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豆、洋芋、马铃薯
作者/朱天衣
土豆,学名马铃薯,在台湾也称为洋芋,细微的名词差异折射两岸记忆的异同。在作家朱天衣笔下,食物之味是通向往事的时空隧道。
曾说过,我们是经过从无到有的一代。
下一代,许多以为自然存在的事物,我们却是在成长过程中才一一亲见它们的出现。
在我们家,冰箱是小二、电视是小三出现的,洗衣机是升国中搬离眷村才买的,手摇还需接线生的电话虽自小便出现在外公家,但自家座机电话还是到国中三年级才安装的,瓦斯炉、冲水马桶较早,但也是迁居内湖眷村我读幼稚园才有的。
从无到有,整体上来说是幸福的,期待、亲历到享用,这过程是刻印心底快乐满满的。记得知道冰箱入驻那天,在学校整个早上处在兴奋不安的状态中,好容易等到放学,以最快速度用小短腿飞奔回家,那不到妈妈一米五高的白冰箱,是这样亮眼这样簇新,让人恨不得贴上去给它个大大的拥抱,接下来的日子便是不停把各种水果放进冻箱里,看它们结冰后的模样,一颗葡萄、一牙西瓜,连香蕉甘蔗也不放过,直至妈妈出声制止:“冰箱开开关关是会坏的。”
物资匮乏,快乐却很容易满足。没有可口可乐的年代,玻璃瓶国产的黑松汽水,只要半杯,像喝酒般抿上几口,就可欢喜大半天。姊姊用稿费买回的福乐冰淇淋,挖一杓含在嘴里,奶香、些微的巧克力香慢慢化开,心无大志的我发誓长大挣了钱,定要天天吃它一海碗,而这也是国中后才有的事。
一九八四年元月二十八日,那年我已二十五岁,麦当劳正式进驻台湾,第一周的营业额便创了世界纪录,同样破世界纪录的是1989台中中港店一个月办了618场生日派对,1990高雄澄清湖店曾在一小时内服务1389人次,也创下世界服务最快纪录。
以台湾如此弹丸之地,却屡屡刷新纪录,便可想见台湾人对麦当劳的热情。我们这一代不可否认地,深受美国影响,大学毕业服完兵役若要留学,美利坚几乎是唯一选项,不读书的男孩当海员跳船也要到美国,许多女孩则嫁予当时参与越战的美国大兵到太平洋彼岸。
我们自小听的是美国流行音乐,看的是好莱坞电影,跳的是阿哥哥、迪斯科,所以麦当劳的出现,满足了我们对美国饮食文化的想象。坐在那敞亮简洁的用餐环境,口里嚼着薯条汉堡,咕噜噜大口喝着可口可乐,真会让人ㄧ时恍惚,仿佛置身某个异域城市。
小孩对麦当劳的热情更不必说了,碗筷日常,突然可动爪子抓食是多恣意,餐厅一隅的游戏区玩伴络绎,对独生子女又该多开心,有一段时间,升格父母的朋友们甚至不敢在孩子面前提及「麦当劳」这三个字,总以「大M字」代替,深怕触动孩子敏感神经而闹得悲剧收场,毕竟那时节「大M字」仍属高档,不是一般家庭天天消费得起的。
我没在第一时间去赶那场热闹,光是用餐同时得和数场生日趴共处一室,且是小孩生日趴,想着就头皮发麻。热潮过后,仍是到麦当劳报到了,吸引我的不是汉堡不是炸鸡,而是薯条,经牛油炸至金黄酥脆的薯条。
孩时,马铃薯多叫洋芋,第一次听到有人称它为土豆,是70年代由北京辗转来到台湾的古威威ㄧ家人,陆总安排威威大妹至现今台艺大读书,来访时问她可习惯,她说其他还好,就是伙食差些,不是炒土豆,就是土豆炖胡萝卜炖肉,一时间我也狐疑,花生红萝卜怎搭在一起,且天天花生确实也太寒碜了吧!后来才弄明白,台湾“土豆”花生,并非内地“土豆”马铃薯,而那洋芋个头再小,是如何也和“豆”扯不上关系呀!真有些令人发噱。这威威妹妹令我印象深刻的另一件事,就是头回来家,便被吾家涌出的狗儿们吓晕在门口,是真正的晕到不省人事,对青春期健如牛的我来说,真是太酷了。
自小和二姊的饮食习惯可谓南辕北辙,软绵的马铃薯是她的最爱,校外教学母亲问可想带点甚么特别的午餐,她竟傻到只申请了两只蒸透透且不需调料的马铃薯,换成我,馒头夹肉松或两个菠萝面包,都好过这干涩难咽无滋无味让人翻白眼的马铃薯,妈妈拿它来炖牛肉,我以为简直是浪费了牛肉这食材。
国中后出现美奶滋酱,拿它拌马铃薯色拉是我勉强可接受的。直至升工专,常因情伤逃学在外游荡,若身上揣了几文钱,便会走至敦化北路与南京东路交会的“青康”戏院,花二十元可连看两部二轮或三轮电影,这“青康”是不清场的,随进随看,看到饱足呕吐了再出来都没关系,但电影常没道理地给剪得支离破碎,需靠自己脑补把剧情凑全。所以偶尔便会到对角线的“福乐”坐坐,在快餐餐饮还没进来、喝咖啡还未成时尚的年代,美式“福乐”是很稀有的存在。
来此,我也就只能点最低消的可乐或红茶,假装看书或写些甚么放空一下午,也是那时才发现竟有炸薯条这款美点,看着邻座白磁盘上堆得像小山一样金黄诱人的薯条,散发着浓浓的奶油香气,伴随一碟血红番茄酱,是多么迷人的组合,年轻感官敏锐,那视觉嗅觉刺激真是折磨,从此成了残念,马铃薯有一天竟会成梦寐难求的美食。
所以当麦当劳席卷全台,我是抱着了一桩心愿前去的,滋味如何已不太重要,满足年少时的缺憾才是目的。不过,尔后很长一段时间,麦当劳倒也成了我托育之处,女儿两三岁时,每天我们这对父母上完课疲累至极,至保母处接白天睡足精神最好的她,便只能去十二点才打烊的麦当劳消耗过剩精力,显然如她这般的碱性电池宝宝不少,但女儿仍是那电力最强的一个,游戏区里大大小小玩伴轮了几回,女儿总如白头宫女般守到最后,接着便哄上车在外环道跑马几回,待她睡沉了才敢抱回家续眠,有几次刚放上床,女儿便睁大了眼,那睛亮的双眼,完全是电力充饱又可续航几个钟头的模样,真正让人欲哭无泪。
而后,随着各式副产品零嘴出现,包括各色各味洋芋片(记得二十岁第一次吃到品客纸罐装的洋芋片简直惊为天人)及目前流行的如“薯条三兄弟”等,以及麦当劳的早餐薯饼,马铃薯已全然翻转了我的三观。不过,打从心底觉得马铃薯好吃,是在北海道,削了皮只刷了奶油烤炙,三颗ㄧ串贩售,香气十足,重要的是完全吃得出马铃薯的原味、自然的甜美,那质感也完全不同于过往的干涩。也许也因着年龄到了,对绵密软烂的食物不再排斥,甚至加了松露油或牛肉酱汁的薯泥,也成了停不下勺子的佳肴。
这回去意大利,更深深为佐餐的马铃薯折服,切成大块带皮经炙烤后,只些微撒了些盐和香草末,便皮脆肉香好滋味,完全可当主食餍足脾胃,是他们的火山土沃肥?是托斯卡尼阳光金亮?是地中海暖风润泽?所有食材素颜相见便美到不可方物,想想大厨到此也束手吧!原有乳糖不耐症毛病的我,在意大利连喝半个月的Cappuccino、大啖各式乳制品也无碍,回台只一杯拿铁,便腹泻不止,究竟是个甚么道理,至今我仍没想清楚。
而今麦当劳遍布各地,也早已平价到三餐都可在此打发,反而是健康考量会令人却步。我不时仍会光顾,吃着薯条回顾着年轻种种,回忆那当时便已有些老旧的“青康”,回忆那早已被高耸玻璃帷幕大楼取代的“福乐”,回忆那许多当初游荡逗留已渺不可寻的街景地标⋯⋯原来从有到无也是此生必需的经历。
下一代来到自然存在的麦当劳,当然单纯多了,无悬念竟自吃喝就是。我的女儿属于麦当劳的quota似乎已在三岁前用尽了,以致而后这三个字全然勾不起她的兴趣,尤其进入青春期,想诱她陪我回味一下薯条的滋味,她也总以“太炸了”也就是太油腻拒绝。相较于我,她对这“大M字”的残念,或许是幼儿期,每天最盼望和父母一起、却值我们最疲累的状况下在麦当劳度过,那成长过程中亲子关系可以是最亲密的短暂时光,当时我却以为漫无止尽可大笔消耗的,真真令人悲伤。
扫描二维码推送至手机访问。
版权声明:本站内容为原创和部分整理自网络,如有侵权务必联系我们删除,保障您的权益,本站所有软件资料仅供学习研究使用,不可进行商业用途和违法活动,本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