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密

作者/伊朝南

大多数人，无论性格还是三观，都逃脱不了原生家庭影响，所以当我们有出格举动时，谁分得清，究竟是自由意志，还是在亲情关系里挣扎？

1

蒋一蕊第一次带付承昊回家恰巧遇上舅妈生日，去的都是自家人，包间里两桌刚坐下，蒋一蕊胳膊上挂个珠圆玉润的男同学，跟俩服务员、八道凉菜一齐进门。蒋一蕊给大家介绍，这我男朋友付承昊。

付承昊可能饿狠了，两眼追着凉菜，从餐车到餐桌，生怕哪道菜长腿跑了似的。蒋一蕊拿胳膊肘戳他才收回眼神，给一屋子人笑。舅妈白眼翻到天灵盖，嘴撇进后脑勺，脸就像一块开了电源的灯牌，上面硕大地亮着三个字：不满意。

生日宴，得保证寿星情绪愉悦。寿星不喜欢的，我们就尽量不要去喜欢。因此除了蒋一蕊给付承昊挨个介绍各位长辈时，我爸和小姨夫礼节性地问候两句，其他时候大家都努力忽略付承昊的存在。往回饭局上格外活跃的蒋一蕊，也一反常态，难得地低调着多吃饭少说话。

饭毕蒋一蕊跟她新任男友去看电影，跟我们不一路。俩人前脚刚走，后脚舅妈跟大家抱怨，蒋一蕊咋想的，找个这？别的且不提，就那白嫩嫩软绵绵的，没点儿男子气概我就看不上得很。

赵杰笑，要那么多男子气概干嘛，咱蕊又不缺这个。

蒋一超紧跟着附和，你蕊何止是不缺，你蕊简直是男子气概过剩，挺互补。说完就要跟赵杰击掌，余光扫见他老娘脸色奇差，赶紧收了手，换上庄重的表情安慰，呀妈！有啥好担心的，蒋一蕊小学四年级就开始谈恋爱，玩弄过多少无辜男性嗯……的感情了，你闺女那性子，小孩儿一个，干啥都是玩儿，谈恋爱也是玩儿。玩腻就甩，头都不带回的。就咱家好吃好玩的，哪次不是我跟着屁股后面捡她剩下的。再说又不奔结婚去，你挑鼻子挑眼在这儿瞎怄气图啥？

不安慰倒好，一安慰，舅妈忍不住大起声嚷，不奔结婚去？人都带进咱大本营了还不奔结婚去？你啥时候见你妹正经带过人回来？

蒋一超说，妈你是不是忘了，蒋一蕊还没毕业呢，结什么婚？

舅妈声音更大了，你妹啥人你心里没数，在校大学生结婚政策放宽了你不知道？何况上不上学的，能拦得住她？

我看蒋一超哑火，赶忙扑上去填坑，舅妈，这就是凑巧了的事情，咱蕊恰恰好谈个男朋友正在兴头上，恰恰好遇上你生日……蕊那性子，逮着啥是啥又没个计较。上学是不耽搁她胡来，那偶尔正经一回也不耽搁她玩腻就甩这一整个大流程不是？

舅妈沉默片刻，脸色逐渐缓和。

这边我安抚舅妈，那边蒋一超在我们小群里开赌局下注了。一人一百块，赌蒋一蕊这个恋爱能谈多久。蒋一超自己押注一个月，赵杰两个月，我赌一百天。蒋一蕊一直窝着不说话，等我们仨挨个下完注，连发三个侮辱性伤害性兼而具之的自制脏话表情包，以示回应。

并非大家唱衰蒋一蕊这段恋情，实在是没法看好。抛去形象和外在不谈，舅妈说付承昊浑身缺点虽然有点夸张，但我们都能从他身上找到讨厌之处也算奇观。比如蒋一超不喜欢他跟人说话时眼睛乱飘，不跟人直视。我受不了他吃个饭旁若无人，嘴吧唧得震天响。赵杰不喜欢他一直晃腿。

这些都是个人喜好，蒋一蕊不在乎，我们再讨厌能有多打紧，不影响人家自己的感情期限。我们不看好他俩，除开蒋一蕊本身三分钟热度的性格，还有一点，这付承昊怎么看，跟蒋一蕊都不是一路人。

蒋一蕊哪路人？从小被宠得无法无天，无人敢管。上幼儿园就懂拉帮结派，自己当老大，还不要女兵，嫌娇气。在院子里玩，屁股后面跟一溜串男生小喽啰，威风了得。小学一年级，刚开学没几天跟她班一个男生干架，那男孩高她一头，平时在班里耀武扬威，到头来竟打不过她。蒋一蕊从此声名远播，横行霸道，直到小学毕业。学校教导主任亲赠绰号，蒋霸天。

蒋霸天性子野，小时候屁股上安弹簧，从来坐不住。去她家，除了吃饭，没太在家见过她。一问，要么在楼下疯，要么在同学家楼下疯。一玩能一整天不着家，不知道饿不知道渴，夏天不怕热，冬天不怕冷。本来挺白嫩个姑娘，七八岁年纪已经给太阳晒得黝黑，风雪吹得粗皮糙相。她反正毫不在意。舅妈眼看女儿要养成个小子，急了。给买裙子买头花扎小辫往娇娇女那方向引导。蒋霸天给啥穿啥倒是不挑，可能因为穿啥都不影响她照样出去野。有次野回来，晚上睡觉一翻身，舅妈见她裤衩子脏了吧唧，俩屁股蛋子尖上各一个洞，心想裤衩子都这样儿，裙子不知道被折磨成什么德性。谁知翻出裙子一看，干干净净安然无恙。纳闷之余舅妈难免胡思乱想，夜深人静，越想越飘，越想越害怕，半夜硬生生给蒋一蕊叫醒问咋回事。蒋一蕊半睡半醒哼哼唧唧，舅妈急啊，两巴掌甩屁股上，蒋一蕊吃疼，这才彻底醒了，边哭边说她跟同学玩滑滑梯，怕伤了裙子，撩起来滑的。舅妈一听，懵了，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生气。从此以后裙子啥的，算了，再不强求。在裙子上得了教训，其他方面也不敢再硬掰，放任自流，长成啥样就啥样。舅妈讲话，摊上这么个闺女，除了认命还能咋办。

到上了大学，蒋一蕊不知道受什么刺激开了窍，开始捯饬自己，跟网上一些个美容博主学穿搭护肤，出门也知道抹防晒戴帽子给脸和脖子护起来。毕竟底子好，很快又白嫩回去些。但性子野是一丝儿没变，小时候屁股上安弹簧，长大以后腿上安弹簧，走路蹦蹦跶跶，跳跳腾腾，像刚从小学放出来的。贪玩，出去蹦迪蹦过通宵，不止一次。蒋一超羡慕，我现在打游戏顶多扛到凌晨三点，完了还几天缓不过来。蹦迪恁大体力活儿，蒋霸天能通宵！年轻可真特么好啊。我跟赵杰连连附和，真特么好啊！除了蹦迪还爱运动，打篮球，踢足球，长跑，她都在行。舅妈不止一次在蒋一蕊跟前儿展望内心愿景，你啥时候能像别的女娃娃一样，跳跳操跳跳舞练个瑜伽啥的。蒋一蕊嘴一撇，太娘炮，不喜欢。

跟付承昊恋爱时蒋一蕊21岁，潦草看一眼21岁的蒋一蕊，最直观的印象是两个字：健美。就是那种浑身里外上下散发着健康，活泼，跃动，机敏，青春能量爆表的帅气女孩。

付承昊呢？单个儿放着看，就普通男孩儿，优缺点都能忽略掉的模糊。跟蒋一蕊往一块儿一搭，反衬之下差别立现，活脱脱蒋一蕊本人的反义词。

这世界上是有那种性格互补所以相处融洽的情侣，可互补，应该也是有个度的吧。总不能圆环里套个整圆也叫互补。

蒋一超分析，付承昊能入蒋一蕊法眼，绝对是因为蒋一蕊以前没谈过这样的，想换换口味尝个鲜。我和赵杰都认为他说得在理。

2

蒋一蕊恋爱谈到三个多月，朋友圈和抖音发短视频秀恩爱的频率和甜腻度有增无减。跌破多少人眼镜。我不由得赞叹，比大海广阔的是天空，比天空还广阔的，是这位叫付承昊的小伙子的胸襟，因为那里竟然装下了蒋霸天的爱情。

蒋一超和赵杰挺自觉，各转了一百块给我。

他俩所以那么爽快认输，是因为按约定，即便蒋一蕊谈到半年才分手，那也得算我赢。至于半年以上还没分的情况，压根不在我们考虑范围。

我收了钱，立刻给蒋一蕊发五十块当红包，谢谢她这局支持我。完了贴心地叮嘱，钱已到手，不用再为姐的输赢去苦苦支撑、费力美化这段食之无味的恋情，现在起，想分随时可以分啦。蒋一蕊当场截图发群里，蒋一超和赵杰以为我真为了赢下这局伙着蒋一蕊糊弄他们，追着骂我无耻，骂蒋一蕊做人没底限。我气的，问蒋一蕊你是不是有病，我好心给你提成，你扭脸就把我卖了？蒋一蕊反问我，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和我们家昊昊的爱情食之无味了？过会儿又说，我俩好得很，我俩是奔着结婚谈的。

蒋一超带头，发个我们在群里通用的，表示嘲讽的哈哈大笑的表情包。我和赵杰复制粘贴，各位年岁更小一些的表弟表妹们瞅准时机及时跟进，队形齐整划一。满屏满眼，用时下的网络流行语说，那叫一个嘲讽拉满。

出乎意料地，蒋一蕊没拿出她蒋霸天的脾气跟我们杠，没脏话，没多余解释，很安静，跟不在群里似的。

稍敏感一些的话，那时候我们就应该觉察出事情不大对劲了，坏就坏在我们几个关系实在是太熟太亲密。谁都没留意着该去对蒋一蕊的反常一探究竟。人往往是越亲近越懒得花心思、费精力去揣摩，反正关系摆在那里，横竖都是一家人，扯得再远也早晚会回弹。

后面我们各自为别的事情忙开，群里好长一段时间没动静，蒋一蕊的恋情也很快淡出话题和视野。直到中秋节，舅舅主动张罗大家去他家聚餐。那天赵杰店里有人调班，中午有个时间段人手倒不开，想着我休假呢让去给他帮会儿忙。缺席的员工大概五点半到岗，家宴定的六点。我和赵杰着急忙慌赶去舅舅家。一进门，就见付承昊沙发上坐着嗑瓜子吃，我俩都挺吃惊，赵杰脱口而出，我，擦！这俩还谈着呢？蒋一蕊冷笑，让你失望了？

说话间，蒋一超从另一个蒋一蕊目光所不及的方向连连冲赵杰摆手，想必是之前已经在这上头吃过鳖了，赵杰见状，慌忙收起本打算继续玩闹的念头，连连摇头，没没没，就……就……就……嘶，哇哦，厉害哦我们霸天！

吃惊之余我掐指一算，这不七个多月了么。蒋一超和赵杰也算呢，冷不丁从我身边过一下不忘阴森森地提醒我，一百块，赶紧还回来。

这段没人看好的恋爱谈了七个多月没分，吃惊的远不止我们开赌局的三个。那时候我们还无从知道这程度的惊讶只是个前菜。等正菜上桌，舅舅提过三杯酒致辞之后，第四杯，蒋一蕊拽着付承昊起身，端起酒杯庄重地宣布，我和付承昊恋爱也谈了这么久啦，感情很稳定，彼此都觉得对方是最合适自己的人，所以我们决定……明年结个婚。

现场安静了至少有一分钟。我想在场所有人的感受应该跟我一样——她知不知道结婚两个字什么意思？

通常这种场合我基本比较稳重，但那天不知怎么了，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你才多大，结什么婚？说完下意识看一眼舅妈，想着她一定会跳出来反对。谁料舅妈表情安之若素。看样子她似乎知情。长辈们也陆续从震惊中平复，目光聚向舅舅舅妈。一帮人本来铆足了劲准备帮他们说服蒋一蕊结婚这种事不要着急，得多做考虑。谁承想，两人表情各有各的平静，压根不接应这一屋子蓄势待发的“善心”。

如果非要从我们这一大家人中间找相似之处，那唯一的相似之处就是——特有眼色。眼下既然人父母都没意见，外人自然不好再置喙什么。一屋子人随即换副面孔，口不对心地献出祝福，挺好，早早结婚安顿下来也挺好。

我妈更甚，借机发表感慨，结婚早有结婚早的好处，起码当父母的再不用为这事情操碎了心。比方说有的人，一把年纪了没个靠谱对象，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我妈这头说着，小姨那头偷偷伸出食指点我。一家人看着我笑而不语。我心想怎么回事，蒋一蕊那边火烧房檐了一个个假装看不见，在我身上煽的什么火。

说起我的长项，懂得在人多的场合适时装傻是其中之一。可我妈越说越起劲，眼瞅装傻不好使了，我正动脑筋想着怎么打个岔顺滑地把话题引到别的地方，赵杰出马了。装着一脸疑惑问我妈，大姨，我没招你没惹你，好端端你讽刺我干啥？

我妈先一愣，完了笑着拿眼斜他，行行行，你们兄妹几个好好抱团，大人稍说点儿正经事，就跳出来相互帮衬着打马虎眼儿。怎么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自己不上心还不让大人说，拖拖拉拉拖拖拉拉，拖呗，以后年龄越大越找不着，我倒要看看你们将来怎么办？

二姨见我妈数落我搭上了赵杰，忙扑上来插话，不一样不一样，我们杰娃到底是男人。男的就是四十五十不结婚，只要有本事，照样有女娃来贴。小宇你是个女人，女人是有期限的。姨说这话你别不爱听，这是自然规律，起码从生理结构上来说，过了四十，生孩子就难了这总归是事实不是我瞎编的吧？我上周还陪你妈去相亲角逛了，就你这年岁，别管条件多好，没有挑选余地，只能在离异的里头选。为这，你妈偷偷哭了好几场，都没跟你说，今天借着咱蕊宣布喜事，二姨多嘴说你几句，你得把这事情当个事情，有人给你介绍对象，差不多行了，咱好好一个未婚大姑娘，总不能真去找个离过婚的？

我说，那为啥离过婚的就不能考虑了？

我妈筷子重重往桌上一搁，刚摆好吃人的表情准备训斥我，外婆不紧不慢地说，小宇这个话问得也不是没道理。俗话说，女人越离越胆大，男人越离越害怕。离过婚的男人，有经历，知道珍惜后来人。从这点上来说，离过婚有离过婚的好处。只要孩子喜欢，看得上，这点可以忽略，不能一杆子打死。

见我妈脸色缓和了些。我斗胆接着外婆的话得寸进尺地说，我的想法是离异并且有孩子最好，这样我就不遭那生孩子的罪了。

外婆、二姨和我妈齐声反驳，那肯定不行！外婆说，孩子无论如何得自己生。你都没生过孩子，直接从大姑娘变成个后妈去帮别人养孩子？你怎么想的，那孩子是好养的，后妈是好当的？真是越说越不像话，越说越不过脑了还。

外婆言罢，在座的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开来，眼瞅就要摆开公审的架势给我判罪了。

往常这种情形，蒋一蕊肯定会拔刀相助。这次她无动于衷，没一点儿要出手的意思。而另一颗救命稻草蒋一超更莫名其妙，受了什么打击似的，整个人愣戳戳地发呆，压根指望不上。

关键时刻又是赵杰挺身而出。就是的，当啥后妈呀，你看那电视电影小说里头后妈有好的吗？咱不演那反面角色。听哥说，不想结婚不结就完了。不是还有二哥给你兜底呢，你一天不结婚，二哥陪你一天，你一辈子不结婚，二哥陪你一辈子。

赵杰话里七分玩笑三分气，他气的是生孩子这个话题。之前二姨不止一次暗示他，不想结婚可以不结，但孩子得要一个。问题赵杰就是因为不想要孩子才不愿结婚的。为这，母子俩断绝关系的话都说过。我怕二姨接过话茬，俩人当场又干起架来，赶紧跟着他步伐演上，二哥，你可真是我的好二哥呀。全家，哦不对，世界只有你是真的对我好。

我妈和二姨正待要发作，小姨及时挡住，笑着数落我和赵杰，行了你俩，演戏不瞅瞅场合。说着嘴朝付承昊那边努，这还有外人呢，不怕人笑话！

一开席只顾低头夹菜吃好喝好的付承昊见小姨点他，这才小心翼翼放下筷子，慢吞吞说，不笑话不笑话，蕊蕊都跟我讲过，我杰哥性格豁达，幽默，不拘小节。小宇姐各方面都能独当一面，是典型的当代独立女性。还有超哥，都是心胸开阔，开得起玩笑的人。

哦，那蕊蕊是怎么跟你说我的呢？小姨问。

大家注意力又重新聚焦到付承昊和蒋一蕊那边。

我和赵杰面面相觑，他苦笑着看我，拿食指敲酒杯。我领会，起杯跟他桌子下面碰，避开众人视线，悄悄走了一杯酒。

这杯酒略带苦涩，是敬我们自己，也为蒋一蕊吧。这一屋子的长辈，时而让人敬重，时而让人无法理解。屋里有大象，他们选择视而不见，净往小处找自在。

饭吃到半程，手机响。

蒋一超在群里发消息问蒋一蕊，我越想越不对，你结婚这么大的事，一家四口人就我一个不知情，我是被你们单方面开除家籍了？

他状态一直不在线竟然是为这个！

蒋一蕊一直忙着帮付承昊应付长辈们各种各样的盘问，过了好一阵子才回信息：你不是整天盼着我分手，我结不结婚跟你什么相关？

她竟然在生气！

从她话里听得出，她气的显然不止蒋一超，我和赵杰也包括在内。这时再细想，片刻前我陷入围困时她袖手旁观的冷漠态度，一下子就说得通了。包括结婚，这么重要的事，她提前一点儿风没跟我们透，多想一步就知道像她这种心里藏不住话的人，唯一能支撑她不说的原因只能是，发自内心地不想搭理我们。

恍然大悟前完全没往这方面想，以前我们开玩笑比这过分得多了去了，从来没谁红过脸，蒋一蕊更是乐此不疲，这次却生这么大气，说实在的，这比她宣布明年结婚还让我吃惊。

生气的本质是认真是计较。也就是说，蒋一蕊和付承昊的恋情，从一开始就在认真对待？带付承昊出席舅妈生日，才不是我说的碰巧，而是如舅妈所料，她正经起来了。我们没有留意到这一点，或者说留意到了却不以为然，没有问过她本人的想法，就一厢情愿地拿各自的揣测当结论，判定她只是玩玩而已。然后自顾自以玩笑的名义轻视甚至忽略她的认真。说是了解是惯性使然，说得通。但说是不尊重，是没拿她的认真当回事，也通。

3

中秋家宴后一天，蒋一超约蒋一蕊小两口吃午饭，找我和赵杰作陪。不用猜也知道，这顿饭的实质内容是要给蒋一蕊道歉。

然而当事人悉数到场，蒋一超却东拉西扯迟迟不进入正题，蒋一蕊和付承昊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场面有几分尴尬。我想了想，男人都好面子，道歉这种拉下面子才能办成的事，恐怕还是得先有人给递个台阶，干脆我起个头吧。于是趁着蒋一超拉杂的空档，我切进话题，单刀直入，开始深刻地自我批评起来。

才说一会儿，蒋一蕊听不耐烦了，打断我，好啦好啦，肉麻死了。

赵杰清清嗓子，我也觉得老三说得不咋样，形式大于内容，还是换我吧。两手一伸，刚要起势，蒋一蕊连连摆手，歇了吧你们都，有这心就行。我也不是非要谁跟我低这个头，就是特烦你们老把我当不懂事的小孩看。

眼瞅前嫌即将尽释，蒋一超不助攻也就罢了，还斜刺里冲将出来拿腔拿调问蒋一蕊，当哥的可不可以了解一下，这小子有什么魅力，能让你对他死心塌地？

我快烦死了，心想蒋一超你发什么病，没看形势才刚好转，这是你摆大哥架子的时候吗。又想万一蒋一蕊再甩脸不理我们，我该怎么打圆场。还没想好对策，赵杰胳膊肘戳我，摇头晃脑酸溜溜地说，到底是亲兄妹，老大这关心是浓度百分百，不掺一点儿水。不像咱，流于表面咯。

再看蒋一蕊，果然表情坦然，毫无愠色。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佩服，看来在洞悉世事和人心方面，我还得跟赵杰好好学。

面对蒋一超的质问，蒋一蕊摆好架势，真诚、平静且耐心地，跟我们说起付承昊的好。

简而言之，付承昊是她目前遇到的唯一一个真正尊重她，会放大称赞她优点，包容接受她缺点的男人。包容接受的意思是，不会要求蒋一蕊按照某个世面上的标准，或他自己的标准，对那些缺点做出改变。他这么做，并非刻意讨好或者避免矛盾，他是打心眼里宽厚，不挑刺，不计较。这种人很难得。蒋一蕊说，尤其在我们家这种人人内心坚决如铁有棱有角的大环境中，这种人让她分外有归属感。

蒋一蕊在这边夸，付承昊憨厚地笑，不时谦虚几句，哪有你说得那么好。我心想你还挺有自知之明，又一想反正是蒋一蕊是跟他过日子，但将来坐他对面吃饭听他吧唧嘴的是蒋一蕊又不是我，我挑个什么劲儿。

中途付承昊去卫生间，蒋一超逮住机会，劝蒋一蕊，可你现在就结婚，我还是觉得太早了点。你怎么就知道以后遇不到更好的了呢？

蒋一蕊故作老成地说，孩子，咱做人得知道知足俩字怎么写。不能跟猴子掰苞谷似的，一路掰一路丢，永远想着没到手的那个更好。不瞒你们说，我俩在学校外面租房同居四五个月了，一起生活这么长时间我认为他很好，很合适我，这就够了。老话讲鞋子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我知道他合适，是我要找的人。别人怎么看，我无所谓。

蒋一超不放心地问，这么长时间，你俩一点儿磕绊没有？

蒋一蕊想了想说，还真没有。

蒋一超更不放心了，有没有可能，你们在热恋期，有些问题还没来得及暴露出来？

蒋一蕊沉默一会儿说，那只能等暴露出来再说咯。但我觉得哈，我性子急，他性子慢，他又那么包容我，我相信不管遇到什么难关，我们都能一起给它克服掉。

蒋一超直摇头，牙齿跟舌头合作那么久还时不时打架呢，你俩朝夕相处几个月了他事事顺着你一点儿磕绊没有，要么是他心里根本没有是非观，要么就是这小子藏得很深。不管哪种人，都可怕得很。你听哥一句劝，结婚这个事不是儿戏，得慎重……

蒋一超越说越急，越说越乱，好像蒋一蕊已经一脚踩进什么不得了的陷阱。除了小时候拉着我出去帮蒋一蕊充门面打群架，我这是第一次从他身上看到一个长兄的样子。

但这回蒋一蕊不领情了，冷冰冰地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你还是觉得我这脾气不可能遇上百分百受得了我的呗。

蒋一超摇头，不是，我是说……

付承昊正往这边走过来，蒋一超只好闭嘴。蒋一蕊感受到她哥隆重的苦心和急促的忧虑，双手搭上蒋一超说话间不经意紧握的双拳，说，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但是哥，我多大了，你要相信我有自己的判断能力。

话已至此，蒋一超只好吞下后面据他自己说至少三千字的长篇大论，无奈点头，行吧，你开心就好。

从饭馆出来，蒋一蕊和付承昊去逛游乐场。蒋一超没心情，赵杰要回店里，我头天晚上没睡好想回家补个觉。我和蒋一超蹭赵杰车回，五个人兵分两路就此道别。

坐车里蒋一超才跟我和赵杰说，中秋前夕，蒋一蕊突然打电话给舅妈说她要跟付承昊结婚。前后放了些狠话。舅妈一听她语气坚决，想起过往种种，怕不顺着她，那逆反心理一上来，想出什么怪招来剑走偏锋，到时候追悔莫及。因此没敢反对。蒋一蕊可能是做好了要斗争一番的准备，事情这么顺利反而懵了，自己提议，是不是得找个机会跟各位长辈们也通报一下，不然显得我家教有问题。舅妈顺势说，马上中秋节了……商量毕要挂电话时，蒋一蕊叮嘱舅妈，在她亲自宣布这个喜讯之前不要给任何人走漏风声，尤其她哥。

我问，为什么尤其不能告诉你？

蒋一超摇头，生我们的气呗。反正我爸我妈现在对蒋一蕊是不敢轻举妄动。本来我妈意思叫上你和赵杰，咱仨一起劝，我说可不敢这么兴师动众，弄不好到时候适得其反，哭都没地儿哭去。所以提前我没给你俩透信儿，就是怕口径太统一，坏事儿。刚你俩在场也看见了，我这当哥的，该说的该做的，也只能到这个地步了。

赵杰摇头，这还真是给家养了头霸王，难伺候啊。

前一天晚上家宴回去，我妈也跟我说过这话，说蒋霸天这名号不是白叫的，瞅瞅白天那情形。我跟你说，她结婚这个事你千万千万不敢劝。没人劝，她自己琢磨琢磨没准儿还能回心转意。但凡有人敢站出来说个不字，哼，等着吧！

我记气，酸她说，你白天不还说早结婚好吗？

我妈脸一板，你没心是咋的，白天那情况，我不把你拉出来当枪使，那场面能过去？

我说哟，看不出来您还挺仗义。

我妈说咋呢，你以为就你兄弟姐妹几个是真仗义，我兄弟姐妹几个都是塑料情？

我笑，哪儿能呢，都是从你们身上继承下来的美德。

我妈不经意间这番解释搞得我挺惭愧的。人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审判别人太容易了，哪怕是朝夕相处的至亲，也难逃一时情绪上头对他们做出有失偏颇的揣测。无论是之前对长辈们，还是随后对蒋一蕊和蒋一超。 

4

不知是蒋一超的话起了作用，还是没人唱反调，毛被捋顺了，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蒋一蕊没再提结婚的事。她不提，也没人问。不问不是不关心，是不敢招惹。   

临近过年，有天蒋一蕊突然给舅妈说她要去付承昊回家玩几天。舅妈心头一紧，说眼瞅年关了就别乱跑了吧。何况最近又不太平，听说武汉那边有个什么病毒，厉害得很，万一给你感染上。蒋一蕊白眼一翻，妈你当我几岁小孩儿，还病毒厉害得很，有多厉害？

蒋一蕊走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四，舅妈失眠烦躁嘴角起泡，腊月二十六我妈陪着看的中医，俩人各拿回三服药。第一服吃完，网上消息遍布，提议过年别聚餐。第二服吃一半，封城了，各小区发通知，每家每天只能出去一个人买生活必需品。

被封禁在家里的日子很无聊，开学和复工的日期一推再推，望不到头。有天我正躺床上追剧，听我妈在客厅很大声地说话，语气在高兴和生气之间来回切换。我很好奇，这世界上除了我的婚姻大事，还有什么事能让我妈情绪如此瞬息万变？于是暂停视频，跑去客厅打探。我妈见我鬼头鬼脑往她身边靠，示意我哪儿来的回哪儿去。我好奇心没被满足，就势在沙发躺下，头搁她腿上玩手机。过会儿我妈打完电话，还没等我问，打开微信放了三条语音给我听。说是蒋一蕊发她家小群里，舅妈又录下来，发到她们姊妹小群里的。

第一条，待别人家才知道，哪儿都比不上自己家里舒服啊。

第二条，付承昊他爸妈给他家亲戚打电话说我人不行，眼里没活，空有个花架子。我刚来那几天他们对我挺热情，这几天爱答不理的，说我坏话都不避我。还成天见儿的让我干这干那，干就干，我又不是不会，干完还挑三拣四是不是就有点儿过分了？付承昊也闲着，他怎么就不能干了。

第三条，我哥没说错，付承昊这男人真的是一团泥浆，没一点儿主心骨。太让人失望了。蒋一超你开车来接我吧。

我听笑了。说蒋霸天长这么大，恐怕这是头一回有人敢在她头上弹烟灰吧。

我妈点头，可不是嘛？现在就是苦了你舅妈。这婚结不成她肯定高兴。但这点儿高兴哪比得上宝贝女儿落别人手里受苦，当妈的心里那种煎熬啊。一方面还得担心蒋一蕊受不了那鸟气，再干出啥意想不到的事。

我说，刚你打电话，是给舅妈出主意了？

我妈摇头，你舅妈打过来的，诉苦。听听就算了，我能有啥主意。旁里不说，这病毒是要人命的，谁敢乱来？

说完叹气，叹会儿气想起点儿啥，恨恨地说，也好，蒋一蕊一天天的，横行霸道，无法无天，这是背过你舅妈说呢，活该她吃点儿苦头。过会儿又叮嘱我，没事儿可千万不敢去招惹蒋一蕊，她现在被圈着正找茬儿呢，你再撞枪口上。

不招蒋一蕊我可以招蒋一超啊。晚些时候打电话过去问，刚起了个头，蒋一超滔滔不绝就开始倾诉。

如我妈所说，心疼和担心两相作用下，舅妈吃不下睡不着。为了安抚蒋一蕊，舅妈每天至少一个视频电话，一打就是一两个小时。没话找话，硬说。封禁期间没啥新鲜事，自家事情说一说，亲戚邻居的八卦讲一讲，其间穿插些蒋一蕊小时候丢人现眼，惹人抓狂的事，连自己小时候的事都搬出来唠叨。

另一边，年前那中药，舅妈又给续上了。赵杰不知从哪儿弄的义工证，给他家和附近几个小区采买和运输物品。蒋一超把中药方子拍照给发过去，他帮着把药抓了。舅妈顺势问赵杰能不能开车去把蒋一蕊接回来。赵杰说，市区都出不了，别提出省了，到时候再瘫到高速公路上进退不得，人救不出来，还搭个我进去。

一线希望斩断，回头舅妈只好苦劝蒋一蕊，熬一熬，病毒再牛能有多牛，解封就这一二天的事。

这一二天可让人等得遥遥无期。有天跟蒋一蕊视频，舅妈看那边背景像是变了，敏感地问，咋的还挪窝了？蒋一蕊满不在乎地说，跟那王八蛋分手了。舅妈心里一惊，你在那边人生地不熟的，小区也出不去，跟人家闹翻了住哪儿，吃什么？

蒋一蕊得意洋洋地说是付承昊家楼下那层，家里父母去爷爷家照顾老人，被困在那边回不了家。十七八岁的姑娘自己住，吃完了父母留在冰箱的饭菜，每天在群里用新鲜肉菜换楼上楼下邻居家的饭吃。付承昊之前给蒋一蕊看过群里信息，她有时偷偷拿付承昊家的饭去跟姑娘换方便面和螺蛳粉。跟付承昊闹掰后，她住进那个姑娘家里，给她做饭，打扫卫生换取食宿。

完了又开始骂付承昊，他父母压根就是想给儿子找个保姆，衡量她用的完全是保姆的标准。但这不是蒋一蕊生气的点，她是气付承昊爸妈数落她或“教导”她应该怎么做个完美的儿媳妇时，付承昊从不参与意见，该玩手机玩手机，该看电视看电视，跟空气似的。他爸妈逼他表态，他就呵呵傻笑，说你们说得都对。回头蒋一蕊跟他讲道理，他又夸蒋一蕊说得都对，下回一定帮你。下回，该当空气还当空气。蒋一蕊不干了，说哪怕你意志坚定支持你父母我都能接受，养你一场应该的，但这一会儿装聋作哑，一会儿风吹两面倒是怎么个意思。付承昊还委屈得不行，絮絮叨叨说自己夹在中间不是人。开头蒋一蕊还心软，想想他当儿子的左右为难也是实情。到最后越品越不对，说你确实挺不是人的，连点儿自己的主心骨都没有，我哥真是没看错你。

从不生气的付承昊不知道被这话戳中哪儿了，气到放狠话，说要不是可怜你没地方可去，我现在就能跟你分手。

蒋一蕊多横的人能给别人机会甩她？当即收拾东西走人。一出门就傻眼，不知道能去哪儿。正楼下围墙边研究监控死角和翻墙出逃好地段儿呢，遇上孤身在家的女孩下楼拿父母团购给她的菜，俩人之前就投缘，站着聊了几句，女孩得知她的遭遇，带她回了家。

走投无路的感觉，真他妈的不爽啊。蒋一蕊说。

再打视频过去，蒋一蕊心情舒畅，抱怨少了，笑容多了，还知道关心舅妈，妈，我咋看着你好像瘦了？舅妈也终于松口气，中药逐渐停了。

蒋一蕊负气出门，付承昊没追，连表示关心的信息都没发一个。蒋一蕊想来想去想不通，过几天打电话质问。付承昊讲话，都成年人了又不是小孩，想不到办法你会回来的，没回来肯定就是想到办法了嘛。

听完这话，蒋一蕊头也不回地拉黑了付承昊。

5

一个多月后，封禁解除，蒋一蕊终于回家。

一进家门，舅妈拿着扫帚就往她身上招呼，边打边哭，从小到大我跟你爸一根手指头不敢动你的，把你惯成什么样了，嗯？学都没上完你给我结婚，我让你结婚，嗯？过年不在自己家，跑出去，惹下这天大的麻烦，你是嫌你妈活得长，想要你妈早点死是不是？

一开始蒋一蕊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只管躲。躲一会儿见没人帮她，一把抓住她妈扫过来的扫帚把儿，嚷道，还不都是你们逼的。这一大家子人，谁管过我，谁在乎过我？你过生日那么隆重的场合，我第一回带男朋友出席，你们有几个人关心他是干什么的，我俩怎么认识的，我喜欢他什么？有吗？没！有！反正我做什么都没人在乎没人管，我还有什么好怕的？我早就看明白了，你们心里只有蒋一超，他干什么都对，他干什么都好，他是你们的心肝宝贝，大小只要是他的事儿，你们问的哟，那叫一个仔细，叫一个明白。我呢？我大学都没毕业呢说要结婚，谁多余问一句了！这事儿放蒋一超身上，你们得急疯了，得跳房梁上反对，得给女孩家祖宗三代扒出来问个底儿掉我说得不夸张吧？哼，我早就看明白了，我就是证实一下，我肯定是你们捡来养的。

蒋一超本来是帮着劝他妈冷静点儿，听蒋一蕊越说越不像话，不劝了，扭头过来指着蒋一蕊鼻子吼，蒋一蕊！你讲话要凭良心，啥叫爸妈心里只有我？你非要这么说，咱俩坐下好好掰扯掰扯。从小到大，哪次有好吃的好玩的不是先紧着你？你吃剩下玩剩下，看不上的才给我。我就纳闷了，凭什么当个哥哥我就得处处让你？还你是捡来的，我高二那年去澡堂洗澡都晕倒了，爸妈听了就哦，低血糖没事儿。你就出汗出得多点儿，爸妈带着你跑了几个医院，花多少钱你自己说？你去医院我在家没饭吃饿着肚子，谁关心过我？这么多年了，这些事情我计较过没？您倒好，不知感恩，这会儿还倒打一耙。

舅舅慌忙插话，说不是啊超儿，低血糖我和你妈给你调整饮食你不就好了？出汗多这种事，可能是小毛病，但也可能是大病啊……

这一场一家四口的混战，从下午两点多持续到晚上八点多。从蒋一蕊出生起，桩桩件件，牵牵连连，没完没了，按下葫芦起了瓢。舅妈事后在她们几姊妹小群里发语音，两壶开水加一大桶矿泉水，都差点没够喝。

舅妈说，她一直认为在对两个孩子的爱护和教育上，不偏不倚，因材施教。兄妹俩感情也因此一直很好。跟人聊天她为此还常常自夸。没料到，一个个竟然心里都有积怨。她百思不得其解，就好像十来年前，面对蒋一蕊的脏裤衩子和干净裙子，想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

群里好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主要我家和二姨家都是独生子女。最后还是小姨回复，我家俩孩子兴许是小，没这号争犟。

二姨提醒她，咋没有？亮亮有回在我们面前抱怨，他哥在家啥也不用干，他就得洗碗，洗碗不说，还得拖地、晾衣服、倒垃圾。

小姨挺惊讶，这都是为了锻炼他们啊，他哥小时候也这么过来的。包括现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这些家务还不是他哥干？

过会儿又感慨，养小孩太难了，嘴皮子磨干，他们硬是不愿意理解父母的苦心。

我妈说，也许不是孩子不理解父母的苦心，是父母真的偏心呢？

舅妈不爱听了，一共就俩孩子，都是自己亲生亲养的，有什么好偏心。

我妈说，都是自己亲生亲养的没错，我也是咱爸妈亲生亲养的，可是我从生下来到现在都没有感受过爸妈给我的爱。

二姨说，你这话说的，多大年纪自己都当父母的人了，还计较这个？再说咱爸妈除了对大哥有明显的偏爱，对咱姐妹三个，绝对是一样看待的。那你能跟大哥计较吗？那年代，又在农村，家里全靠男娃撑门户呢，这道理你该懂啊。

我妈说，对大哥偏心应该的，我能理解。可谁要说爸妈对咱姐妹三个是一样一样看待，说这话的人那是蒙着眼睛，昧着良心。

我妈歇口气接着说，老二你从小身子弱，打不得骂不得，一家人都得让着你，爸妈对你另眼相看，起码从身体上来说，关爱最多，这不是我瞎编的吧？老幺呢，你出生的时候我们都大了，你一个小的，在全家受宠，有个好吃的好玩的，爸张口就是给我们幺女留着，这也不是我瞎编的吧？只有我，夹在最中间，猫嫌狗不爱，跟不存在似的，好吃的想不起我，生病感冒了药都舍不得给买，扛几天让自己好。你们可以去问问爸妈，让他们凭良心讲，四个儿女里，是不是给我的关注最少，对我最不上心，最无所谓？说难听点，我当年就是发高烧死了，他们也不见得能有多伤心。还有多少事情，你们其实心里都有数，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懒得一件一件翻出来讲，讲出来大家都不开心，我也不开心。算了算了。今天也就是话刚好说到这儿，我顺嘴一提。没别的意思，压心里多少年了，说出来畅快点儿。

这些话我妈连发了两段接近60秒的语音。也许太多令人不快的回忆在那两段60秒里从脑海中奔涌而出，以至情绪过载，悲从中来，手机刚一放下，她哭声便如山洪爆发，从胸腔积泄出来。我和我爸惊得手足无措，待回过神，除了抚着她的背，递面巾纸给她擦鼻涕眼泪，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手机屏幕始终亮着，群里久久没人回应。

事后没人提起过这场小型控诉，包括我妈。不止没人提起，简直像一切不曾发生过。

一段时间过后，舅妈在群里说蒋一蕊折腾着准备考研。我妈说，这就叫吃一堑长一智，武装啥都不如武装自己的头脑管用。

舅妈附和，对啊。比如那付承昊，超儿单是听几句描述就能一针见血指出这人毛病在哪儿，蕊成天跟人在一块儿，看不出来！这就是用脑子和不用脑子的差距。现在看到自己的短板，知道多读书去弥补了，好事儿。

蒋一蕊这边，在我们的小群里叫嚣，其他的我比不过蒋一超，学历上我至少还有机会赢过他。反正我就得有一样赢过他。蒋一超不说话。

大人们又一次猜错了蒋一蕊的心思和动机。

可说到底，这个世界上，有谁能分毫不差地了解另一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