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们十八岁
作者/孙鹏飞
咱俩第一次出门,在快餐厅吃汉堡,你问我几点了。
我埋头吃着,翻着手腕给你看我的手表。
“你的手表一圈一圈的,我有点看不懂。”你挠挠头。
你只有十六岁,家里改了你的出生日期,让你出门打工。
店里有人转着圈拿着牌子说,捐十块钱到灾区便可以挂上爱心卡拍照留念。咱们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六百块钱,你想了想还是捐了十块钱,我和你抱在一起冲着镜头笑。
出门穿过逼仄的停车场刚踏上步行街,你指给我看,绑着辫子的流浪汉驮着一个惊慌的白衣少妇,少妇压在汉子肩头一个劲捶打,说你放开我,放开我。汉子过去后,旁边的两个保安若无其事地说话,围观人群也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你想过去,我跟你说,你看别人都不管,你管什么?你犹豫着说,万一是坏人怎么办?我拦了辆三轮车,“不长记性,回去晚了你看组长扣不扣你钱。”
你没能见义勇为,我拉着你上了车。
我们在一家大厂做工,你和曾伟一组。你干活不行,通常别人都收工回宿舍打牌了,还没看到你俩的影子。没几次曾伟不干了,要求换组。组长权衡之下,让我和你一组。
我当然也有意见,可是每逢休息日,你都去小卖部带一大包东西回来,跟我们分着吃。宿舍后面是遮天蔽日的核桃树,大家坐在核桃林深处的石凳上,把你买的零食堆满了桌子。一边吃你的东西,一边数落你,有的说你狐臭,脚还臭;有的说你睡觉磨牙打呼噜……我说,白白净净的一个人,怎么有这么多毛病。你看着大家,哭了。
曾伟动了恻隐之心,龇着大龅牙跟你闹起来,指挥我们抱住你,我们顺道扒了你的裤子,你叉着腿裤子褪了一半呆呆躺着,露出从家里穿出来的破破烂烂的衣服。你从地上捡石头追我们,右手捡,左手扔。我边跑边想,这家伙还是个左撇子。
我真心觉得你和我们格格不入。你进车间戴眼镜就让我极不舒服。咱们是来卖大力的,眼镜是领导们的特权。我和曾伟谈起你,觉得你以前学习成绩应该不错吧。我的理由是左撇子比右撇子聪明。曾伟嗤之以鼻,他说你咋不说余楠脑袋上有个坑呢。曾伟和我按住你的脑袋研究过,你头上两个旋儿,旋儿中夹着一个圆圆的、正经八百的坑。
曾伟拍打你的后脑勺说,这个坑把你的智力都限制了。
天气热了,一排赤条条的精壮汉子站在墙壁边的一排水龙头前面,接满了水照头顶浇下去。你是南方孩子,家又住城里,总归比我们讲究些。我说,余楠一身汗味一身狐臭,掺和起来是汗狐味。我恨恨地把一盆凉水泼到你身上,你还没来得及脱衣服,水柱撞了你一个踉跄。我指着弱不禁风的你笑个不停,心里痛快了一点儿。
隔天一大早,组长招呼我和你从车间给他拿汽油。组长在仓库门口分解他的老式自行车,要用汽油清洗自行车部件。你抱着汽油桶倒进一个报废的脸盆,倒猛了,汽油溢出来不少。组长忙活一通,喝茶去了。我掏出烟盒、火柴盒,打火点烟扔火柴。
汽油“呼”一下着了,像个巨人呼啸着站起来。
我惊慌失措地踢火,踢倒了脸盆。
火像长河流动起来。
我看着火把如浪头,急切地攒动,张牙舞爪。交界处是仓库,里面停满了漏油的挖掘机、起重机、推土机。地面正是油花花、红通通一片。
你用脚踩火苗,一脚接着一脚,火苗攀到了你的裤管。火舌肆虐,顺着裤管,往你肚子上、胸口、脖子爬。
我脑供血不足,眼前黑白一片。烈日炎炎,我晕了过去。
你从医院出来之后,我们叫上组长吃了顿火锅。饭局散了,咱们去市里看电影。看到下半夜,你说,你教我看手表吧。然后我教你,指着表针说了两遍,你到底是没学会。
“你在家挨过打吗?”我放弃了,摸了摸你干巴巴的、爬满了“蜈蚣”的胳膊,还有焦成了干柴模样的小腿。
“都是谁打你啊?”没等你回答,我接着问。
“我爸爸,嫌我笨。”
电影完了,回去睡觉。隔天上午出去逛街,我用自己剩的那点钱,给你买了件短袖。打包好了行李,你早早地坐上了车,我看着你突然充满了歉意,想和你再说会儿话,又不知道说什么。
车子经过车站,曾伟找你借钱。这个时候借钱,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可你还是掏了二百给曾伟。
我和曾伟先下了车,我回了山东,曾伟去了深圳。一年后我和曾伟约定奔赴南方一家皮革厂,他没去。半年后我又回到山东,再也没见过你们。
直到曾伟这通电话打来,说了你在公车上见义勇为的事,我夹着电话听着,找腾讯新闻看了,还上了头条。见义勇为是你的风格,我真心为你自豪。可是这种感觉就保持了一会儿,我陷入了巨大的绝望之中。
“睡觉磨牙打呼噜,狐臭,左撇子,不洗澡,不会看表。”我跟曾伟总结道。
电话里曾伟的笑声尤其悲伤,“余楠后来找过你没有?”
我颓然地看着钱包里唯一一张跟你在快餐店的合影,我后悔那次没有让你去见义勇为。
而你,永远停在了十八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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