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散时间的注意
作者/曲建伟
结束北漂的归乡青年,在公交车上和曾有过情愫的女同学偶遇,许多校园往事涌上心头,可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往事只能追忆,时光无法倒流。
结束北漂回家的那天刚好是冬至,雪淅淅沥沥下了两天,本以为这个决定的落实要拖一阵,没想到一周时间就把七年的生活做了干干净净的交割。四十分钟高铁车程,摇摆在两种生活之间。下雪天总是给交通带来不小压力,我没让朋友开车来接,下高铁步行五分钟就是公交站,不比北京成百上千条公交线路,热河的公交只有十几条,在小时候公交线路名称都是个位,后来才有了两位数。
雪花在路灯映照下如片片鹅毛从天而降,七点的天色已是墨黑,虽是工作日但路上只有零星行人,此刻的北京,应该是路网压力最大的时候,公交地铁人满为患,三四五环水泄不通。坐上七路,奶奶打来电话让我先不急回家,到她那吃晚饭,父亲战友的儿子明天结婚,今晚父亲母亲都去帮忙了。过去父母一直跑长途运输,我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每次寒暑假放假前一天把奖状从书包里掏出来时,奶奶都喜笑颜开,不管三好学生还是卫生标兵,奖状都会被细致裱起来挂在墙上。
我背着双肩包,拎着一个二十八寸行李箱转车,里面装着北漂七年最后一点留念。七年搬过四次家,每次行李都成倍数增长,锅碗瓢盆,书服鞋帽,房子是租来的,生活尽量靠各种物件被打扮成像是自己的。和江雪决定分开那天,我们做了一次大型断舍离,分财宝一般,大部分东西留给了江雪,她还会在北京继续生活,我们共同养大的布偶猫阿金也更黏江雪一些。起初本是想养一只金毛,但因为我们都常出差,平日里时间也紧张到很难每天遛,最后选择养了布偶阿金,一只特别像狗的猫。曾经被我视若珍宝的图书,也是每次搬家分量最重的物件,分散送给了朋友们。一本书通常只要二三十元,远比一顿外卖便宜,买书成了一个爱好习惯,有些有作者的亲签,有的没有。
雪更大了,主路上的雪已经被车子压实,路政车打着双闪在沿路撒盐。等了大概十分钟,终于一路车进站,一路是上学时我最常坐的,从山庄北路到桃李街。行李箱上落的雪足够堆一个迷你雪人,抖落干净上车,乘客明显比刚刚的七路多,近乎满员。市内单程一元不分段,二十多年没涨过。隐隐约约看见倒数第二排有个靠窗空座,我拉着箱子慢慢走过去,呼出的哈气在围巾上慢慢凝结成冰,眼镜上也雾蒙蒙一片。在北京每次坐公交看到有靠窗座位时,我大概率会因为社恐而放弃,靠过道乘客通常不愿意挪动,仅靠微微转身来让出一条狭窄的缝隙。坐在外侧的乘客见我拎着大包小包走近,往里挪动了一下,我坐下轻轻说了声谢谢,行李箱也被右手控制着在过道上安顿下来。待到眼镜上的雾气渐渐消散,我看清了坐在旁边的人,是齐嘉,我初中的同桌。齐嘉应该没认出来我来,初中时我还没戴眼镜,个子也更矮一些,没现在这么胖,毕业十五年,齐嘉看起来好像没怎么变,除了头发颜色和读书时不同。
小学我和齐嘉是校友,六年同校不同班,开学时齐嘉常作为学生代表上台致辞。热河的小学只有四所,到了中学很容易熟人相聚,开学第一天分座次,班主任让男女生按身高从低到高在楼道各排一队,而后两两组合成为同桌。齐嘉原本比我靠后一个身位,但她和前面的女生耳语了几句,俩人调换位置。“小学时你来我家吃过饭,还记得吧”齐嘉一边用湿巾擦书桌一边问我,“记得,那阵子我爷爷住院,我妈托杨姨关照我,谢谢啊”我在齐嘉之后用干纸巾把桌面擦干,“别客气,听我妈说,当时她和你妈妈也是同桌。”“是,我妈总让我向你学习”我没有恭维,齐嘉从小到大都是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人也长得漂亮。
军训七天,同学彼此间的情况都能摸个大概,外向的内向的,调皮的听话的,好学的贪玩的等等。除了刮风下雨和冬天,大部分时间同学们都骑自行车上下学,两个小时午休足够在城市里穿梭,回家吃饭午睡。上午最后一节课下课前十分钟,报名表开始在男生间流传,上面写着中午集合的网吧,前往者签下代号,写完后抬头看见众多默契的眼神,只等下课铃响如箭离弦。网吧一条街早早开门恭候,开卡落座组队一气呵成,跑跑卡丁车、反恐精英、劲舞团轮番上阵,我乐在其中,每一次漂移爆头连招带来的快感是一天天难得的期待。某天中午齐嘉拽过我手中的报名表,写下自己的名字,执意搭着我的顺风车一起冲进乌烟瘴气的网吧。“如果每天都玩,还不如我,证明你没天赋,没必要在这上面找存在感。”齐嘉把话撂下。同龄女生的成熟可以直接看穿你的心思和软肋,齐嘉很强,只要她愿意,什么都能做得很好,也许是她不想每天下午帮一个瞌睡同桌打掩护吧,也或许是我的睡眠影响了她学习。齐嘉轻而易举打败了我,一周的零花钱被我赔给网吧,赔给那个碎成两半的鼠标。
窗外雪还在下,玻璃上水汽逐渐凝结,齐嘉用手在上面画了个笑脸,看起来一个还不尽兴,又在笑脸旁画了一只简笔画小狮子。
十二三岁男生随意在纸上写下喜欢你,齐嘉心情好时会回复:谢谢,但我不喜欢你。更多时候看过就丢掉,偶尔还会和我调侃字写得那么丑怎么好意思讲喜欢。四班有个叫毛子的,自诩十九中扛把子,也就是所谓的老大,听说家里也是地痞流氓一类,老子混社会,儿子混学校。毛子课间常到我们班闲逛,班里有三个他的马仔,自小学起便唯毛子马首是瞻,军训时马仔便放出口风说我们班班花早早就是毛子的小学对象。毛子开始坐到我的位子上和齐嘉献殷勤,送些零食饮料小毛绒玩偶。从厕所回来看见毛子在,我会到后排溜达,上课铃响毛子离开我再回去。有天午休结束回班,一进门就远远看见毛子狠狠推了齐嘉一把,齐嘉踉踉跄跄撞到桌子上,右脚被椅子卡住,桌膛里我和齐嘉的书本文具哗啦啦七滚八落,生日时妈妈送我的玻璃水杯也碎成一地。齐嘉的哭声、玻璃碎声、文具滚落声,夹杂着毛子马仔的起哄笑闹声,我上前像蛮牛一般用力撞了毛子,毛子毫无防备跌跌撞撞摔倒在讲台上,等他回过神来玩命一般冲向我,我们俩撕扯到一起。上课铃响,直到班主任进门呵斥了几句,毛子才肯松手,气哄哄边走边叫骂让我等着。我扶起齐嘉,把兜里的纸巾递给她擦眼泪,囫囵捡起地上的书本文具上课。
毛子很守信用,还没放学就早早在校门口等我,和他一起的还有他表哥的车队。学生间都传毛子表哥是黑社会,经常进局子,之前每天放学都能看见他顶着爆炸头倚靠在他的大船摩托旁,一边享受摩托后备箱改装音响播放的聒噪音乐,一边等待辅助同学们解决校内纠纷。真正动手的时候很少,常常是矛盾双方一会面,发现交集不少,最终握手言和。也有一次五十几号人混战成一团,临街商铺室外摆放的物品成了作战武器,桌椅板凳水桶锅碗,一时间桃李街被堵得水泄不通。保安只负责守护校内净土,出了校门的恩怨则与他无关,最后直到交警出面疏散交通战斗才得以平息。德育主任追责起来很容易,参与斗殴的成员校服上都画着一些花纹,看起来像是在模仿火影忍者晓组织的红云图腾,班里毛子的三个马仔被一起记了留校察看处分,事后据他们说起那次是荣誉之战,关乎桃李街谁说了算。
毛子远远指了指我,毛子表哥微笑着冲着我挥手点头,我推车走过去,也渐渐听出大船改装音响播放的是求佛。还没站定,毛子飞起一脚踹到我的肚子上,有自行车在的缘故,我没摔倒,毛子表哥上前用手掸了掸我校服上的脚印,问起我哥是谁。我如实回答,自己是独生子女没有哥。陆续有同学围观,好像这是属于我的毛子的一场挑战赛,观赛和热闹都是免费的。毛子表哥问我想怎么解决,我说我的玻璃杯被毛子摔碎了,那是我的生日礼物。毛子表哥不太关心我的玻璃杯,一再强调毛子不能受委屈,毛子表哥说他觉得我像个好学生,不应该参与江湖的恩怨,嘱咐我利索道个歉就回家,别给自己找麻烦。
我站在原地,突然想着爸妈现在应该已经到天津了,不知道回来会不会带些十八街麻花给我,我很喜欢吃又甜又脆的麻花。毛子没有听到对不起,又是一脚,还甩了一个耳光在我脸上,我没扶稳,和自行车一起摔倒。看比赛的人更多了,交通开始变得阻塞,私家车此起彼伏响起喇叭。毛子把我的书包从我身上拽走高高举起,想要像标枪运动员一样展示力与美,或许是没想到我的书包里装了太多辅导书,毛子举起来很费力,只得勉强扔了几米远。“为了你,我变成狼人模样,为了你,染上了疯狂....”音乐还在继续,远处交警吹起哨子疏散交通。毛子坐上表哥的大船摩托,得意洋洋带着歌声穿梭进车流中,人群渐渐散去,我和陪伴了我五年的自行车老伙计一起躺在地上,经过一天的炙烤,沥青路面热热的,很像小时候睡过的火炕。齐嘉一瘸一拐走过来,捡起我的书包抖落干净,“脚扭了一下,刚在校医院开了些药。回家吧,捎我一段。”
第二天毛子没有出现在我的位子上,齐嘉把一个印着Hello kitty的粉色保温杯塞进我的书包里,还收走了我夹在教辅书里的水果刀。齐嘉因为脚扭伤两周骑不了车,我顺路带她,初秋的风还是暖暖的,在耳畔轻轻滑过。齐嘉抓着我的校服,“他们会烂在这里,你不一样。”“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我回过头问。“我说,赫铭,再快点。”
初二下学期,学校组织期末考试各班前五名且英语成绩不低于110分的同学到北京游学一天,活动由校外一家老牌教辅机构赞助。齐嘉长期班级前二,还是英语课代表。为了感谢之前我接送她上学,同时作为我初三的转学礼物,齐嘉对我的英语进行了特训,每天抽出时间考我单词背写,辅导我写短篇作文。我在十九中的最后一次期末考试,总成绩班级第二,齐嘉比我靠前一个身位,我们的英语成绩双双顺利过线。彼时到北京的高速车程近四个小时,天不亮我们便在学校门口集合等待出发,第一站天安门广场,午饭后参观北京大学,最后到科技馆自由观摩学习。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八个大字高高悬挂在一楼大堂,齐嘉悄悄拉着我来到科技馆五楼一处传音装置前,“你站在这,一会儿我走到楼层对面说话,你依然听得到。”我把耳朵紧紧贴在装置前,等着齐嘉走到楼层对面,远远向我挥手。声音由物体振动产生声波,通过介质传播并被听觉器官感知接收。齐嘉贴近装置,小声说了句电视剧里的台词,我们俩都被逗笑了。
初三开学前我搬到天津,爸妈和住在天津的姑妈合开了家配货站,把我接过去方便督促学习,二来新学校教学质量也更好些。出发前一晚我请包括齐嘉在内的好朋友吃饭唱歌,齐嘉送了本同学录给我,是她组织初二一班同学写的,每一页都认真写着同学们各自的家庭住址、联系电话、兴趣爱好和祝福寄语,仿佛任何时候只要我拿着这本同学录,就能准确找到想见的人,敲敲门进去做客。齐嘉嘱咐我明天路上再打开看,最后点了一首周杰伦的《晴天》。
雪天车开得很慢很慢,奶奶发信息问我到哪了,她已经做好了手擀面等着我到家下锅。窗子上朦朦胧胧,我看不清外面,打开手机地图导航发现还有三站地。
转学到天津后,周末我还常在QQ上和老同学聊八卦,互踩空间留言。高中升入师范附中封闭住校,每月只有两天假期,加上寒暑假我要帮爸妈照顾配货站生意,和十九中老同学联系越来越少,只是偶尔一次月假听妈妈提起齐嘉,杨姨说齐嘉因为生病休学了。再后来,到北京上大学,九月热浪把五湖四海的年轻面孔拍打进我的世界,齐嘉写在同学录上的座机电话,我没有拨通过。毕业后我入职了一家教育培训机构,之前就是这家公司赞助了我和齐嘉第一次到北京,当然我选择这里与缘分无关,更多是基于比较可观的待遇条件。一批又一批小朋友们拖着疲惫的身体走进教室,我会先甩几个包袱暖场,尽量把枯燥的知识点生动有趣地输出,而后拿到不错的报酬,和江雪去吃高级餐厅,去让生活看起来更温馨体面。后来做到教研组长时,授课以外还要参与管理工作,常常开会到凌晨,打车回家路上看着灯火通明的写字楼,欣慰多于疲惫,城市不眠的活力,一批又一批年轻的人们来到这里,燃烧着,照亮着。
直到总部下发业务调整公告,昔日欢声笑语的教室变得空空荡荡,网络上对此讨论度极高,教育博主发起投票,百分之七十投票者选择大力支持。公司也做了很多业务转型与尝试,但都失败了。曾经习以为常的生活和坚硬,顷刻间土崩瓦解。我身体里的燃料,不足以再燃烧发光了。
十五年前,齐嘉在同学录上写给我的寄语是:赫铭,好好读书,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别再回来了。《我喜欢上你时的内心活动》歌词写世界上七千个地方,告诉我,答案是什么,你喜欢去哪。齐嘉说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说的是哪些地方呢,是北京吗,还是巴黎、东京、纽约呀。
坐在我后排的小朋友睡醒了,好奇地用手拨了拨我系在书包上的向日葵挂件,我回过头看,小朋友戴着毛茸茸的帽子和围巾,大概两三岁的样子。我把向日葵取下来放到肉嘟嘟的小手上,小朋友浅浅笑了起来。公交车报站山庄南路,齐嘉转过头说了声:“妈,到家了。”我起身让开位子,齐嘉冲我点了点头。我才认出身后的杨姨,齐嘉的妈妈。杨姨抱起小朋友跟在齐嘉身后,临下车让小朋友和我挥手致谢,向日葵被紧紧攥在他(她)手里。
山庄北路到了,我拎着行李箱走在一片白茫茫雪地中,远远看见奶奶站在楼下,正打着手电筒等我,雪还没有要停的样子。今天,北半球白昼很短,夜晚很长。
“我问你,时光能不能倒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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