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
作者/番青
他妈的,我思来想去,决定搅黄这场婚礼!
1.
今天天气晴暖无风,是个好日子,但我还是决定搅黄这场婚礼。今年的元旦是甲子日,还是天赦日,这是一个可以向上天祈求宽恕和赦免的日子。
婚礼司仪在我旁边设计彩排动线,他不知道此刻面对的这个伴娘正打算给他精心规划的场面出难题。从早上到现在我错过了很多时机,我暗暗给自己下达最后通牒,要在新娘入场之前,告诉她昨晚的事。
诗言拉着我钻到了酒店的旋转门里,我们慢慢在里面兜圈子,不能跑得太快,因为裙子里衬上贴满的暖宝宝会往下掉。进来大堂,人就解冻了,她拎起小礼服的裙摆轻快地走在前面,三步一鞠躬——在捡暖宝宝。我说她简直像在朝拜,她笑得夸张起来,停在那里直不起腰。
周围人目光聚拢过来,大家在看这位美丽娇笑的新娘,她是这样鲜艳耀眼的,我第一次见她,她就是如此。她站在渔船的甲板上,笑得眼睛眯起来,两瓣嘴唇笑开了成了一半的圆月,我的眼睛倒变成了照相机,捕捉她好看的样子,她的样子,像是无时无刻都准备好了被相机记录。
那时候我问马丁,赵屿是怎么追上她的?马丁笑而不语。现在想想在镇海这个地方,一户独生子家里有一艘供消遣的渔船,一户独生女家里有一家度假酒店,虽都不及搞化工产业家庭的泼天富贵,但也是在媒人嘴里提起都有名有姓的人家。直到大学毕业,我和马丁坐上了赵屿家的船,才知道他家原来这么有钱,诗言家没有不及,只有超过。
之后两年我们都在一起瞎闹胡扯,我和马丁,赵屿和刘诗言,常常是这样两对情侣的配置出行。有时候玩耍的行列里还有奈奈和匪哥,他俩不是情侣,奈奈是诗言的发小,匪哥是给赵屿开船的,开渔后顶多两次,其他的时间可能在跑滴滴。
2.
他们选在元旦这一天结婚。
2024年是“元旦春”,是说农历的春节与公历的元旦在同一年内相遇的现象。这种现象可是每隔19年才会出现一次,值得人们珍惜并加以利用增添福气和运势。
婚礼前一晚是单身夜,也是跨年夜。我不知道诗言在喝酒前有没有犹豫过,至少新娘度过今晚的正确方式不是酩酊大醉。
我和奈奈是伴娘。我清醒见证了零点整个波特曼卡座包厢喧嚣沸腾的时刻。马丁和匪哥是伴郎,马丁说着,“我没喝多,就是有点晕。”然后跑去卫生间跨了年,匪哥延续一贯的热情忠厚,滴酒未沾,等着送大家去第二趴续摊。
诗言已经不省人事,大家把她挂在赵屿的背上,马丁在后面托着。醉酒的人都比醒着要重,大概是思虑包袱太压秤了。这时候拍诗言肯定是不好看的。
赵屿要送诗言先回去,在酒吧门口交代几位朋友带大家到金殿捏脚,都是当地的朋友我们不熟,我就说也先回酒店。
匪哥开上赵屿的宝马送我们。临上车诗言把我们难住了,她醒了但不完全醒着,劲贼大还耍酒疯说胡话。我们六个人,后排要挤四个,超载再带上个醉鬼,从宁波市区到镇海少说要半个小时,横竖没法安置,最后赵屿把诗言摆在副驾驶,用安全带牢牢绑起。
后排两个男的靠门坐,两个女的在中间,不知道进口五系后排空间怎么这么小。
“李薇!!!李薇欸——”诗言在前面喊我。
“哎!我在这。”我在哄醉鬼。
“我好爱你哦薇薇……赵屿!!赵屿你好爱我是不是?”诗言胳膊抬起来在头顶用手比了个标准的心。
赵屿大笑着,我们开始起哄。哈气酒气弥散在空中,车窗上都是雾,一阵一阵消退又漫上来。
“马丁!马丁……”
诗言喘了口气,要说的话就中断了,捧着脸呜呜哭起来。
夹子音拖着长尾音,匪哥被她的哭腔逗乐,握着方向盘笑得发颤,车子摇摆几回,马丁在后面踹了一脚座椅靠背,笑说,大家要死别死马路上,开到海边去死。
又一阵乱哄哄扯淡,奈奈在讲明天接亲整蛊的事,也听不见诗言的声音了。
我感觉到有只手沿着座椅靠背伸过来,胡乱摸索几下,掠过我的大衣,然后停下了动作。我知道不是马丁,但还是朝他看了一眼,他闭着眼睛头靠在车门框上,两手抱在胸前。
是坐在我右边的,右边的赵屿。
我没有动,等红灯变绿的时候,我右边的奈奈突然整个人朝边上移动了位置——就是我想的那样,被赵屿拦腰托起塞到怀里。
匪哥还在高谈阔论,我尴尬地获得了一处空旷的领地,又为了掩盖边上两个人从鼻息发出的嗤笑,机械应承着匪哥的话头。
这就是我开头说打算告诉诗言的事。
3.
2024年恰好是一个闰年,因此在农历中出现了额外的腊月。古人认为时间的推移和天体的运行息息相关,人的命运也和宇宙一样,也是动态的,随时在改变。
那晚在车里其实我是生气的,有一瞬间想象过打开车门把他俩搡出去,当脑海有这个画面的时候,我又想到诗言,这多像她会做的事。认识她以前,我只会视若无睹对自己说关我鸟事。
我现在的感同身受并不只是对朋友的特别维护,是诗言这样的性情中人对我实实在在的影响和改变。我不会再遇到第二个人,可以像她一样,大晚上从宁波开车到杭州只为了一起看22年的第一场大雪。当然,更不可能再有谁,会把一只宝玑手表作为生日礼物送人,按下雕刻着花体字木盒子的弹簧按钮,那一刻我仿佛轻松地获得了一段不用维系也同样很牢固的友谊。
“我还是想换回来,头发就不用重新弄了,一会儿彩排再看看。”诗言让化妆师先去吃点东西。
彩排之前她让我帮她挑一件礼服,第一次彩排她穿的是另外一件,现在,决定换上我之前挑的那件——朴素到只有两根细长吊带的真丝长裙。它垂顺地贴合着诗言的身形,褶皱反射出自然光线的旖旎,就像一幅温特哈尔特的油画。
我端起相机拍给她看,她满意我的成果也满意自己。奈奈凑过来一起拍了几张合影说要回屋补妆。
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俩。
“赵屿昨天晚上没回来找你吧?”
“我都断片儿了,化妆师5点多过来才给我薅起来一通收拾。”
她没听出来我的言外之意,所以我打算先说车上看见的事。
“我本来想早点告诉你,但一上午流程一个挨一个,我也不知道怎么讲。”上午是赵屿来酒店接亲,接到家里给长辈敬茶,完了又去公园拍外景。
诗言看我讲得这么严肃,提着裙子坐下来,“他咋了?出柜啦?!”她眨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让我又不忍心说。她都能想到“出柜”,也想不到赵屿“出轨”。
“出轨。不过……昨天都喝了点酒。在车上,他和奈奈就那样……”
诗言抿了抿嘴唇,眼神左右摇摆,从椅子上起来,又走到床边坐下,然后忽地快步走到门口,真他妈贱骨头,她说。
她背对着我站在门口,手扶在门把手上,微弯着腰,又像要哭又像要笑。
我觉得够了,她已经表现得备受打击。她坚强又脆弱,洒脱又固执,易燃易破碎。
所以,昨晚赵屿去奈奈房间的事,我就不说了。
4.
每个甲子日都被认为具有特殊的意义,而今年的“双甲子”更预示着有许多令人惊喜的变化和机遇。
巨大的水滴落地引路灯点亮了,游廊的吊顶是瀑布一样的满天星串灯。酒店玻璃窗里已经站了好多人朝着我们这里观望——在大堂外面的回廊中心处有一片绿地,用海量的铃兰花和白玫瑰铺陈的仪式现场。
时间已经来不及了,等不到两位新人,司仪让我们走个过场,做设备调试。
诗言还是冷静下来,叫赵屿去楼上谈谈。
“如果上天有旨意,我想那一定是你……”
音乐起了,环绕立体声震颤着我每一个情感细胞,我成了这场独奏会中的C位听众。
我挎着马丁的胳膊,不由沉浸在莫名的澎湃和感动当中。人是活在当下的,头顶的追光灯,眼前的这条花路,入场这一句歌词,现在,只属于我——这么说也并不过分。
我跟随着旋律入场,脚步两旁装饰的绿植野花茂密葱郁,成片成片的像拂过山坡那样。
大学的一个暑假我和马丁去了渔山岛玩,那里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我们可以坐在山坡上聊很久的天,他有时候扮成一个喋喋不休表现幽默的脱口秀演员,有时又是一个涉猎广泛却自怜自艾的艺术家。我不擅长表达,但我高兴的时候会捧起相机记录眼前的一切,哪怕是风,或者是礁石的呐喊。
“像河流汇入海底,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音乐声越来越小。
现在新郎新娘都站在台上,这不是彩排了,是婚礼进行到这一步了。
诗言补了妆,但不难看出汪汪泪眼。
我知道她走上去这几步下了多大的决心。她受不了的,她宁可赵屿滥赌顽劣堕落,她不能接受移情别恋,曾经不管别人如何议论这场“资产重组”的姻缘,她都可以大大方方嗤之以鼻地揭示其中难能可贵的爱情成分。她对赵屿的爱十分万分笃定。
被爱的人有恃无恐,被爱的人骄横恣意。
下面,两位新人要互诉衷肠了。
刚才父亲交付女儿的场面让奈奈的眼泪还挂在眼角,奈奈真是有着一颗冷漠的热心。匪哥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蹲在地上不出声地呜咽,匪哥太可爱了。马丁挂着脸,艺术家寻找缪斯的空洞眼神在台上游离。
我心里有些憋闷。
赵屿捏着誓词卡片还没打开就泣不成声,不知道他是在忏悔还是在害怕。
他终于开了口。他兢兢业业念着卡片上的每一个字。
我松了口气。老天在帮我。
“遇到了你,
“我的心有一点皱纹。
“它不是老了,
“只是学会了如何荡漾。”
5.
黄历上写:“凡事之始,用甲子日最吉。”
诗言崩溃了。她逃跑了。单薄的真丝礼裙,不会带来任何阻力。
司仪错愕了一秒钟,立刻指挥着赵屿追过去,然后对大家说:“这是一个美妙的瞬间……快去她的感动中找寻爱的答案吧!”
婚庆团队带头鼓掌,几位乐手被撵上台去拉琴。
马丁不再神游,他看着我,有恼怒有震惊。他同座席上的人们一同陷入了混乱。
乐声优雅缠绵。我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来。我平静地葬送了我的友谊我的爱情,还有我的谦卑和天赋。爱错了人总要付出点代价,我愿意献出我全部的“委曲求全”和“察言观色”。
反抗使我的情绪获得平息。
这首诗是马丁的杰作,我把这庄严肃穆的二十六个字工整地写在了赵屿的誓词卡片上,再把它送给诗言。
可能是从渔船上见到她的第一面起,这首诗就对我不再重要了,直到现在,想起就觉得倒胃口。
我是他们当中那个经常在相片中缺席的人,总在珍藏别人的记忆,翻看旧照甚至有些恍惚自己是否真的存在现场,还是,本就是个多余的人——是个只懂拍照的工具人。
我不需要其他任何蛛丝马迹来证实我的猜想,当一个善变的伪装者发现了新的猎物,他会在旧情人面前表现得敏捷冷静。
我只用坐在那里,等着看马丁和刘诗言在我的面前漏洞百出。马丁计划要优雅地不着痕迹地让我接受被背叛的事实——道貌岸然的始作俑者,从不想负担扭曲爱情形状的罪责。
我决定今天收起可笑的怜悯,他人的得失与我无关。我要顺利地,得体地,摧毁这场婚礼。或许是从我知道赵屿喜欢奈奈的那天起,也或许是诗言来找我看雪其实是找马丁,总之有一个时刻,说不定也是天赦日,那天,我思来想去,决定搅黄这场婚礼,他妈的。
但我依然要忏悔,今天我要向上天祈求宽恕和赦免——匪哥是无罪的,他不该在今天失去对他如此重要的朋友们。他的朋友们没有一个好人。
黄历,是写给走远路进窄门的人看的,告诉他们,季节更替,时运轮转,不与恶蝇为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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