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在冬季
作者/野舟
没有人愿意体验这场等待,可所有人甘愿沉默地等待。
***
费尽力气将行李箱抬上车后,赵婷正打算掏出手机扫码,不料身后一男人抢先一步,将手机对着扫码口,里面发出“叮”的声音,之后他移身到车厢后面。赵婷结束支付后找到一靠窗的位置。“空位那么多,还急着抢,浮躁。”她在心里对刚才男子的行为示以强烈不满,随即又扫视了眼车厢,车里的人稀稀拉拉,散坐在各个位置。只见那个男人拿出电脑,显示屏的光打在他脸上。司机脚踩离合,车启动,两旁的行道树披着红蓝相间的彩灯,逐渐加速后退,一时缀连成两条绶带,越过依稀可见林立在两旁的商铺、居民楼。
不知停靠了多少站,车上只剩赵婷和司机师傅两人,师傅热心询问她哪站下车,她说仓粟镇街道。师傅几乎一路畅行,将她送至站点。
已是年关将近,眼前街道两旁的大多店铺早早地消隐于漆墨般的夜色中,鼻腔涌进猎猎寒风的生锈味。赵婷拉着行李箱往东行,看到熟悉的赵记凉皮店门前落着一地莹白的光。店里父亲正坐在桌子前,嘴里咂摸着一支烟。见她进店,起身,一脸乐呵呵的样子。“这位想要吃点什么?”“老赵,来份肉夹馍,外加一碗米线。”赵婷摆出顾客般的架势配合他。父亲掐灭烟,转身进到厨房间。不一会儿,肉夹馍、米线先后上桌,父亲招呼她快吃,自己转身去锁店门。“放几天假?”父亲问。“今年多休几天假。”赵婷答道。抬头间隙她看到他颧骨处生起的皴,眼神滞停了一两秒。而父亲听完嘴里喃喃自语:“那敢情好么。”
吃完饭赵婷回到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大床,一个衣柜,衣柜旁是书架,整个布局如同快捷酒店里的标间一样简洁。空调开启后,出风口反应了十几秒后才吹出热风,此时床上还冷冰冰的。她走向窗边,正对面的窗户熄了灯,街道上一辆车正打着远灯,急驶而过。房间在缓慢而均匀的加热中氤氲开暖意,她拉上卷帘窗。突然手机震动作响,消息显示来自房东。内容是有关一月份房租的结算,这让她松了口气。她一刻也不耽误地给房东发了微信转账,绿色的转账标识瞬间蒙上了灰色。
赵婷租住的房子在一城中村,四面环绕着高耸的居民小区。当初选这里主要是图租金便宜,况且还能享受到一室厅的条件—独立卫浴、带空调。搬家那天父亲也来帮忙,他从家里背了一大麻袋,里面装着刚从镇上用新棉花弹的被。赵婷起初不愿意,父亲坚持说早早做好了,搬的时候她也就默认了。看着狭小的空间,他怎么都觉得委屈了女儿,可赵婷坚称挺好的。他点点头,说着好好干,心里满是心疼。
城中村正如它的名字“城市中的村落”,现代化中残留的古朴。清晨街道上摆满各样早摊铺子,从包子到粥应有尽有。赶上班的人在早餐前面总会停下匆忙的步伐,闲来无事地在鎏金色的晨光中悠悠闲逛。这种日子没有完全被鸣笛铮铮、忙早赶晚的奔波劳碌所侵蚀,吸引着赵婷,将时间多少拉回到在沧粟街道的日子。
第二天赵婷一觉睡到日头爬上床边,外面川流不息的车声没有惊醒她,倒是一阵贯耳的喇叭声令她叫喊着不快,拾身起床。她拉开卷帘窗,更广的一片金桔色的光投下窗框的暗影,对面人家的帘子已收卷起,窗户上镀着一层亮漆。目光下移,两列相向的车队占据了整条街道,东行车队的首车车主凑到西行车主的窗前与他交谈,结果似乎不尽如人意,便回到车上,很快又响起一阵杂乱刺耳的噪音。
眼前的场面将赵婷拉回。她清楚要是还没有人出来指挥解决,这条街将彻底陷入拥堵状态,没有人愿意体验这场等待,可所有人甘愿沉默地等待。而各式各样的小摊依旧雷打不动地兜售着年货,行人从夹缝中来往穿梭购买年货。她隐隐觉得眼前的一切激起了她的厌恶之意,催促她快步躲回店里。
家里的店门已敞开迎客,父亲也扮上了一贯的样子,衣服外面穿着油渍满布的围裙,忙碌匆匆。赵婷人在店里,可心里还想着刚才堵车的状况,没坐几分钟就去到了现场。这个时候车流已经缓缓移动,最先相向而行的两辆车中东行的一辆已倒退到旁边,紧随其后的那辆车正在寻找后退的位置。旁边一头戴蓝色织针帽、裹着厚羽绒的男子边盯着四周的环境,边摆手指挥司机。终于有人愿意结束这无益的消磨了。而来往的人、商贩售卖、车流移动……所有汇成眼前画面的一切变得清爽干净了许多。
***
白天的街道在浓烈的新年氛围下漫溢着更为浓郁的市井气息,筹备年货的人与人之间摩肩继踵,仿佛暗涌的波涛。小贩的叫卖声喊得比店铺的老板都响亮、高亢,吸引着人群将摊子围成一个密而狭小的笼子。跟随人流,赵婷漫无目的地游荡,时而东瞅、时而西望,却从来不围聚在摊位前,像扎进蓄电池里一样,感受周边萍水相逢的人身上无止息涌动的力量。
突然间,旁边传来一声尖响的“婷婷”,她循声探望,认出是卖瓜子花零食的苏婶,乖巧地喊了声“苏婶儿”。苏婶儿直夸她出落惹人疼爱,说着往她手里塞了一袋零食,转头又去招揽生意了。
苏婶是她较为熟悉的一位乡邻,说话伶牙俐齿,能黑白颠倒,喜说媒,人称:苏媒婆。街上许多家的婚事都凭她一张嘴办成的,张丰家的、赵祥家的、赵瑞家的……数不过来。
街道溜达一圈后赵婷回到店里,此时店里坐满了人,顾客接连点菜。见父亲忙得晕头转向,她也帮起忙给客人上齐菜。
“凉皮”“这里”一人招手示意。赵婷走到跟前,他脑袋上的蓝帽子打开了她的回忆,她脱口问道:“早上帮忙解决过堵车?”男人抬起头,皮肤像一张羊皮卷,太妃糖色,长着杂乱的胡渣,戴着眼镜,看起来三十多岁,表情有些错愕,显然被问得不明所以,两秒后才反应过来,转而露出和善的笑,应答了句:“是”。赵婷发觉这一举动的唐突,连连说不好意思,男人重复道没事,两人对话仅止于此,没有再深入下去。男人结账的时候,老赵这边顾不上,差女儿去。“六块”?男人掏出手机准备支付,赵婷说了句:“不用给了”。男人看着对面的个子矮矮的,扎个低马尾,颧骨两侧有些雀斑的女人,疑惑道:“为什么不用?”赵婷有些腆涩,解释道:“吓到你了,这顿就当赔礼了。”听到这句话后男人紧绷的面部线条趋于柔缓,以没有造成困扰婉拒,付完钱离开了。
傍晚时分,店里客人的密集程度又恢复到往日的稀疏,几乎每桌仅一位客人就餐。老赵空闲下来,出门上街道看了眼。另一边赵婷正靠房间的沙发上,面前电脑里放着电影。影片中老师基汀鼓励学生撕掉了书本的导言,像街道上的人围拥在小摊面前一样,学生聚在老师身边,基汀告诉这些孩子:“我们读诗写诗因为我们是人类的一员……”基汀投入、诚挚的演讲带动她的嘴巴一翕一合:“你在这儿,使生命存在,使其一致,使这个强有力的戏演下去,而你能贡献出一篇诗歌。”念着念着,眼眶里涌出热泪,滴落在手背,刹那间的温热惊得她打了哆嗦。她迅即抹掉脸上的泪水,将脸埋于掌中,声音颤抖着骂了句“神经病。”平复了下心情,趿拉着鞋下楼去接水。
楼下客人不多,惹眼的是父亲正和一女人交谈。女人背影宽厚,实有石墩的样态。正面相见时,赵婷发才现是中午刚见过面的苏婶。脸盘如饼,五官如同黏上去的,说不上的滑稽可笑。怎么胖成这样了?赵婷惊诧不已,似乎和中午所见的判若两人。
“今天中午见到婷婷都没认出来,长得这么漂亮了。”
“漂亮啥么。”老赵看着女儿,笑着说:“婷婷,你苏婶说有个不错的小伙想介绍给你。”
“爸,你咋不早告诉我?”赵婷语气掺着些许不乐意。
“这不是等你苏婶来给你说么。”
赵婷很少和父亲产生大的隔阂与不快,可在找对象这方面她讨厌父亲,气愤他的先斩后奏。早先父亲也托街坊邻居、亲戚朋友给自己介绍对象。两人面都见了,可话不投机半句多,所谈多是物质性的,更有人膨胀出极强的自负。她听着对面滔滔不绝,自己只能皮笑肉不笑,用最少的话语争取最大的和谐。其中不乏相中她的人,还提出进一步接触的要求,可她对父亲直言没兴趣。父亲婉言她把好男人就这么错过了,她一点也不在意。
“婶儿,我工作太忙了,没时间。”
“婷婷,你爸说你这次放假时间长,年后你俩先见个面,不行再说,咋样?”苏婶一句话不但反击成功还掌握了主动权。
老赵眼见苏婶把刀架在女儿脖子上,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她苏婶,这事让娃再考虑考虑。”顷刻间,苏婶的脸漏气似的瘪得更扁平,轻应了声,屁股离凳转身就走。
苏婶走后,老赵抱怨女儿何时才能领回来男朋友不让他操心,接着拿起扫帚清扫门口,将地上的尘粒左右来回扫。赵婷一声没吭上了楼,孤坐在沙发上,右手不停地在左手的大拇指指甲盖上摩挲,旁边的水杯里面飘出细缕热气。等到水变凉,指甲盖被摸得有些发疼,心里闷着的气还是让她不适。于是拉开窗户,房间钻进一股冷气卷着低沉的歌声。赵婷听出这首歌是《红河谷》,歌正唱到“请别离别得这样匆忙,要记住红河谷你的故乡,还有那热爱的姑娘。”她伸出脑袋寻找声源的位置,在沿街店铺和商贩的照明灯辉映下一男子抱着吉他在弹奏。
赵婷离男子越来越近,歌音也逐渐变清晰。她挤过人群,认出男子正是此前见过两面的蓝帽男。他面前有一小摊,上面主要是手机壳、耳机、贴膜之类的,七零八乱地堆在一起。歌曲结束后,男子扫视了一圈,说道:“还请大家多给我这小生意捧捧场。”双手合十答谢。
四周围了十几个人,仅四五人买了东西,大部分人只图一乐呵新鲜,听完像食饱的羊群一样散去。待人散完后,赵婷同男子打了声招呼,男子认出了她。赵婷夸他歌唱得不错,男子说还可以,说着把琴装进琴包,接着又把地上杂乱的一摊整理了下。见男子没有不乐意,赵婷询问他怎么来这儿摆摊,男子说是挣点小钱。
“看你这歌唱得不错,琴也像是练过,摆小摊不是大材小用?”
男子一条腿支着身子做蹲状,笑着说:“还不是讨口饭吃。”
冬天的夜渗着寒气,赵婷被冻得不停打颤,两人得聊天也进行得磕磕绊绊。而随着摊子前一连来了几位客人,男子也不方便一直聊,她便识趣地离开了。
晚上约莫快凌晨,赵婷收到公司陈姐打来的电话,给她安排了一文案任务,时限定到大年初五前。赵婷听着话筒那边十分客气却又熟练支使的语态,和气乐意地回应可以。挂断电话后,她心里蓦然变得拥堵,两手紧抓住抱枕,像捏爆一只气球,一瞬间起了想辞职的想法。她回想起平日在公司的生活。
在不到百平的地方,几十人共用稀少的空气。每个人仅有方寸大的办公空间,面北,像饲养在笼中的动物。防窥隔板阻断同事间的交流,透过隔板她看不到同事,更看不到自己。总觉得渐渐少了朋友,没了自己。好不容易回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谁承想终究和工作切不断联系。想着想着,大脑里的那根线落在了未看完的那部电影上,眼前浮现出基汀老师,那一群可以自由生长的生命,那个年代……
***
此后几天时间里,赵婷白天在房间里慢悠悠地构思公司派发的文案,然而全无半点思绪,微信那边陈姐天天查问进度,她随意回复两句糊弄了过去,心想:“反正在ddl之前总会给出一套方案。”一到傍晚,她便跑去欣赏蓝帽男的表演,然而因为他的歌声留下光顾生意的人寥寥无几,他自己除了笑着揽客也没别的招。赵婷也知道发什么善心,买过两次东西,借着交易的关系还同他交谈过,她对面前这个瘦削的男人也因此有了大致的了解。
男人告诉赵婷自己叫毛子,打省北边来的,这里只作为他行途的中转站,再过两天他要去华市,在西南方向,那里有一场歌手大赛。说到唱歌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自己早年的经历,以及最为他津津乐道的一件事:初一组织全班同学听自己唱黑豹乐队的《don't break my heart》。
从不学英语的毛子兴奋地准备排练这首歌,却因为其中一句“don't break my heart”犯了难,思来想去如何克服这一障碍,最后他打算放下身段请教同学,目标对象是班里英语最好的樊翠翠。樊翠翠本不愿意,可忌惮他是学校出了名的“黑恶势力”,只好答应。毛子跟翠翠学了两个小时还是一塌糊涂,气得他在回家的路上冲着边上的槐树一顿猛踹,树上瞬间飘下叶子,落在翠翠乌黑浓厚的头发上。翠翠被吓得立马往远了躲,见毛子这么暴躁,她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想法—用汉字标注英语。毛子听后立马撕下一页课本拿给翠翠,他看着翠翠写下:动特布瑞克迈哈尔特。最终解决了难题,樊翠翠也平安回到了家。
那次演唱的氛围十分怪异,毛子边唱歌边有人捂着肚子出去。后来他得知是自己唱歌跑调,磨得大家肚子疼。打从那天起他天天跟着磁带练音准,参加了大大小小的唱歌比赛,淘汰的多,晋级的少。
樊翠翠一事像个笑话逗得赵婷笑声不断,可打心里又羡慕毛子这种执着劲儿,真是身体好心态好。怀着这种心理,她和毛子呆的时间更长了,毛子饿了她就领着他到自家店里吃饭。老赵看着闺女领回来个男的,惊喜又害怕,在麻溜地给毛子上了一杯热茶后,将闺女拉到一旁,悄声询问:“领回来的女婿?”话音未毕赵婷连忙否认:“不是,我一朋友。”这句话似乎给老赵安了心,警惕的五官放松下来。毕竟打眼一瞧男子,黑色的棉服下面破了洞,里面的内芯露在外面,这离他对女婿的标准差了一大截。他让女儿去陪男子,自己下厨做了点小菜。在父女俩说悄悄话的时候,毛子心里一个劲打鼓,双手食指尖不住地敲打。见赵婷走过来,他不自然地笑了笑,露出微微泛黄的牙齿。饭菜上桌后,和老赵聊了几句无关痛痒的闲话。
下午天刮起了冷风,店里关着门营业,进出的人都自觉地随手关门,然而客人总归还是少了些。后厨间老赵把米线掐断泡到水里,自己接着挽起袖子揉面,双手的力量带动身体晃动,脑袋一抬一低,目光随之晃动,有时穿过窗户正好能看见女儿和毛子在聊天。老赵近来一直忧虑女儿的婚事,孩子从小跟自己长大,懂事乖巧,只是性格一点也不柔弱,甚至有些男孩子气,连打扮也是。从小不爱跟女孩玩,一天到晚跟着男孩跑东跑西逛,扔石子、爬树打枣,男孩会的一套她都学到了,这也许导致了她到现在也没谈过对象,看着姑娘到了年龄还没对象,真真愁死人。
毛子估摸着该离开了,赵婷起身将他送出了门。老赵见毛子走了,才走了出来,再三确认:“真不是对象?”
“不是。”赵婷冷淡地回了句。
“那就好,这小伙我看不行。那你苏婶上次给你说的对象你还见不见?”
“啥不行?”老赵这句话让赵婷摸不着头脑。
“人不行么,你看这小伙那衣裳都破了,人邋遢,屋里也可能穷。你这要是跟了他,我先不愿意。”
“穷咋了?对我好不就行了?”
“婷婷,你咋想得这么简单,过日子没有钱早晚要出问题。爸把你送出咱这小地方为了啥,不就为了你能寻个条件好、对你也好的人。”
“你的意思是让我出去是为了嫁个好人家?”赵婷瞪视了眼老赵,质问他。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希望你能有个好工作,自食其力。但你早晚要嫁人,爸只想要你过得好。”老赵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身钻进厨房。
老赵的背影好似席卷而来的暗夜让她一时间乱了神,这场昏暗持续的时间取决于她。她轻叹了声,然后朝里面喊了声,我去还不行。
***
年三十那天下起了雪,天空宽阔又寂寥,灰白色的幕布慢慢飘出柳絮一样的雪,洋洋洒洒落满四处,高处的雪积成了一大块净白的肥皂,地上的雪被不时途径的车碾压成污泥,街上一大半店铺也没关了门。老赵起个大早给列祖列宗烧香磕头,贴春联门神,一长串鞭炮噼里啪啦响,老赵看着满地碎屑拉着嗓子喊:“年来了!年来了!”接着转身去叫还在睡觉的婷婷。
老赵把门敲得咚咚响,里面赵婷脑袋正捂在被子里做梦。梦里她耳边传来一男严肃地拷问她:“冬天了,什么时候走?”她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想张口问,可声带像被剪断了似的发不出,她继续张大嘴巴……接着是“咚咚”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脑袋有点眩晕,同时门外传来老赵清晰的声音,对面墙上表显示时间是十点二十分,她应了一声,随即敲门声熄没了。
白天一天赵婷都呆在家房间里,准确地说是床上,面前电脑刺眼的光亮投射在她脸上,上面显示着关于文案内容的具体要求,键盘在电脑上敲出一大段字,下一秒又被删得干干净净,她找不到关于它最好的切入点,那扇通向其中的门迟迟紧闭着。她起身看了眼外面,雪还在下,下得有些漫不经心。
赵婷下楼正巧碰见父亲,他正在提着三条带鱼往里走,右手拿着一把刀。看着面容困倦的女儿讪笑,说:“该吃午饭了。”婷婷窘极了,不好意思回怼父亲。老赵吩咐她一会儿去知会下苏婶有关约相亲对象见面的事,她哪愿意自己说,连同刚才挤压在心里的不快一块排解,呛了老赵一句:“你这当爸的不愿意去为女儿说?”老赵辩解说:“这不爸这两天既忙店里的事又忙着准备过年,你现在不是没事就跑一趟。”女儿终究还是父亲的棉袄,她眉眼耷拉着去找苏婶。
苏婶家门口停着一辆奥迪,黑色的车身落了一层薄雪,看样子回来没多久,大门上贴了对联和门神。见到苏婶的时候,她怀里抱着哇哇啼哭的孙子,她拍着孩子的背试图止住他的哭声。赵婷站在旁边干看,要说的事也被这哭声闹得咽回了肚子。
从屋里出来,赵婷顶着纷扬翻飞的雪沿着街道漫步,心里怅惘若失,孩子的啼哭回响在耳际。聚美秀发、满鲜水果店、老王烟酒……尽收眼底,偶尔瞥见卷帘门缝里夹着一层薄雪。在她视线水平的方向,一人迎面走来,从着装判断是毛子,赵婷忍不住朝他喊了声。毛子听出了是婷婷的声音,阔步走到她面前。“新年好。”赵婷先开口,同时被毛子手里摞着三盒泡面吓了一跳。“大过年就吃泡面?”“我又没在家过年,将就着吃。”“那今天还摆摊不?”“不摆了,财神爷要过年。”“你之前说想去有趣的地方逛逛,现在有时间没?”“有时间。”
赵婷随毛子先回宾馆放了泡面,她没上去,在前台门口等着。等待的过程中给她决定了要去的地方,就是自己曾经上过的小学,现在是钢材加工厂。等毛子下来后,她告知他这个打算,两人一同前往。
学校的铁门上着锁,幸而院墙很低,小时候赵婷经常和同学从这里翻进校园。毛子先翻过去,在里面接应赵婷。曾经作为操场的那片空地到处都是钢管、手脚架、钢筋,旁边杵着一架硕大的起重机,斜后方还立着当年最受学生欢迎的篮球板,只是上面锈迹斑斑,缝隙处长满枯败的杂草。接着,赵婷去看了每间教室,大部分关着,里面桌椅什么的都没有,地上灰突突、空荡荡的。她指着二楼最中间的教室说这是自己读五、六年级的教室,感慨一所教书育人的地方竟沦为钢材加工厂。
“愿意在这里上学的小孩越来越少了。”
“城乡教育资源分配不均导致有能力的人都靠向城市教育,这种结果是必然的。”
“还是以前的孩子幸福,手里还能攥住一些快乐。”
“现在小孩也有自己的幸福,人和人、时代和时代都是不一样的。初中毕业后我出去打拼,虽说失去了校园生活,可做想做的事反而幸福。”
“辍学了?”
毛子说:“老子没了,在我十五岁那年被砖窑砸死了,砖厂给的赔款二叔管着,二叔的钱由二婶做主,二婶拿着钱给家里盖了三间房。当时我正打算去更远的地方参加比赛,这样一来,也算是没了牵挂,就是。”毛子欲言又止。
听完毛子的讲述,赵婷沉默了片刻,问他:“那你不打算问他们要回你的钱?”
“不要了,他们也不容易。你呢,看家里就你和你爸两人。”
“我妈嫌我爸太老实跟人跑了,记得小时候街道有什么争抢的好事,我妈总催着我爸去,见我爸啥都没捞到,就指着父亲的鼻子骂没本事。等到我上小学,街上来了一工队,我妈去给人家做饭,做了一段时间就不见了人影,人人都说是跟着包工头跑了,我想他们说得对。看到那根升旗杆没?”毛子看着不远处一根光秃秃的不锈钢管。“在我印象里,我妈只在我得奖的时候才来学校看我。老师在升旗台前颁奖,她在下面看着,我拿着奖状,她对我笑了下,一闪而过的笑。我总觉得她对我的影响太大、太久太久……”
毛子听着赵婷的话出了神,等他反应过来只感受到赵婷此刻的平静,因此他们没有多言。接着,两人在学校里又随意闲游,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气温在变低。
分别前,围绕在赵婷身边的阴郁早已消匿不见,她盛情邀请毛子去她家过年。毛子第一遍拒绝了,第二遍才答应。
***
下了一天的雪在晚上停了,就像垂暮的老人身体机能逐渐衰微,失去了呼吸,小镇也在夜色里隐没沉眠。毛子一个人绕过两条路,再继续沿着现在的路往前走几百米到了赵婷家,还没进门他便闻到了一股沾满油香的肥肉味儿,为了确保没串错门,他喊了赵婷的名字,屋里马上传来一声答应。进屋后,里面很暖和,毛子脱掉了身上的大衣,里面穿着一件加绒的衬衫,他看到赵婷穿了件蓝白相间的条纹薄毛衣,v字领,脖颈上挂着一条闪亮的项链,是铂金的,毛子猜。赵婷看到他手里的礼品立马接过。老赵看见小伙来还带点心意,多少对他有了点好印象。做饭的时候,毛子想帮忙,被父女俩推掉了,他只好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无事可做。他后悔没把它带来,多少能增添些春节的喜气氛围。
吃饭的时候,老赵拿出自己珍藏的茅台,给三人各倒满一盅,大家一饮而尽。他本来打算安安静静地吃完这顿饭,可一杯酒下肚,大脑不受控想说话,碍于家里还有个半生不熟的人,老赵不知作何开口,思来想去他问毛子:“小伙子,过年不回家陪爸妈?”右手边的赵婷听后色变,拽了拽老赵的衣袖。这样的信号提醒老赵,问题没问到点子上,可嘴里的话覆水难收。毛子答了句:“爸妈没了。”老赵正在夹菜的手顿了下,心想:“还真是问出了问题。”另一边毛子开口讲起了家里的事。
毛子父亲那一辈兄弟俩,他们的父亲带着兄弟俩种地。地种了好几亩,可家里穷得还是只有三间毛坯房。毛子妈是从山里娶的,结婚的那天,天气不错,一轮金太阳挂在天上,时不时大放日光,像参加婚礼的天神,是好兆头。后来毛子妈生下毛子,但谁也没料到,看着本分的毛子妈在他三岁那年跟外村一男的跑了。他爷爷被这事气得郁郁不欢,同年的一天晚上心脏病发作丢了命。
毛子讲的时候一杯酒接着一杯下肚,褐色的脸喝得涨红,颧骨处惊现红血丝,眼镜随手扔到桌上。赵婷和老赵两人紧劝慢劝还是拢不住毛子激动的心情,两人轮流给他碗里夹菜,转移注意力。老赵心想得换个话题岔开这茬,趁毛子吵着要酒的时候插问:“毛子,你这也没娶个媳妇跟你一块过日子?”毛子听到老赵这么一问,正往嘴里送的酒停在半空,叹了口气,说了句:“媳妇是别人的了”,后面也没具体展开,只是不停歇地喝。没多时,嘴里开始呜哩哇啦含混不清。老赵见情况不妙,扶他到客房去睡。等回来时,只剩下电视机里闪着五彩的光。
第二天已经跨入新的一年,毛子醒来的时候脑袋发晕,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出门看到老赵才知道昨晚在这里宿醉,霎时一脸万分羞愧的神情,没跟赵婷打招呼就回宾馆去了。
赵婷去旅馆去找他的时候,正巧遇见房主老九从毛子房间出来,他和气地和她打了招呼。走的时候,看了眼毛子,说了句:“记着交房费!”明白人听得出他恨得咬牙切齿。
赵婷很少见像毛子这样脏乱的房间,随地的泡面盒、啤酒瓶、衣服,里面飘着一股泡面和臭袜子的混杂成的屎味。
“欠房费了?用帮忙不?”她放慢呼吸,嘴巴张得极小,话从隙缝中挤出。
“一点点钱哪儿用你帮忙。”毛子一副全然不要紧的样子。
“要帮忙吱声,你早上咋没和我打招呼就走了?”
“没见你人影我就先回来了。”
赵婷捡起衣服放在沙发靠背上,顺势坐在沙发上,说了句:“你妈的事是真的?”
“这有啥可骗人的。我妈走后,村里的那些小孩一直叫我‘没妈的娃’,说实话没妈的感觉也没有多难受,但我受不了他们嘲笑我,我想我一定要出人头地。”
“靠音乐吗?”
“我爱它,也相信有一天能靠它成功。”
眼见两人干瞪眼,赵婷瞅见沙发旁立着一把吉他,她想听毛子唱歌,“毛子,唱首歌。”
毛子拿起琴,坐在地上,后面靠着床。他弹的旋律是《红河谷》,可歌词完全不一样。他唱着:“背上吉他明天告别村庄,昨夜冬雪飘过她的窗。我心爱的姑娘带上红妆,摘一朵红梅别在头上……”赵婷悄悄移坐在他旁边,距离的缩短产生了让她产生了奇妙的感觉,原来毛子是这么深情一人。等一曲歌结束后,他放下琴,走近窗户边,背向赵婷,点起一支烟。
“你还会抽烟?”
“又不是小孩。”
“这首歌你填的词?”
毛子转过身,吐出一口烟,“咋样?”
歌词赵婷只记住了两句:“匆匆躲开她眼里的悲伤,记住我们相拥的希望。理想打湿了迷茫的脸庞,亲爱的将离开在冬季。”也许是爱屋及乌,她眼里闪过一丝亮光,“我挺喜欢的。”顺手将地上的琴抱在怀里。因为之前没碰过吉他,她抱琴的姿势有点奇怪。毛子嘲笑她:“这要是怀里抱的小孩,指不定现在哇哇大哭呢。”这句玩笑话没有冒犯到赵婷,只是让她疑惑:“会抱小孩,他就不哭吗?”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苏婶抱孙子的画面。毛子没理会她,他专注地抽完手中的烟。
“毛子,这琴多少钱?”“万把元。”毛子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十分得意的样子。“这可是我全部的身价了。”“你有想过不唱歌后干啥么?”“没想过,以后的事以后再想。”“不怕以后还是现在这样子?”“啥样子?你看不起我?”毛子提高嗓音。不等赵婷回答,他自己套上了外套,正从床上翻找帽子,边找边说:“有些人连自己喜欢啥都不知道。”找到后摔门而走。他的话如同烙铁烧在赵婷脸上疼得心在抽搐,“‘有些人’不就是指自己,虽然有工作却不知道喜欢什么。”
***
赵婷后来又见了毛子一次,这次毛子不告而别,什么也没给她留下。
年初三的时候老赵去了他姐也就是赵婷姑妈家走亲戚,第二天再回来。原打算让女儿陪着一同去,可婷婷嫌人多吵杂,决定在家里看门。早上赵婷还躺在被窝的时候,外面的大铁门被敲得“咔咔咔”响,隐约听见有人在喊“老赵”,她怨念颇深地裹着大衣去开门。门外站着隔壁1的李婶儿,说是来借几把椅子接待亲戚,赵婷便领着她去店里拿了几把圆凳,随手也帮着送了过去。
外面的寒气如同一盆冷水浇醒了脑子发昏的赵婷,想睡回笼觉的打算也破灭了。房中间,祖宗们的遗像摆立在桌上。过年给祖宗烧香是老赵家的规矩,父亲走亲戚去了,现在由赵婷来接替。
点三根香,磕三个响头,向祖宗们请好,从小到大老赵都这样教她,说是他们在天上看着,得虔诚叩拜,否则老祖宗发了怒,降临厄运在身上。想到这儿,赵婷的头猛地朝水泥地磕了三下,心里恳求祖宗们保佑自己遇事诸顺,有太多的不顺。
叩拜完,赵婷找了冰箱里的剩饭剩菜,灶上热一热顶顿饭。饭热好后还没吃两口,微信上收到了陈姐的消息,不外乎是询问文案的进度,赵婷一如既往地敷衍过去。电视机里正重播央视春晚,一群人唱着:“我们都是追梦人,千山万水,奔向天地跑道……”赵婷觉得自己和他们昂扬向上的拼劲差了亿万光年,接着她想到了毛子,毛子或许属于那一类人,一直奔跑的人。许是想得太专注以致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毛子,还是他拍了她肩膀她才反应过来。两人面对面坐着,前两天那场不愉快的聊天使得两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开启话题。
毛子看了眼桌上的剩菜,说到:“我请你去外面吃饭。”赵婷不相信大过年的还有人做生意。毛子坚称有一家店开着,但有一段路程。最后两人骑上赵婷家的电驴去往目的地。
外面的风不大,毛子带着赵婷一路加速行驶到那家店,门匾上写着“宏禄家常菜”。虽说风小,可低温空气刺激身体肌肉收缩,赵婷感到手脚冰凉彻骨,反观毛子全程淡定沉稳。
店内充溢着空调的暖气,两人脱下了外套。毛子先和老板寒暄了几句。赵婷一人看着墙上的菜单犹豫不决,最终选择吃份饺子。毛子不加考虑地要了份洋芋叉叉,他介绍说老板和他是老乡,因为家里剩下的唯一的老娘在年跟前去世了,今年不打算回去了。等餐的时候,赵婷问他:“还有几天去下一个目的地?”毛子回答:“后天走,你呢,也快要上班了?”“嗯,快了。”
毛子的眼睛一直落在对面赵婷的身上,他突然来了句:“你脖子上的项链很衬你的气质。”
突如其来的夸赞令赵婷有点羞赧,“什么气质?”
“你知道松针不?像针一样让人惧怕接触,一旦碰了后又觉得有些柔软。”
“还从来没有人形容过我‘柔软’,那要是没了这条项链,我还是不是松针?”
“我没有想过。”
毛子模棱两可的回答让空气中漂浮着一层怪异感,不过她认为这段对话瑕不掩瑜,欢悦不已,更是萌生出一股冲动。
这股冲动终究还是决堤了。
两人吃完饭,毛子送赵婷回到家,赵婷请他参观了自己房间。连她也忍不住戏侃自己的房间“一点也不温馨。”毛子来了句:“我挺喜欢的。”由于太过简单,毛子没呆多久便打算离开,赵婷执意留下他,对这一举动,两人都心照不宣。
后来,赵婷记得毛子的手轻抚过她的脸庞,那是一只温厚的手掌,而另一只手搂着她的腰。在毛子的双唇与她的相合前,她问毛子:“你记得年三十那晚你说过你媳妇跟别人跑了吗?”“我说过这句话?”“说过。”她将脸颊紧贴在毛子的胸前,听到如同石子投入水中被吞噬的低沉声,“咚咚咚”。
“记得我之前提到的樊翠翠吗?说的就是她。那时候我的英文歌都是她教的,从初一到初三,一来二去我俩彼此有了好感。她脾气好,对我有耐心,奇怪的是我也慢慢听她的话不跟学校那帮混子玩了。她不仅学习好,屋里条件也好,我俩的事千万不能让她爸妈知道,可谁知道学校哪个王八蛋把这事给她爸妈说了,第二学期她就转学去了另一所初中。放寒假我俩偷偷见过一面,那时候我正打算出去闯闯,我拉着翠翠坐在村后山的山脚下,寒风打在人脸上跟刀子划过一样疼,她说愿意等我,让我去闯,我答应她挣了钱就回来娶她。那次分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我这唱歌也没闯出什么名堂,翠翠最后嫁了别人。”
“后悔吗?”
“要是所有的事情都问后不后悔,要选择有什么用?”
赵婷抬头望着毛子,他的手掠过她的头发、面颊、触碰到脖颈的项链,一路下滑。赵婷醒来的时候脑海里蹦出两人在欢乐至极时她哼唱着:“记住我们相拥的希望,亲爱的将离开在冬季。”然而此刻毛子却不见了踪迹,仿佛没有来过一样。她清楚这是成年人的规则,没有疯狂般地寻找,眼角却还是沁出泪。等到穿衣时她惊奇发现脖子上的铂金项链不见了,也许是当时摘了下来,她翻遍床、柜子每一个角落,又找了两遍都不见影子。
洗漱时,镜子中她的脖颈处有项链压出的浅浅的印子,她思忖良久,“那要是没了这条项链?”她当时问过毛子,他没有给出答案,可现在看着镜中个子矮矮,头发散于两肩,颧骨两侧有些雀斑的女人,她才明白自己是不是松针与其他无关。
出门前,赵婷给陈姐发了条语音:“陈姐,做完这份文案,我打算辞职。外面雪花纷纷扬扬,依然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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