆。”
外婆还是不明白。我又说了一遍,强调了“钥匙”和“门口”。外婆只是在电话那头茫然重复着“燕子不在家”,一遍又一遍。那时我十六岁,只懂得字面上的衰老,从没想过它会以这种方式降临。
似乎也是那时候,一辈子都不需要别人的外婆,忽然开始抱怨我妈对她不孝顺。每天跟保姆阿姨念叨,她的一双儿女都不是她亲生的,当年她抛下自己的亲生儿女来照顾他们俩,老了病了却落得这个下场,养别人的孩子就是不值当,还是亲生儿女更可靠。朴实的保姆阿姨提醒她,她的亲生儿女从未来看望她,也没出过医药费。外婆很生气,后来赌气要她的亲生儿女来接她,一个姨妈经不住她的指责,接她去自己家。过了一个月,外婆大发脾气,给舅舅打电话,主动要求回来,后来再没提要去亲生儿女家的事。想必他们也让她失望了。于是,她继续抱怨我妈,听起来就像用抱怨代替呼唤。
那次意外摔倒,在医院里得知我妈很快会赶回来,外婆心里是暗自高兴的。
但她的高兴只限于心里,脸上、嘴里仍旧全是抱怨。甚至,我妈越是体贴周到,她越是想挑剔埋怨,越是要告诉全世界,她不是她亲生的。她认定,我妈对她好都是假装的,是在别人面前做样子,是为了博得孝顺的美名;她这样逆来顺受、不计前嫌都是装出来的,是故意想让她难堪。她想揭下我妈的假面,却发现她道行太高,揭下一层,还有一层。她再揭,她还有。一张永远和颜悦色的脸,永远亲昵地左一声“妈”,右一声“妈”。
后来她忍不住提醒她。“你都不记得了吗?我给你吃加糠的地瓜丝,让阿亨躲在水缸里吃猪肉渣。”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还天天骗我玩捉迷藏!”我妈说着说着就激动起来,接着说起外婆不顾她痛经大冬天逼下海挖弹涂鱼;举着笤帚追她,像追贼一样;不让她上学,害她一辈子当文盲……
“你没说你来月经了!”外婆生气地纠正,继而忘了一开始是自己提醒她别忘旧恨的,重新恢复平素的冷脸,“哼,白眼狼,这点事居然记到五十岁!果然不是亲生的!”
见外婆又来了,我妈马上开始哄她。“我也记得你的好呀。帮我带孩子,给孩子捏地瓜团子,帮我收榨菜、收弹涂鱼;帮我占人家便宜,天天往我家送这送那。知道我带孩子做不了饭,每天踩点来帮我抱孩子,我做好饭,你起身就走,一口茶都不肯喝……”
“你知道就好。”外婆满足地笑了。
见她爱听,我妈就接着说。说起外婆跟人吵架时,会举着菜刀和砧板站在大路上边跺边骂,骂得邻居们一个个关上大门不敢出来,要不是有她,出身地主家庭的一家人肯定被人欺负惨了。说起外婆举着锄头赶走排外的村民,和外公一起在海边刨土填河,就这样一锄头一锄头,给自己刨出一方立足之地,要不是有她,他们一家人肯定一辈子流离失所,没有片瓦遮头。说起她每天绞尽脑汁四处刨食,走在路上总是低着头想捡点什么,哪怕摔个跤也要抓把泥沙带回家,有时还偷摘人家的豆角和丝瓜,只要能喂饱家人,不惜占尽天下人的便宜。
不得不承认,作为那个年代罕见的敢离婚的女人,外婆有着那个年代乃至今时今日大部分女人罕见的强悍和生命力。
我妈没有说出口的是,要不是换了她这个妈,要是在她那个多愁善感的亲生母亲手里,她恐怕熬不过当年那场饥荒。我妈是个务实的人,所以她对外婆说的是,那时我才两岁,你养大了我,我也只认得你这个妈。
之后有一天半夜,外婆叫醒我妈,说:“来,过来扶我一下。”
我妈半梦半醒从折叠床上爬起来,扶起她,一边给她找拖鞋,以为她要上厕所。外婆颤巍巍地下了床,往窗户走。我妈还没清醒,迷迷糊糊地扶着她,问:“妈,你干吗?窗边冷。”
外婆费劲拖着不听使唤的右腿,伸手去够被街灯照亮的窗台,说:“扶我坐上去,把我推下去。”
那一晚,我妈好不容易才安顿外婆在床上躺好,给她盖好被子,哄她睡觉。外婆一直哭着说自己对不起她,配不上她对她的好。
那时,彻夜守着外婆,我妈以为自己终于苦尽甘来,从此可以过得舒心一点了。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一睁眼,外婆又恢复原样,粗声粗气地指使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时不时抱怨她对她不孝顺,“又不是亲生的!”“肚子没疼,骨肉不亲!”过几天又忽然幡然悔悟,“来,把我这个死老太婆推下窗户算了!”
就这样来回切换。我妈觉得好气又好笑,有时会跟她开玩笑,说:“你那么重,我哪扶得动你,还得推上窗户。”
“使使劲,一回就够了。我死了就不用拖累你了。”
“那不行。我扔下生意,大老远跑回来,每天睡在这么难受的折叠床上,给你端屎端尿,你这样死了,我不是白忙了?”
“嫌我麻烦了?我说吧,都是装出来的,又不是亲生的!”
然后又开始吵,翻出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仔细地把它们一粒粒辨别、归类、排列,直到收纳整齐。下一次,又一股脑倒出来,混成乱七八糟一堆,然后再按同样的程序重复一遍。就像反复挖开溃疡疼痛的伤口。
可即便是溃疡的伤口,也总有愈合结痂的时候,就算一再揭下硬痂,里面的伤口也会慢慢闭合。她们母女俩不是这样。毋宁说,她们那种病更像反复发作的慢性关节炎。阳光明媚的日子,你好我好其乐融融,什么事都没有;每逢阴雨天,风一吹,雨一落,就会痛得死去活来。因为病根在骨头和肌肉里,找不到明显的病因,也没有根治的办法,不管怎么折腾,最后顶多抱怨一下该死的天气,草草了事。
差不多过了一个月,外婆身体好转,即将出院,也意味着我妈要走了。外婆舍不得她,又不愿说出来,只能把自己的感情稍加变形后再拿出来。不用说,她只会她的老办法——吵架。
我猜外婆那时已经想到了,那是她们母女俩最后一次像这样朝夕相处。自我妈出嫁后,她们还是第一次一起生活这么久,说了这么多话,虽然说起来都是在吵架。可是,除了吵架,又能怎样?她们一起被困在拥挤的四人病房里,每天隔着靠窗的狭窄过道对望,彼此之间又没什么开心事。现在我妈要走了,往后只会离她更远。下一次就算她再摔倒,也不见得能摔得那么刚好,死不了,住院一个月还能继续活。她老了,这辈子所剩无多,能抓住的只有眼前。眼前至少还有一个人愿意跟她吵,值得她吵。
两年后,外婆过世。走得很快很安详,没什么痛苦。我妈只赶上她的法事和葬礼,以及和她的亲生儿女争执外婆的长眠之地。
外婆的三个亲生儿女想按宗祠惯例把她和已经离婚的前夫合葬。向来习惯和稀泥当烂好人的我妈,罕见地跟他们吵起来,要把外婆和外公合葬。大吵几次之后,最终筋疲力尽地妥协。仿佛她只是需要那场争吵来消耗心里的悲伤,仿佛那样吵过一场之后,她才能和外婆的亲生儿女并列,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女儿。
外婆过世后,我妈经常跟我说以前的事,每次说到最后总要回到同一个事实——她不是她亲生的。仿佛舍不得她们母女间的那种慢性关节炎,就算没有阴雨天,也非要痛一痛,她才甘心。我不知道我妈自己有没有意识到,每当她说她不是她亲生的,她的声音里没有怨恨也没有苦涩,更多是释然。
我愿意想象,那种年深日久的慢性关节炎早已侵入她的骨头和肌肉,由此改变了她的骨和肉。谁又能说她不是她亲生的。不是说她早就选择了外婆这个母亲。这一辈子,她很少有机会自己选择什么。她只是接受,只能接受,最后也接受了。
后来,我每次包粽子都会想起外婆,想起那些被我笨手笨脚撕裂的粽叶,想起外婆孤独地坐在厨房桌边,一张张抖落粽叶上的水。我妈则是每次染头发都要提起外婆,说她直到七十岁还是满头黑发,每天拿着木梳子梳个不停,见人就要夸耀。不像我妈,四十多岁就满头白发,每个月都要染。再后来,我三十五岁就长了半头白发,想到外婆也觉得挺遗憾的,平白错过那么好的基因。
我跟我妈说了,我妈哈哈一笑:“没办法,又不是亲生的。”
“肚子没疼,骨肉不亲!”我帮她补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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