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芭蕉娘惹

二向箔2024-02-18 10:28:02文章·手记124


芭蕉娘惹.jpg

作者/铁锅


当亲戚又一年高声谈论我的学习成绩/催婚时,我突然情绪失控,将桌上的热茶泼到对方脸上……


当亲戚又一次催婚时,我突然情绪失控,将桌上的热茶泼到对方脸上。我泼的不是别人,是我的远房表舅妈 ——一个打小看我不顺眼的女人。

谁让她在我奶的寿宴上催?还把一桌七大姑八大姨都煽动起来,群起呼应都来催。我肚子里又有了几杯酒,越想越气,手就没控制住......

你就望瞳子的面子,也不能泼那杯水。还好水没那么烫,没真出什么事。我妈心有余悸。

瞳子是表舅妈的女儿,也是我的发小。我心里一阵内疚,从小到大,这丫头对我不赖。虽然我现在不怎么跟她联系了。

最后一次见她,还是我大四那年,她刚在新航干空姐,短暂停靠北京。是十一月里,我穿越京城的风沙,灰头土脸地赶去机场和她碰头。她请我吃了顿饭,送了我一套高档护肤品,知道我挤公交地铁来的,无论如何要出钱帮我打的回学校。那天说了什么不记得了,但那个妆发精致,身姿挺拔,穿着蓝色修身纱笼裙制服的小娘惹让我自惭形秽,那时的感受依旧深深地刻在我的脑子里。后来她无数次停靠北京,还有几次是休假,专程在北京停留,为和我见面,我总以学习忙、工作忙为借口推掉。

不过呢,妈忽然又说,给她长长记性也好,这么多年,没少受那霸货的气!

她这纯粹是自我安慰。她在表舅妈跟前做小伏低惯了,我就是哪天成了亿万富豪,她在表舅妈跟前也支棱不起来。

表舅妈的拽是有资本的。

拉近了说,五年前,比我大三个月的瞳子嫁了个在新加坡做生意的台湾富商,生了个大胖小子,在武吉士某一幢高档公寓里当起了全职太太。哪像我,三十二了,一次正经恋爱还没谈过。在美利坚这么奔放的国家还留过两年洋,竟也没能把处女膜破掉。

放远了说,表舅妈的公爹,我妈的表姨父,离休前是我们绣溪县粮食局局长,住一幢有楼有院的大宅,院子西面还有一株芭蕉树。小学六年,我和我妈一直租住着芭蕉树边的一间屋,那屋原是表舅妈的婚房。后来她和瞳子爸又搬去单位另分的房,怕小叔子霸占旧婚房,便要出租,并挑中看上去颇本分的我妈。彼时,我爸在上海打工,在县生资门市部卖化肥的我妈,带着我从东家租到西家,居无定所。能在局长家求个略长远点的立身之处,再理想不过。

搬家那年我六岁。

是个夏日的午后。

我妈安排人往屋里搬家具时,我站在芭蕉树下数屋子,西南角卧房里忽然钻出个小姑娘,后来知道她叫瞳子。我不记得初见她的印象了,因为我当时的注意力都在她手里的冰淇淋上,还是很高级的“三色杯”。我妈从不给我买。

她似乎捕捉到了我的渴望,竟径直走过来,把手里的小木勺递给我:喏。

我为这善举惊喜了片刻,然后接过来挖了一口送嘴里,冰甜软糯。我满是蛀牙的嘴豁出一个笑:好吃。

她也绞着手乐:那就再吃几口呗。

很快,我们进了同一所小学同一个班,几乎天天一起放学、写作业,她总在爷爷奶奶这里吃了晚饭才回家。她家里对她寄予厚望,给她买了文学名著,她从不翻,都是我替她看,然后添油加醋地把故事转述给她。我们还爱拿两把生锈的锅铲挖芭蕉树下的土,试图挖出一个“金银岛”。

也是一个夏日,局长一家走亲戚去了,我妈去站柜台,把我们托给瞳子的小叔。他一个电话把女友喊来了,敷衍了我们两句,便躲进房里拉上窗帘反锁门,半天不出来。我撺掇瞳子从她奶奶的抽屉里翻出备用钥匙,打开门闯了进去,里面凌乱的情形让我们落荒而逃。

第二天,瞳子的小叔给我们一人买了只吊床,不知是讨好我们还是安抚我们。

傍晚,他帮我们把吊床的一头系在芭蕉树上,一头绑在我家屋子的窗棂上。我们躺上去,荡荡悠悠,不肯再下来,一定要在上面过夜。大人们拗不过,又怕我们冻着摔着,只得拿薄被绳子,把我们裹成蚕宝宝。从此,我们常常在吊床上纳凉、睡觉。

第一次确切地知道,瞳子是个大美人,是小升初前夕。

一次家长会后,老师找两个妈同时谈话,大约觉得她们是亲戚,不用避忌。

具体谈了什么不知道,但话毕出来,表舅妈就操心起了我的未来:读书好是好,女伢子个子那么矮,长得跟个小元宝似的,以后怎么找对象?

我妈当时没作声。一个月后,我爸从上海回来探亲,我听见她对我爸说:漂亮的脸蛋又不能产大米,学习那么差,以后生的伢子都是猪脑子。

没想到从不和我妈唱反调的我爸,竟感慨:那个小伢子可不是一般的漂亮,这么小的地方以后承不住她。

要到很多年后,我才意识到,瞳子确实有着令人发指的美丽。一对瞳仁既乌且亮,像眼眶里塞进了两颗饱满多汁的巨峰葡萄。

培养女儿,表舅妈很有前瞻意识:坐有坐相、站有站相自不必说,还送她去学芭蕾。等瞳子学得来劲,平常走路也迈着夸张的鸭子步时,又赶紧替她断了课,转去学那时还十分新潮的拉丁。

此外,在我妈从牙缝里挤出钱买大荤,要我长高长壮时,表舅妈不让瞳子吃重油重荤。隔三差五,还炖鱼汤、银耳汤给她喝。长大后,瞳子有次颇为严肃地告诉我:陶陶我告诉你,我小时候学习不灵光,都是重金属吃多了,把脑神经吃坏了。

我不知怎么应答,因为我确实没见过像她这样,离文曲星如此遥远的人。数理化几乎全军覆没。有回我耐着性子给她辅导,拿着她的小粉镜,给她讲“光的反射”,激情四射地讲了半天,一抬首,她一脸迷离,一贯晶亮的黑眼珠上像蒙了一层雾。这让我颇有挫败感,一度怀疑自己的表达能力。直到她妈把她塞进全县最牛逼的老师家补课,半年后,老师也有了和我一样的挫败感,我才释然。

她的大脑,就像块榆木疙瘩,钉子都敲不进去。老师很形象地总结。

有的女孩子学习不好,但很会来事。瞳子的可怕之处在于,不光读书不中,还极度缺心少肺。

老师说她的大脑像块榆木疙瘩,就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转述这话时她还笑,觉得老师很幽默。

还有一回,我们在院子里玩,表舅妈忽然在堂屋的里间隔着窗子喊:瞳子来,妈有话跟你讲。

瞳子进去没多久,也隔着窗子喊我:陶陶来,来吃龙眼。

表舅妈不知小声斥了句什么,瞳子大声顶撞:我非喊!非喊!

我不知道龙眼是什么,但一听到要吃东西,马上冲了进去。我妈很少有钱给我买什么金贵的零嘴。

我闷头吃了一颗,它如甜肉果冻一样滑进喉咙。我把黑亮的核吐在手上,然后欣喜地递到瞳子面前:阿姐你看,这个好像你的眼珠子哦。

她没心思研究她的眼珠子,只是拿胳膊怼我:快吃,快吃,我妈瞪你了。

表舅妈果然无可奈何地虎着脸。

我费了这么多唇舌,不是为了告诉你我表姐是个像戴安娜王妃一样的美丽又缺心眼的草包,而是为了烘托出她除了美丽之外的一大优势——外语口语好。

不光是英语,还有日语,不然你想,她一个旅游学校的大专毕业生,怎么就能进新加坡航空公司?光靠美貌?

这一切,还得感谢我爸的音像店。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爸从上海回来了,带着多年挣下的票子,买了个两室一厅,还在老街上开了爿音像店。从十里洋场回来的我爸,眼界也洋泾浜了,进的货里有一多半是带中文字幕的外国电影,还有外国歌手的CD。他还在店前店后贴满他也认不全的外国明星的画报,是进货老板随碟附赠的。

这时,我和瞳子因为中考分数的巨大差距,被分隔在两所高中,平时少见。所以她总上我爸店里找我,我放了学,总在店堂后头的小房间里写作业。那时课业负担已经很重,有时我忙得连头都顾不得洗,头发常常馊得像臭抹布。可她却一点不着急,还有心思来找我玩。不过她也很知趣,我忙功课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在前面店里翻碟片,有时候还给我带些好吃的。

有回期中,我进了全年级前五,心情不错,陪她在小房间里看了一部《BJ单身日记》。电影的情节在今天看来很无脑: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英国胖妞,酗酒抽烟,工作中尽捅娄子。可是莫名其妙地,就搞上了两个大帅哥。影片结尾,还和其中一位终成眷属。

明明是浪漫喜剧片,瞳子看后心情却很沉重:陶陶,我学习这么差,以后可怎么办?我不想三十二岁的时候,和这傻大姐一样,干什么什么不行。人总得有个长处。

你跟她又不一样,你这么好看,还会跳拉丁舞。我是安抚,也是发自肺腑。

这时候的瞳子已经是个十六岁的美少女,一米六九的大个子,配上多年拉丁舞练就的轻盈体态,踏着猫步,把我们小城最腌臜的街都走成了舞台。一张脸虽还显稚涩,但也像年轻的林青霞一样,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美,黑眼珠子愈发摄人心魄。我开始对镜挤粉刺的时候,她的皮肤还像奶脂。偶尔和她走在街上,我都能感受到男人、男孩们饿狗一样的喘息。

没想到她竟有点感伤:拉丁舞又不是乒乓球,中国人跳不成世界冠军的。

她盯着一张我爸贴在墙上的布兰妮海报,出了会儿神,然后忽然下了决心:我要把外语练好,将来总是有用的。

我没把这当回事,也不认为她能坚持下去。可是不久后的一天,她就告诉我,他们学校的元旦晚会,她要唱英文原版的《我心永恒》,已经报上去了。

我差点惊掉了下巴,那首歌我也对着歌词偷偷学过,可总跟不上。老外唱歌总爱把音吞掉。不像我们,连周杰伦唱歌,也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当然,吐不吐得明白另说)。

我这英语试卷回回近满分的人都吐不明白的歌,她还要上台唱!

元旦晚会过后,她迫不及待地把晚会表演录音的MP3带来给我听,我也迫不及待地按了播放键,带着一点等着她出糗的心态。

然而,MP3里她近乎字正腔圆的吐字,震傻了我的耳朵。

没想到你蛮有语言天赋啊!我心里酸溜溜的。

什么语言天赋!她从书包里翻出一张对半折的A4纸递到我眼前:喏,就这么学的。

我把对折打开,正过来,上面的字符差点把我看成对眼:爱无锐奈因马追母,I C U,I 飞 U,Z安特意思好 I no 油谷昂......

我在这堆熟悉又陌生的字符里头昏脑涨时,她在一旁感慨:我写了五个小时,一个音一个音写的。作业也没顾得上写,第二天早上到学校现抄的。

很快,松隆子的《梦的点滴》在大街小巷火起来了,我爸也天天在店里放。她又如法炮制:阿一哟你莫高一哟一摸哈亚古,阿那达你带阿阿大一大祖拉拉......靠以你凹几代有姑......

她对语言的热忱就这么被调动起来了,后来她就开始背英语课文,课文都背完了,又开始背新概念......

“泼水事件”过去一周后,表舅妈竟也不来找我麻烦。我妈熬不住了,非拎着我往家买的一箱价格不菲的燕窝,要给“那拉氏”登门赔礼道歉。她本来想让我也去,我死都不肯,我怕那霸货已经缓过劲来,专等着我上门,然后拿热水回泼我。

没想到我妈这一去就是一下午。

我简直可以脑补出来她们碰面的场景:我妈必定低三下四,骂我不懂事,说我工作压力大,那天又多灌了几杯黄汤......说是故意等了一个星期,等表舅妈气消了再上门。表舅妈一定骂我以下犯上,少调失教的。也许还会阴阳怪气,说我买的燕窝不正宗,掺了好多糖。毕竟,她女儿现在去印尼的燕窝农场买上等燕窝是小菜一碟的事。

天都要黑了,妈才回来,表情凝重的样子。

她拿话搡你了?我明知故问。

我妈却答非所问:瞳子要离婚了。

我一懵:她妈告诉你的?

她妈那么要强,哪会跟我讲这个?是我一进去,她在揩眼泪。瞳子爸告诉我的。先你舅妈还骂他话多,你表舅就说,陶陶妈又不是个嚼舌根子的人咯,这么多年相处下来,你还不晓得她为人么? 所以我陪他们坐了一下午。

说是那个男的在台湾还有一个家,到现在她才晓得。唉,那个小伢子,从小就憨,对谁都不防备。妈又说,百感交集地。

我也沉默着,心里好难过,好难过。

差不多是半年后,我去东京出差,在羽田机场逛免税店时,忽然进来几个新航空姐。

瞳子。我眼睛一热,把她们当中最高挑、最挺拔的那个叫住。

陶陶?真的是你,陶陶。她兴奋地抓着我,一对黑葡萄在大地色眼影的衬托下,愈发流光溢彩。

这是我的小妹妹,我看着她长大的。她冲着一个马来人面孔的同事这么介绍我。

我望着眼前这个绾着法国髻,浑身散发着东南亚风情的小娘惹,不敢相信她是我们小小的绣溪县城出来的姑娘。

我们在用餐区坐下,聊了聊从对方生活里消失的这许多年,她还是那么竹筒倒豆子似的,什么都告诉我。比如离婚后她分到了公寓,比如她爸妈现在偶尔来帮她带孩子......

你记得那时候夏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在吊床上睡觉么?把一头绑在芭蕉树上?我问。

当然记得,但是那不是芭蕉树。她说。

怎么会不是芭蕉!那是什么树?

那时候太小了,不记事,反正不是芭蕉。

房子拆迁的时候我们都上初中了呀,怎么会不记得!

哎哟,我这种化学元素表都记不全的人,你就不要为难我了。

我们聊得正欢畅,一个金发的外国胖妞在我们旁边的桌旁坐下。

瞳子望了她一眼,忽然问:你记得那年我们在你爸店里看的《BJ单身日记》吗?

当然。

一晃我们也三十二嘞,和电影里的傻大姐一样大了。

结果过得还不如她,左手一个休格兰特,右手一个科林弗斯。我拿手夸张比划。

她低头一笑,然后说:我不这么想,虽然我们都没遇到什么良人,但是我们工作能力比她强太多了,至少我没有活成我最怕的那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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