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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选

二向箔2024-02-20 10:11:31文章·手记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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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尚康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北美,一次中文作品评选,牵扯出一连串荒诞闹剧,有人看热闹,有人照镜子。本故事纯属戏仿,请勿对号入座。


1

春暖花开的时候,美国华文作家协会郑重宣布,一年一度的作品选评选拉开帷幕了。

北美的华人里,舞文弄墨的不少,不过大抵不用英文,而是使用自己的母语中文。这群人里有很多组织,作家协会是关键词,在作家协会前加上各种定语,有区域性的,比如美东、美西、芝加哥、洛杉矶、纽约、亚特兰大等等;有性别的,比如某地女作协。有的协会为了表示自己的大,就会把区域性定语往大处着眼,比如北美或者美国。这样一来,北美或美国就成了最大的定语。然而,冠以北美和美国的文协就有了好几个,于是,为了区分,就只有在文协之前再加上一些微妙的定语,比如,华文,中文、华人之类,各种取舍组合,让自己的文协具有唯一性,就有了各色各样的作协。

这些文协当然也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总是不时会组织一些活动,以便表明自己的存在。有时是举办征文活动,有时是节日聚会,有时是到当地图书馆搞一下作者和读者互动,有时是作品讨论会。这次美国华文作家协会举办的文选评选活动在该文协的所有活动中,算是一件极有分量的大事。

既然是大事,反应就很热烈。协会的微信群平时本来冷清,除了几个有头有脸的贴点自己的文章出来,几个人或者贴出大拇指的图标来赞赏,或者写几句夸张的赞赏,平时很少有点什么互动。然而,这时候,好多人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就像庆贺某件盛事一样,纷纷发言喝彩。可以想象,如果是在三维空间里的大礼堂里,就是一片掌声雷动。没有露脸的人中,也有想露的,只是或者矜持,或者清高。其实,无论露脸的,还是没有露脸的,无论哪种表现方式,无论各自的理由是什么,大抵都有自己的盘算,都想跻身于文选中,获得几页纸的篇幅。说是青史留名,似乎太过夸张,不过,寻求某种意义上的存在感,也是有的。毕竟,中国国内对国内作家的研究已经有点山穷水尽的尴尬,寻找研究空白扩展研究领域就成了很自然的事,就说硕士博士人数每年都在创造新的纪录,光是这些硕士博士要写的学位论文就是一个海量。那么,海外中文作家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新的关注点。于是,这种文选就可能成为国内论文研究的对象。

既叫文选,当然就不是投的稿都要全部收入,而是从其中择其优者。既要选择,就得操作。如果选择可以用现在已经问世的AI,那就既有了客观公正,又省却了程序麻烦。不过,当时,AI还没有问世,还没有得到应用,所以,选择就只能依赖人力。

人力得有个雅号,叫评委会,评委会这个雅号倒也不是什么发明,只是一个惯例罢了。虽然是个惯例,评委会还是一个权力机关,对来稿有生杀大权,所以,进入评委会还是很有尊荣的。那么,进入评委会,就得具备某些权威。评委当然不能选举产生,只能由协会里的理事会选择。如何选择,圈外人士是无法得知的。

评委会的组成是随着评选消息一起公布的,一共三人,第一个是吴芬芳,以评论家得名。第二个是李伶俐,以小说家得名。第三个以散文和诗歌得名,叫张妩媚。看得出来,理事会选择评委的考虑是评委所长必须与文选的四大内容小说、评论、散文和诗歌相匹配。

三个评委的文学创作看上去都光鲜。吴芬芳被北美很多中文写手看成神明,如果创作能得到她的加持,那就似乎得到了文学界的认可。她也乐于写加持性质的评论,无论被评论的写手资质如何,照例都会得到她的高调颂扬,所谓评论家被她诠释为了吹鼓手。被评论的写手自然深受鼓舞,似乎一直以来,自己都没有认清自己能写好文字,却在评论家一篇加持文上,找到了自信,看清了自我。如此一来,吴芬芳人气与日俱增,北美写中文的人,都会借了各种由头,找到她,寻求加持评论。而她也从不拒斥,一篇一篇的加持评论就炮制出来。其余两个评委也非等闲人物。李伶俐创作颇丰,可谓著作等身。张妩媚平时发言,其得意似乎都要从冰冷的荧屏如火山爆发般满溢出来。

文选消息发布后,平时冷清的协会微信群颇为热闹了一阵子。前面说了,无论露脸或者不露脸,无论露脸有什么样的表现方式,其实都无非是想跻身文选之中,获得几页纸的位置。露脸的人当中,大抵都是喝彩,为协会再举办这个活动喝彩,也扎扎实实地为这三个评委喝彩。为评委喝彩,有的也许没有意思,有的却有点小意思,那就是在评委眼前亮个相,兴许评委在遴选作品的时候,就会有点先入为主的印象。

评选通知公布之后,协会微信群就又进入静默状态。评选过程从接收作品,到评委阅读打分,得花很长一段时间。究竟多少时间,通知没有说明,也没有人多嘴去讨个明白。静默状态当然也有被打破的时候,那种时候通常是评委出现的时候。

有次,吴芬芳贴了几朵花到群里,说花是家里花园的。于是久不露面的一干人便都纷纷露面了,这个给了一个长长的金色大拇指动图赞美,那个则说这花好美好美,从来就没有看到过这样美的花。各种奉承,不在话下。

另一次,李伶俐把最近的创作盘点贴上来,甲就夸道:“好勤奋啊!多产作家!佩服得五体投地。”乙说:“一个诺贝尔奖获得者就要在我们之间诞生了。”丙道:“你在高山之巅,我们只能仰望,想学习都学不来。”

张妩媚有次把新写的诗歌贴上来,诗歌很短,就几句:“丁香花盛开了,旧金山在下雨,爱的种子在沉睡。”也是掌声一片。A说:“这首诗太值得咀嚼了。”B道:“不愧爱情诗女王!”张妩媚很是受用,发了一个淑女鞠躬的动图。

2

年选投稿非常踊跃。通告给的截止期是一个月,但仅仅半个月就收到了100余篇。等到截止期到的时候,已经收到了165篇。截止期快要到之前,组委发了几次提醒,要大家抓紧投稿,截止期快要到了。然而,截止期过去,仍然还是收到了投稿。组委会为了表示公正,生生拒绝了那几篇截止期后的投稿。其中有一篇稿件其实是按时投稿的,但寄稿人出了一点差错,把邮箱地址写错了一个字母,又没有及时看到退回的邮件,再寄出时,就是截止期后了。这个会员就觉得很冤枉,把情由说了。但组委会硬是坚持原判,认为错误是寄稿人的责任,必须按定下的规矩执行。既然组委会祭出了规矩这个字样,就有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意思,该会员虽然倍感委屈,也只好作罢了。

截止期后,组委会负责收稿的小组开始甄别稿件资格,看来稿是否超出字数,是否有发表在有稿酬的杂志或者报刊上的截图证据。还真有三篇不符合要求,只好拿下。甄别完毕,组委把所有稿件正式移交给评委们。

这162篇投稿,总篇幅当有50万字。三个评委要把这162篇小说、散文和诗歌读完,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不可谓不大。即使是浏览,读完50万字,也得花个十天半月。如果认真,反复斟酌,权衡优劣,那花费的时间就不止十天半月了。

评选并没有什么标准,就好像中国厨师做菜一般不依赖菜谱,全凭经验和直觉这些所谓的东方神秘主义方式。三个评委按照自己的喜好,按五分制给每一个作品打分,之后按所获分数排序,从得分最低的开始淘汰,一直淘汰到文选的篇幅上限为止。文选篇幅上限是20万字,曾经有会员动议投稿全部收入,追求个皆大欢喜的局面。理事会没有采用这个动议。也是,如果都收入,整整50万字装入32开本的一本书里,那书会厚得难以翻动阅读,其功用就只能是放在书架上展示以满足虚荣心。

这个文协虽然是作家协会,跟中国作协不能同日而语,章程上说了会员必须有10万字的作品,但并不规定这作品是在纸质刊物上发表的,还是在自媒体上发表的。纸质刊物也分等级,有的有稿费,有的没有稿费。但会员资格并没有就此作出区分。于是,成为会员最可靠的保证就是有两个会员举荐,外加缴纳50美元的年度会费。如此一来,会员里,的确有好些在国内文学期刊或者报纸上发表了作品的,也有好些从来没有在这类出版物上发表作品的,最多就是在博客或者公众号上写点东西。海外这种文协其实就是一个业余兴趣组织,当不得真,门槛低甚或没有门槛也不奇怪。会员们大都有正经的工作,得养家糊口,写作真的就只是一个业余爱好而已。那些没有正经工作的会员倒反显得不务正业,把业余爱好当正经工作了。也因为这类作协实质上就是一个业余兴趣组织,那些成名作家都不会参与这些文协,多半是怕辱没了自己的名声。

三个评委都从来没有在美国有过正经工作,不过,在中国的时候,名声就有了点,还都是中国作协的会员。而且,三人还都有文学博士头衔。进入21世纪,中国学术大跃进,各种高校纷纷扩大招生,学士成了学位鄙视链的底端,官员、商人甚至闲人,不管以前什么背景,都纷纷来圆博士梦。其实,说是博士梦,并不准确。梦毕竟在虚拟空间,要成为现实还需要惊险的穿越。但成为博士,需要的仅仅只是金钱,一点点的金钱。博士学位在高校就如同在工厂一样规模化生产,需要再多,也还是可以满足。好多以前高不可攀的博士项目,每年只招两三个博士生,进入新世纪,就可以招到一百还有余。官员们不用考试,不必操心申请资格,就进入了博士项目。进入博士项目,还不用劳心劳力,参加了开学典礼,中间见导师一面,再参加完毕业典礼,博士头衔就永远安在了自己大名之后。而且,学费都是国家报销的,不用自己掏一分钱。相比之下,商人还是要实诚得多,自己一分不少交了学费。当然,学费并不是天价,无非四万多一点人民币。这点钱,就能换回一顶博士帽,在商人眼里,是物超所值的。闲人们虽然不像商人财大气粗,但这点钱还是花得起的。花了这笔钱,可以包装自己,招摇过市,光耀门楣,也是一种属于自我实现那种高层次上的满足。海外有很多这样的闲人,虽然平时对made in China(中国制造)的国货颇多鄙夷,这时候却对国内的博士帽垂涎欲滴,仿佛绿头大苍蝇闻到了腐肉一样。反正得了博士,从此以后,就可以在自己名姓之后,加个博士头衔,呼唤起来都像叫基辛格博士一样响亮。周围的人又有谁会认真考察你的博士帽的成色和来路呢?三个评委的博士帽也是在本世纪初回国拿到的。

不过,大学不是庙,不能说是施主,就能随便进去拜。闲人们回国去拿博士,也不是随便找一家心仪的大学,进去找到招生办,投了申请资料,就可以进去了。更不是在网上找到大学的网址,网上投递申请资料,坐等录取通知。这些人平时对国内各种腐败各种社会不公,都痛恨万分,极尽抨击之能事,这个时候,却如特高科在行动,开始搜索获取博士的目标大学。找来找去,都把目光锁定在自己家乡的那些高校。

吴芬芳来自山东,山东的最高学府是山东大学,能获取山东大学的博士学位,那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当初,吴芬芳参加高考,进的才是济南师范学院,都成了 十里八乡的风云人物。吴芬芳打听得一个同学的老公现在就在山大做事,就通过微信加了那个同学好友,夏天回国的时候,专程去访问了那个同学,还带了些深海鱼油、维生素做见面礼。那个同学的老公在学校校长办公室工作,对吴芬芳把胸脯拍得怦怦响,说这件事就包在他身上。果然,等了才几天,吴芬芳就得到了好消息。她提交申请材料,录取应该顺风顺水。回到美国之后,吴芬芳果然就得到了录取通知,而且学费还打了15%的折。

李伶俐也是在满中国的名校间寻思突破口,眼巴巴对着北大、清华、复旦一干一流大学想了好久,究竟不得门径而入。无奈之下,只得把目光放回到自己的家乡陕西。陕西的大学里,可以授文学博士的学校不多,西北大学和陕西师大算是其中还可以入眼的。李伶俐当年是从延安大学毕业的,那时,西北大学对她而言,就已经是泰山北斗了。西北大学的确也出了不少文学大师,贾平凹就是从那家大学门走出的。但西北大学却算不上什么好了不起的大学,在中国历年公布的各种排名里,只能排在100名开外。不过,在李伶俐看来,能戴上西北大学的博士帽,已经很风光了。李伶俐有好几个乡党就在西北大学任教任职,她找到其中一个在文学院工作的。那个乡党很是热情,说读博士没有问题,只要能交一笔钱就行。李伶俐赶紧说,那笔钱没有问题,只要能录取就行。她当然交得起那笔学费。李伶俐老公是旧金山一个房地产经纪人,随便卖出一栋房子,所得佣金,不要说一个博士学位的学费,就是交10个博士学位的学费,也是不在话下。

跟前面两个相比,张妩媚进入博士项目就更轻松。她的亲叔叔在福建师大研究生处当处长,虽说是个副的,但读博士这种鸡毛蒜皮小事,他还是说得起话的。于是,张妩媚就轻松进入了这家大学的文学博士项目,而且还享受了学费减免优惠,一下打折30%。

虽然在美国已经生活多年,因为没有在职场呆过,又从来没有接受过美国的教育,以前学的专业是中文,又没有嫁给美国人,所以,英文不是三人的生活中或者工作中必须使用的语言。这没有什么不好,所谓的主流社会本来就是一个伪概念,民主社会,谁也不会成为你的主宰,每个个体汇集在一起,就是主流;自尊自足活着,就是主流。不过,在英语是官方语言的国度,不擅英语,还是很没有面子的。协会是中文作家协会,使用中文创作,会员英语如何,倒也没有谁会计较。

不过,不是每一个会员都有如此定位,有的可以不计较别人,却会跟自己计较,或者是生怕别人计较了自己,如同阿Q计较自己头上的癞疮疤一样。三个评委正是这样。

吴芬芳在微信朋友圈里发帖,本来用中文可以表达得很清楚,却总爱不时用英文疙疙瘩瘩解说几句,感叹几句。微信朋友圈大抵都是华人,不说官方语言是中文,但通用语言是中文这一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贴了一幅图,用英文解说感叹,当然不会是为了让朋友们懂,相反,是让朋友们不懂。朋友们大都在故国,不懂英文很是正常。让朋友们不懂,不是在朋友圈发帖的目的,但也是发帖的目的,不懂就好了,那就可以昭示她不是生活在唐人街的华人,而是懂英文而融入当地社会的美籍华人。

不过,跟李伶俐相比,吴芬芳就含蓄收敛了许多。李伶俐直接用英文上格言警句,在这些格言警句之后,还有一个破折号,并加上Li Lingli 的英文字母拼写,表明是自己的语录。正值评选期间,李伶俐跟会员之间的互动就多了许多。每每贴出新的警句,就有几个会员点赞,甚或赞美一番,说多么深刻睿智云云。会员里偏偏有认真的,才不相信李伶俐有那样的英文造诣,就把李伶俐贴的警句格言复制了,在谷歌上搜寻了一番,才发现那些警句都是马克·吐温、海明威、华盛顿等等已故政治和文化名人的语录。这个会员倒也看破不说破,只是把这件事私下里跟亲近的会员说了,从此,李伶俐的英文格言警句就成为了皇帝的新衣,她自己得意,人家却替他害羞了。

张妩媚也不落后,会在微博里晒她新买了纽约客杂志或者什么英文小说。知道她的底细的人会在私底下嘲笑,她连英文都说不周全,能够看懂儿童卡通读物就已经不错,哪里能看懂纽约客和什么英文小说啊。她的诗歌都是中文的,大概嫌不够高端大气,就在各种论坛上广求网友们用英文翻译她的诗歌,有网友实在拗不过她,还真是把她的诗歌翻译成了英文,于是,她就把双语诗歌四处张贴,甚是春风得意,似乎她的诗歌的影响已经远及英语圈,不仅仅只是在汉语人群里得到青睐,而且也得到了英语人众的追捧。

3

吴李张三个评委消消停停,读了一个多月,总算把全部作品读完了,评分也打完了,把评选结果提交理事会讨论通过。理事会八个理事一致表态通过,又对三个评委的卓越工作进行了肯定和表扬,还给每个评委送了一张150美元的亚马逊电子购物卡,表示感谢。然后,理事会委托理事会秘书长起草一个关于评选结果的通告。秘书长很忙,平时在华盛顿白宫附近一家中餐馆里做事,端盘子,送外卖,餐馆打烊后,才能回到家中。秘书长是个急性子,接到这个任务,当晚回到家里,就在电脑前,把前一年的评选结果通知调出来,把收稿数量和获奖数量这两个数据更新了一下,再把年度更新一下,就把该通知搞定了。通知犹如法律文本,范本一旦订下,就一直沿用下去,不仅省了劳力和脑力,而且也避免了可能引起的不良反应。通知最要紧的地方是说明评选是主观性很强的工作,中选还是不中选都不表明作品的水平。这句话如同安慰剂,让落选的会员们看了,就以为作品入选还是不入选,就如中彩不中彩一样,只是运气问题,不是水平问题,于是就心下稍宽了。

然而,这次反应不一样,出现了不满的声音。

有个会员名叫晨枫,也投稿了一篇叫《后院》的小说,参与了评选。小说是在世界日报发表的,也没有中选,就很是意外。世界日报身居美国,小说版一向对来稿非常苛刻,只问稿件本身水平,不问稿件作者来路,不像中国国内那些期刊还有人情可讲,就连好些在国内各种文学期刊发表小说如同砍瓜切菜般轻易的作家,也吐槽世界日报小说版门槛高。他在国内没有任何关系,投往国内各期刊的小说总是如泥牛入海,杳无音信,无奈之下,就一直往世界日报小说版投稿。这不是说,他投到世界日报小说版,就能保证发表,但他至少明白,那个园地是公平的,没有利益输送,编辑不会用功利性的眼光来选择稿件。这些年来,他往世界日报小说版投稿不少,大都被退稿,即使偶有发表,也要等到一个月以上才会接到留用通知。只有《后院》,投稿不到一周,就接到了刊用的好消息。他花了不少时间写了《后院》,又花了不少时间打磨,想来世界日报小说版的编辑慧眼识珠,很快就作出了发表决定。那么,《后院》如何就落选了呢?

原来,《后院》写的是一个婚外出轨的故事,对故事中的主角进行了辛辣讽刺。其中的情节在张妩媚看来,跟自己的经历相似度很高。本来,出轨这种情节,相似度就很高,没有什么奇怪,托尔斯泰不是说过“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吗?”不过,在当事人的眼里,却会不由自主就把自己代入了。张妩媚平时跟晨枫没有互动,谈不上和他有什么梁子,不过,却对这个故事非常厌恶,就只给了《后院》两分的差评。这样一来,即使其它两个评委都给了五分,《后院》也只有落选的命运。

晨枫忍不住,就告诉了一向谈得来的会员晚松。晚松的作品早就因为没有稿酬而被排除评选,提起这次评选,气就不打一处来,说:“我的那篇是在《白桦林》发表的,虽然没有稿酬,但也是要编辑审核通过的,比在国内期刊发表的人情稿水准高多了,而且,人家总编还请我在餐馆吃过午餐呢,那也算是某种酬谢了吧。进入文选的好几篇散文,我都只读了个开头,就读不下去了,乏味之极。”《白桦林》是北美一家老字号的中文纯文学期刊,稿酬是没有,但要在那里发表作品也不容易,必须是首发,还得在编辑部里反复讨论,要作者再三修改,方能发表。毕竟,《白桦林》已经生存了十多年,要继续生存下去,就只有好好维护自己的声誉,好获得广告和赞助。晚松又说:“评选规则严谨是好事,但规矩制定也得讲规矩。评委们的作品咋评选进去的,我们也得问个明白。”

晚松果然很快就在协会微信群里这样问道:“评委们的作品如何评选的?”三个评委的作品的确都评选进去了,自己如何给自己的作品打分的。组委会一个成员答道:“评委不能给自己打分,有其他两位评委打分。”张妩媚很快也答复道:“不是简单的分数相加,而是选项相加,这是我们内部的工作程序,在此略过。”晨枫看了这个回答,还是不解,什么选项相加?就又多了一句嘴,问:“能够介绍一下详细的工作程序吗?仍然不明白选项相加。”不待张妩媚回答,一个名叫朝阳花的会员就以打抱不平的口气说道:“我认为三位评委代表了作协最高水准,能提升文选质量和知名度,哪怕自然入选也是当之无愧!”紧接着,另外几个会员也附议朝阳花的意见,虽然没有公开指着晚松和晨枫的鼻子骂,口气已经有了敌意。晨枫道:“那就不如直接收入评委的作品,何苦还要多此一举,走评选这个程序呢?如果自然入选了,也不会有争议了。”晚松看了几个人捍卫评委的发言,很是不屑。就再说道:“我们这里讨论的是程序正义,好不好,不是谁的水平如何的问题。要是照你们的逻辑,那托尔斯泰、乔伊斯、卡夫卡、左拉和马克·吐温的水平不够高吗?他们可是超一流作家了,都应该获得诺贝尔奖,但他们还就是没有获得。”朝阳花立即怼道:“那不就说明程序正义误事吗?把该获诺贝尔奖的都错过了。”另一个会员也反驳晚松,道:“但这三位评委的作品是经过评选入选的。”晨枫道:“谁评选评委的作品?是评委自己。我们要讨论的正是评委的作品参与评选这个程序是否讲规矩啊。” 一个会员发言道:“干脆以后不要搞什么评选了,大家都是写手,识文断字,遣词造句、情节设计都不差,发表的作品各有千秋,不如就抽签决定,也免了好多时间和精力。”又有几个会员出来打圆场,说评选不是科举考试,入选不入选,岁月照样静好。那意思是要质疑评选程序的会员们应该打住,不要再计较下去了。晨枫很是气恼,却又觉得继续争辩下去,反倒显得自己小肚鸡肠,忍了忍,没有忍住,就决定还是最后说几句,道:“我们都是到美国生活学习多年了,不能把故国的一些不好的传统带到美国来吧。对程序正义如果不知道内容,起码也应该有点起码的感觉和尊重。即使评选是一个游戏,我们是不是也得讲究一下游戏规则?好吧,我发言到此为止。”

晨枫以为他这样说了,关于评委作品是否应该参选,如何打分的讨论就算结束了。但争论从来就不会以这样的方式结束,除非争论的一方是认错,晨枫这样作结,似乎又打出了一拳,对方岂能干休。于是,朝阳花又发言道:“你在说谁把不好的传统带到美国来了?程序正义谁不知道?不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作品集评选吗?干嘛用程序正义这个大字眼啊。真瞧不起这种假洋鬼子的做派。”朝阳花最近正在闹离婚,心里憋闷得慌,如同胸怀了一座小火山,随时要喷发。晨枫的发言正好让她寻到了一个出口。她在国内时,是一家旅行社的导游,一次遇到了一个美国游客,彼此就看对眼了,朝阳花很快就嫁到了美国。然而,几年过去,双方的文化差异越来不兼容,浓情蜜意迅速退潮。男的嫌她说话声音大,喝汤吃面条声音也大,还张大嘴巴一边咀嚼一边讲话。都是些生活习惯的小事。朝阳花我行我素,习性依旧,还嗔怪老公变了心。好在她开了一家指甲店,大学城里那些风骚的女大学生隔三差五就会来光顾,几年下来,也赚了不少钱。财务独立,就有了底气,她干脆搬出了家门,声言要离婚。晨枫看了朝阳花的帖子,仿佛听到了她声嘶力竭的叫喊,透过荧屏看到了她气得如同毕加索画中变形了的脸,本来要再还嘴的,已经打了一行字,还没贴出,却又改变了主意,删除了。他想,再争下去,也争不出一个是非曲直,对方如同市井大妈一样,跟她讲理只会如乱麻一样越捋越不清。

晨枫不再发言了,朝阳花似乎就占了上风,便得胜回朝了,不再发言。微信群里一下沉寂起来,一个诗人虽然已经耄耋之年,诗情仍旧澎湃,每天都会做一首散发着青春气息的甜腻新诗,贴在群里,虽然没有任何反响,却几年如一日,日日不辍。这时,他又把新诗贴上来了,似乎这场评选风波跟他没有一点关系,又似乎是试图改变一下群里的风向。然而,风波并没有停息。不一会,吴芬芳表示,她身体不好,下一次不再参加评委会。吴芬芳说身体不好,倒也不完全是托词。她养的小鸟最近死了,她很是伤心。伤心之下,还引发了心绞痛的老毛病。看完参评的那些稿件,已经很有点心力交瘁。干了这么一件大功德,还不落个好,就真有了怨气和去意。李伶俐说,当评委是个出力不讨好的工作,她以后也不再当评委了。李伶俐这样说,就是言不由衷了。她独处,如同当年客居美国的张爱玲一样,不过,她不像张爱玲那样安于独处,她喜欢人群,社交媒体是她的避难所,当评委能让她有在自我实现层面上的满足。张妩媚也说,以后自己专心创作就是,不再做评选这种公益了。张妩媚这样表态,纯粹是跟在吴李之后,发出同样的声音,摆一下附和的姿态。她在各种诗歌坛子,如蝴蝶一样招摇多年,虽然有人给了她一顶爱情诗女王的桂冠,但讥讽也会像一根根利箭时常袭来,她早就练就了金刚不败之身,对晨枫晚松之流的质疑,才不在乎呢。

三个评委委屈地作了以后淡出的表态后,好几个会员立即站出来,对评委们的工作表示感谢,对评选程序和结果没有异议,又好言安慰了吴李张三个评委一番。那情形像是陪审团作出了最后结论。

理事会八大成员有一个微信群,算是理事会的办公平台,有事需要商讨的时候,成员们才会发言。现在评选结果遭到了质疑,当然算是有事了,岂止是有事,简直就是出了大事,协会领导层的决策遭到挑战,长久以来的和谐局面遭受破坏,可不是大事吗?不仅是大事,而且前所未有。大家才在微信群里发言讨论了一下,理事长就嫌微信群书面发言有局限,不能快速透彻地交流,紧急建议召开视频会议,于是,视频会议马上就召开了。

视频会议上,大家的发言不仅快捷,而且口气和表情也得到了尽情表达。理事会很是团结,众口一词,都认为评选程序没有什么值得挑剔的,从来就是这样评选的,一向都没有异议,现在来挑剔,纯粹是找茬。理事长素来说话温柔,现在还是温柔,她温柔却也坚定地说:“哪怕到了火星,也不会有绝对的公平公正。不给人家评委一点方便,那以后还有谁会来做评委。再说,这也不是文学奖征文,只是协会会员的年度作品选,尺度本来就可以宽松点,又何必太认真。”副理事长立即接道:“评选程序没有什么值得改进的,我们不用检讨。以后还是会这样干。如果不认同,干脆就不要投稿嘛。”秘书长道:“本质上还是一个文人相轻的问题。那晨枫跟晚松平时不太发言,只要一发言,必定就是热嘲冷讽。这种人,最好赶出去。协会成员之间本来一直和和睦睦的,群里的气氛一直很祥和,不能让这两人搅了局。”说到这里,秘书长脸都变了,眉头皱起来,额头上青筋爆出来,脖子也红了。外联部长也声色俱厉,附和道:“是的,这种人就是害群之马,留下就是祸害,应该清退。”财务总监说:“这两人都交了终身会员费的,把他们撵出去,还得退会费吧。”秘书长吼道:“退什么退,找个由头,让他们自己志愿退出。”他一边吼着,一边把手掌做成菜刀状,向荧屏劈下来。还是理事长有定力,以一言九鼎的口气说道:“我看这样吧。因为质疑评选是否公平公正就开除,传出去,会影响协会声誉。我们不如就通过理事会发一个通告,重申一下评选过程是公正公平的,再表彰一下三位评委的无私奉献。如果那二位受不了,要走,那最好不过。”

理事长怕秘书长火气太大,行文锋芒太露,就亲力亲为拟定了这个通告。通告道:“本次文选评选非常成功,请三位评委再次接受我们的诚挚谢意。评选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我们尽可能做到尽善尽美,但尽善尽美是不可能的。对评选程序有不同意见,也可以理解。今年收到的征文数量创了纪录,其中优秀作品多多,而协会的作品年选篇幅有限,所以,落选并不一定就不是好作品。文选评选已经进行了多次,其标准和过程从来如此,一以贯之,是公平公正的,经得起历史考验。”

晨枫和晚松见理事会发了这样的通告,很是憋闷,却又觉再争下去,也不能扭转乾坤,反正该表达的异议都表达了,就随它去吧。从此两人不再出没于协会的微信群,名字虽然仍然挂在群成员名单里,却犹如刻在墓碑上一样,从此寂然无声。

吴李张本来郑重表态再也不当评委的,但架不住一众会员或公开或私下慰问她们,又义正词严声讨晨枫和晚松,现在还有协会官方公开支持她们,她们也就见好就收,不再提不当评委的事。次年,还是春暖花开的时候,文选又开始评选了,理事会再把三人聘为评委,评选规则原封不动,去年的风波就像微风吹起的一点涟漪,哪里还有一点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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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大烨我的大脑试图拒绝,脱口而出的却是“好啊,没问题”。一我是在宴会上发现了秦嘉。那是一场好友的婚宴,他提前邀请我,帮忙布置一些装饰品。工作之后,我对社交活动愈发厌倦,可捱不住朋友的盛情相邀(当然还有那五百块的彩礼花销),最终还是决定出席。到场之后,我寻觅良久,终于选定一个无人角落,盘腿嗑着瓜...

一桩口述的凶杀案

一桩口述的凶杀案

作者/李浩然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无限放大已经失去的?1脸上的红色蝴蝶扇动了一下翅膀,很奇怪,这次没能在我体内引发飓风。我记得上次发现它们在变大时,我狠狠对我爸发了一顿火,镜子也打了。我爸一边用秃毛笤帚扫着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一边说,打得好,不照镜子就不会心烦了。我说他这是自欺欺人。不管照不照镜子,脸上...

花街往事·疯人之家

作者/路内面粉厂的老工人都记得一九七〇年,绵密的雨水拉响了防汛抗洪的警报,运河暴涨,码头淹了,河水就要漫上公路。水灾肆虐的夏天,远方的的灾民渐次而来,他们面黄肌瘦,拖儿带女,在进入戴城之前总会站在面粉厂门口徒劳地张望。我的姑妈顾艾兰那时已经腆着大肚子,每天早晨坚持搭乘厂车,和她的残疾丈夫一起来到厂里...

好好学习

作者/奥格敲下这四个字,自己都忍不住觉得很庸俗。尽管各路考试在人生经历中仍然占据着比较重要的地位,但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似乎用力地学习总是件让人难为情的事情。“好好学习”这句话,更因为有股浓浓的说教味,而显得特别背时。前些天爆出的清华女学霸,因为老拿一等奖学金,更因为一张被安排得满满的学习计划表,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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