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的海洋

作者/阿明仔

未来家里面有好多脸。选择不同表情，来代表今天的心情。

这是年少无知的我随手录在在脑机芯片备忘录里的一句玩笑话，没想到还没有升级芯片，“未来”竟然就真的成了现实。

“你还在为每天的化妆、卸妆苦恼吗？你以为那仅仅只是在花费你的时间吗？错了，在这个过程中，你消耗掉的是你的精力，影响的是你的情绪，而这一切都是金钱换不来的，就算可以用钱换，你计算过这一辈子花在化妆品上的钱需要多少吗？而我们的手术还不到这笔钱的十分之一。”

年假有十天时间，我租了一座山里的度假小屋，独自待到第五天，就开始怀念工作了。周一，刚走进地铁站，这个虚拟的全息影像推销员就出现在我的身边，一直在说个不停，我又不能将这个广告关闭。为了得到通行卡八折的优惠，我已经和脑中的芯片服务商签了合同，要听完全部的广告才行，否则会加倍罚款。我只能又充了点钱，可以打开倍速。

当初我充值时为什么会选择“允许广告”的按钮呢？是为了这些还不够一顿好饭的优惠吗？不，当时我考虑的是，每天一个人上下班有人陪着还挺不错的，这个推销员的形象也完全符合我的审美。我忘了审美会疲劳这种事，忘了他根本不懂倾听，也忘了他只想让我不停地花钱……

现在想甩都甩不掉了，下次我一定会多长个心眼，值得庆幸的是，我当时并未选择自动续费的按钮。

应该没有吧？

“在人际交往中，你是否已经掌握精准的表情管理？不要欺骗自己，你做不到的，没有人能做得到。所有的表情都写在你的脸上，因为你不是政客，不是演员，更不是一个赌徒，你没办法做到，就算是他们，也会有细微的漏洞会被大数据分析出来。表情皮肤手术是我们公司新开辟的一条业务线，到我们这里来做一个小小的手术，你立刻就能成为表情管理大师。你可以将它当作是在脸上镀了一层膜，是人类的表层皮肤在进化过程中新增的第六层。适者生存，在这个高速发展的时代，所有的节奏都在变快，方便快捷的方式总是最优选，我们的这款可控表情皮肤可以和你的神经直接连接，不仅有上万种妆容供你实时更换，还能通过算法，回馈到你的脑中，让你露出最合时宜的表情。所有的表情通过现有的脑机芯片即可以无缝切换，让你即刻成为表情管理大师。”

我快走一步，跨步进入地铁车厢，虚拟推销员停留在黄线之外，他的声音还在我的脑海里停留了片刻，“祝你上班愉快，我会准时来接你下班。”

我松了一口气，让脑中的芯片为自己选了一张适合放松心情的音乐专辑。打开备忘录，想要随便写点什么吐槽一下。看到了之前记下的那条，“未来家里面有好多脸，不同表情选择今天的心情。”

也就不到两年时间，其实谈不上年少，已经换了三份工作了。无知倒是真的无知，不知道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找不到这条备忘录的备注，不知道当时为什么会记下这一条，努力搜索回忆。

“你这是什么表情？是在嘲笑我吗？”这是部门领导在对我冷笑，我记得当时大家都在捧他的一个极其无聊的笑话，我控制不住笑了一下。

“你对我是有什么不满吗？”

“你似乎不是很喜欢和我们在一起？”

“为什么总是绷着一张扑克脸，就不能开心一点吗？”

“我一看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

“你要有激情，要热情一点，再热情一点，嘴上要有笑，眼里要有光，对，你必须这样，保持住，你不能让人觉得你很孤僻。”

……

家人、朋友、交友派对上心仪的人、陌生人……他们的脸全都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表情变幻莫测，模糊不清。

突然想到几句话，觉得很兴奋，赶紧在备忘录里记了下来，“整个宇宙是一座脸的海洋，眼睛从中突起盯我。每样事物——角落里的灯，石头，树——都是眼睛，从不可测的深渊里盯我，那些神和神之思在我心中巡游。”

有个提示的声音突然在我脑海里响起，“你刚记下的这段话是诗人佩索阿的作品，并非原创，已帮你转移到摘录本中。”

我叹了一口气，不再胡思乱想，调出今天的工作表，早上和下午各有一个会议，午饭时间还要和同事们团建一下。我讨厌所有的会议，讨厌团建。

早上八点半整，我一脚迈进了公司大门，打卡成功的声音响起之后，我松了口气，抬头看到前台正在对我露出微笑，有些反常，她往常对我们这些底层员工总是摆出一副冷漠表情，心里咯噔了一下，不会是她得到了什么内部消息吧？

之前两份工作被裁员辞退时，留下的同事都会给我一个最后的微笑当作送别礼物。

“她的眼睫毛眨了两下，不是假装的微笑，她看到你确实很开心。”脑中的芯片迅速帮我分析。

我也赶紧对她点头微笑。

很多公司都取消了前台这个职位，或者用虚拟投影人替代，我们这家专门研发机器人的公司却坚持使用真人担任前台，按照总裁的话说——真实的人会让人感觉到亲切，我们是一家有人情味和人性化的机器人公司。

情有可原，我们公司生产的机器人不是陪伴型机器人，而是劳工型。它们都不需要表情，以免真实的人类会对它们产生怜悯之心。

心里想着事情，脚步不停，走到电梯等候区，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地铁广告推销员的影响，还是被前台那个神秘的微笑误导，我感觉到每个等待电梯的人的表情都比往常要微妙得多，有微笑的，有保持平淡的，也有眉头微微皱起的——往常几乎都是一种客套的假笑，一下看到这么多真实丰富的表情，心里难免惴惴不安。电梯门缓缓关上，看到镜面不锈钢里所有人的身影，感觉自己有些格格不入，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表情，努力了几次之后，感觉到整张脸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变得异常僵硬，无法控制。

此后一整天，我都以为自己是在梦游。

大量岗位都已被智能机器人替代，大家都很珍惜自己现在的工作——我想收回之前说的“不知道活着的意义”这句话，虽然说没有工作也能拿低保正常地活着，但那样实在太空虚无聊了，工作本身即是活着最大的意义。

为了能让自己可以继续工作下去，我们得让自己像一个机器人那样工作下去，特别是在一个不停生产能替代人工作的机器人公司。这段话听起来像是在玩一个“梗”，但是每一个“梗”的背后都是最残酷的现实。

往常，公司里的其他人都和机器人一样面无表情地埋头工作，在大多数情况下，表情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但是今天我开始感觉到了不同，每个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显得格外亲切。

亲切得让人无所适从，想象一下，一些你一直当作陌生人的家伙突然对你特别热情，一下就成了你亲近的人，是不是像在做梦？

我再怎么努力，都没办法和他们实时同频，用一种表情去应付一种表情，转瞬间，用另一种表情再去应付另一种表情，他们好像热衷于此，而且熟练无比，只有我似乎成为了一个异类。

很久没有这么煎熬过了，只有在流水线上看到那些冷漠的机器人的脸时，我才能感觉到心安，感觉到真实。

即使我脑中的芯片一直在帮我分析，证明他们的表情都不是虚情假意，我也无法相信，想到鲍勃·迪伦说的，“这世间的一切所谓的真相，只不过是在积累一个巨大的谎言。”

就算我知道这个道理，那又怎么样，我知道自己逃不掉的。

“完美表情。”

想到那个虚拟推销员说的这句话，我也明白，这是一个时代的趋势，就像我奶奶的奶奶的时代流行割双眼皮，就像我的爷爷从抗拒在脑袋里装上芯片，到最后成为绝对的拥趸者。就像我和其他人一样在出生之前就修改过基因……

何况这不是什么技术革新，只是一种流行的整容手术，大家都知道很假，但那又怎么样？

总之，你不能成为异类。

下班快步走进地铁站，那个虚拟推销员满脸微笑地出现在我的身边。

“你得学会控制自己的表情，我能感觉到你现在情绪波动得很厉害，这样不好，你看，所有人都在避开你，因为他们不敢和一个看着情绪不安的人走得太近。”

我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不想被人盯着看，可是你要知道，眼睛无处不在，你能看到的都是眼睛，你看不到的也是眼睛。而我们的表情皮肤就是你最好的盾，可以把你所有真实的想法隐藏起来。当然，你想让人知道你最真实的情感和情绪时，我们的表情皮肤就是你最锋利的矛，能精准地让人知道你的所知所想。”

我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你一直在监视我的思维？”

推销员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需要监视，只是分析，只要看到你的表情，我们就什么都能分析出来。”

我再次沉默。

“我知道你其实已经做出了决定，还有什么想要了解的，你都可以咨询我，手术的相关流程，费用及支付方式，通过我们平台可以争取到的最大优惠等等。”

“什么都可以咨询吗？”我说。

“嗯。”

“其实我在想一个问题，可能是好几个问题。首先，我们公司的同事是不是都已经选择做了表情皮肤的手术？”

“你的第一个问题就把我难倒了，出于对客户的隐私保护，我无法直接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只能说，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做过手术了。”

“可是我才刚刚知道这个技术，为什么他们基本上就都已经做过了？”

“我的第一个回答同样能回答你的这个问题，我们需要为客户保密，所以在我们没有告诉你有这个手术之前，你并不知道它的存在，你早上知道了这种手术之后，才发现了其他人的变化，这恰恰也说明了我们手术的成功。我们对客户会进行梯队式筛选和邀请，你本来属于第六梯队，和你们公司的前台能同时知道这个技术的存在，但你刚好用掉了年假，所以只能把你安排在第七梯队了。”

“有人拒绝过你们的邀请吗？”

“有，不过最后他们都选择主动过来联系我们。”

“为什么？”

“因为大家都在做，不做的话，他自己都会觉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

“这听起来好像是利用了心理学层面的营销手段。”

“有什么营销手段是和心理学无关的呢？我们只是陈列事实，选择权依旧在消费者的手上。显而易见，表情管理是很重要的事情，只不过大多数人一辈子都做不到。”

“你又在暗示我了。”

“你很聪明。”他摊开双手耸耸肩，歪了下脑袋，右边嘴角微微翘起。我一直想要做出这种动作和表情，但是一直没能很自然而然地做出来过，只能拙劣地模仿，被人取笑后，就再也没做过了。我在他——一个广告商的眼里没有任何秘密。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说你们的表情皮肤能真实反映出心情的变化，可是表情管理本身就是一种隐瞒和欺骗，这似乎是一种悖论。”

“真实也好，虚假也好，人类追求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效率吗？你们生下来就在接受各种管理，也在管理各种事务，表情管理也不过是其中一种而已。真实从来没有绝对的标准。我也问你一个问题，你说你心里很愤怒，你表现出很愤怒的样子是一种真实，还是你心里很愤怒，但你又想压制住自己的愤怒，表现出来的冷静是一种真实？我们不是帮你们表达，我们只是帮你们管理，做出你们真正想要流露出来的表情，更加快速，更加准确，更有效。你们不用再努力假笑，或者假装痛苦，我们可以让这种假装变得更加到位，更加真实。你不觉得以前自己的表情都很假吗？不觉得其他人的表情也都很假吗？一眼就能看穿。”

“按你这么说，其实我们以前的表情更加虚假，换上你们的表情皮肤反而能表露出真实的表情？你们其实是在为我们提供一种真实？”

他微微愣了一下，“请你稍等片刻，我收到了总部的一条信息。”

过了一会，他再次和我说，“恭喜你，你刚才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宣传口号——我们在为你们提供一种真实。总部那边让我转告你，如果你决定来我们这里做手术，我们可以为你打一折。只是象征性的收费，还能享受三年免费的售后服务。”

“为什么不是全部免费呢？”我忍不住问。

“因为完全免费的话就不算交易，不能签约，也不能走保险。”

“好吧。”我摊开手耸了耸肩，歪头翘起右边的嘴角笑了一下，然后愣住了，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自然地做出这个动作，“我现在只是有些遗憾，我很早就设想过这种技术，为什么不是我投资开发的，感觉错失了好多个亿，心里有些不甘。”

“这个你倒不必感到遗憾，其实有很多人都在自己的备忘录上写下了差不多内容的话，我们也是收集到足够多的客户需求，才推出了这种服务。”他说，“所以你决定做这个手术了？”

“还会有什么礼品赠送吗？”

“我帮你查查。”他说，“我刚替你申请了，可以免费帮你将脑机的芯片升级到最新的版本。”

“可以。”

事情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下来，毕竟，这是我自己在更早之前就在备忘录里写下的一种期待。今天在公司里，那些人微妙的挑不出任何问题的表情已经快让我窒息了，好像只有我，是一个还未被安装好的机器人似的。

当晚，我就在他的带领下，躺在了手术台上。

做了头部麻醉，但是我没有陷入昏迷，能看到由我们公司生产的手术机器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的异样。我甚至怀疑，他们并没有实施真正的手术，只是利用芯片对我的心理和神经系统做了欺诈，所谓的“表情管理”只是我又交出的一笔智商税。当然，不得不承认，就算是这样，那也很高级，和能得到打折优惠的广告按钮不同，这是所有人都不得不缴纳的智商税。只有这样，我们才能以为别人的表情都是经过管理的；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认为自己的表情是经过管理，是真实又恰当的，是我们真正想要表现出来的。

在他们为我升级芯片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我被各种不停变幻表情的脸的海洋淹没了。

这是一个噩梦，然后突然想起刚刚参加工作时，特别喜欢的一段话，是萩原朔太郎的一首诗，“在他向往的都会，人与人之间的漠然恰恰治愈了他——在这巨大、一视同仁的漠然之上，有着普遍的爱。”

升级好的芯片再次被植入我的头颅，很快，我就会在这个必须有丰富表情的社会里重启。

我的嘴角正在翘起，真是一个完美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