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死别
作者/吴忠全
一个人的死是一刹那的事,而死后的余波还将深深影响几代人的生活。作者追忆自己曾见证过的两次死亡,以及之后更多命运的无奈,心中只剩下无法消解的苦涩。
我在十岁之前,见到过两次触目惊心的死亡,两个人都是女性,都是母亲,都是自杀,也发生在同一年。
第一个自杀的,和我家还有点亲戚关系,是干亲,论辈分,她虽然比我大二十岁,但我只用管她叫姐姐。
她是在一个夏天的午后自杀的,我那时在睡觉,屋子闷热,开着窗户,还是满头的汗。我睡得昏昏沉沉,却听到一阵喧闹从窗前跑过,还伴着鬼哭狼嚎的声音。我被吓醒,爬起来往外看,那群人已经到了卫生所,后面还有一些人,快步往那里赶,嘴里叨咕着喝药了,老杨家的大闺女,也有人管她叫老赵家的媳妇,言语里都是咋咋乎乎的兴奋。
夏天的农村,农活都忙完了,只等着秋收,人们日子闲闷,难得有了热闹,就都喜欢凑一凑,也不管是什么热闹。
我妈也往那跑,还不忘叮嘱我,老实在家待着,别去看。这叮嘱就像是钩子,越说越让人想去看,我就悄默默地跟在我妈后面,跑到了卫生所。卫生所院子里有棵大树,一群人围在那下面,里三层外三层的。
我个子小,什么都看不到,树也爬不上去,就只能在大人的腿缝间往里挤,三挤两挤,还真让我挤进去了。于是我便看到,那个我叫姐姐的人,躺在地上,大夫在她嘴里插了根管子,管子头上套了个漏斗,一瓢一瓢地往里灌洗衣粉水。姐姐全程眯着眼睛,身体还在挣扎着,家里人使劲按着,但灌进去的水,却没能换来呕吐,只是不断地从嘴角流出来,全都是泡沫。
大夫灌了半天,看还是没反应,就表示不行了,赶紧往县里送。县里距离我们那有十六公里,开农用拖拉机要半个多小时,姐姐的丈夫借了一辆过来,几个人抬着就放进了车斗里,下面垫了张褥子,一路颠簸地往县城里赶。
姐姐结婚五六年,有个四五岁的儿子,管我叫舅舅,管我妈叫奶奶。一群人慌乱,没人管他,我妈就把他领回了家里,暂时帮着照看。
他进了我家,我妈就问他,你妈为啥喝药啊?孩子还小,不太会详细描绘,只说和爸爸吵架了。我妈问,为啥吵架啊?孩子摇头,不清楚。我妈又问,那喝的啥药啊?孩子也不清楚,只说看到碗底是绿色的。我妈一口咬定,乐果,肯定是喝的乐果,那农药就是绿色的。
但我隐约记得,乐果那个农药,只是瓶子是绿色的,药其实是白色的。可我也没有反驳我妈,因为死讯很快传来了,拖拉机开到半路,人就咽了气。而那个小孩子,还坐在我家炕上,我妈给他切了半个西瓜,他小口啃着,不知道人生已经骤变。
第二个自杀的女人,她的孩子用现在的说法,算是我的学妹,比我小一届,普普通通,没啥特别的印象。她家离学校很近,在我们上下学的必经之路上,她妈信主,头上总包个围巾,说是挡风,不然头会痛。
在一个秋天,我放学慢悠悠地往家走,看到前面的同学突然都跑了起来,我好奇,也就惯性地跟着跑,一跑就跑到了这个学妹家门前,仍旧是好多人围着,被圈住的人仍旧是鬼哭狼嚎,我这回没挤进去,就被大人推了出去,说别看别看,晚上睡不着觉。
我当时不懂,但也明白发生了可怕的事情,退后再退后,就见到了学妹家的门框上,有白布绕成个圈在风里晃荡。当下猜测出了些什么,后来也被证实了。她的母亲和父亲吵架后,上吊自杀了。
我无法想象,学妹回家推开门,看到母亲挂在门框上的画面,会给她造成怎样的冲击,是愣在原地不动,还是会转身去找大人,还是本能冲过去抱住母亲的腿,试图再救一救她。这些对于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来说,都不容易。我脑子里去想象那个画面也不容易,甚至因想得过多做起噩梦,白色的布在梦里飘荡,吐着长舌的女人面目狰狞,我半夜吓醒,哭闹,发烧。我妈一边给我灌药一边骂我,说该,让你去看,小孩别啥热闹都凑!
村子里同一年死去两个年轻的女人,这在村庄的历史上,很久没出现过了,于是这俩人的死,就成了个经久的话题,又因俩人都是和丈夫吵架后自杀的,这话题最后就落到了尊严上,结论都是说她们自尊心太强了,吵就吵呗,有啥好寻死觅活的。
乡村的语境总是这样,女人没自尊心要被说,有自尊心也要被说。
说到后来,关于自尊的探讨结束了,就又落回到剩下的丈夫和孩子身上,不会有丈夫因为这事而沦为凶手,他们和孩子一样,都成了可怜人,也都被盯死了,看他们会隔多久,再找一个。
差不多一年后,我那个干姐姐的老公,经人介绍,先领回来了一个,是个短发的女人,年近三十,没结过婚也没生过孩子,不知道是被什么耽搁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愿意来给人当后妈。
这全都是村里人的疑惑,以及好奇,但不是所有好奇都有解答,或是说能往故事性的方向延伸,她似乎没有什么底细,就是个普通女人,就这么明晃晃地进入了村子,又缓慢地打消了人们的注意力。
在我妈的口中,我听到过一些对她的评价,因为我妈去参加了他们二婚的婚礼,挺简单的,没大办。我妈回来之后说她说话做事挺嘁哩喀喳的,意思是雷厉风行。又说她对孩子挺好的,从里到外给换了一身新衣服。还说也不嫌弃孩子,剩饭她都吃。最后的总结是,她没准是个好的后妈。
她确实做得很好,对于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照顾得面面俱到,那孩子甚至比亲妈在时看起来还要干净。后来她自己又生了个儿子,对前夫的孩子也没有偏颇,甚而时常像个亲妈一样,拿着笤帚,满大街寻找调皮惹祸的孩子。人们把这当成风景看,看完了,对那孩子的今后,也就多了点放心。
而我学妹的父亲,却没这么幸运,媒人也给他寻觅了几个女人,也见过人上门,可到最后都不了了之。据说是听了他媳妇是吊死在屋子里的,都害怕,都不敢在屋子里多呆。这很值得玩味,同样是自杀的女人,在人们心里,上吊的却比喝药的更容易变成厉鬼。
据说后来终于有个女人同意嫁过来,但条件是重新盖个房子,或是换个房子住。这两个条件学妹的父亲都挺为难的。原来的房子才盖了没几年,扒了再盖,太浪费,也没那么多钱。而和别人换房子,就更不可能了,外来的女人害怕厉鬼,村里人更怕,最后,他的婚事,全都戛然而止。
男人不知是泄了气,还是心生了绝望,隔年正月一过,扛着一卷行李,出去打工了,好多年都没有再回来。他就那么消失在了冰河解冻的初春里。
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家从村子里搬了出去,这些村里的故事,以及人们生活的轨迹,在我的生活里,就都断开了,全都失去了观测。
可生活又是连续的,只要村庄还在,我还会回去,有些事情,跨过世间的沟壑,还是会追过来。
我这些年,几次返乡,出于写作的习惯,热衷看时间带来的人物变化,便在主动地打听和被动地听说中,把两个女人的故事拼凑了下去,只不过这回换了主角,她们退居到了遥远的幕后。
我那个学妹的父亲,出去打工几年后,就彻底失去了联系,有人说跑出国了,有人说犯罪被抓了,也有人说死了。就是没有个确切的消息,唯一确切的是再也没有回来过。
家里只剩下学妹和奶奶依靠着生活,老太太没什么劳动力,为了养活孙女,便在村里做上了个铤而走险的生意,家里摆了张麻将桌,约老年人来打牌,明里是收台面费,桌子下面是诱惑老头往里屋钻。农村的鳏寡老男人较多,寂寞空虚,常年有苍老又无处发泄的性需求,而老太太在老年人当中,有着相当好的皮相,这勾当就得以成就,得以长久。
于是,她就靠着这么一张麻将桌,和桌面地下的交易,把孙女供养大,且密不透风。直到某天,有个老男人吃了伟哥之类的药丸,心脏病发作死在了她的炕上,事情才败落,才名声俱裂。她在老头子家人的打骂中,不亢不卑,只说没钱赔,他自个活该,自个的身子自个负责,报警吧,抓我吧,我一把岁数了,啥也不怕。
她真的被警察带走了,几天后又放了出来,对于这么年老的娼妓,警察也无计可施,乡土人情,罚款也没钱,老头死了,也没有具体收钱的证据。到头来只能训诫一番,又用警车给送了回来。
从此老太太衰弱了下去,不再打扮,不再出门,好在孙女已经工作,能够靠着她邮寄回来的钱,把生命维持下去。
她的孙女,初中毕业后就出去打工,具体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只是每年回来时,发型和发色变了又变,穿过村子中心的街道,回到自己的家里,之后再不露头。祖孙二人,把一个又一个被人盯紧的年熬过去。
她的工作和生活始终是一个谜,于是村民们说,一个女孩子家,头发染成那个色,能是啥正经工作。还有人说,在县里按摩院看到过她,上梁不正下梁歪。她因失去了母亲,遗传论便隔代到了奶奶身上。
又过了几年,有人来村子里开厂子,把她家的房子租了过去,外乡的生意人,不在乎这里吊没吊死过人,只在乎地段和价钱,于是签了合同,一租就是十几二十年。她带着钱和奶奶,以及简单的行李,坐上了辆出租车,消失在了村民再一次的议论声中。
几天后,房子被推平了,尘烟四起,没有人会再轻易想起,那里曾经吊死过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
如果学妹的离开,还能算作体面,毕竟这一种消失,让人还会有些幻想的空间与神秘色彩,那我那个干亲小外甥的离开,就只能用惨烈来形容。
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以及他同父异母弟弟的长大,继母的偏向就慢慢显露了出来,但也没有到恶劣的程度,只是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上,露出了端倪。小外甥失去了母亲,也听多了后妈黑心的故事,于是稍微遇上一点,心里就别扭。
这种别扭在青春期放大,但他性格温和,几近于沉闷,都没有激烈表露出来,只是默默地搬到了同村的姥姥家去住。姥姥是个老好人,可命也不好,先是丈夫因病早早去世,接着女儿喝了药,儿子前几年又惹了祸,把人打伤,花光家底才从看守所捞出来。
面对这个外孙,她一直心疼,可也无奈于经济困难,这几年没给到过啥帮助。如今他住到家里来,她也知道他的委屈,就想着尽所能对他好一点,暖暖孩子的心。
在姥姥家的两年,他确实有了些变化,最明显的是爱笑了,也爱说话了。困苦但有爱的环境,的确要比之前的家里利于青少年的成长,他虽学习不好,早早去了技校学开挖掘机,也没觉得难过,反而想着学好后快点工作,多赚点钱孝敬姥姥。
只可惜,有些事情等不及,或是他注定命里坎坷,没等到他毕业,他姥姥就因胃癌去世了。
对于这件事,这些年我还有些愧疚在心里,他姥姥有次去城里我家做客,不好意思空手,就带了几个苹果。我那天着急出去和朋友玩,她硬要塞个苹果让我吃,我着急出去玩,就硬是没拿。
我那时还不知道她得了癌症,且已经到了末期,她从我家离开后,病情就恶化了。如果我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面,那个苹果怎么也都会拿着。“说不定哪一次见面就是最后一面了。”这句话我就是在她这里得到了初次的印证。
再说回到我的小外甥,姥姥去世后,他又回到了家里,继母对他的回来,展现了和以往不同的热情,或者说这两年,随着他的离家和长大,继母对他的态度越来越好了,与弟弟相比不再有细枝末节上的区分,而是明显地偏袒于他。
我无法考究,他这段时间的内心变化和对于继母外在变化的看法,他只是在行动上和继母以及这个家庭完成了溶解,全身心地回归了进来。最直接的表现是工作后,每一笔工资除了留下零花钱,其余都打给了家里,让家里帮他攒着。
然后事情就因着这攒钱,起了猫腻。前年,他谈了一个女朋友,也谈了两年了,想着结婚。他算一算自己攒的钱,也够结婚用了,就回家向父亲和继母提,想把钱拿回来。但得到的结果却是,钱没了。怎么没的?不知道,就是没了。这是继母的回答。父亲则仍旧如同这些年的表现一样,沉默地抽烟,把自己抽成一个隐形人。
他应该有过自己的猜测,钱被继母给弟弟花了,弟弟上了大学,钱应该都是从他这里出去的。或者,继母只是把钱先藏起来,然后留着给弟弟结婚用。这两个猜测,哪一个都不会好受。而对于这件事,继母竟也没有任何解释和亏欠,甚至连安慰几句的态度也没有,她窝藏了那么多年的歹毒,在这一刻终于败露了,却也不知这歹毒究竟是因何而起。天生的还是生活里的细枝末节所致,还是因为那个沉默的男人对她的招惹,这些统统不清楚,但就是这么地发生了。
而那个沉默的父亲,因何变得沉默,是从前妻喝药的那天起开始的变化吗?是因吵架导致前妻自杀,就不再敢对生活开口了吗?于是便把权利都让渡给后来的女人,成了个沉默的帮凶。
生活到底是怎么把人一步步赶到角落的,没人能捋得清。
而我那个小外甥,在一个酒醉的夜里,躺在炕上,拿着一把尖刀,狠狠地在胸口捅了十几刀。被发现后,急忙送往县城的医院,却因失血过多,死在了和他母亲当年同样的道路上。
去年秋天,我听过刘亮程的一次讲座,有一句话我记忆深刻,大意是,其实所有的故事,你的故乡都早已为你准备好了,只要你去发现它,并写下来。
此刻,我的故乡以及故乡的那群人,又为我完成了一篇文章,我心里却没有感谢,只剩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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