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顿
作者/溥心竹
丈夫,女儿,女婿,家长,甚至那条名叫巴顿的萨摩耶,他们都要吞了她。
开学没几天,小学一年级新生的家长便收到班主任一则消息,这是一条极度私人化的,随意的,带有某种惋惜性质的消息。
一则漫画。一个线条婀娜的女子,轻回首,半挑逗,后面地上匍匐着一堆男人,那些男人伸着双手,努力够那女子,却够不到她。图片上配了一行字:年轻时,撂倒一地追求者。
这是什么意思?家长们有些困惑。
她五十多岁了,刚刚返聘回学校,有一种新生的欢喜,眼皮底下那一群新鲜的孩子,热闹的家长,让人产生一种奇妙的幻觉,过去了的日子,头顶上戴着青春光环的日子又回来了,那是一种年轻的,被拥簇的感觉。退休半年了,在家待着,凭空倒是生了各种毛病,哪里都不舒服。
一年又一年过去,孩子一拨比一拨难带。娇生惯养,生活自理能力差。午饭时间不会剥鸡蛋皮的,不会吃猕猴桃的,以前她在别的新闻中读到,觉着夸大其词,如今全在她班里。但是,那一双双小眼睛却跟小人精一样,跟街边摄影头监视器差不多,小嘴传起话来一点不含糊。老师今天干什么了,说了什么话,批评谁表扬谁,对谁好对谁不好,家长知道得分毫不差。有时候她会看看教室房顶那只默默呆呆的摄影头,像是家长的眼睛。其实她知道那摄影头根本没开。那么家长是怎么知道她今天打了几个喷嚏,白了谁一眼,以及让谁帮着拿水杯子了呢?这帮小人精。初相见,他们不停试探她的底线。
她原本就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这一周不得不虚晃着一张脸,带笑不笑的,自己也觉着难受,甚至听到有家长暗中议论她皮笑肉不笑,传到她耳中,她干脆就不笑了。近两年这张脸和身材又往横宽里长了不少,脸上不用粉遮盖一下,不化妆的话,鼻翼两侧会冒出油,两道横肉越发明显了。她一拉下脸,底下的小眼睛们便能收敛不少。
初秋的天气还是燥热不堪,正是放学时段,校园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面积有限,而且今年招进来的学生分外多。放学时需要一个班一个班按顺序放学。庞柳眉的班级是最后一个。
三点半的阳光一样刺眼,她拿着笔记本,一个个点名,分配队伍。胡同分东西两个方向,东边站一队,西边站一队。东边的回东边的家,西边的回西边的家。一周过去了,孩子们的姓名她还是没能分清楚,如今的家长特别喜欢起一些奇奇怪怪的名字,她记得前十年那些名字很琼瑶化,什么“雨桐”“雨薇”,这些年又开始港台化文雅化,极力往文化上靠,有些字查字典就查半天,光是叫“子墨”的就有两三个。庞老师手中的笔记本被汗水弄得又湿又软。眼前的小黄帽下,一张张小脸也涨得通红,各色大书包过于沉重,有些孩子快要中暑的样子。人群中传出哭声。庞老师又急又累,挤进眼前的两支队伍,左右扒拉寻找哭声来源。却发现是隔壁班一个小女孩。
其他班级都快走光了,学校门口还是水泄不通。与其他胡同相比,这条胡同并不算窄,几百年的风云历史,住过许多大人物。因此,这所小学也曾是大人物们曾经的校园,名声在外。虽然胡同不窄,两边停靠了太多车辆,乱七八糟乱停的摩的和自行车,也有把汽车直接堵在胡同的,步行的人便无处落脚。
一辆路虎开进来,比其他车高了半截,非常霸气。行人和家长纷纷避让。看得见里面坐着一个女司机,有岁数了。她摇晃着一头卷发的脑袋,见路边实在找不到一分一毫停车位,干脆把车就地一停。于是,庞然大物就这么立在胡同中间,两只前轮歪歪斜斜,车两边仅能容个小摩的勉强通过。路虎奶奶从墨绿色的越野车驾驶室里迈出一条腿,由于车底盘过高,她看起来有点费力。入秋了,还是夏天的打扮,光脚上穿着一双白皮带的凉拖,镶着的两颗水钻在阳光下射出几道冷光。只有长期待在海边,才会晒出这种棕栗色的皮肤。皮肤上裹着一层薄纱连衣裙,在一群面色麻木的家长中显得鹤立鸡群。
第一队小黄帽手牵手从校门里鱼贯而出,领队的庞老师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丰满的身材在黑色连衣裙下颤颤悠悠,他们看到她新烫的满头小卷窝在后脖颈,阔圆脸上五官微微向外凸着,表情严肃,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强势,眼睛里却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家长们蜂拥而上,眼前的不是什么小孩,而是超市大打折扣的商品,孩子瞬间被抢走大半,庞柳眉连忙环顾四周,迅速确认家长的身份——虽然学校一直主张一个一个接,一个一个将孩子送到家长手里,临到现场,分不清谁是谁,还会乱成一锅粥。
“你怎么带的孩子!说好的孩子走西队,怎么让你带到东队来了?”
一个高八度的东北口音的女声,尖厉刺耳。家长们纷纷伸着脖子看。
庞老师被这突然的斥责惊醒,目光凌乱,四处寻找骂人的声音。一回头,见一个胖男孩正呆呆立在她身后,路虎奶奶推开人墙,一把将那孩子拎了过去,“说你呢,你怎么当的老师,孩子明明该走西队,怎么让你带到东队来了!这老师当得,谁放心把孩子交给你!”人群寂静了,有几个家长甚至挂着笑。
庞老师在从教的几十年间,还从没被人当面如此数落过,虽然阳光依旧刺眼,她的眼前却黑乎乎一片。她努力支撑住自己的双腿,下巴紧绷着,坚定不移地抬着,一言不发,往校门里走去。路虎奶奶又瞪了一眼她,拉了孩子便奔向不远处趴在胡同中间那辆车。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道,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切。
“奶奶,老师的眉毛怎么不见了?”胖男孩被奶奶拽得一路小跑,仰头气喘吁吁地问。
庞柳眉早晨五点多起的床。花了半个小时化妆。她很久没这么画过妆了。要以全新的面貌投入到工作中去,靠自己半辈子积攒的关系,她才得到这个返聘的职位。在人才济济的小学名校,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这是她此生最沉重的二十米路。她不顾她的面子,不顾环境,不顾她的年纪,一点也不尊重她。如果她是一个刚刚入职的小老师,还能说得过去。她的年纪和她一般大。
为什么还要来遭这样的罪?
她看着卫生间镜子里那张被汗水弄脏的脸,眉毛竟然少了大半截,汗水打湿了眉线,什么时候被她顺手擦掉了。眉毛本来就细小,远看整个胖脸上像只有一条眉毛。
自从开学,庞老师的手机随时随地都在冒着红点,蜂鸣声从未停歇过,即使在周末。她不得不使用两个手机号,一个专门用于工作,一个私人号码。可是,鬼使神差般,在现实中她很少能清晰划分私人领域与工作领域。那个私人号码,几乎成了闲置。
家长们在朋友圈里又发现一条私人意味很强的讯息,那是一幢漂亮的私人别墅,她站在外边,面色红润,她又坐在里面,穿着一双少女式样的红拖鞋。
幸好是周末,被路虎奶奶骂过的庞老师才能有足够的时间从容地整理自己的情绪,在二十米长的难堪中走出来,不知费了多少力气。那天她回来,便关掉不停闪烁着红点的工作手机,躲进光线阴暗的小厨房里。每个周末要去临城看望女儿弯弯,住别墅的弯弯。在那里住上两天,走之前,给李云生做点饭。
上周去别墅,女婿说要带条狗回来看家,连名字他们都起好了,巴顿,就是那个美国将军。庞柳眉心里憋闷。
无论是庞柳眉自己小时候,还是弯弯长大的过程中,以及李云生本人,都不喜欢小动物。无论猫狗还是鹦鹉小鸟。弯弯从小也很少去动物园,没人愿意带她去啊。因此弯弯在小区里遇到猫狗,都习惯躲着走。这哪行啊!一个即将临盆的孕妇,家里来条陌生狗。
狗身上有虫子,弄不好还会咬人,这都快生了,对婴儿能好吗?她装作轻描淡写地询问过亲家两口子。在回去的桑塔纳车里,与李云生生气,怪他关键时刻不表态。在女儿的别墅里,做不了女儿的主。她也在生弯弯的气,当时看着弯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似乎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养不养都行,任凭他们做主。
庞柳眉将和好的面团盖上屉布,打开水龙头冲洗沾满面筋的双手,在水流的撞击声中听闻房门一响,来客了。两个男人一前一后进了卧室,她关了水龙头,端着两只湿淋淋的手,站在厨房门口听动静。外边那间卧室的门被推了一下,门被关得严严实实,但是里面两个男人的私语与笑声还是断断续续传出来,轻微而模糊。旧楼的墙板薄,不怎么隔音。她已经习惯这一切二十多年。
自从女儿嫁人,她便把自己的寝具从那间卧室悉数搬了出来,搬到女儿闺房。终于,他们原本共有的卧室成了他私人会客厅。之前,他时不时会睡客厅。他们两个似乎等待这一刻很久了。一切显得那么自然,心照不宣,毫无情绪。
洗完双手,她开始弄馅。弯弯和李云生一直不喜欢吃机器搅出的肉馅,没嚼劲。于是她从不再外买肉馅,也没购置绞肉机。眼前这块木菜板已经用了好多年,如今都是横七竖八的刀痕。她把一块猪肉扔在板子上,拿起两把菜刀,左手一把,右手一把,当当当便开始剁肉。外边卧室里的低语声停了一会,又恢复如常。
庞柳眉的手劲加大了,像是在赌气。窗外一阵突突突的摩托声,夹着几声小狗啸声,这些声音她都讨厌。就在几年前,女儿弯弯还在上职高,被一个骑着摩托的同学追求,就是骑着这种烧油的摩托。每次车停在楼下,她都想把菜刀扔下去。
弯弯比庞老师年轻时好看,但是只考了一个职业高中。如果不是庞老师极力阻止,弯弯会被职高的爱情给毁了。李云生对此却无动于衷,庞柳眉恼怒于他的无动于衷,就像弯弯不是生的,有时她也想把菜刀扔到他头上,他是怎么做到生养一个女儿又把自己置于事外的?她总也弄不清男人的基因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如今,他们住在房子的两头,各自相安无事,如果不是坐在一起吃饭,就可以当对方不存在。但是对方有个头疼脑热,也可以帮对方拿拿水递递药。这正是他们想要的日子。偶尔,她也会在社交软件上群发一张全家一块吃饭的照片,给人制造一种圆满无忧的印象,所谓家和万事兴,不就是举着一个纸糊的盾牌抵挡着外界无处不在的恶意吗?至于盾牌里面什么样,那该是秘而不宣的家庭契约,需要所有人共同遵守的东西。李云生虽然不济,这几十年也算是并没有放下盾牌的意思。
庞柳眉有时觉着自己像一个假人,活在一个纸糊的假房子里。她的周围也充满了和自己类似的假人,干什么都像是在做给人看,走过场。就像她的老相识们,在她的朋友圈炫耀手上硕大圆润的珍珠,炫耀在世界各地留下的影像,回来却讲不出去了哪里,对那里的历史文化价值一无所知。包括那个新进入她朋友圈的路虎奶奶,她还不知道她的具体名姓,那个胖男孩,名叫李浩宇,霍,浩瀚宇宙?她深刻记住了他,以及他那个霸天虎式的奶奶。他们都想成为她的天?她骂了她,让庞老师回溯过去的几天,她想起来,她似乎只有初中毕业,朋友圈里的签名还留着错字。入学的时候大概了解过一些家长的背景。霸天虎的丈夫多年前开养鳖场,做冷库生意发了横财。花大价钱托关系把孩子送到名校。财富,让人像泡发了的鱿鱼,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庞老师的嗅觉也找到了记忆似的,想起那个李浩宇,每次路过他附近,总有一股鱼腥味。
庞柳眉不喜欢旅游,主要受不了舟车劳顿,看到那些站在世界各地名景点的假人,做着同一个姿态和表情,觉着那地方被她们生糟蹋掉。世界对于假人,等同于浪费。只有待在女儿的别墅里,才让她心里踏实。
庞柳眉掀开蒸锅盖子,看看那条鱼,暴涨的灰白的鱼眼珠,绝望而惊悚,肥美而空洞,刀口的白肉还没有翻出来,还欠着一点火候。她急切地想要安排好这一切,然后马上去赶火车。
庞柳眉戴着隔热手套,把肉包子从屉笼里捡到盘里,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去客厅。卧室里的男人正低眉顺眼地从房间里往外走,悄没声息。她看到他用眼角余光留意她,他以前来,也从不跟她打招呼。他当她是影子,她也当他们是影子。李云生前后脚把男人送出去,她听不清楚他们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作为药监部门的小职员,五十多岁的李云生提前退休在家。他悄没声息地绕着桌子走了半圈,从老式橱柜二层格上取下半瓶药酒,里面泡着的东西庞柳眉不认识,问他,他也讳莫如深。二人排演好了似的,她便把一只口杯从厨房带到餐桌上。
更年轻的时候,她也曾不平,背后多少追求者?可是跟错了人,也就定了下半生。想想许多家庭,男人大都这副样子,即使在家里没什么大作用,也要表现得挺有地位,她也就释然了。再怎么折腾,人生也激不起太大的水花。自从当了老师,就像被关在一个铁笼里,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稳定的婚姻,只要她不想折腾,这种稳定就是多少人遥不可及的幸福。
她没有告诉他关于学校被家长当面骂的事,那有损于她的家庭地位。心里的苦楚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开始自己消化掉。有时候实在憋不住,就去找女儿说。幸好生的是女孩子,如果当初生了儿子,现在不知道会怎样?因为无法把糟糕的事说出口,他们吃饭的时候不得不放着电视,电视里一团乱糟糟,正好可以掩盖现实的乱糟糟。
她在自己的卧室收拾打扮,女儿的梳妆台比写字台精致漂亮,如今摆满了庞柳眉的化妆品。五十几了,再也减不下去肉,富态点倒显得年轻,皮肤白,扫上丁点口红就很明显,每次她就扫那么一点。最近她突然喜欢上了各种石头,海里的,山里的,珍珠,宝石。周围那些人炫来炫去,她自己也不免染上点嗜好。虽然没有多大收藏价值。前几天那个霸天虎还在她圈里炫耀新买的项链,几个金环一样的东西,叠在一起,挂在黑脖子上,脖子被做了美颜,看不出一丝褶皱。对名牌不大了解的她,还是从女儿那里知道那叫宝格丽。“别看不是金银,可比你脖子上这串珍珠值钱多了。”弯弯当时说。随后,弯弯便买了个路易威登的小包给了她妈。
她戴上不到一克拉的石榴石戒指,虽然小小一颗,但是红艳到耀眼。又配了两串红碧玺的耳环,碧玺有些发粉。然后把那串彩色的珍珠手链也戴上。看了会镜子中的自己,红红粉粉过于招摇。去女儿那里还是低调点。于是摘了耳环,又脱掉珍珠手链,换上一只两千多元的日本表。看上去既不寒酸,又不招摇。那只lv的小包,她只在学校拎过两次,如今在柜子里落灰。她很想再背出去,想了想,又换成自己日常用的包。披上及膝的针织开衫,系一个扣子,能遮住减不下去的肚子,梨形身材还能看得过去。
李浩宇的奶奶霸天虎当众的斥骂像蚊蚋在耳边不停困扰她,除非她能把这件事对女儿讲一下。教书这么多年,还没遇到过这种类型的,她心灰意冷。前几年,虽然也有矛盾,她还是会为了眼前陌生的孩子们真切地操过心,想过教书育人这几个字。这两年,不知怎么看到这一茬茬学生,情绪开始变得摇摆不定,眼前晃动的都是铁笼子。
她的学生中,从未出现过什么哈佛北大的,或者说不定出现过,别人没来得及想起她?这几年与家长关系大不如从前,书倒是好教了点,三天一大考,两天一小考,考就是了。家长也认这个。上次有个孩子在她课上提了一个问题,问得她一愣一愣的,她很不高兴。她就烦什么独立思想,钱没拿多少,教出很多刺头。就喜欢那种眼疾手快的孩子,虽然学习并不是十分灵,但嘴巴好使,哪个家长背地里嘀咕了什么,都能一分不差地传到她耳朵里。那种孩子就跟他父母一个样,溜缝儿长大,学习中等,做人却上上等。人上了岁数,越发喜欢嘴巴甜的孩子,庞老师早几年还觉着这是一种堕落。
李云生打开电视机,把声音放小,然后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在她离家时,他便形成了这个习惯。虽然这块地算是公共地界,她在时,他从不这么躺着。电视里一群红男绿女正吵嚷着,他调换一个频道,另一群红男绿女。最后,他调了个动物频道,北极熊母子在雪地上嬉戏。他又调回红男绿女。电视上一个红嘴唇的大男孩像上了口红,现在的男孩子都过于精致了。他专心看了一会儿,便迷瞪过去。四周都是声响,楼上的孩子噔噔噔地跳绳,窗外有喊人的声音,袅袅化入他的梦境,奇特的是,她一走,这一切噪声都变成了享受,与电视剧中乱糟糟的人生一样,成了催眠曲。她一走,他可以一觉睡到午夜,然后醒来,开车出去。
下了高铁,离站台并不远,就是那个平价别墅小区。
比起更好地段的水泥石头别墅群,这里的别墅小了一号,全木质结构,离市区不算太远,就在城铁的终点站。它缺乏远郊那些豪华别墅的神秘感,而且地势比火车站低,随便什么人,只要在列车上放眼一望,小区地形结构一目了然。小区里的植被不够,街道上的行人,小孩,还有小轿车被一览无余。远看更像小孩子摆弄的木质积木,色彩丰富鲜艳。别墅与别墅离得近,有一种童话般脆弱的气质。当初第一次来这里,庞柳眉就意识到这一点,好赖是独门独院,总比住单元楼强。
弯弯挺着皮球一样的肚皮在门口迎她。圆脸上褐色的蝴蝶斑翩翩欲飞,头发细软无力地趴在肩上。庞柳眉心内一惊,弯弯像变了一个样子,原本滴溜溜的一双亮眼,蒙着一层愁云,邋遢疲惫。肚子里恐怕是个男孩。当年,她要生她的时候,可是皮肤比之前更娇嫩,头发眼珠都是亮的,人见她都说,怀女孩的妈妈会更漂亮。庞柳眉忍着没说。
“家里就我一人。”弯弯的视线从她妈的脸滑落到脚。带着一点嫌弃。上次那尴尬的一幕还在记忆里,她记得她拎着lv包,满身珠光宝气,差不多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戴在了身上。然后两家六口人围坐吃水果,桃子过熟,汁水饱满,她见她手里的桃子汁水顺着指缝流到手肘,然后滚落在两膝间,又滚到地板上。那桃子就像长了腿,丝毫不顾及她的形象,她捉不住它。
怎么搞得跟做贼似的。
转眼间,还是掏出手机,后退两步,给别墅拍了张完整的照片,又把手机对准自己,左右摆着身子找角度,总是太近,镜头里填满一颗硕大的头。她转过身,将手机塞到弯弯手里,“我还没有在外边留过影呢,拍一张。”
她命令似的,与面对小学生一个语气。虽然阳光强烈,但别墅密集,又高,能挡掉大部分光线。下午的光影交错碰撞,华丽丽的,镜头里的中年女人被簇新的一切围绕着,衬出一个陈旧疲惫的眼神。
“最近学校工作顺利吗?”弯弯问。
庞柳眉低头把照片发到朋友圈,“碰到一个难伺候的家长。”
弯弯把小木门褡裢挂上,“您什么家长没见过,身经百战。”
看着女儿的肚皮,指甲苍白,头发蓬乱,这可不是之前那个臭美的小女孩,指甲从来五颜六色,头发三天两头变换形状颜色。庞柳眉忍住诉苦。事情也许没那么严重,不就是丢了点面子。
它们反锁上房子大门,虽然院子木门不结实,房子大门可是最好的防盗门。离火车站太近,附近小区频繁传出偷窃的消息。
“今天那条狗就来。”弯弯说,“巴顿”。
庞柳眉皱皱眉头。巴顿,霸天虎,宇宙,他们聚在了一起,他们都要吞了她。
庞柳眉坐在意大利真皮沙发上,望着她女儿的一双大眼睛,还是觉着她嫁亏了。庞柳眉的小学同学的女儿,长得还没弯弯好看,就嫁了个董事长儿子。小学同学她老公,原来就是废品站小站长,管了一辈子废品,谁想到退休了竟然当上了董事长的亲家。庞柳眉恨啊。
不过她也知足了。总比摩托车混混强。王家虽然不是什么董事长,在当地电力部门也算有广泛的关系网。在弯弯毕业时,李云生到处找关系想把女儿安排个稳定工作,找到了王苏的爸爸,也就是弯弯的公公。临退休前,解决了两件大事,儿子的婚事,儿媳妇的工作,王苏的爸爸希望婚姻能让娇生惯养的儿子成长得更快,以及更有责任。王苏的父母出钱给他们在郊区买了这幢别墅,弯弯婆婆说了,这是卖了我们的棺材本给你们买的,以后的事情,车子,孩子,都自己解决。
上周两家吃饭,这个意思李云生和庞柳眉都已经非常清楚。
总的来说,对于王苏,弯弯的父母还算满意,白皮肤大眼睛,矮墩墩的个头,和弯弯站在一起像兄妹俩。但是这孩子太贪玩了,爸爸给安排个舒服工作,大部分时间都闲着,和一帮狐朋狗友到处跑,里面总有两个女孩子,一帮人最远跑到瑞士去滑雪,那点工资一点不给家剩。那会弯弯刚怀孕不久,王苏讲,她不适合去冰天雪地的地方。弯弯守着这栋别墅,或者说庞老师和弯弯守着这栋别墅,寂寞惯了。
弯弯的婆婆不大到别墅来,那是一个喜欢穿红戴绿,满身绫罗绸缎的女人。把所有业余时间都放在邻居家的麻将桌上。因此,这小别墅几乎成了庞柳眉的私家别墅,一个她避世的度假区。
庞柳眉楼上楼下地走了两圈,见棕色意大利皮沙发上乱七八糟扔着几张毛巾毯,便一张张拿到鼻子底下闻了闻,叠起来两张,其他团成一团,打算扔到洗衣机去。见窗户里射进来的阳光正好,便把自己的半个身子伸进阳光中,手机取景器中正好圈进来半张沙发,以及一个贵妇人。她为这个群发配上一段文字:闲适的一天开始了。
王苏回来时天已经黑下去。
一只纯白色,漆黑眼珠的萨摩耶幼崽站在油红色的圆盘豆木地板上,殷勤地冲她母女二人吐舌头,喘着粗气,又四处张望着摇尾巴。弯弯与庞柳眉惊恐地瞅住小狗,恐怕它会突然冲过来。
“没事,没事,趴下,巴顿!”
王苏命令道。
小狗还是窜到母女二人那边,举着鼻子嗅,弯弯正半仰躺在沙发上,见它奔过来,尖叫一声,将两只胖腿举起,屁股一旋,转了半圈,将沉重的两腿搭在沙发上。小狗在地下嗅不着她,便转过身去,嗅庞柳眉。弯弯见她妈站立起来,僵板板的身子,时刻提防着狗的进攻,脸上逐渐凝结起一层霜气。
“你这,你这,孕妇被它弄摔了看不是玩的!”她看着它,吼出声来。
“别怕,它不咬人,不是说了吗?打了疫苗,驱了虫。这可是找了半年才弄到,养大了看家护院,还能陪伴弯弯。”
“这可保不准,家里常没人,就弯弯和狗,你能保证这狗不祸祸人。带着个肚子,万一出点事……”
“没事,没事,啊?”王苏一叠声地,眨着眼睛,有点不耐烦。随后转身去厨房,想给狗找个饭碗水碗。
厨房客厅设在一层,四间卧室都在二层。一层除了半面墙壁隔着,又采用了极简装修,显得空旷。因为空旷,不知什么细小的声音在空间里回荡,似乎有什么隐形的精灵天使类的在飞荡,狗没进家门,连空气都是恬静的。
自从进了家门,王苏还没喝口水。她们没有想着给他倒点水。他一手牵着不听话的狗,一手拎着狗粮,没进门时已经口干舌燥。
巴顿到处嗅着,熟悉地盘,并不理会王苏。王苏回过头唤它,“巴顿,来,巴顿。”
巴顿不理,看来他们还没有混熟。庞柳眉冷眼看着这俩,不做声。一股燥热的情绪从身体里升腾起来。狗又嗅了过来。她便伸出一只脚,推它,那意思是,别过来。她越推,那狗却认为她在逗它玩儿,起劲晃起了尾巴,越往前凑,摇头摆尾,加倍欢实起来。庞柳眉不由自足往狗肚子那剜了一脚。狗从溜滑光亮的木地板上溜了两米远,瞬间有些呆。
王苏也有些呆。
“您别踢它啊!”王苏反应过来,从木地板一头跑过来,弯腰一把抱起巴顿。
弯弯把脚放在地板上。刚才的情形显得惊心动魄。远远听得到厨房里磕磕碰碰的声响,从前可没这么响过。巴顿汪汪了几嗓子,空气中那些神秘的细小的声音消失了。弯弯看了看她妈,觉得她跟以前比起来哪里有些不一样。
庞柳眉看着女儿,显然脑子并没在看她,眼睛里的笑意更深了。
“关上窗户吧,我冷。”弯弯说。
弯弯拿起毛毯披在肩上,又把墙桌上小小的投影仪打开,整面白墙开始演绎一个抗日战场,火光冲天。厨房里飘来一阵饭菜的香味,两人面面相觑,他不是说他吃过了?冰箱里的存货够吃半个月的,酸甜苦辣咸一样不缺,都是为了临时补孕妇的口,从麻辣小龙虾到巧克力蛋糕,酸辣粉到酸豆角,大多半成品,现做是等不及的。
那狗不知是不是吃饱了,没了动静。一会听它跟他爬上了楼。
四间卧室。庞柳眉一来,弯弯便睡进客房,与她妈同一张大床。平常她不来,她大多时间也一人睡,因孕期会翻来覆去,怕影响王苏白天上班,自己便主动去了儿童房那张小床上睡。儿童房早早便准备好了,家具味道散了近一年,做了多次甲醛检测。婴儿床,以及旁边上下两层的儿童床。说是儿童床,身量不大的大人完全可以躺下。
“他没欺负你吧。”庞柳眉靠在雕花的床头,幽幽地问。
“没啊。”弯弯打了个哈欠,红丝绒长睡裙被肚子撑起一片,显得前短后长。
“半夜总醒,上厕所,有时候还想吃东西。我就去小孩房间睡。”
庞老师拉过弯弯的手,“这时候要留心一点。”
“留心什么?”
“照片上一块滑雪那俩女的。”
“我认识她们。”弯弯不在乎地摇着头。“一块吃过两次饭,大大咧咧的,没觉着有什么。”
远处火车站传来广播声,若有若无。一列火车进站了。弯弯一掀被子,羽绒被腾起一阵轻微的鹅绒腥臊气,温热的气味让人心也安稳了一点。月光从百叶窗缝隙中隐约透过来,早晚温差变大,月色变得皎洁。夜色薄而白,亮如白昼。
巴顿又叫了起来,庞柳眉爬起来看了看床头正发着荧绿夜光的小时钟,两点十分。一辆汽车开进小区,吵醒了狗。这狗也太敏感了!庞柳眉回头看看弯弯,夜色中半蹙着眉,睡相挂着痛苦和烦躁。当年怀她时,也是半梦半醒的。这哪行啊。她下了一个决心,一定要把这狗弄走。
庞柳眉一直都没有睡着,只在凌晨时分眯瞪了一会。她趁着女儿还在睡着,便披衣起床,打算去楼下给她做点早餐。路过王苏的卧室,她放缓脚步,听了听,人狗都没动静,看来还在睡着,便轻手轻脚下了楼。转到一层时,只觉脚下一滑,一只脚向前打了个出溜,一滩褐色的带着尿水样的东西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射线。所幸庞柳眉及时抓住楼梯扶手,没坐在地上。一股屎臭弥漫开来,她没穿袜子,脚后跟粘上一层黄稀,绸缎面的拖鞋底子全是狗屎。
庞柳眉冲楼上一通乱喊,“王苏,王苏……”
楼上下来的却是弯弯。
“ 别过来!”庞柳眉大喊一声,像脚底正踩个地雷。“去把王苏叫醒。”
弯弯惊诧地看着她妈,用手捂住口鼻,想吐。没忍住,干呕了两声,抱住楼梯栏杆去卫生间。
“王苏,王苏!”
巴顿站在二楼往下看,它歪着脑袋,吐着红舌,一副天真黑眼珠,不大明白眼前的景象。那女人抬着一只脚,手扶楼梯扶手,蓬乱的卷发,正背着阳光扭头盯着它看,红格子桌布反射了太阳光,让她的眼睛变得血红。巴顿呜咽了两声,四个爪原地踏了两步,有点怕。
“哎……啥时候拉这的……”王苏揉着眼睛,歉疚地看着丈母娘。
“去,去去,快给我拿条湿毛巾,还有拖鞋。快!”
庞柳眉翘着一只脚,尽力别着头,不忍心看自己的脚。
王苏把地擦干净,又喷了点空气清新剂,打开窗子。人也醒透了。庞柳眉冲完热水澡,从卫生间出来,看王苏拿着一个黑塑胶袋子出去扔垃圾,才想起来,刚没顾得上生气,肚子已经充满了冷气,一鼓一鼓排不出去,有点胃痛。忘了做早饭。
弯弯还饿着肚子,正在厨房翻吃的。
狗在半人高的木栅栏小院里沐着阳光,仰起头,眯缝着双眼。他把狗绳放长,挂在一只栅栏桩子上。院子极小,从大门到大门五六步。王苏扔了垃圾回来,用脚步丈量着院子,心里盘算着什么。院子他们一直没来得及打理,太小,不值得花心思规划。他原本想摆点花草,弯弯却不爱侍弄这些,又怕招蚊虫。于是只摆了两把白色塑料椅子,她没事会坐在椅子上晒会太阳。
这次王苏想弄个狗窝。
庞柳眉快速帮女儿打了豆浆,热了包子,煎了火腿。正襟危坐,正坐在铺着红方格布的长餐桌顶头。见王苏推门进屋,又去卫生间洗脸。她端起豆浆喝了几口,只看他进进出出。她在等他。
王苏终于神清气爽地坐到了桌子上。庞柳眉开口了,她说,“这狗必须送走。”
王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本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他端起盛豆浆的陶瓷罐子,往自己面前的陶瓷小碗一倒,并不言语。
庞柳眉的脸有点肿胀,半夜三更被狗吵醒,再没睡着,心里翻江倒海,李浩宇的奶奶,豪车,家长的围观,弯弯父亲的冷漠,绞缠到一块来。
“ 狗必须送走。”她看着他,“今天是我,明天就是弯弯,危险呐!”
王苏嘴里塞满了包子,仿佛塞满了,就能截住那些不好听的话。包子很小,几乎一口一个。
“你慢点。”弯弯吃完了,正靠在椅背上,有些慌。
“你说呢?”王苏头也不抬,从包子缝中挤出一句闷话,问弯弯。
弯弯看了看她妈,又看看王苏,垂着头嘟囔:“都行。”比起沉重的肚皮,临产的恐慌,其他都是小事。
巴顿在院子里向窗户里巴望,窗子离地面只有两尺高,厨房采光优良。从窗子里望出去,这仿佛是庞柳眉梦中景象再现,欧式小楼,名犬,一家人其乐融融。
狗突然叫了起来,感到寂寞了。
“这狗必须送走!”庞柳眉烦躁地摆摆手,“要么就把弯弯接回娘家生。你选吧。”
王苏被将了一下,放下饭碗,窘着一张脸,从发红到发白,脸上凝了一层怨气,拧着眉毛低头想象。
狗叫得更响亮了,引起注意似的,眼巴巴看着屋里的这帮人,想参与进来,成为一家人。
王苏站了起来,迅疾的样子吓了弯弯一跳。他走到落地窗前,站在一小片阳光里,隔着玻璃,冲狗喊道:“别叫了!不认识你主人了?随后压低了声线,带着一分笑腔:天天冲着你主人叫什么叫,学会冲外人叫唤。”
庞柳眉耳廓一紧,呆了半响。脸上一阵冷一阵热,仿佛回到周五放学那个现场。只觉心里一酸,马上就要落下泪来。她瞧了瞧弯弯,见她正低头玩手机。眼前立着白色的英式细瓷罐子,它价格昂贵,立在那里,瓶口还残留着干结的豆浆。打碎一切原是那么容易。
王苏在落地玻璃上看着她们母女,整个厨房的轮廓此刻都在玻璃上,在果冻似的粉红的光影中,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做主的地方。
弯弯用手捂住肚子,这两个人,一个是她亲爱的丈夫,一个是亲生的妈,明明是可依靠的,刹那都像靠不住了,恐慌滑过心头,只有肚子里这个未成形的小人才是可掌握的,肚子变成了倚仗。
桌子上的手机一阵乱颤,饭桌震动起来。
庞柳眉手机屏幕上红点腾起,又有信息飞进来。 自从当众被数落,她看到家长群便觉着烫手灼眼。这安静了两天,又来了。
“李浩宇的作业没记全,麻烦老师再发一次。”正是李浩宇的那个奶奶。
家长群里早已经做过群规,除了老师布置任务,其他私人事件一律私信。庞柳眉大拇指抬起,轻轻一滑,李浩宇的奶奶被踢出了群,光滑干净的界面,世界有了一瞬间的安宁。
弯弯见她妈砰一下放下手机,实木餐桌发出一声闷响,便看王苏,见王苏正在反光的落地窗上看她。三个人谁也不再说话,连狗也安静了下来。
院子门外有人经过。狗又叫了两声,那人惊恐后退两步,怕这只新来的小狗扑咬上来,栅栏看起来过矮了。
“ 弯弯,一会去看电影逛街?”
“不去。”弯弯头也不抬,似乎带着气。
“是你喜欢的喜剧片。”
“怎么去?弯弯反问。”
“坐城铁,打车,随你。”王苏知道她为何发问。
“不去。”弯弯又低下头。
最近的电影院在十里远,打车也要半个小时。上次出去还是一个月前,不知道是出租车的味道还是孕期反应,明明过了呕吐期,还是吐了人家一车。这一个月来,她便只在小区转悠,很少出门。大房子有了,车一直没着落,是不是临时买个二十几万的小车,他们的意见没有统一过。好房配好车,他们留意,左邻右舍的车没有四十万以下的,买个一般的小车,怎么见人啊。可是刚刚买了房,他们手头并无闲钱。王苏的父母早已经放话了,全款给你们买了别墅,今后的出入,亲家总该尽点责。原本庞柳眉给了弯弯一张银行卡,卡里的二十万就是给他们买车的,可是迟迟没见提车回来。这事一直拖拉着,好歹离城铁近,不大影响出行。他们不说,庞柳眉也便知道了。
“ 去吧!去嘛!”王苏开始磨叽,小男孩式的撒娇语气,跟刚刚狗主人完全两样。“你不去我可带别人去了啊?”他说。
庞柳眉低头看着寂静的班级群,里面只有一行细密小字:李浩宇的奶奶被你移出群聊。她感到一阵心悸。伸出手摸了摸左胸口,然后抓起手机,慢悠悠离了饭桌,一步一踢踏,那双簇新的大红丝绒拖鞋,还是弯弯刚结婚置办的,一直没穿,王苏情急之下给翻了出来。此时红得有些刺目,在木楼梯上托举着一个沉重的中老年妇人。
“不去!”弯弯坚持。捂着肚子,带着挑衅式的撒娇,歪着下巴看他。带谁去不关她的事。肚子里的人翻动了一下,轻踢了她一下,只有肚子里的人才能给她带来一点点权力。
庞柳眉再次从楼梯上下来的时候,脚步轻盈稳健,手里捏着一张新的银行卡。卡片银色的磁条划出一道亮光,落在红格子的桌布上。
“这是三十万,去买车。”
庞柳眉咬着牙的腮帮子又冷又硬。这让王苏脚软了一下。三十几万,够一辆凯宴的首付,他迅速盘算了一下。
“不去就不去吧,我在家陪你。王苏改了口。并不看那张闪亮的银行卡。
妈……弯弯怀疑地看着她妈。对这突然的举动感到意外。
“不够?我再想办法。”庞柳眉眉毛一挑,询问这两个年轻人,仿佛正拔着一条看不见的绳子,耳边呼啦啦响起一阵哨子响,粗麻绳中间那条红绸子就要拔到自己这边来。
晚上,庞柳眉牵着巴顿上了出租车,电话中早已经跟司机沟通好,得到司机允许将一条狗从一个城市运输到另一个城市。庞柳眉也跟王苏沟通好了,等巴顿被李云生养熟,直到弯弯顺利生产后,会原封不动送回来。
出租车上,庞老师又把李浩宇的奶奶拉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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