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春
作者/铁锅
退休后的母亲即将再婚,女儿马灵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担忧。在详细了解后,马灵发现,她最该担忧的应该是自己。踏实做人,诚恳做事,这往后的日子,就不怕迎不来春天。
一
上班路上,马灵轧死一只松鼠。
婆婆要是知道,肯定觉得晦气。马灵家后院的木平台下,有鼠常年做窝,婆婆不让上夹子,因为亚瑟是属鼠的。香港人认为这是风水,不叫迷信。其实,亚瑟两岁移民,黄皮白心,和土生仔无差,压根不在乎这些。
受婆婆几年教诲,马灵也晦气。她预感要有什么糟心事了。
果然,刚在格子间坐定,妈的微信电话就进来了。妈不常电话,除非有要紧事。可万没想到,这要紧事竟是——
妈要再婚了,对方还是个大学教授,丧偶的。
离异十五年,“犟瓜脾气” “讲话不养人心”的朱家二姐竟然要再婚了!
马灵一下蒙了。
“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她质问。不但没商量,之前还一点风声不漏。
“跟你商量什么?你阿爸当年再婚,跟你商量了?”
“我不是担心你遇人不淑么?”
“你阿爸娶了个开网店的女的,就比你大六岁,也没见你担心。”
马灵噎在那里。一股怒气在胸中横冲直闯,要不是怕洋同事侧目,她一定杠回去。
妈就是这样,你说句什么,她总有一句阴阳怪气的话在那里等着你。要不爸当年怎么给她气得“心律不齐”,然后去别处寻安慰了呢!爸还给她看过上医院检查的单子。
“我和老严(那个教授)下个月来多伦多,你望望他,我也瞧瞧小王。” 妈喊不出“亚瑟”,用洋名称呼女婿,她不自在。
马灵头大:来瞧“小王”,是不是得容她问问“小王”?毕竟,房子是他家的。
前年她和“小王”结婚,请妈来,颇为周到地替妈安排:没坐过飞机,没出过国,都没事,爸和艳丽(那个开网店的)不介意捎上她。
妈却一口回掉:“不去。”
“哪有女儿结婚,妈妈不愿到场的?”
“那又有哪家婚礼,新娘两个妈?”
“这是加拿大,没人在乎这个。而且我要不请艳丽,她也不会让我阿爸来啊!我希望你们俩都在。艳丽都不在乎,就你。”
“你当然希望我们俩都在,你阿爸比我会讲话,又会摆谱,多给你长脸?有他在,你阿妈要是丢你人,他也能给你救场。” 妈反话也说得心平静气。
马灵哑了声。先有些愧怍,为心思被她看破,又有些恼火——她看破为什么还得说破!
现在妈说来就要来,还带个不认识的老头,也不跟人商量!
“我们在你那里待几天,然后转道去旧金山,”妈又说,“老严在那边的一个大学教书。”
马灵一下转不过来:“以后你住那边?”
妈高中毕业,没见过什么世面,平时连郊区都少去。“旧金山”这三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有种超现实的荒诞。
“嗯。”
“但你一句英语也不会讲,ABCD都认不全。”
何止英语,妈连普通话都讲不好。从安徽老家小县城搬到南京二十多年,还操一口浓浓的无为话。上学时,最怕让妈去开家长会,怕学校里的人知道妈不但是“外码”,还一口安徽土话。不像爸,早早练就一口南京话,一进校门,跟谁都能搭上两句,还总把车很气派地停在校门口,让她光荣好几天。当然,爸总忙,很少让她光荣。
“老严讲,那边华人不少,生活上方便得很,反正也不用我出去挣饭。” 妈很有底气。不知是无知者无畏,还是那个鳏夫给她喂了什么迷魂汤。
老头多大?有孩子不?还在大学教书,大概不会太老。可……到底多老?别是提前找个保姆,预备着给他换尿布吧?
马灵太震惊了,挂了电话,往肚子里灌了半杯办公室的劣质咖啡,这些问题才一个个从心里迸出来。
要不跟爸讨个主意?
这些年,爸不止一次皱着眉,告诉她:“让你妈再找一个,别老抱着过去不放。” 当年离婚,妈耗了他一年多才签字。他有心理阴影了。妈要不找个下家,他老觉得妈还守株待兔地等他回头。
回完几个紧要工作邮件,马灵看看时间,国内还不太晚,便去外头的步道上,给爸去了电话。
“我大姑娘这两天忙?” 爸总让人如沐春风。
马灵笑。很快又意识到,爸讲的是南京话,说明艳丽在他近旁。爸和她设过暗号的:“我要讲无为话,她就不在;要讲南京话,那你就晓得了。”
马灵神经一紧。这个女人和她生的小丫头片子,分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可不能让她笑话!
主意肯定不能讨了,寒暄两句,她直接冲电话那头宣告:“我妈要结婚了。”
爸“噢”了一声,是震惊?顿了顿,方说:“蛮好,真的,祝贺她。”
“他们下个月会来多伦多。”
“去多伦多?看你还是度蜜月?你结婚她都不去!” 爸像刚吃了酸杏。
“都有吧,她要跟那个——阿叔搬去旧金山,顺道来看看。”
电话那头静了刹那。马灵后悔没跟爸视频,此刻她好想看看那边人的表情。
……
当然得征求亚瑟的意见。
前年结婚,爸带着老婆孩子来住了三周,小丫头片子把地下室的架子鼓敲得嘣啪响,还把亚瑟的“卢克·天行者”公仔玩坏了。亚瑟气极,不能冲客人发泄,就冲马灵:“她得学点规矩!”
马灵代相识不深的妹妹理亏,一个劲安抚他,他们不会住太久。
他们走后,亚瑟偶然想起,仍耿耿于怀:“她和加·加·兵克斯一样讨厌。” 那是《星球大战》里,最不得他欢心的角色。
晚饭,有亚瑟最喜欢的黑椒牛仔骨。昨晚睡前他忽然说想吃,马灵赶紧跳下床,从冰箱里刨出来化冻。今早上班前,她着急忙慌腌上的。
他津津有味的时候,她告诉他,妈要再婚了,还说:“我想请他们来住些天。”
他慢条斯理地嚼完嘴里的肉,方点头:“可以,我不介意。但我们事先讲好,这次带他们进城,看尼亚加拉瀑布什么的,你开车带他们去。上回带你爸他们去,累死人。最紧要是,那些地方,我从小到大,看到要呕。”
“行。” 她本来也不指望他。
他大概过意不去,又笑着补一句:“你知道我现在常常腰痛。”
她也笑笑,不戳穿:还不是你懒。赶时兴买了个升降桌,从来不“升”,在电脑前打游戏,一坐就是老半天。
饭毕,她上网搜了搜姓严的教授,虽然范围设在旧金山附近的院校,依然如河里捞针。要不给两个姨妈发信息问问?可她和她们少有来往。当时爸有了离婚的念头,拉着她好一番哭诉,把她说得晕头转向,竟鬼使神差地代爸去劝妈放手。姨妈们骂她“讨债鬼、白眼狼”,还劈头盖脸打了她一顿,自然也打坏了她和她们的关系。
算了,妈一个快六十的药厂退休工人,要财没财,要貌无貌,人家骗她图什么。
二
四月下旬的多伦多,依旧齁冷。接机这天,还下了场薄雪。
一早,马灵就催着亚瑟出发,机场在西,他们住北。紧赶慢赶,还是在航班降落前几分钟才到。
亚瑟把车靠在航站楼外的接送区,就不肯下去了:“你接上他们后给我电话,我再开回来。” 他想开到手机等待区,那里可以免费停上三刻钟。
“你不跟我一块儿进去?” 天上还在飘雪,马灵疑心他不舍得脚上那双限量版。
“他们不会这么快出来的,下飞机,还得等托运行李,这里不能停太久。”
“前面就有个停车场。”
“那个太贵,十五分钟就五块钱。”
她心里躁起来,但还是耐着性子:“我妈第一次来,你又第一次见她,不进去不好。”
“为什么不好?”
“我们是一家人,她是你外母,你不进去,中国人会觉得不够,”她忘了“有诚意”的英文单词,只得换广东话,“用心。”
“我不用心?我又不是没来接他们,还特意请了一天假,开了这么远。”他怪冤枉的。
一番磨缠,他到底还是把车开进了停车场,二十分钟六块钱。
停好车,跟着指示牌在电梯、通道里进出上下。她一路走得飞快,装着怕错过妈的样子,避免跟他多说话——怕他找她吵。
没多久,就到了候机大厅。在飞行显示板上,妈的航班显示已经降落。她钻进等着接机的人群中,也和他们一样,冲着两扇自动门,翘首以盼。
亚瑟也跟着挤在人堆里,不便再说什么。他在外一向注意形象,最开始相识,她还觉得这人好涵养。
自动门张开嘴,吐出几个航空公司的机组人员,其中有两个空姐。
马灵一眼认出她们是阿联酋航空的:沙子色制服,只在口袋处和裙角滚了红边,还有那招牌的红色圆筒帽,帽侧垂下一缕白色纱巾,云绕在脖间。
白纱缥缈,她心里也一阵缥缈。
那年毕业,她拿了三年工签,想办移民。
她在国内读了个不入流的本科,过来读的是两年制酒店管理大专,调酒、端盘子、前厅管理、会展管理......什么都学了个皮毛,什么也都没学精,稀里糊涂地毕了业。好不容易拿到几个面试,却磕绊在英语上,一紧张更磕绊。
想靠服务行当的工作拿身份,职位还起码得是领班。
同样一个班的留学生,有钱的,要么回国,要么转专业或升本科。
没钱、不怕折腾的,比如几个印巴人,咬咬牙,去了外省。那里一年下七八个月的雪,从头年十月到第二年五月。加拿大年轻人不爱去,当地就大肆招揽外国年轻人,移民政策比在多伦多友好。反正加拿大没有户口一说,去“西伯利亚”流放几年,身份拿到手,再搬回头号经济中心也是一样——假如到时候心气儿没被冻死。
像马灵这样没钱,也不愿去“西伯利亚”的,就想法子扎根多伦多。
她其实不喜欢多伦多,一年有四五个月都冰天雪地的,两年,她待够了。可国又回不去——拿个外国大专,回去能干什么?
她打工的寿司店里,有个泉州大姐给她支招——找个有身份的结婚。
礼拜天,大姐把她领到北约克一家华人教堂。这里的信众多是香港移民,他们的孩子也多在教堂长大。
“church里面的华二代都单纯,好骗的。” 大姐笑着传授经验。
不失为一条路子。
马灵有一搭没一搭地去,听神父用港味英语布道,除了“上帝”和“耶稣”,别的都没懂。好在她长得也斯文,教会里的人都蛮热情,主动和她聊天的不少,但是合适的不多——好多男孩都小她四五岁。
正得过且过着,一个同学来找她。阿联酋航空公司要来多伦多招空乘,同学喊她一起考:“那边包住,薪水不交税,机组过夜住的都是高级酒店,还全世界到处飞!”
同学说得眉飞色舞,马灵也听得兴隆隆——那里的冬天相当于是这里的夏天,夏天时,那里就变成了地面热到烫脚的地方,她在“火炉”南京长大,受点暑热没问题。而且她们的制服可真好看,那小红帽和白纱真带劲!
一到招聘会场,她的热情立刻下去大半:满眼的人。黑、白、黄、棕,这儿一簇,那儿一群的。
没想到竞争这么激烈。
不少应征者,还是说着标准英语的本地人。她那口洋泾浜英文,怎么比得过。谁知,连洋泾浜英文都没来得及多说几句,女面试官就告诉她:“你的身份,要回中国大陆去考。”
马灵愣在椅子上。
“我记得,中国应征者要经过当地的一个劳务公司,所以你得回去考。”
这个面试不是一轮,是好几轮,机票、住宿算下来——
她没有回去。
现在时过境迁,看到阿航空姐,她的心头还是微微一颤。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自动门不知开合了多少次,还是不见妈的身影。
“十二块钱了。”亚瑟不满。
“要不……你还是把车开去手机等待区吧,一会儿他们到了我给你打电话。”不然,等会飙升到十八块,他肯定发飙。
“我刚刚就是这么说的啊。” 亚瑟牢骚着走开了,十分钟后,又给她来了电话:“见鬼!我忘了停哪儿了,十八块钱了!”
自动门又开合了几次,他们终于出来了。
先望见妈,三年多没见,马灵鼻眼都有些酸热。
妈如常不施脂粉,清爽的短发,一身休闲衣鞋,还背着双肩包,看着像常出门,知道怎么穿舒服似的。精神头也不错。头回坐飞机,还是这么长的航线,她适应得蛮好。
然后才望见她旁边推着行李车的亚裔男人:六十上下,中等身材,乍一看还算顺眼。也是一身休闲装,也背着个双肩包。和妈放在一处看,真像对旅游归来的老夫老妻。
还好,妈没找个武大郎,也没搀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
马灵放了心,招手,迎了过去。
“来了?这是严叔,这是灵灵。”妈用无为话两下里介绍。把“这”说成“个”。
马灵忙喊“严叔好”,用普通话。一面迅速打量老严:和许多早年出国的老中一样,他的气质始终脱不掉八九十年代。头发灰白,没剪出什么样式。皮肤有点焦黄,像炒过的生米。额角、颧侧有些淡淡的斑,像晒的。假如他没有谎报履历,应该是加州阳光晒的。假如他出去不提自己是教授,也应该没多少人打捞。
马灵心里又踏实了些。
“这就是灵灵呐?灵灵好。” 老严竟也一口无为话,把“这”说成“个”。
“严叔也是无为人?”马灵惊讶,也换老家话。
“对,我同你妈是同学么。”
马灵脑子有些乱。
妈问了句:“小王呢?” 她也没反应过来,过会儿才意识到“小王”是谁,说:“他去停车场补停车费了。”然后忙给“小王”打电话:“我接到他们了。”
“我还没找到车呢,二楼没有!”
“哦,没事,你找找三楼看看。我们去大门口那个接客区等你,你慢慢找。”
“灵灵还晓得讲家乡话,几岁到南京的?” 推着箱子,一起往外走的时候,老严笑问。
“九岁。”那年爸的电缆生意在南京站住了脚,她和妈也过去了。
“怪不得。我儿子四岁出国的,中文一塌糊涂,底子没打好。”
“严叔你家几个小伢子?”马灵趁势问。
“就一个,还在读书,读医学院。”
“哦,真过劲(安徽方言:好厉害)。”
读医学院,还在学费死贵的美国,家庭条件应该不差。马灵心里正盘算,妈忽然补了句:“严叔儿子在哈佛。”
马灵望妈一眼,妈也正望着她,都能读出彼此的企图。妈晓得马灵要变着法盘问老严,故意提这么一嘴。马灵确实不敢再问,怕引火烧身,把自己的洋大专学历引出来现眼。
妈就是这样,见面不到三分钟,就让人讨嫌。马灵想。也好,省得她还为重逢时心里的那点伤感不适。
倒是老严望妈一眼,有点嗔怪似的,笑着“哎”一声,意思是:说这干什么。
马灵对他生出些好感。
接客区是个露天大平台,不少迎来送往的车,走走停停。行李车这儿那儿,摆得到处都是。人走过,稍不留神,腰腿哪处就撞上。老严一手推车,一手把挡路的车往一边轻拨,给自己和母女俩让出一条路。
雪已停,太阳也出来了,亮晃晃的,剑一样戳人眼睛。他们挤住眼,在那“剑日”下站了一刻钟,亚瑟的车才姗姗来迟。
“严叔,你和阿姨怎么认识的?” 往回开的路上,亚瑟用英语问。马灵不指望他有一天喊“妈”,别跟外国人似的直呼其名,没大没小就行。
“你可以叫我詹姆斯。” 老严也用英语回,“我们是初中同学,去年春天同学聚会,联系上的。”
马灵在副驾驶座上没吭气,心里诧异坏了:怪不得都说同学聚会是破坏家庭的祸首,连妈这清心寡欲的都能艳遇上,幸好他俩都没家庭可破坏了。可妈这古怪性子,还有同学聚会请她?请了,她也肯去?
“你们俩在哪儿认识的?”老严也问。
“教堂。”亚瑟笑。
其实她本来已经不打算再去教堂了。那会儿,考空姐泡了汤,同学又打听到个华人机构,能办假雇佣记录,帮着移民。
方法可行,就是费钱。每个月,马灵端寿司挣的薪水小费,都拿去填给假雇主了,由他们做成假工资单,扣掉税、养老金、失业保险什么的。就这么着,九个月过去了。再过三个月,就能递交移民申请了。
这时,移民政策改了。一夜之间,砍掉了六大类工种。马灵“做”了九个月的“行政助理”也在列,那些税、金、险都白交了。
她又急又痛,“哇哇”大哭,也顾不得房东能不能在楼上听见——她租的是地下室。
这年的十一月特别冷,一场暴风雪席卷了整个南安大略省,地上到处是冰。第二天,她打电话去寿司店,骗他们说自己不慎在冰上崴了脚,告了几天假,窝在房里,不愿见人。
先给爸打电话,爸正带着老婆孩子在三亚,接电话时心不在焉、嘻嘻哈哈地,她没多讲。
又给妈打电话,妈听她呜咽完,叹了口气,说:“实在不行,就回来。”隔了一会儿,又说:“当时我就叫你别出去,你哪是块念书的料。”
她气得挂了电话。
不能回去。
回去不好找工作,还要面对这样的妈。不止是妈,还有很多别的事,比如回去找对象,不是南京本地的,没有根基,她看不上;是南京的,人家一扒拉,就知道她和妈都是“外码”,也会嫌她们没有根基,还是不富裕的单亲家庭。
风雪一消停,她又强打起精神,往教堂跑。一时半会没有合适的也不怕,那里热心的七大姑八大姨多,辗转牵线不是没可能。不光腿脚跑得勤,教堂有活动,她也争当志愿者,积极帮着准备,有时还带一两样菜去。
大家渐渐记住了这个热心勤快的南京姑娘。
有回,她还鼓捣出了盐水鸭。
亚瑟的妈注意到了她,用蹩脚的普通话,混点英语,问她做盐水鸭的窍门,然后由鸭问到人。
第二个礼拜天,就把她年过三十六,还赖在家里的儿子领来了。
头一回见,亚瑟看着还行。除了大她十岁,还离过一次婚,各方面都还行。离过婚怕什么,反正他跟前面那个也没孩子。
圣经还没读懂,上帝就对她显灵了。马灵委实没料到。
可得好好把握。
英语是没指望的,她就使了牛劲地学广东话,在寿司店和说粤语的同事、客人练,回家看TVB剧,逐句推敲。没办法,要割禾就要先弯低腰。学会广东话,才能真正融入这家人。
然而,等真能同他们“倾偈”的一天,一切却不如她盘算得如意。
不知是不是劲使得太大,和亚瑟往来快一年,他对她始终不冷不热。结婚的事,更是没影。工签又短了一年,她心里火烧火燎地,还不敢耍态度。
两个月后,公婆早年买的一个联排屋里的租客要搬走,事情才有了转机。
两公婆看她对儿子贴心,一商议,竟让她和亚瑟一起搬进去。同居了,住够时间,也和结婚一样,可以申请永居身份。
马灵这才熬出了头。
她心里约莫知道,亚瑟爸妈对她并非十成十满意:她一个孤身寄居异乡的女仔,家世、学历、工作没一样占优势,英语还那么差。但亚瑟那时快四十了,天天下了班,吃完饭,碗一推,就瘫在沙发上看球赛,篮球看完换冰球,冰球看完,就钻进房里乌烟瘴气地打游戏。精灵些的女仔根本看不上他。
两公婆心烦不是一日两日了。有个女仔愿意受着他,儿子也能吃得住,他们求之不得。
三
一进家,马灵就直奔厕所。
脱了裤子坐在马桶上,她一面“疾雨”,一面拿出手机,搜“James Yan Professor”。
她忍了一路了。
头一个网页就是“旧金山州立大学”,一点进去,老严的脸就闪了出来,还有细密的职业生涯简介。马灵读懂了个囫囵:老严真是professor,从康奈尔拿了博士学位的。简介里有许多专业词汇,她认不全,就认出个“biology(生物)”。
都是真的。妈真有这么好的晚运。
“雨”停了,她仍在马桶上坐着,享受释放后的片刻惬意。晚上和公婆吃饭,有这么体面的继父,哪怕妈说出什么不讨喜的话,她也不怕抬不起头了。
晚饭是在“潮州人”吃的,一家老字号,菜也很地道。不大的店堂里还供着关二爷,二爷面前永远摆着两碟时鲜生果。
公婆在那里订了张圆桌台。
上回马灵爸来,他们也是在这里接待,马灵爸“亲家”长“亲家”短的,还秀了几句不知哪里学的粤语,并谈了谈他的偶像——潮州人李嘉诚,一顿饭吃得煞是热闹。饭后剔牙的时候,才用手挡着嘴,对女儿小声表达自己的不快:“加拿大馆子没包厢的?这人来人往的。”
一进那熙攘的餐馆,马上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广东话中。
见马灵一行人走来,先到的亚瑟妈就款款从桌边站起,“欢迎”老严和马灵妈。亚瑟爸则低调地陪侍一旁,老婆干什么,他都亦步亦趋地配合,连表情幅度大小都一样。
头回上公婆家做客,马灵就看出,这家“穿裤子”的是婆婆。
婆婆退休前,在安大略省省府给一个领导做助理,领导官不大,但也常需发号施令,婆婆就是“号”和“令”的传达人。久而久之,就自带一种气势。她长得不算美,但笑起来两个酒窝,头发也烫得精神,所以公公在家戏称她“陈四万”。公公牙口不好,早早落光,又嫌假牙不舒服,只有吃饭才戴。平日说话,嘴里就“呜哩汪啷”的,有时婆婆不耐烦,就命他:“你收声。” 老头就乖乖收声。
眼下,婆婆带着招牌的“四万”笑容,安排亲家落座,为不能请他们去家里做客抱歉。他们两公婆年纪大了,大屋收拾不过来,就搬去一个小公寓,实在坐不开身。又怪马灵不该让妈和老严飞这么远,还带这么多礼物。
席间,她尽量说普通话,实在寻不着词,就去英语里找补:有没有jet-lag?坐的是哪间airline?
老严也中混英,代自己和马灵妈回答。
“灵灵妈,听说你已经退休好几年了?”见亲家母不大吱声,亚瑟妈有意找她搭话。
马灵正把菜往嘴里送,听到这,菜没咬到,差点咬到筷子。她跟亚瑟一家说过,妈是上市医药公司的会计。是爸教她这么说的。爸还说,不然香港人瞧不起你这大陆妹。
其实,妈只是那家公司下面一家加工厂的仓库保管员。
“对,我五十岁退的,虚岁五十一。”马灵妈答。
“五十岁?”婆婆小眼一大,“真的很早。听灵灵说,你之前是会计?还是做那个医药的?”
马灵盯住妈。来前,她悄悄叮嘱过妈,不要说穿帮,还被妈讪了一句:你活得累不累!
妈没望她,望着亚瑟妈,笑得很坦然:“我是医药公司的,但我不是会计,是仓库保管员,在生产部下面的加工厂管药材。”
“哦。” 亚瑟妈有些意外。
马灵埋下头去,心里一阵幻灭,牛筋嚼在齿间,黏答答的,难受。
片刻,她听见妈又说:“我的工作,就是等原材料从供应基地送来,取样送去化验,合格后,再过磅,要精确。所以我这职位要有会计证,才能上岗。那时候我考证,灵灵已经懂事了,所以她一直以为,我考这个证是为当会计。”
亚瑟妈听懂了大概,笑道:“原来是这样。灵灵不够关心妈妈,都不知妈妈是做什么的。”
大家都笑。
马灵从食物中抬起头,也勉强挤出一个笑,心里和妈不共戴天:几年不见,一见,就拆她台,还在她婆家人面前。哪个妈这么少一窍?
上卤水鸭的时候,老严尝了一块,笑向众人:“这个鸭子真不错,我们老家也有个卤鸭子,很有名气的。”
“是盐水鸭?灵灵做给我们吃过。”婆婆说。
“哦,不,盐水鸭是南京的。我说的是我们安徽老家的卤板鸭。”
“板鸭?”
“对,也叫熏鸭,属于沿江菜,徽菜的一种。这鸭子,要拿木屑子熏一道,所以吃在嘴里,有点烟熏的味道。我这几年不晓得怎么搞的,特别想念那个味道,大概是人老了,念旧......”
碍着老严的面子,马灵压下和妈的嫌隙,第二天,照样尽地主之谊,开车带他们进城观光。
先在安大略湖边走走,然后坐渡轮,上湖心岛。逛累了、饿了,就在岛上一家小餐店歇脚,吃点东西。
菜单上没多少好选择,妈要了个火鸡三明治。刚嚼上一口,立刻一脸嫌恶:“嘢,这肉怎么这么干?像嚼过的甘蔗皮。天天吃这个,老外一个个还长得那么五大三粗的?”
妈的嘴又讨嫌了。马灵望望老严,替妈担忧。
没想到,老严竟咯咯笑起来:“你妈真有意思,就爱讲俏皮话。”
妈有意思?还俏皮?
马灵有点傻眼。
老严接着给佐证:
“我们那回同学聚会结束,我正巧要开到南京,会会大学同学,想顺手把她带上。哪晓得你妈一口把我拒掉,说她坐高铁,方便得很。我以为她是客气,就说,‘我顺路,一毫不麻烦,给你开到家门口,不比高铁方便?’猜你妈怎么讲?”
马灵摇摇头,心里大概有谱:妈这直戳戳的性子,还能说出什么好话。
“她说,‘无为到南京,一路好几个小时,你是大教授,我没那么多话跟你讲。’我就笑,‘又是老乡,又是同学,怎么没话讲呢?’ 她望我一眼,‘跟你能讲什么?讲怎么拿黑鱼烧小菜,还是讲怎么捏送灶粑粑?’我想这人讲话真有点意思,没一毫花里胡哨,跟她人一样。” 老严笑着望马灵妈一眼,仍回味无穷的样子。
马灵也笑,心里诧异:你看上她,就为这?这人是有受虐倾向,也想来个“心律不齐”?
“严叔,你那次回去,是特地参加同学聚会?” 她又问。
“不是,我前两年一直想回国工作,那次是回去跟上海一个大学接洽,正好赶上他们组织这个聚会,我想路也不远,就租了辆车,开回去了。”
“那现在怎么又回美国了?”
“别提了。少小离家,老大想回,没想到水土不服,住不惯咯。”
“火鸡肉这么干,不该配面包,应该拿来下面,一干一湿,味道就能互补。要么就剁成小碎丁子,拌上腌小菜,当浇头。” 妈忽然插进来一句。
马灵觉得妈是有意终结她还未彻底展开的刺探。
老严眼前一亮:“你这方法,以前没想过,下回我们试试。”又冲马灵,“你妈真会搞吃。”
这点马灵不否认。爸以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你妈就两个好处,会搞吃、爱干净。” 当然,后来不想跟妈过了,这话又变成了控诉:“天天就晓得搞吃!”
四
这次为他们来,马灵休了一周假。可直到第四天,才真正有了个和妈独处的机会。
吃了午饭,马灵要去买菜,问妈和老严要不要一起去,老严立刻就说他不去,还说:“带你妈去,看看这里超市什么样,菜什么价,你妈喜欢看的。”
她巴不得,因为她确实有些话,想和妈私下说说。
天不错,妈的心绪也不错,有问必答的。大概是感念女儿昨天带他们出去玩得辛苦。
“你跟严叔中学就熟?”
“怎么可能?我们那时候上学,男女互相都不怎么搭话。”
“你还参加同学聚会?从来没听你提过。”
“从不去。那回他们在楠楠阿姨家馆子里办,为照顾她生意么,楠楠阿姨就把我拉去了。” 楠楠是妈一只手数得过来的好友之一,在无为开着爿徽菜馆。
“你们怎么走到一起?是你后来松口,坐他车回南京的?” 马灵问得小心,生怕妈一警惕,又不说了。
“没有,我自己坐高铁回去的。回去没两天,他就加我微信,讲他不晓得是不是吃错了东西,吐得一塌糊涂,问我在南京怎么瞧病,讲国外跟国内程序不一样。”
同学聚会时,老严已觉得胃里反酸,没太在意。开进南京当晚,就头疼发烧,汪汪呕吐,把合肥老同学招待他的臭鳜鱼和问政山笋,吐得一干二净。吐完,头更是天崩地裂地疼。
本来要招待他的南京老同学,上班忙,还要辅导孩子高考,忙得陀螺似的,他不好意思麻烦人家。南京城,他还认识谁?
他去同学群里把马灵妈给刨了出来。
马灵妈先有些犹豫,她离异,他又死了老婆,一把年纪,还孤男寡女的,不好。转念又一想,他死了老婆,又在异乡生病,亲人不在近旁,也怪可怜的,就陪他上了医院。
年轻的医生说不出所以然,让他抽血化验,结果吓死人:这个细胞那个蛋白......反正化验单上,不少指标的箭头都朝下。
还是他自己悟过来,不是大病,就是水土不服,离开太久了。无为,合肥,南京,都比加州要湿润得多。前几次回国,也出点小状况,不过就是身体上长红疙瘩,一回美国就自动好了。这么大动干戈地又烧又吐,还是头一回。
老严在南京休整了一周。
马灵妈天天煲汤炖粥地去看他,还带点自己腌的萝卜菇子。别的他吃了都想吐,就这个爽口,能在胃里存住。
“他好了以后,就回美国了。回去后,老在微信上找我。我叫他别找,他非找。后来他又拉楠楠阿姨在中间说和。”
妈说得轻描淡写,马灵却听出那轻淡的口吻后,似有点笑意。
“那他这次回去,是接你?没哪里不舒服?”马灵问。
“也发了两天烧,天天咳嗽,真奇怪,飞机离地,没一会工夫,他咳嗽就好了。”
很少能跟妈把一场天,这么心平气和地聊下来。
马灵又往前开了一会儿,估摸着时机熟了,才抛出她最关心的问题:“对了,他没叫你签什么文件吧?就是那种婚前协议。”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怕你不懂,到时候吃亏。”
“吃什么亏?”
老严那个年代赴美的不少老中,年轻时省吃俭用,开便宜好养的日系车,到了五六十岁的年纪,手里都攒出好几套房。马灵耐心给妈解释,口吻很体己。还说:“我这两天随手在网上查了一下,他名下至少有一套房,应该就是你们要住的那一套。在南湾,现在要值两百多万,美金!将近一千四五百万人民币。那地段,以后还要涨。”
妈笑了一声,笑得十分不妙,然后说:“你呀,心术不正,跟你老子一个德性。”
马灵心里一虚,嘴上还振振有词:“我又没花钱雇人,特意去查。美国的个人房产信息,在网上都是公开的,要不国内明星在美国买豪宅,怎么人家一查就晓得了呢。是你不懂。”
妈没吭气。
几分钟后,马灵把车拐进超市停车场,占住位,稳稳停下后,妈才又开口:“小王爸妈手里也好几套房吧?”
“什么意思?”马灵拔车钥匙的手停下。她不记得告诉过妈,她托了个有房产经纪执照的朋友,帮她查到公婆名下竟有四套房,其中有两套还是大地独立屋。
“不然你怎么肯对他们一家那么低三下四的?”妈揭露。
“我怎么低三下四了?”马灵有点急眼。手往下一扯,险些把钥匙折在孔里。
也才几天,妈洞悉了什么?是那天在“潮州人”吃饭,她追着婆婆,“妈咪呀”“妈咪呀”亲热地喊个不住?是亚瑟下班一回家,就进地下室看电视打游戏,饭好了,喊几遍都不上来,非要她下去请?还是老严看后院的草有半条小腿高,问亚瑟多久锄次草,亚瑟一脸迷糊,是她脱口而出:“都是我剪,一般几个月剪一次,剪得秃秃的,能保几个月不操心。”......
“你自己心里有数。我就说一句,做人要有骨气。”妈不咸不淡地来了这么句。
“啪”——马灵把钥匙拍在气囊盖板上:“我是想有骨气,可我要有骨气,现在还在寿司店端盘子!那时候天天一站就是十个小时,两条小腿都静脉曲张,这么多年都下不去,像蚯蚓一样,我夏天都不敢穿短裙子。你要不要看看?”
她说着,把灯笼运动裤的裤脚往上一扒拉,露出小腿。妈视线落在那些“蚯蚓”上,有些震撼。
是婆婆把她从寿司店解救了出来。婆婆退休前,使了点关系,把她安排进隔壁的部门,当了文员。
“你撞大运找了个教授,‘呼啦’一下就搬到美国,还有大房子住,不用上班挣钱。根本就不晓得,我要靠自己本事留下来、站住脚多难。” 她喉头哽住,“所以那时候出来读书,想让你们多给点钱,让我正儿八经读个硕士,读了硕士就能办移民,工作也好找。我需要对人家低三下四吗?”
她预备好被妈贬损:“就你还硕士?大学英语四级考三次没过,你还读硕士?”
没想到妈只是说:“那时候,我能给你的钱,都给你了。”
她不说话了。
妈没撒谎。
起初动了留学的念头,她压根没想跟妈说,知道她没什么钱,也怕钱没要着,还要听一堆不中听的话。
便去找了爸。
爸跟表叔在无为东南面的高沟镇开了两个电缆厂,又在南京搞了个公司。大多数人没听过凯迪拉克时,爸已经开着凯迪拉克,在南京大街上“呜”来“呜”去了。
她一直相信,爸不爱妈,但是爱她,血脉相连么。谁知事没说完,爸就唉声叹气地:“姑娘啊,阿爸不是不想给你钱出去深造,是手里真没这么多钱。钱都在生意上,跟你表叔一起的,不能瞎动。而且这几年大环境不好,产能过剩,电缆生意不好做,我们搞不好还要关掉一个厂。” 又冲女儿晃晃凯迪拉克的车钥匙,“都是为了跑生意,没办法。”
爸妈离婚那时,她原想跟着爸,爸也是这么唉声叹气地:“阿爸天天出去跑生意,实在顾不到你。不然你是我小伢子,我怎么不想把你带在身边呢。”
那次稀里糊涂地妥协,眼泪一揩,跟了妈。
这次为留学,为前程,她鼓起勇气,多说了一句:“阿爸,他们说你在河西买了好几套房子。” 那可是南京的“浦东”。
爸登时紫涨了脸:“胡说八道!肯定是你姨妈编排的,离间我们父女关系!你可要阿爸跟你赌咒发誓?可要?”
她当然不敢要,只是无助地哭。
那天,爸开着凯迪拉克,带她“呜”去德基广场,吃了一顿西餐,答应给她几万块钱:“这是阿爸自己的钱,只有这么多。艳丽阿姨现在管得好紧,以后就不好挤了,阿爸对不起你。”爸红了眼眶。
她是实在没别的法子,才硬着头皮回家求妈的,妈甩了两句风凉话,但还是把积蓄都拿了出来,还跟亲朋借了不少,也就只够她读两年洋大专。
天不热,但午后的炎日把车里晒得发烫。马灵把钥匙重新插进孔,启动,开窗,一股凉风透了进来。
她和妈都不自觉呼进一大口扑面的凉气。
“你再这么低眉顺眼地,要不了多久,小王就要把臭袜子脱下来,直接摔你脸上了。” 妈是实打实的忧心。
“你以为我愿意低眉顺眼?他家房子到现在也没写我名字,有几次吵嘴,他叫我‘滚’,我也想一走了之。但是我没这个底气,我的娘家都不在这里,顶多就是去朋友家住两天,等他气消了,来哄我,给我个台阶下,我跟他回家。”马灵的眼泪下来了。
“这些你从来没跟我讲过。” 妈的眼圈也红了。
“跟你讲有用吗?你什么都帮不了。搞不好还要讲我两句,扎心扎肺地。”
这回妈没争辩,只是拿手在她腿的“蚯蚓”上,摸摸,又摸摸......
她们拎着菜进家的时候,老严正弓着腰,在后院剪草,剪过处,平整如毯。
马灵忙放下菜,换鞋也进了后院:“哎呀,阿叔,你这是。你怎么。” 她不知道说什么好,鼻息里尽是鲜涩的草香。
“没事,你这院子又不大。”老严直起身,亮亮手里的园艺大剪刀,“我在你家车库里找到的。” 还传授经验:“你这里蒲公英太多,要拿药水杀掉。加拿大也有Home Depot吧?你就到那里买那个Weed B Gon,一瓶能用好多年,回头我把名字发给你。”
五月一到,后院“呼”的一片绿。前一天还在抽芽的树,眨眼就挂满了油绿的叶子。
“春天终于来了。”出发去机场前,妈望着后院,说。
“春天已经来了。”老严笑。
马灵送他们去的机场。
进海关前,她想抱抱妈,到底也没好意思,就拿手在妈的胳膊上摩挲了几下。
妈也拍拍她的胳膊:“记住阿妈跟你讲的话。”
她点点头。
这一晚有季后赛,猛龙入了十六强,如火如荼地。中场休息时,亚瑟才觉出自己饿了,看时间,已经八点多了,平时这个点,晚饭都吃完了。
他觉得不对劲,“咚咚咚”跑上楼一看,马灵果真吃完饭,在收碗了。
“你怎么不叫我?”
“叫过了。”
恍惚间她好像是叫过,但是往常她都下楼来叫,今天没有。
他语塞了一会儿,有点想发火,但忽然有些摸不清她的路数。她是气他白天借口上班,没一起送她妈和继父去机场?
时间紧迫,管不了了,他要赶在下半场之前填饱肚子,便拿碗盛饭,就着桌上的残羹冷炙,往嘴里划拉饭。开抽屉拉椅子的动静都很大,就是要让她知道他很不高兴。
马灵没理他,她在想:明天去买个老鼠夹子。
夜里,她做了个梦,梦见老严和妈在如茵的绿草地上烧烤。烤炉上熏着一只鸭,罩网下铺着不少木屑……老严还很做作地发了条朋友圈:无为板鸭,想了几十年的家乡味道,今天终于复制成功——领导的秘制卤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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