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开不了口的猫
作者/末梢
男女之情,是历来最复杂的情愫,控制、占有、责任,两相交锋,攻守进退间,只叫人上瘾、戒断。
她
我们最初是网友,从2019年开始,到2021年见面之前,我们一直住在彼此的手机屏幕里,从早到晚地聊天,相处。我渐渐爱上了他。我常常躺在床上,想象出他的模样和身体,他化身为空气,在我的后背晕染开,手臂绕过肩膀,腹部和大腿,呼吸击打着皮肤。仿佛立即就会从空无中,长出来,一棵树那般开枝散叶,荫蔽着我。同时,我也想象自己分解成了无数细小的颗粒,爬过地板,钻出窗子,游荡到他的身边。落在斑马线上,脚底的那颗,趴在办公桌前,笔尖的那颗,和女人做爱时,翻涌的床单上那颗……我无处不在,我会飞,会奔跑,会扒住他水杯的边沿,钻进他衣裳的缝隙,落在他的汗毛上。
可我知道他只将我当作手边除了滴滴声,震动声,一些标点,句子,表情包以外,一无所有的女人。我从屏幕里钻出来,再缩进去,沿着他生活的夹层,时断时续地流淌。他自诩为我的电子小狗,也当我是他养的电子宠物,累了,就来到虚拟空间,看看我长大了没有,是不是饿死了。死了也没关系,换一个养就好了。然而我却只能时时刻刻用手攥紧手机,像被捆缚着那样,望向不存在的他,无处不在的思念与想象,对他的表情,喜欢或厌恶的揣摩,让我绷紧了全身神经,把手边的一切,哪怕是最重要的事,统统推向桌边或墙角。
我本以为我们永远不会相遇。可他有一天告诉我,单位有个长假,他想来找我。两年了,看看我的电子小狗长大了没有,可以吗。我说,那我的电子小狗长大了吗?他说,你的电子小狗一天啃十个肉骨头,现在长得像一座山一样大。
在我们见面之前的那段时间,我的生活完全被打乱了,我担心他发现我嘴唇上的绒毛,胳膊上的汗毛,发现我发梢的分叉,脸颊的毛孔。我在身体前方装置了一只巨幅放大镜,对面是他探照灯一样大而亮的眼睛。于是我奔波在城市店铺,剪头发,脱毛,美甲,并开始疯狂节食,夜晚将身体乳涂满全身,希望自己在他的手掌中游走时,能少一些突兀的凸起与褶皱。我一空闲下来便抓起发梢,攥着剪刀,寻找万分之一的分叉,然后咔嚓剪掉,这能带来一秒钟的安心。最后期限越来越近了,我在等待里,不断撞向对自己的审视,嫌弃里,觉得自己哪里都不对劲,他每朝我凑近一步,慌乱就多一分,血液冲向肢端,跳跃着。
敲门声响起时,我屏住了呼吸,压下把手,从扩张的门缝里,一点点看清楚了他。身高,年龄,肤色……包裹脖子的皮肤有明显的皱褶,眼角一丝清晰的细纹,我几乎嗅到了隐藏在缝隙中的,一个男人干净苍老的味道。他侧过身进门时,手背蹭到了我的胳膊,硬硬的,不太真实,我抱着手机幻想出的他像水和空气那样弥漫柔软,可以渗透进我的皮肤,而真实的他与我之间却有了坚硬的阻隔。
相处的那几晚,我们只是聊天。他很有分寸感,身体摆放得很远,眼睛在我周遭绕来绕去,好像我是一个障碍物。我们坐在地板,然后蹲在沙发上,又爬上床,他手托杯子平躺着,水面晃荡,漫出来。我趴到他身体上方,接过水杯,搁在柜子上,衣服下摆扫过了他的眼睛。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的内衣,专门为这一次相聚而准备的草绿色镂空内衣。他没看见。他对我没有兴趣,只是随随便便和我待在一起,和他那个虚拟的“宠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两句而已。我犹豫了很多次之后,终于鼓起勇气,试着拉住了他的手腕,他愣了一会儿,然后抓住我的手,从指头向掌心抚摸,没有多余的意思。
我感到不安。我们大概会这样聊着无关痛痒的话题,进行着不必要的接触,就这样无奈地等待时间流光。我真希望他了解我所想,然后转身告诉我,他其实也是喜欢我的,让这次令人灰心的相聚出现一次转机。可他什么都没有做。我不得不闭上眼,压下我的期待。我听到体内的潮水声羞耻顽固地,攀附在他周遭。
他
离开那日,凌晨五点,她还没起床,我听到她的呼吸里有两次别扭的哼声,像是梦里和谁吵架了。我摸了摸她的脸,叫了名字,她没有回应,我就走了。她皮肤上的香水味有点酸,和体表温热的气息融合着。我挺喜欢那味道,让人想再闻一闻看的味道。
她突然抓住我的时候,我愣住了,我不想这样的。但回过神来,也觉得没什么。我捧着她的手,抚摸,很硬的手指头,掌心却软塌塌的。等她抽出,坐回垫子,我还沉浸在那矛盾的触感里。这样抚摸她的身体,令我感到惊奇。过去,她没有触感,但无处不在,我在清晨从床上爬起来,开车去单位的途中,吃饭时,临睡前,她都在我的身边。且越来越频繁地,在深夜爬上我的床,在黑暗中,用指头敲击我的脑壳,而后侧身紧紧地贴合,脖子缠绕,表情拼凑在一起。我们像是大海与沙滩的关系,浪潮打在沙子上,水流的波纹与陆地溶解着彼此。我的指尖有那么一秒钟,真的感受到了她的存在,针扎一样。我分不清那是从我身体里传出,还是她果真来了,踩着空间错位的踏板,在某个瞬息,掉落在我身旁,再迅疾离开。
现在,我又看不见她了,但临走前听到的那声轻哼,停留在我的耳道里。
她
距离我们上次见面一个多月了。今天我们吵架了,然后他像每次争执时那样失踪了。我看着对话框,脑海里浮现出他的身影,正趴在书桌前,读一本小说。他的背后有一张大床。我知道那里曾经或者正在躺着一个女人。他压住她,我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骨节,最后闻到气味,是那天他的手留在我掌心的味道,有点呛鼻的香皂味,融合着,压在我的嘴巴上。
那天到了很晚时,他才出现,将话题自然地绕回正轨,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这就是我们解决问题的办法。我想我该计划着下一次见面了。
他
又一次去见她的路上,经过了一棵粗壮的树木。我曾觉得她是一棵树,生机勃勃。但她的手指那从水池中捞出来的触感,将我带到了另一种感受她的方式之中。这些日子里,它们从我的掌心溜走了无数次。
其实她不提,我也会去见她的。她好像不能理解,一件掌握在另一个人手中的东西,不是她伸手要就是她的,也不是她松开手就溜走。我仍是开车去的,我喜欢她坐在副驾驶,把头转向我,耳边碎发随着窗缝里的风像蒲公英那样炸开。
我对她产生了难以舍弃的感觉,在她表现出对我的依赖时。她在我离开前夜抓住我,用不必要的试探和力气。在她的愤怒,道歉,竭尽全力扒着我的边沿,好像那样就能拥有我一样时。我不得不顾及她的想念和渴望。一只猫摇着尾巴,冲我喵喵叫,然后躲进柜子后面,过阵子再窜出来冲我喵喵叫,从此便放不下那可怜的声音了。差不多的感受。
路途中,风景向后倒退,阳光与我并肩而行。我觉得眩晕,马路仿佛调转了九十度,我踩住油门的脚,接收到牵扯的力,顺着亮晶晶的柏油马路滑落,终点是她的房子,与她拉开门的时候,那张无措喜悦的脸。
她
这次我伸出手去,将他拉进了房子。
我试探着询问他的感情状况,他不回答。我想和他谈谈童年,他说了两件粗大得好比渣滓的事情,就不再开口了。他手里举着手机,不时摸摸我的头,随便开两句玩笑,一点也不认真。我甚至没办法让他好好看我一眼。我想问他那你究竟来这里做什么呢?但开不了口,他不需要对这次见面负责啊。我不知道我究竟该如何请求,才能教他说出一句贴着我的话,也不知道应该让我们在哪里停留,才能探入感情的领地,滋养出一些什么,一些与爱相关,可以激发欲望,热情的东西,让一切都找到落点,不再游荡。我更不能掐住他的脖子逼迫他承认对我的感情,或者对我爱他这件事,一点点认可,或哪怕是窃喜。
我问他可不可以坐在他的腿上,他点点头。我面朝他,捧住他的脸,拿鼻头贴着他的鼻头。我们一起呼吸,这样,就等同于做爱了。他笑了,说你花样挺多。我说,不是花样多,而是没办法,你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很没用的人。他把手伸向我的后背,我们胸脯贴着,心跳碰撞的频率让我的脚丫漂浮在了荡漾的水面上。
可是那天下午,我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朝他大发脾气。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他对我拿给他看的相册表现出一丝不情愿。我默默合上那可笑的绿色,印着胖娃娃的硬纸封面,插进柜子时,故意让一个摆件掉在了地上,碎裂的声音,代替我表达着伤心和失望。他冲过来弯腰清理,我很想攥紧一颗碎片,割破掌心,然后便可以顺利成章地在他面前大哭起来。是不是只有这样,他才不得不从他苦心营造的距离感中探出头,短暂地承担起我的感情。我没有那么做,而是和他一起将碎片捡起,扔进垃圾桶。我告诉他,那是初恋送我的瓷娃娃,当时流行陶瓷女孩,金发碧眼,穿着紫色的连衣裙。他偷了爸爸口袋里的零钱,买来它给我。他说那一定很有纪念意义吧。就好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那样漫不经心。
之后,我总是故意打断、反驳他。直到他不想再开口,然后我顺着方才抬杠时残留下的勇气质问他,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和我说一句话?和我这个人,而不是和这一坨肉,这件我精挑细选,印着大象的睡衣,和一个放大的手机屏幕。他说,我从没有不好好和你说话,是你心情不稳定,拿我发泄。我看着他平静的表情,有些不知所措,我察觉到了他的残忍,那种,明明掌握着一切真实缘由,却故意将错误全部塞给你的坦然做派。我突然有种想要放弃的念头,可又怕他说一句,好的,就转身离开。我的惯性与欲望让我不得不倚靠着他,顺着他指引的去处向前。我不知道该如何像一颗熟透的果实那样,在他忽略与拒绝之后,将自己稳稳地摘下,离开那枝头。
他
离开她那里,回到自己的城市后,我认识了一个不算年轻的漂亮女人。一次女人走后,我坐在床沿上,背后的床褥上布满了褶皱,没力气收拾了。那时她发消息过来,问我在干什么,我告诉她在看一本印度作家的小说,里面有一个女人,走过了一生,最后告诉自己情困中的女儿:“我也曾想过为爱结束生命。年轻时我爱的那个男人,只是拿我当作消遣,很快娶了别人。本已经没必要提起了,但现在它对你有点用处。”她说这个老女人很可怜,我们也很可怜。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她怪怪的。我很少看到她放松下来的模样,好像总是要攥住什么,或者丢弃什么,才能安然度日。我有点疲倦,不想提起兴趣理解她。我并没有爱上她,或许从未真正爱上任何人。我只是个普通的男人,三心二意,不能只从一个人身上获取所有满足。过去,还年轻的时候,或许可以,但失望得多了,就会为自己准备多条后路,她只是其中一条。虽然我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不愿意让她知晓这一事实。
我们的确算不上情侣,所做的最亲密的事不过是,她躺在床上,我将手指戳进她的皮肤,留下指印,然后压在她的身上,问她,如果将你钉在木板上,会不会变乖,不闹腾了。她闪过了一丝惊喜,拿胳膊挡住脸笑了。她的门牙大大的,笑起来还算动人,但我没有将她的脸搁置在我的肩窝里,更没有发自肺腑地说一句“我爱你”。我其实有一点点想要表达感情的欲望,但稍微克制一下,就过去了。
不过,走进房间的那一刻,思念从一阵灰尘与木头家具的气味中间升腾起来,确凿无疑。且有那么一瞬,我为她的疏远与沉默而感到了痛苦。我慌忙投入工作,女人,宠物,将自己从不适中拖了出来。她曾距离我很近了,她不会知道。
她
我真的放不下他。我努力地试着不联络,删除好友,但都不起作用。我像需要一日三餐,一次性爱那样需要他。在他每一次发来消息,哪怕只是一个标点符号,或来找我的时候,需求得到了满足。有次我问他想不想做,他摇摇头。这令我挫败。一直如此,我必须扮演好他所设想的角色。我没有权力,什么都争取不到,我们之间的能量是我幻想出来的,被他手中的针尖一扎,便将骤然间萎缩。它无法坚实地存在,且会在我靠近时,后退,在我走入其中时,塌陷至地下,只留下我站在一片空地中央。
他
今天是圣诞节,她第一次来到我的城市。我在机场牵住她的手,像普通朋友那样。她看起来很兴奋,话变得多起来。我听她说在路上遇到的那个吵闹的小孩子怎么在她蹩脚魔术里安静下来,说她看到飞机腾空的一瞬,城市好像被摔在了地上。她说,我们之间并没有那么遥远的距离,在未来,时间淹没了一切时,我们就将分不清楚,哪一次相处时是面对着面,哪一次,我们隔着无线电与千山万水。
回到家之后,她依然兴奋,在我八十平米的房间里窜东窜西,把我养的两只猫吓得也窜东窜西。我觉得,她和猫差不多,只是差两只耳朵和一条尾巴。餐桌前,她把一整根油麦菜塞进嘴巴,菜叶子太长了,她不得不努力地咀嚼了几下。我提醒她可以用那两颗大门牙咬断的。她趴在桌子上傻笑,就像是青春期的女孩子心甘情愿被男孩捉弄时那样。晚上我们躺在床上,她把头缩在被子里,用头发蹭我的胸口,我觉得痒,就箍住头让她不要乱动。她贴着我的皮肤呼吸,像能从我身上取下什么东西那样深长。我说我又不是烟,你在吸什么。她钻出来,看着我说,你觉不觉得谈恋爱像在……吸烟。是有点像。她平躺在我的胳膊上,喃喃自语,所以失恋的感觉也和戒烟一样空虚。我点点头,在被子里抓住了她的手。恋爱如果一直是汽水,彩灯,星星该多好,可不是那样的,年纪大了,爱情成了一块砖,一片瓦,一桶水,一袋大米,只要能塞进生活里去,就总会被需要的人收留。
她
我喜欢他的房子,一条长长的走廊,分割成两半,一半是卧室,一半是客厅。他养了两只猫,在客厅里卧着,像两尊雕塑。我问他,这两只小玩意儿,是不是每天都能等到他下班回家的开门声。他说是的。我突然生气了,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只猫。他也生气了,说我过于易怒,且为什么要拿自己和一只猫比较。我说我也要住在他的房子里,卧在他的沙发上,让他给我准备一个大号的塑料盆,每天给我铲屎。他哭笑不得。
他对我开始变得冷漠。我担心是不是自己侵占了他的私人空间,于是早晨洗完脸,我仔细地从水池台上摘走了自己每一根头发,水滴也全部抹净。然后蹲下,逗两只猫,它们溜过来溜过去,落了满沙发的猫毛。我果真不如一只猫。他起床后没有理睬我,钻进阳台抽烟。他盯着地板看,似乎对走过来的我浑然未觉。我凑近了想顺过他手里的烟。他躲开了,说别闹,你又不抽烟。我说那你抽完陪我一起吃早餐吧。他说他不习惯吃早餐。我想拥抱他,可他刻意将手悬在胸前,烟蒂隔开我们。只要我再莽撞一些,就可以打掉它,但我想他不愿意我那样做,至少此时此刻。我也不再有信心,能从他的拒绝里,找到一丝亲昵。一颗在平静湖面滚动的玻璃珠,泛不起什么海浪,但可以牵引出轻微的侥幸与欲望。就是幻想着它,信任着它的存在,我才能让自己的感情在这样干涸的环境里,存活下来。
我开始回味那天,他捧着我的手,仔细地抚摸,好像之后所有的接触都不够那么贴近,用心。可那一刻,我也并没有感到满足,直到如今被忽略,被抛在角落,才不得已地开始怀念当时。这天很快过去了,我们一起看电影,躺在沙发上睡午觉,可一根烟蒂,五句落空的话,我仰起脸却被蒙上的眼睛,头发随随便便搭在肩膀上,而不是缠绕在他的指头上……这些小事横在我们之间,我没办法跨越任何一重阻碍,拥有我所渴望的亲密。
现在夜深了,我的腿搭在地板上,脚被月光映着,我多希望自己能碎成粉末,充盈在他的房间。究竟怎么才能填满他周遭的空间,他的大脑呢。我找不到办法。这时他醒了,在卧室里喊我的名字,很轻地一声。我一下又觉得,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们更接近对方。
他
她走了以后,我感到如释重负。这不应该,但的确如此。当她神经质地在后半夜坐在我的猫之间,眼睛盯着前方,眼神像是要把自己凿进我的生活,乃至生命里似的。我走过去拉她起来,她两手穿过我的腰,脸贴在胸口,我往后错了身,她便生气了,质问我刚刚的反应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要抛弃她。我只好解释说她的头发擦着,有些痒。
她哭了。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难道就随便见个面,吃个饭就够了吗,不用说更多,也不用做更多了吗?……她站在我的房子中央歇斯底里,水晶吊灯在她的头顶闪耀,那一刻,我真希望它掉下来,让她安静下来。我抓住她的手,环着肩膀抱住她,说不是她所以为的那样。一股疲倦袭来,我打了个哈欠。
我不能再耗费时间在她身上了,她的表面沾满了我无法控制的东西,许许多多气泡,铁丝,不知道碰到哪个机关便会裂开或者爆炸。她被我拉回床上。我翻过身,背对着她,告诉她很累了,睡吧。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平时那样凑过来,我听到她指尖点击屏幕的声响,盈盈的白光闪烁着,将我这间不大的卧室塞得满满当当。以后不能再让她来了。我想着。
她
他对我越来越冷漠,有一日我撞在床棱,膝盖一大片青紫。我拍照片给他看,他说,原来这种颜色叫做青紫色。在我问他吃了什么的时候,他说吃了饭,没拍照,手机忘单位了。我问那你拿什么和我聊天呢。他说BB机。还有许多类似的大事小事,虚假蹩脚的玩笑,代替他那张金贵的嘴巴,告诉我他已经想要把我丢掉了。
我坐了夜车,在清晨抵达他的城市,不是要当面质问,也不是想挽回,我只是很好奇,他会怎么体面地把一个曾与他有过纠葛的女人剥离开,像是剥一根香蕉那样,粘滑的皮顺着优雅的抛物线,掉进垃圾桶。我咬牙切齿地想着,我倒是要看看,最后他会怎么表现。但我其实非常担心,这些跟随恨意冒出头的,纠缠的勇气,能够起作用吗,我能不能在他即将放弃,或者我即将放弃的时刻,准确而迅速地拉住他的手,请求继续我们的“感情”。这隐隐的顽固的愿望,是不是稍一松懈,就落空了。我不敢想,也无法预知。
他家距离火车站并不远,平铺开来的马路,四四方方的房子,广告牌,卷帘门,掉漆的铁制街边座椅……还有我望不见的他的身影。我掏出手机,他昨晚发来的“晚安”消息躺在对话框里,那么小的两个字,在周遭广阔嘈杂的环境里湮灭。曾经我枕着这两个字入眠,仿佛贴着他脸颊,贴着全世界。我知道现在的我被他拴在了房子上,沿轴心旋转,甩了出去,什么都抓不住,连路边绿化带里的一棵草都抓不住,而他躺在柔软的床褥上,笑着将它们轻易地从我的手中夺走。推开门时,他露出了惊恐的表情,然后低下头,把我拉了进去。
他
她显得有些拘谨,像做错了事。大概我将“不欢迎”三个字表现得过于明显了。我给她做了早餐,卧室留给她补觉,然后去了单位。其实本不用去的,可我不想和她待在一起,宁可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盯着屏幕发呆。我是在上午大约十一点时,觉出后悔的。我想象着她在我的房子里的样子,伤感,失望,盯着两只猫出神——她会不会伤害我的猫?想到此我赶忙开车赶回去,拉开防盗门时,两只猫窜过来。她已经离开了。我发消息过去,发现已被拉黑好友。
我站在客厅里,一只猫蹭我的脚踝,我抱着它坐在沙发上。那天夜晚她坐在这儿时在想着什么。她的眼神是怎么变成钉子的,那么强烈的想抓住我的渴望,究竟是不是真的?当时我并没有兴趣知晓,她走了,却惦念着那个时刻她的失望,自我劝慰,可能还有无限多对我的期待。我们大概已结束了。对我来说,这只是一件平常的事,我的生活会继续,她出现的次数,时间,都不多不少。
她
那天我从他的房子里逃出来后,找了一家旅店,睡了很久很久。然后坐上回家的火车。路途中,我隐约期待着,他会等在房门口,告诉我对不起,不该忽略你。我的失望走过了漫长的路途,现在又回到了原点。铁路很长,没有尽头,窗外的风景蒙着尘埃,一片灰。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了。每当时间溜过去一秒,就会变得更远。
我失去他了,在我还没有付出足够多的努力,真正拥有他的时候。我真想跳下车,回去,告诉他一切重新开始,我会变得比以往更加听话,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哪怕重新倒回屏幕里,用方块字与他交流也可以。可我马上又被另一个念头塞满了:再也不要让他找到我了。我要彻底消失。这样才能唤醒他对我的思念。可是,如果在空白的时间里,他找到了新的女孩该怎么办呢。还是霸占才更安全……我在得到的喜悦、胆怯,与失去的恐惧、庆幸之间,那无比狭窄曲折的迷宫中周旋,没有任何希望找到出口。你要失去他了,我对装在躯壳里的那个灵魂生出恨意来。旁边的乘客,不时望向我,大概为我攥紧的手,还有眼神里的紧张与激愤而感到担忧。我感到恶心,像是被毕加索的画占据了,切割成两半的眼睛,扯拽得很宽的嘴唇,鼻子东扭西歪,呆滞,无谓,胡乱拼凑在一起,从接缝处往外冒出污水。
我是在什么时候爱上他的,又是在哪一个时刻,被失望短暂地打败,松开了手。却又后悔了。
他果真没有等在我的家门口,当然,今后也不会再来,即使我的城市就此消失,他也不会知晓,缅怀,在他的世界里,我就像列车一样经过,他摆了摆手,没有上来,于是我们的感情在短暂停顿之后,彻底结束,我一直以来所追求的,都是虚假的幻影。只不过,当我明白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已经独自度过了难捱的,戒烟般的漫长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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