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爱花店的最后两年
作者/吴忠全
在珍爱花店,我见证了老板娘人生一小段时光中的喜怒哀乐。春去秋来,人情世故往往复复,时间也就在这些缝隙里溜走了。
珍爱花店很小,除了卖花,还做打字复印。这家店在我家附近,所以我平时有需要打印的文件,或是复印个身份证之类的,都去那儿。
老板是个女的,四十岁左右,留着中短发,戴着眼镜,看起来挺利落,也挺文质彬彬的。我头一次去时,她女儿也在店里,八九岁的样子,趴在一堆鲜花中的小桌子上写作业,很使劲地握着铅笔,生怕把任何一个字写歪了。
她则拿着把剪刀,在处理早上新进货的花,把一根根长枝条做修剪,看起来像是熟练且有章法,但也可以说是胡乱剪。
我要打印的是加入作协的申请表,写作好多年了,对于这个身份还是羞于让别人知道,就有点扭扭捏捏的。以前去打印类似的表格时,遇到过爱闲聊的店员,跟看景儿似的,问起来没完没了,弄得我以后每次打印,都提心吊胆。
她听见我说打印,指了指墙上的二维码,说加我微信,文件发过来。我加了,也发了,她挪到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操作,也没多看一眼文件内容,我那颗担惊受怕的心,就得以放松。
文件吐了出来,还热乎的,我付了钱,拿着便匆忙地离开,走了几步又觉得不对劲,折返回来,说电脑里的文件你得删除。她指了指电脑桌面,还有微信界面,又打开回收站,说都删了。
干净利落,是个老手的感觉,办事让人放心。我心里就暗暗想着,这家可以常来。
下次再去,是年三十的上午,我想买点喜庆的花,把家里装饰一下。进了门,却见店里冷冷清清,并不因春节而多几分人流和热闹。她板着一张脸坐在桌子前,看着iPad,她女儿坐在小桌子旁,还是在写作业,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作业要写,过年了都不能休息。
她见我进来,抬了抬眼睛就算是询问了,我说买点花,就自行去挑选,问每一支的价钱,她一一回答,说买多了可以打折,下午也要回家过年了。她女儿突然问,去外婆家还是奶奶家?她说去外婆家。她女儿说爸爸说去奶奶家。她说那你想去谁家?
三言两语,一家子的烂摊子就摆在了面前。
我挑了一堆的花,都是很明艳的颜色,她帮我包好,噼里啪啦按计算器,心情好像不顺,按错了好几次,然后突然泄了气似的,说就这样吧,算不清楚了,就给这些吧。
我给了钱,拿着花出门,应该是占了便宜,没走几步,身后就传来哗啦啦的声响,我回过头,便看到卷帘门落了下来。
她心态失衡,早早关了店门,最后一个上午都熬不下去了。也不知道她们最后,是去了外婆家还是奶奶家。
年嘛,就这几天,其实去谁家都一样。但日子,好像就不同了,它太长了。
春节过后,春天转眼就到了,我刚完成了一本长篇小说的初稿,想打印出来边看边修改,就又去了珍爱花店。这回只有她一个人在,女儿常写作业的小桌子也不见了。
她坐在电脑前看iPad,是律师讲离婚官司的视频,我把文件发给她,她也不关视频,就边看边给我打印。一本小说有两百多页,正反打印也要打很久,我玩着手机在一旁等着,听着那台大型打印机唰唰地往外吐着纸张,但吐着吐着,突然就停住了。
她还在看离婚官司的视频,太专注了,没听见打印机停了。我就提醒她,她起身来到打印机旁边,把纸槽拉开,看到是卡纸了,就往外拽那卡住的纸。可不是一张卡住了,是好几张,又莫名其妙卡得很死,她怎么拽也拽不出来,就突然冒出股怒火,抬脚就踹那个打印机,踹得哐哐直响。
我吓了一跳,但也没拦着她,我猜她是生活中遇到了难事,如果踹几脚能发泄出来,总比憋出别的事情来要划算。
她踹了几脚停了下来,整个人突然非常地懊丧,说你去别人家打吧。说完就又坐回了椅子上,也不看视频了,像赌气似的,就那么看着地面发呆。我也不想惹她,但还是小声地提醒她,别忘了把电脑里的文件删除。她啪地一下,把电脑的电源线拔了。
显示器黑了,我有点无语,她可能也觉得有点过分了,就说,你放心,我一会肯定删除。我条件反射地说了句没关系。说完觉得自己挺蠢的,明明就很有关系,但覆水难收,我便退出门外,去寻找其他的打印店。
我还真找到了另一家打印店,那家店员打印的时候,话也不多,设备也更专业,打印出一本小说还能给胶装上。于是之后,我便不再去珍爱花店,而是改去了那里。
当然,有时也会去珍爱花店买束花,比如我老婆过生日的当天,我一早就去挑,她女儿仍旧不在,她也不看离婚官司的视频了,又坐在了那里剪花枝,剪得没精打采,百无聊赖的。
我说你帮我选几支,包成一束吧。她一边挑一边说,你老婆真幸福。我有点羞赧,就笑了笑。她又说,谁知道你是不是送给老婆的。我不知道这是属于玩笑,还是人身攻击,或是她心理扭曲怀疑世界的观点。就也只能笑笑。
结账时,她说我给你打个折吧。说完又自言自语地说,我这辈子都没收到过花,我还是个开花店的呢。
这话就有点悲伤了。我想说会有人给你送的。又觉得这话太矫情,就换了个嬉笑的口吻说,那你就自己送自己呗。她被逗笑了,却不再说花,而是说,我家打印机修好了。
我说哦哦,那我以后再来打印。
我之后就真的再回到了她这里打印,并不是因为她一句话,而是之前那家会胶装的打印店,突然凭空消失了,变成了一家沙县小吃。
人们总说大城市的节奏快,店铺关门和开张也快,但小地方的一切,也并不是永恒,在慢慢萧条下去的时间里,也在悄悄完成着轮转。
其实我平时要打印的东西也不算多,一两个月才一次,有时三四个月才一次,在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又去那打印文件,还没进门,透过玻璃就看到她在锻炼,屋子里铺着个瑜伽垫,她在上面跟着iPad在健身,动作还挺激烈的,练得一头的汗。
她看我进来,也没停下来,让我把文件发到电脑上,又指挥我怎么操作打印。我寻思这自助打印也挺好,就按照她说的弄了,打印出来的文件却都是半页半页的,浪费了好多纸。
她不锻炼了,过来自己操作,也不火也不急,慢悠悠地说我设置错了,又重打了一份。在等待打印的过程中,她喝了口水,还哼起了歌。
几个月不见,她的心情似乎变好了很多,不知是生活的境遇有所转变,还是之前的婚姻生活有了回转,我都去猜了猜,也在屋子四处看了看,女儿写作业的小桌子还是不在,屋子里却多了把木椅子,还有个男士的保温杯。
这蛛丝马迹,或许就是新生活的开关,也是寒冬过后土地的松动,有时抬起鼻子闻一闻,就能闻到那让人骚动的春风。人生里的劲头,都是从这些地方冒出来的。
我下次再去那里,她不在,一个穿着工装戴着安全帽的男人在屋子里抽烟,手里握着个保温杯。他问我做什么?外地口音。我说打印。他说老板出去了,你下午再来吧。
我说好的,就要走,临走时看清他安全帽上的公司名,那是附近在建的高铁站的施工单位。
我以前干过工程,从一个地方来到另一个地方,项目完成了,也就该离开了。短则一年,长则两三年,没有更长久的打算。
但对于很多寂寞的人生来说,两三年已经足够长久了。
珍爱花店开始了扩张,但不是店面的扩大,而是在卖花、打字复印的项目上,又多加了一项体育彩票,主要由那个工地的男人负责。
于是本来就不大的店面里,如今整天挤满了人,一些工地的工友们,还有无所事事的中老年男人们,整天围聚在里面,抽烟咳嗽大声聊天,挺乌烟瘴气的。
男人白天在工地上班,下午才来看店,她就也把彩票弄得头头是道,机选、组选、两偶一奇,术语全都明明白白。
新鲜的花也不怎么进货了,弄了点耐活的绿植和多肉,摆在那也不用费心。打印机挪到了最角落里,电都不插上,有来打印的,现插现启动。
她一忙碌起来,倒也挺乐呵的,比起之前冷清的日子,现在天天开门就有热闹,这也算另一番新鲜的景致了。
有天夜里,我急着要打一份合同,就去了她店里。却见屋子里支起了张桌子,一群工地的人在喝酒,她也在其中,用一次性杯子干杯,用手抓卤味。看我进来,绯红的脸颊让我也喝点。我推脱,说着急打印合同。她却说没劲,还和所有酒友们介绍我,说我是个作家,又写小说又进作协的。
原来她都知道,我以前的那些隐藏,看来都是个笑话。那些人听了我是写作的,都来了好奇,要拉着我喝酒,又给我点烟。我硬着头皮一一推脱掉,她可能觉得被拂了面子,就用怀柔的方法逼迫我圆这个场面,语调有点撒娇地说,你不喝这杯酒,我就不给你打印。
我无奈,想着换一家更浪费时间,就端起酒杯干了。一群酒鬼叫好,她把打印机通电,开机,预热。这时间要几分钟,却也好久。那群人又叫我喝酒,我就假装接了个电话,在门口等。
过了一会,她拿着文件出来递给我,说谢谢你给我面子。这话挺通透,也挺洒脱的。我说了句不客气,拿过文件走了。走了几步再回头,看她并没有回屋子,而是在门前点了根烟,一口一口地抽着,那背后屋子里传出来的光亮,把她包围住,她整个人就成了一团阴影,还有一颗忽明忽暗的萤火。
半年后,高铁建成,举行了盛大的通车仪式,之后工地的临建房拆除,施工单位撤离,男人也跟着撤了。
珍爱花店也突然间关了门,我去了好几次,防盗门都是紧闭着,有一些隔壁店铺的人在门前说闲话。文具店的老板娘说得最多,她说那女的和人跑了,中年人谈感情,老房子着火,拦都拦不住。她还说,那男的是内蒙古的,也勾搭过她,她没搭理。那男的有老婆,孩子都十来岁了,和这样的人跑了,以为真能怎么样么?顶多就是跟着去下一个工地,当临时夫妻,做野鸳鸯。洗车店的男人说,野鸳鸯也是鸳鸯,舅舅搂着外甥女,舒服一会是一会。几个人就笑骂起来。
又过了段时间,珍爱花店的牌匾就让人拆了,里面的东西也都搬了出去,打印机还是打印机,彩票机也还是彩票机,只是一盆盆的绿植和多肉,全都死了,一堆堆的枯枝败叶,是曾经好好活过的证据。
我远远地看着那一切,竟有些感伤,店铺和人都一样,说冒出来就冒出来,说不见也就突然不见了。这世上没什么恒久之事,故事里也没有,人生到最后,都是离散席,千百年的文人早都书写过了。
我于是收拾好这一时的心境,也是因为工作越发繁忙,需要打印的东西越来越多,便在网上买了台打印机。从此,又少了和陌生人的非必要接触。
后来,珍爱花店那里开了家熟食店,也卖烤红薯,每天热气腾腾的,一走一过全都是香气。
差不多一年过去后,我在离家很远的另一条街上,又看到了珍爱花店的老板娘,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这回开了家面店,也经营早餐。她留长了头发,人也胖了些,系着围裙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忙,手脏了就在围裙上蹭一蹭。
我想进去打个招呼,但忘了被什么事耽搁,就没进去。倒是隐约看到,有个小女孩,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她长大了一些,但握笔仍旧是那么地用力,好像要把溜掉的时间都重新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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