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尺
作者/山月
你有猜测过威风凛凛的老师,私下里,是什么样子吗?情、欲、名、利,任意两个组合,便可化作把人拉下神坛的软绵触手。从语文老师到嫌疑人,是因为他写下了一篇“三流作文”。
老朱在一所乡镇小学教书。三十五岁,容貌甚伟,发际线节节败退。上班时骑凤凰牌自行车,穿过逼仄巷道,一路哼唱《军港之夜》,喉结板荡,声音瓷实,脱口的词语似可拧成一股铁。
学校挤满香樟,枝丫蔽日,落叶厚积,被老朱踩出独特的声响。
早读课默写,学生无不肃穆挺脊,下颌微低,教室刹那阒寂,唯独阳光在黑板上斜切出一块活泼的光亮。老朱下撇的嘴角微微挑起,享受一群人向他俯首的权势。
讲解字音时,见后排学生目光空空,老朱用指背敲板,笃笃两记,又咳嗽一声,目光结结实实甩在学生脸上,又捏着粉笔继续写。写完,粉笔抛向讲台,响亮地拍拂双手,说:同学们继续看这行讲解,焖这个字,读的是四声,平时我们错读成“mèn”。学生刻意压低的鼻息也像一味食材,焖久了,漫出难闻的焦味。
到了作文指导课,老朱翘起腿,等学生行文正酣,命令:先写完的同学排好队,我当面点评。说罢,支手托腮,五指依次点触颧骨,睨着学生。有学生蹑手蹑脚地来到跟前,老朱接过本,一目十行,用红笔重重地划线,抻了抻衣服,说:你这个思路,明显是小学生的,特别幼稚,马上初中了,我来教你初中的思路。你要以情为主,不管写什么东西,最后都要围绕亲情啊、奋斗之情啊,不能停在浅处,一定要歌颂些什么,最好是个人命运和时代相结合。提到个人命运,老朱胃里泛酸。
学生附和着老朱的讲解,连连点头,像骤雨打莲蓬。老朱自诩小镇才子,在梧桐树下感悟写作真谛,把文字套路锻造成一个精致的模具,他培养的不是学生,而是无数个自己。他得意于自己的文字,转世来到学生的作文纸。
学生请教何为通感,可把老朱激动坏了,大声说:你真有潜力,这么小就懂通感!将来不可限量。这句话夸的还是自己,是小时候缺少夸赞的自己。
讲到激动处,老朱额头沁汗,满脸潮热,边讲边笑,左手食指卷起一撮刘海向上固定,右手食指则揿着某个段落,像是僧侣虔诚地敲击木鱼。老朱敲着一个个规规矩矩的字,对学生说:总之这通感嘛,就是用听觉代替视觉,用嗅觉代替听觉,朱自清的《荷塘月色》里就有关于莲花和小提琴的通感句。此时老朱拔高身段,如莲花探出田田的莲叶。
他起身,接着说:同学们,把笔停一下,我知道你们平时喜欢读闲书,什么墨香铜臭的书,priest的书,男男搞基的书。老师要提醒你们,这些文字虽然很美,但是境界不高,我从来不看这些东西,不入流,我只看严肃文学。比如余华,莫言!老朱讲得唾沫横飞,一场热烈盈眶的文字交流会呈现在他的脑海。他想,这帮学生可真幸福,遇到自己,少走了多少弯路,不禁笑逐颜开。
课后,学生议论,朱老师真是喜怒无常。
老朱听到无常二字,脑海里浮现陈坤在《龙门飞甲》中饰演的西厂督主,一股阴戾之气久聚眉间,非一日之寒。
开学没多久,学生排队吃饭时前后推搡,一名女生摔在小水凼,磕飞了左门牙,还沉浸在抖音热舞视频里的老朱来不及锁屏,赶忙一个箭步,蹲在女生旁,斜着头,问:你怎么样了?女生只顾着哭,哭得老朱心烦意乱。他顾不上乱了发势的三七分油头,浑然不知灰领白底的polo衫溅满泥水。俯身寻找牙齿时,学生围了过来,老朱绷紧脸,侧头大喊:都给我散了!班长你带好队伍,去吃饭!
“饭”的话音刚落地,老朱颤抖地捏住留有血渍的牙齿,对哭泣的女生说:牙齿找到了,别怕,牙齿是整颗断的,牙根还有神经细胞,再插回去能重新长结实。
老朱拿出手机,仍然是穿着百褶裙的女孩子跳舞的画面,最小化,打开QQ,和家长联系:某家长好,您的孩子在食堂用餐时牙齿摔断了,我已经做了紧急处理,烦请家里人速来校门口。
他左手托住女生的手肘,做出扶的动作,送女生到门口。黑色帕萨特车里,下来两人,穿紫色薄棉外套的是女生母亲,另一位板寸硬汉,一看便知是撑场面的。仿佛双方对垒,必要有如此人物,蚕眉,宽鼻,逞凶斗狠。
老朱笑脸相迎,两颊桃腮,笑容仿佛是博物馆里刚刚展出的文物,古老而端庄,显得老朱很有身份,平日锁在严密的柜子,轻易不示人。遇到真活了,不得不展示,那一定得物尽其用。
老朱伸出戒尺般细长的手,早已准备好的台词随着目光搭成的台阶,一步步从喉头走出来,非常温柔地走出来。
老朱说:真是太对不起了!是我工作的疏忽!让孩子遭罪了!一边说,一边准备握住汉子的手。
汉子没接受老朱的客气,劈头便骂:你怎么当老师的,这么大一个孩子都能给摔着!我们懒得跟你废话,先看监控,再去找你们校领导!
母亲两手叠腹,一个劲地点头,快速走到女儿身旁,说:孩子,学校里有没有人欺负你,痛不痛,是不是被谁打了?
老朱摆摆手,说:我想里面肯定有误会,这个监控我们也没权利看,还是去请校领导吧。
汉子指着老朱,说:我们没跟你说话,不需要你来解释。老姐,你带雯雯去医院,这里有我。
先生您贵姓呢?老朱心里已有了底,今日多说无益,就尽量示弱客气。对方是典型的特别要面儿的那类人,要摆谱,显示能耐,跟同学聚会的餐桌上琳琅的车钥匙,是一个道理。
烫着水波纹卷发的冯校长调取了监控,问老朱事发时间。监控屏一帧帧快放,在女生即将摔倒时按下暂停,并放大。监控室里烟味极重,几棵无患子撒下金屑,凋落的果子敲打窗户。画面中,女生追着男生跑,跑到水凼时脚一滑,自己摔倒了。
这下,汉子面上挂不住了。有气不能撒,腮帮鼓得坚硬,像含了一包橄榄。语势也颓了,从嘴里含含糊糊地呕出来。汉子说:我们要一个赔偿方案。
冯校双手合十,说:这当然没问题!学校里发生的事故,学校负责。她看向老朱,老朱报以无奈的表情。
校方协调后,老朱决定亲自登门拜访。当日夜里,买了一盒蓝莓、一箱牛奶和一篮阿克苏苹果,站在女生家门口,对方让他等了半小时才进去。五层,没有电梯,老朱一步步走上去,看影子在走廊灯的烘托下,时而扁,时而长,他摸着肚子,一掐肥肉,希望能立瘦五十斤。可站定后, 影子和它的本体一样,赘肉横陈。
一周后的军训,选在毗邻生态园的未成年人实践基地。学生需完成两天课程,比如包饺子,做红船之类的,晚上就睡在基地宿舍。
基地被葱翠植物簇拥着,鸟鸣啁啾,群树如海,风起时泛出涛声,风静时,树冠好似柔软的毡帽。入夜,月光一瓣瓣飘落,老朱心想:这地方拿来隐居、幽会,还真是不赖啊。
还没等老朱搴舟中流的美梦成真,广播里电流音已吱吱戳耳,教官喊道:请六二班朱老师即刻前往广场。老朱心想,随身携带戒尺的作用这就体现出来了。
有学生偷偷进入广播室,“喂喂喂”地试音。这下可把教官气得不轻。老朱的喉咙像一罐煤气,滋滋滋地点开了火,教官的话又给铺了一层油,恰好燃得更猛。三个学生像野草一般站着,怀揣各自单薄的借口,等待火烧。
老朱前倾着头,脸涨红,头发像缀在枪杆的红缨,被什么拽着,只往前飘,口中喷出星火似的唾沫:你们是犯贱吗?平时怎么教你们的?要守规矩!规矩懂吗?不能给班级争光,成天给班级丢脸!三坨狗屎!老朱仰了仰头,用下巴朝向一位学生:你来说,什么是规矩!
学生触电似的一抖,没敢开口。老朱抬手正要拍他的后脑勺,学生缩起肩膀,怯怯地说:规......矩,就就......是听话,遵守校纪校规不捣乱。
老朱拧着另一位学生的耳朵,瞠圆了眼,说:这位同学,你听到了?
学生的手掌被戒尺敲红,好似肉熟了。尺面刻有《弟子规》,开篇是:弟子规,圣人训。首孝悌,次谨信。
晚上,睡在基地硬木板床的老朱胸口隐隐作痛。他想起父亲——大家都称他大宝红,也在壮年时心脏异常快跳,后来连夜去了上海医院,说是某根筋搭错了。那时老朱还小,蹲在医院门口的水果店里,冷风灌得他肚子疼。
大宝红在老朱这个年纪,承包窑厂,一块块红砖就是一张张服帖的钞票,钱从泥土中,通过火焰的淬炼,最终定型。砖头装入机帆船,船拨开浓密如云的芦苇,运往江南江北。大宝红在众人的拥趸下天天打牌赌博,和好友一起开游戏厅,最终被时代的浪头彻底掀翻,欠下一屁股债。债先是一串数字,后来具象化成根根头发,大宝红最终黑发散尽,这还不够,连眉毛都掉没影了。
老朱家是离异家庭,十岁跟着大宝红住进街道上一栋三层、绿漆的矮房,门牌号201。房子朝南,在东面嵌有几扇红木窗户,窗外歪着一棵三人抱的老香樟,投下鱼鳞状的阴翳,早晨八点,满墙波光,熠熠生辉,锃亮的灰尘加重了光的颗粒感。
当时每晚必看爱迪奥特曼的老朱,怎么也想不到,一住就是二十三年。大宝红再也没有翻身,八张信用卡拆东墙补西墙,拆得整个家摇摇欲坠,一触即溃。
考上教师编制的头一年,老朱决心改变现状。他早起洗头,热水器因功耗太大时常跳闸,若在夜晚洗,跳闸后他只能顶着一头泡沫,骂天骂地,走出屋子,打开楼梯旁安置的电表箱,推闸,乞回遗落的光明。走廊回荡着橡胶鞋底蹭地的声响,像笤帚扫过凌晨五点的街。老朱回到家中,灯泡像一枚黯淡的落叶,摇曳欲坠。
出门前,老朱用定型啫喱搓出发路,换上显出腰身的黑大衣,脚穿阿迪达斯的小白鞋,光鲜亮丽地从拥挤晦暗的老房里踱出来。有时蟑螂爬进他的头层牛皮的皮包,有时爬进塑料袋里,在凌晨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后来,老鼠也搬进来。这栋老房子已千疮百孔。
老朱在日志里写道:脸上挂着一抹发霉的微笑,整栋楼,是挤扁的汽水罐头,里面扭曲着我的梦想。
回过神,老朱望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和妻子小陈发了两条微信,一条是睡了吗,我才躺到床上;另一条是我累了,晚安。随后打开交友软件,开启GPS定位,寻找3公里内的异性,一张少女的穿有蕾丝睡衣自拍图把他看硬了,手不自觉伸入裤裆,摆弄几下,精疲力尽地睡着了。罐头被脚踢走的声音,在梦里持续着。
老朱虽教语文,也带低年级的道德课。他和小陈的定情就发生于课堂里交接班的一对眼。尘封的爱欲抽出嫩芽,一发不可收,不久郁郁青青,撑满空虚的心房。老朱觉得,心里有个人,就像房间里永远住着春天,每天都暖洋洋的,有婆娑的植物,盛开的花卉,数不尽的清风,看不完的明月,以及白皙的肉体。这与杂志上或屏幕中的肉体完全不同,手指触之,产生微微酥麻的电流。
他在黑板上写下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在座的一年级孩子一头雾水,但小陈一眼就看懂了,那是复古的表白,用诗句包装浪漫,在玫瑰上喷洒月光。
一夜欢愉后,老朱后悔了。他发现卸了妆的小陈,是云下发臭的沟渠,是春风拂不动的茅坑,满脸的痘痘恨不得用腻子刷平。老朱每每想到,就干呕一声,可最终没有分手,原因也很简单,老朱心想,既然要了人家的身子,就必须负责。所谓负责,就是结婚嘛!
婚后半年,他无法在小陈身上产生幻想,取而代之的是洗护用品、内衣裤、外卖、水电费等一些确定的事物,每一件事都如锋锐的斧头砰砰砍在皴皱的树身,砍得树叶纷飞,砍得木屑四溅,树倒了,心也宽敞。老朱觉得,还是单身好。
班会课,老朱提到男女不平等的话题,挥着戒尺,气愤填膺地说:美是无法定义的,现在这个世界完全被白幼瘦的标准给圈定了,怎么能这样!白幼瘦完全是为了迎合男性审美,把女性变成一种无思想的玩具。男生一定要尊重女性!
小陈每次靠向老朱,老朱都故作沉迷王者荣耀,冷淡地说:正常点,大晚上的消停会儿。身子转过去,矗起宽厚的背。小陈想起刚谈恋爱那会儿,老朱在小区对面的停车场等她,连帽外套露出笔挺的领,双手插兜,背对着她,似乎和卖山芋的老板聊天,腿叉着,不时地左右摇摆。小陈觉得那背影可爱极了。老朱仿佛感应到她来了,转过身,朝她挥挥手。老朱说:我可以吻你吗?小陈点点头,老朱热吻已吸了过来,仿佛把体内的少女情怀一并吸去,又把成年人的情欲还了回来。小陈不好意思地说:今天粉涂得多,你亲的多半是粉。老朱舔舔嘴唇,笑着说:没事,我喜欢。
这句“我喜欢”撞在眼前横亘的背,没有生还可能。鸡零狗碎、珠沉玉碎、粉身碎骨,关于碎的成语吹落心头,眼泪碎落一脸。小陈想,让我欢喜的是你,让我难过的还是你。小陈也转过身,两人背对背玩着手机。
基地待了两个晚上,老朱格外清爽。
尤其是第二个晚上,办公室三位女同事组局,邀请基地里其他班主任,八个人,围坐床边,一碟孜然一碟甜辣,还有一碟女子香,像雨后的茉莉,在交织的浑浊气味中突围而出。男女狎笑,剥蒜香龙虾,签子摆得歪七扭八,一次性手套沾满香油。女同事酥滴滴地说:老朱写文章,那叫一个绝啊,别人要憋三天,他三分钟就写好, 真是人才!说着拇指翘起,凌空一压,仿佛按下一张“真话”承诺书。
老朱连连摆手,油汁从塑料手套甩出来,他说:没有没有,我哪会写文,我就是略懂而已!女同事抓住话中苗头,接着夸,你就是谦虚,你哪是略懂,你就是大师!只求苟富贵,勿相忘!以后出名了别忘了大伙儿!对了,学校安排我写读后感,老朱你帮我写呗!
老朱欣然接受,他总是以退为进,扮作谦虚,以获得更多赞誉。哪怕赞誉牵出一串烂臭的找他帮忙的俗事。
耳热之际,老朱的目光像出厩的马,从这位女同事的媚眼,跑到那一位的酒窝,舐着腮红酵出的酒,舔着樱桃般的唇。下体遽然充血肿胀,赶紧灌几口冰镇可乐,余光仍瞥着玉颈下的柔波。喝到兴起时,老朱握着戒尺,学项庄舞剑,气氛被他稀奇古怪的招式推向高潮。教官敲门说:请安静,都十点了!大家一看时间,便心照不宣地剪断了话题,部分的八卦掖在心里,等下次说。
收拾干净,老朱冲了个澡,估摸着小陈一定发了许多微信。他搓开沐浴露,热水蒸腾起乳白的水雾,让他身轻如燕,很快抛却了回微信的事。临睡前例行公事,向妻子发了晚安,配上丸子妹的亲吻表情。空寂的房间还是要有些胭脂俗粉的,这才叫生活嘛!老朱幻想着秦淮河上的画舫,女同事锦衣绣袄,犹抱琵琶,唱着水磨腔的昆曲,一字三叠,绵延不绝,似水的眼神里满是珠光与诗情,两毫腮红透入他的湖心,真是赏心悦事。
在基地的夜晚,他发了无数条动态,诸如“很寂寞,哪里解渴”的暗示语言。这些动态在一周后的午休时间,给了老朱一份意外惊喜。
价格谈好,四张红。地点约在晶蓝花苑。老朱觉得自己像古龙笔下的多情剑客,一副古典的派头,忧郁的眼睛,挺拔的鼻梁投下脸部的中央阴翳。远看他的脸,就像龙门客栈外棱角分明的山脊,近看呢,有苏州园林的幽深。老朱暗喜,对方见到他,一定会惊叹他的外貌,是她高攀了他。
出发前,老朱从一众灰色系衣服里,选了亮橙色的打底衫。这橙色,带一点褶,仿佛刚熟透的橙子,迫不及待地裂出汁液,是对无聊婚姻的嘲讽。穿上它,老朱就不是按部就班,满口规矩的老朱。嘴唇也好似抹上橙子味的润唇膏,把每个出口的词都抹上青春的亮光。
停好车,老朱发出信息,说:我到了。你在哪栋楼?
对方回复,到了?我还在厕所,稍等。在37号楼。
老朱揉搓双手,血液像氢气不断在皮下肿胀,他简直要悬空了,兴奋地哆嗦着,牙齿不停咬合。手机叮的一声,老朱立刻抓起,只是一条骚扰短信,他嘟囔着,抛下手机。两手插在腋下,调整了座椅,向后仰,腿伸长,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目光所及,是修竹矮林,黄昏泼墨叶面,竹林宛若西湖边二十元一把的娟扇,接送孩子的三轮机动车停得横七竖八,几只灰雀叽叽喳喳,簌簌之声使老朱想起夏日的流萤扑扇。
又是一声叮,老朱半眯着眼,不抱期望的解锁,立刻坐直了腰,对方说:准备好了。可以来了。
老朱回复:有情趣内衣嘛。
对方回复:你上来就知道了。
老朱接着回复:你在几零几。
对方回:你先发我照片,就电梯那里,让我看看你到了没有。
老朱赶紧下车,火急火燎地奔过去,拍下电梯,嗖的一声图片发送成功。
对方回:503。
木板简陋地贴在电梯四壁,脚下是凌乱的香烟头。里头下来三个顶着啤酒肚的男人,短暂地眼神交汇后,老朱斜过身子,挤入空隙。电梯把老朱提到五楼的短短几秒,老朱心里像漫画似的,浮出天使和魔鬼。天使揪着老朱头发,愤懑地说:你不能这样做,这样不道德!你平日里最爱讲规矩,现在是你遵守规矩的时候!魔鬼说:别听他的,人都有欲望,你老婆满足不了你,只要没得传染病,快乐一下又如何。
老朱当然知道教育局的规定,黄赌毒是红线,不能碰,碰即开除。
老朱惆怅地想,万一呢?万一被开除,家庭、学生的尊崇、社会的地位,每个月到手的工资,沿着教师的道路一直走下去的璀璨未来,不都化为乌有了吗?值得吗,这么做值得吗?老朱的目光警惕起来,然而电梯里只有他。
值。魔鬼说。门开的刹那,黑色紧身背心,搭配高腰牛仔热裤的艳妆女人朝老朱幽幽一笑。就是她了。老朱心想。
房内开着暖气,灯光昏黄,暧昧的香水正分泌情愫。女人脱下背心,老朱一把搂过去。此时,“砰”的一声,大门被踹开,三名民警亮出证件,大声喊,蹲下,双手抱头!
老朱好似被这声命令挖去脑干,脑子嗡嗡作响,像麦子被割稻机风卷残云地碾粒,不断滚落的汗珠,是灵魂从躯壳的谷仓里仓皇出逃。一泡尿烫出两条印子,低着头的老朱,看到身上穿着的橙,正慢慢脱水,蜷缩,皱皱巴巴,沟壑纵生。脑中最后的画面,是红色气球缓缓地升入蓝天。老朱昏了过去。
民警搀着老朱上了警车,警笛声声,红蓝两束光,温柔地在夜幕里扇动薄薄的翅膀,黑夜就像一只脱手而去的风筝。似乎有月,且圆,递给人间纯洁的纱衣。老朱头靠在车窗,一个颠簸把他唤醒。他望着万家灯火,不敢想妻子和学校里的同事,无法处理雪花片似的信息——小镇居民会嗑着瓜子,在菜场、茶楼、长街,谈起他今日的窘况;学生,被他戒尺拍得手掌通红的学生,会阴阳怪气地讽刺他的道貌岸然;妻子......老朱皱紧眉头,松动手腕,眉心宛若坠着一把下沉的铁锁,锈迹斑驳,钥匙孔已变形,两扇眉毛紧闭,从前那里迈出过骄傲、喜悦、幸福。如今一切都尘封起来,只有川字型的皱纹,焊在眉心。
坐在副驾驶的民警扭过身子说:你别苦着脸了,我们救了你。这个女人有艾滋,我们盯她很久了。上次被她逃了,她学聪明了,换到高级小区了。你们要是真发生关系了,那你一辈子就真的毁了。
老朱眼皮耷拉,面无表情地说:谢谢你啊。
车水马龙的长街,车子缓缓行驶。经过学校,老朱望见香樟锋利的轮廓,以及校门口的无患子树又萧然坠叶,小吃一条街仍拥塞着违章的机动摊头,城管一来,立刻避之夭夭。老朱记得,傍晚下班,灯烛辉煌,一副岁月无恙的安稳感,可以放慢脚步,来份炒面,配一个溏心蛋,边走边吃。车子转弯,下了桥,就到了古镇派出所。
老朱攥紧拳头,指甲嵌肉。想着,这要是梦就好了。这个念头高高盘旋,一刻不停,想得久了,仿佛一切真是梦,是浴室里闷热的蒸汽。洗好澡,仍能给妻子一个寡淡的拥抱,切开橙子,取出冰箱里的榴莲蛋糕,电视里播放着三大队的大结局,王大勇终于落网了。
做笔录的人坐直身子,朝腿脚打颤的老朱一倾掌,示意坐下。恍惚中,老朱看到面前摊开的作文本,用一根黄梨木的戒尺压着,他不是来交代问题的,而是来批改自己因疏忽而写下的三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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