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城
作者/暗鲸
即便一个服务员,也有自己的江湖,要与同事勾心斗角,替家人排忧解难,为爱情坚守本心。但最终,一切的初心和原则都会被利益粉碎,我们通常称其为成长。
1
夜静悄悄,隐隐有蝉鸣,窗帘拂动,月光播撒进来。朝南单间,两张铁床,各挂着帘子,一边青白条纹,一边粉色,印着Hello Kitty的图案。床边各一张学生桌,青白条纹这边的桌上放着几本书,一瓶“大宝”, “屈臣氏”平价货架上买来的一盒面膜和两支口红,整齐放在书前,像是贡品,粉色这边的桌上堆着护肤品和化妆品,小山一样,罐装啤酒和香烟掺杂其中,显得格格不入。天热,空调氟利昂不够,没开,帘子开着,青白条纹这边的床上躺着马可,借着床头灯看书,粉色这边的床上躺着孙二美,敷着面膜,戴着耳机,看着手机里的短视频,黑暗中手机的亮光照见她脸上的海藻泥面膜,像是夜叉现身。
她们是老乡,高中时就认识,也是同事,一起在松城那座摩天大楼楼顶的高档餐厅上班,餐厅名为“天空之城”,穹顶和四壁皆为玻璃,白天能一览全市风景,夜景更佳,不管是月明星稀还是云雾环绕,都像置身仙境。她们都负责传菜,孙二美一心想做前台,马可说前台有什么好,见到客人就低头哈腰,孙二美说她不懂,前台是门面,比她们端菜抹桌体面。前台是一个沈阳姑娘,大名不知,化名叫杰西卡,身材高挑,扎着高马尾,说话不像东北人,像南方人,细声细语。餐厅服务员都用化名,马可叫玛丽,孙二美叫克莱尔,马可从来不叫孙二美克莱尔,觉得拗口,她喊,二美,拿个拖把来,二美,催下菜。孙二美就走过来,轻轻拧她的胳膊,说,我是克莱尔,不是二美。孙二美回到宿舍,有时忘记变换身份,称呼马可玛丽,这时马可反而跟她打趣,克莱尔,啥时候去老街吃武汉臭豆腐?孙二美给杰西卡送过护肤品,马可说她钱打水漂,送礼也应该送给老板,请他多多提携。孙二美说,你不懂,杰西卡是老板的小三,我送礼给老板,不是跟她争风吃醋么。马可觉得有道理,又觉得没道理,她不去想这种事,小三再风光也上不了台面。
孙二美敷好面膜,洗过脸,脸上亮晶晶的,走到马可窗前,说,又看那破书呢?叫啥名字的?马可说,《复活》。孙二美说,看你闲的,好看吗?马可说,还行,就是记名字费神。孙二美说,看出啥名堂了吗?马可笑笑,说,女人不自爱,没好下场。孙二美啐了一口,放屁,吓唬女人的话你也信,你知道什么人没好下场吗?穷人。
孙二美借着月光点了支烟,床上手机振动,她拔掉耳机,打开免提。二美,我下班了,请你吃夜宵。是男朋友宋志军,每天夜里跑完外卖都要跟她通个电话,若是太晚担心她睡了就发个语音或者短信,送上几句肉麻的话或者几个嬉皮的表情包。二美说,吃啥?他说,吃麻辣烫。她说,不吃,长痘痘。他说,吃烤串。她说,不吃,长肉。他说,那你想吃啥?她把烟摁在瘪掉的啤酒罐上,说,每次都吃路边摊,就不能有点档次?他说,吃啥有档次?她说,就到天空之城请我吃一顿西餐吧,员工价,也不贵,两三千吧。那边停顿一会,说,好,明天就请你去天空之城。她“噗嗤”笑了,说,得了吧,跟你说着玩的,好好攒钱买房吧。
宋志军是孙二美高中同学,两人高中时就在操场边小树林卿卿我我,高中毕业,宋志军学了两年电焊,天天眼泪汪汪的,孙二美在美容店上班,给客人打了“三无”瘦脸针,客人肿成了猪头,带人来算账,吓得她从二楼窗户爬到了隔壁。宋志军几个朋友在松城送外卖,在朋友圈晒收入,个个月入过万,朋友过年回来,他请他们吃了一顿,让他们指路。宋志军指望县城老房子拆迁,拆迁路线弯弯绕绕,像一条贪吃蛇,把县城破旧的民房吞进肚里,唯独对他家这片视而不见。
孙二美有明星相,朋友说她像宋慧乔,宋志军不到一米七,穿内增高,看上去也就和她齐平。他心知肚明,高中那会她跟他谈恋爱完全是单纯,现在走上社会,钱堆里滚了几圈,不好骗了。孙二美微信里有三四个追求者,她毫不避讳,主动给他看过,他想着夜长梦多,捧着九十九朵玫瑰向她求过婚,她没答应,说,别来虚的,结婚住哪?睡大马路上吗?她戳了他的命门,他父母收入微薄,指望不上,得靠自己,电动车后座上绑了两只保温箱,踏板上还有一只,骑车时双腿夹着,像玩杂耍,一双一百多块的杂牌运动鞋穿得露出脚趾,舍不得扔,补补又穿。孙二美心照不宣,每次和他约会只吃路边摊,他过生日,她给他买了一双耐克运动鞋,带气垫,七百多,他坐立不安,口口声声要她退掉,她说,激动啥,又不花你钱。他一愣,脖子上的青筋鼓鼓的,像青蛙憋气,她拥抱他,安慰说,行啦,省钱也用不着这么省,活成要饭花子了。
孙二美朝手机“么么哒”,把宋志军打发走,在床下脱掉睡裤,马可看到她圆润的屁股,偷偷摸了一把自己的屁股,像两片门板,叹了口气,合上书,说,睡觉。孙二美说,书不看了?她说,不看了,没意思,讲来讲去都是女人的罪过。
马可躺下,床板比往常硌人,孙二美手机还亮着,她知道孙二美睡前还要和宋志军腻歪一会。她的初恋是亲戚介绍的,白白胖胖,县城人,家里开小超市。男朋友对她不错,她生理期,他还给她煮银耳汤,只有一点她不满意,一见面,他就动手动脚。他软硬兼施,要了几次,她都没答应,说结了婚才行。孙二美说她是封建卫道士,笑她不值,她是黄花闺女,她老公弄不好阅女无数。男朋友便急着要结婚,双方父母无话,马可打退堂鼓,觉得男朋友是想急着跟她上床,坚持说再考虑考虑,男朋友没了耐心,说婚礼都备好了,你还考虑,耍猴呢,滚蛋。马可回家,趴在母亲身上哭了一场,母亲拍拍她后背,说,不急,你还小。马可想起表姐,高中一毕业就和社会上一个混混同居,同居两年多,混混甩了她,她哭着说她为这畜生打过两个孩子。孙二美说,这和结不结婚无关,碰上渣男,结了婚有了孩子都能跑。理是这么个理,马可就是轴,非得坚持婚前贞洁,后来又谈过一男朋友,她开门见山,说结婚前别想跟她上床,男朋友倒也耐心,铺垫了半年,在野外搭了帐篷,给她过生日。酒喝过,情话说过,他在她身上努力了半天,还是碰了一鼻子灰,气得他爆粗口,你她妈不是石女就是同性恋。马可看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软了,转念一想,他今天得逞了会不会原形毕露,不再珍惜她,她也生气,气他和初恋男友一个德性,气她自己,死命护着她那层膜,又似敝帚自珍。她站在帐篷前,风一遍遍吹干她的泪水,她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她的低语——你去找个小姐吧,对不起,我真做不到。她只知道他头也不回离去,钻进一辆出租车,连帐篷都没要。
马可蒙上被子,要是孙二美能看穿她此刻的心思,一定笑她闷骚,此前孙二美谈起过她的性事,说宋志军一晚要了四次,马可惊讶,说这么多,孙二美就说她闷骚,明明想那事,非充圣女。
对面床上传出细微的鼾声,节奏平稳,像是叹息,又像是呻吟,她第一次听到女人呻吟是在第二任男朋友的帐篷里,男朋友一手搂着她,一手举着手机,手机里放着香艳的视频。马可不敢再胡思乱想了,她掀开被子,后背湿透了,她躺到一小片月光里,才渐渐宁静。
2
孙二美这几天心不在焉,总去想前两天的一对客人,准确说是那个女客人,再准确说是那个女客人的包。那天晚上,孙二美端着水果沙拉,走道上跑过一个男孩,撞了她一下,她失去平衡的瞬间往前一个弓步,稳住了盘子,但盘子里几块淋着沙拉酱的牛油果和猕猴桃飞了出来,落到了女客人的包上。牛油果和猕猴桃从棕色皮包弹落到地上,留下几点酱汁,系在皮包上的黑色皮质小马似乎蠢蠢欲动。局面并没有失控,相反,相当和谐。男孩的母亲第一时间领着男孩来道歉,孙二美职业性的道歉反倒显得多余,男客人忙说没事,还摸了摸男孩的头,男孩的头歪向一边,又被母亲推了回去,落在男客人的巴掌里。男孩和他母亲离开后,孙二美俯身收拾地上的水果,男客人说,包背了几年了?女客人说,两年了。男客人说,该淘汰了。女客人说,三万多呢,再背两年吧。男客人说,你真会过日子。女客人说,话别说那么早,等我挥霍的时候,你别掉眼泪。两人一起笑起来。
孙二美看看衣橱里七八个包包,最贵的两千多,是一个追求者送的,她瞒着宋志军,说是自己买的。她睁眼闭眼,都会想起那匹黑色皮质小马,她还梦见了小马,小马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怎么都追不上,最后她不追了,坐在地上哭,小马看了她一眼,化成了一阵烟。孙二美问马可认不认识那包,马可说不认识,又问杰西卡,杰西卡说认识,爱马仕,老板说等她再过生日送她一只。孙二美问她什么时候再过生日,她叹了口气,说等不到那天了。孙二美没好再问,没两天,听同事们说杰西卡要离职,有人说她父母给她在东北老家物色好了对象,要她回去结婚,还有人说老板娘发现了老板和她的奸情,老板让她避避风头。孙二美看到杰西卡把行李箱放在前台,以为她即日启程,过了两天,她又把行李箱撤走,不离职了,解释说老板原本派她去杭州分店,后来计划有变,不用再去。
孙二美在宿舍连抽三支烟,马可合上书,下床,站在窗边呼吸新鲜空气,孙二美灭了烟,说,呛到了你了?马可说,少抽点,跟个男人似的。她说,谁规定女人就不能抽烟了?马可说,没说女人不能抽烟,我说少抽点。她说,好好,听你的,你说杰西卡为什么又不走了?马可说,我哪知道,她不是解释过了嘛。她说,听说是她自己要留下的,她怀了老板的种,母凭子贵,老板也不敢赶走她。马可说,听谁说的?她说,好几个人都这么说,我还看见她上厕所时干呕呢。马可摇摇头,说,听说你要买爱马仕包了?她扬起眉头,说,谁说的?马可说,杰西卡说的,你总提那包,她以为你要买。她说,我哪买得起?马可说,让宋志军买。她说,要他买还不如要他的命。
这天中午,宋志军给孙二美送外卖,杰西卡拦住他,叫他赶紧给孙二美买个爱马仕包,她天天念叨,头都大了。孙二美打开饭盒,挑了几粒米饭,说,我就过过嘴瘾,叫他买?他一双一百多块运动鞋穿坏了都舍不得扔。杰西卡说,人家是勤俭持家好男人。宋志军憨笑,不停看手机,孙二美说,快走吧,别耽误送外卖。
宋志军请孙二美吃火锅,非拉上马可,说今天发奖金,吃火锅人多才有意思,马可不爱去,说不愿意当电灯泡,他说不去就看不起他。她只好去,心想这人不会说话,说出来的话带刺,她有什么资格看不起他呢。
地点选在老街,一家重庆火锅,之前吃过,店内张灯结彩,辣味扑鼻。宋志军坐在角落,穿着藏青色格子衬衫,头发卷卷,脸庞黝黑,像刚从西藏回来的文艺青年。孙二美穿着低胸豹纹衬衣和牛仔热裤,坐在宋志军旁边,宋志军在她大腿上摸了一下。马可坐在宋志军对面,她穿着紫色连衣裙,为了掩盖她扁平的臀部。马可说,先说好了,你们俩我不管,我跟你们AA制。宋志军说,我请,难得请你吃一顿。马可说,心意领了,AA制,两不相欠,心里畅快。宋志军说,那好。他把菜单递给马可,马可点了几道菜,又把菜单递给他们。
火锅店啤酒免费畅饮,马可没喝,喝了一杯酸梅汤,孙二美喝了两瓶啤酒,宋志军喝了三瓶啤酒,上了趟厕所,又喝了三瓶,脸上红扑扑的,眼神迷离。孙二美在夹一颗鹌鹑蛋,被他一把搂住,鹌鹑蛋掉到地上,她骂了一句“发神经”,把他胳膊挪开,挪不动。宋志军咧着嘴,门牙缝里有几丝菜叶,二美!孙二美用勺子舀了一颗鹌鹑蛋,吃进嘴里,说,有屁就放。宋志军看看马可,说,你看人家马可多文静,你动不动就讲脏话。马可说,你要扯上我,我讲出的脏话可难听多了。孙二美说,别理他,喝点酒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宋志军在孙二美脸上亲了一口,说,我是宋志军,外卖小哥,这是孙二美,我老婆。孙二美一低头,从他胳膊中挣脱出来,站起身,说,宋志军,不吃了就回去,别他妈发酒疯,丢我脸。宋志军也站起来,按住孙二美的肩膀,让她坐下。他又开了一瓶啤酒,走到店中间,咕咚几口喝完,猛然摔碎,把食客们吓一跳,纷纷看过来。他大声说,朋友们,不好意思,我今天当着大伙的面向我老婆表个态。孙二美走过来,要把他拉回去,他一条腿勾住桌腿,继续说,这是我老婆孙二美,我从来没有给她买过好东西,她想要一个什么马的包,三万块,我向你们保证,我明天就去买。食客们鼓掌叫好,马可买了单,向孙二美招手,孙二美踢了宋志军一脚,快要哭出来,再不走我走了。
孙二美没回宿舍,跟宋志军住了旅馆,宋志军跟人合租,不好去住,孙二美这马可在,也不好来住。宋志军提出两人单独住,孙二美没同意,一方面她的宿舍是餐厅免费提供的,她不想再花冤枉钱,另一方面她也相信距离产生美。
早上,孙二美直接去到餐厅,撞见马可在铺桌布,对她坏笑。马可低声说,昨晚几次?她拍了一下马可屁股,说,别提了,折腾了一夜,先要喝水,后来又吐到床单上。马可说,爱马仕买了吗?她说,早上我问他记得昨晚干吗了不,他说不记得了,断片了。马可掏出手机,调低音量,给她播放录像,录像里宋志军在火锅店振臂高呼,要给孙二美买包。她咯咯笑,让马可把视频发给她。马可发给她,她又转发给宋志军,问他铁证如山,打算怎么办,他发了几个哭脸。
孙二美没把宋志军的酒话当回事,宋志军却言出必行,果真给她买了女客人同款爱马仕包。孙二美告诉他她一个追求者要来松城找她,她无论怎么拒绝,追求者都铁了心,说不介意竞争,还晒了来松城的高铁票。就在追求者来松城前两天,宋志军买了包,算是向她表忠心。孙二美捧着包,手指逐根轻轻抚摸包的纹路,捏住古铜色的拉链头,缓缓拉开,缓缓拉上,接着使劲闻那匹皮质小马,把包背在身上,在镜子里左看看又看看,足足欣赏了一个小时,然后,眼泪流了出来,把追求者拉入了黑名单。
孙二美连续三天没回宿舍,马可给她发微信,一天四次,共十二次。宋志军问什么意思,她说,美容药,一天吃四次。
整个餐厅都知道孙二美买了只爱马仕包,孙二美上班时间不能背,放在员工衣柜里。上班前,包一刻不离身,哪怕餐厅准备营业,她在铺桌面,摆餐具,也要背着,她欢快走着,任由包击打着屁股,像一匹奔腾的小马。
杰西卡情绪不佳,算错了帐,账单忘记扣除顾客退掉的菜了,那道菜是波斯顿龙虾,两千多,红头发的中年妇女不依不饶,非说餐厅坑人,经理出面道歉,跟老板请示后,给他们打了八折,又送了他们一盒洋参,才息事宁人。
第二天早上,孙二美听见杰西卡和老板在门外争执。
你先冷静冷静。
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
再给我点时间。
我耗不起了。
孙二美把餐椅摆好,几道亮光晃得她睁不开眼,杰西卡推门进来,穿一套黑色休闲西装,脚上是红色高跟鞋,背一只黑色的包,包上镶着一层白色的金属片,像鱼鳞,亮光就是金属片反射过来的。她还注意到,包上也系着一匹小马,金色的。
孙二美抖动腮上的肉,挤出笑容,说,哇,杰西卡,你今天像超模,这包包,爱马仕,多少钱?杰西卡伸出五根手指,孙二美说,你不是说老板等你过生日才给你买包的吗。她摸着包上的金属片,说,限量款,等过生日就买不到了。
孙二美下了班,弹了弹包上的小马,死气沉沉的。马可躺在床上看书,嘴角挂着笑容,她说,你笑啥?马可说,我笑了吗?她说,笑了,合不拢嘴,笑我被杰西卡比下去了?马可说,想多了,笑书里的人,女的当妓女了,男的又良心发现,向她求爱。她说,杰西卡的包真有那么贵吗?会不会是骗我们?马可说,那你的包真有三万多吗?有发票吗?她想起来,宋志军只是给她这只包,包装袋发票保修卡都没有。她想打电话向他求证,又觉得会伤他自尊,想想他在火锅店信誓旦旦,不可能骗她。
杰西卡风光了一个星期,出大事了。这天午市,又值周末,餐厅剩席无几,杰西卡正在算账,门开了,迎宾说“欢迎光临天空之城”,杰西卡也抬头,说“欢迎光临天空之城”。来的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墨绿色的旗袍,发髻高耸,涂着厚厚的粉和重重的眼影,颧骨略高,脖子上挂着翡翠佛像,露出的手腕各戴着一只玉镯,边上还站着一个戴墨镜穿西装的年轻男人。女人公鸭嗓,说,你就是杰西卡?杰西卡望着她,不知道她什么意思,她看了一眼杰西卡胸口上的名牌,一把扯住她的马尾,把她从前台拖了出来。女人拽着头发往前拖,杰西卡护着头发往后赖,这架势就像主人从圈里拖拽一头待宰的羔羊。女人腾出一只手,扇杰西卡的耳光,有店员和食客前来劝架,年轻男人张开双臂挡住他们,说这是老板娘。经理给老板打了电话,十几分钟后,老板进来了,拉开她们,把老板娘拉到门外。杰西卡披头散发,蹲在地上哭,孙二美过来安慰,搂着她,她推开孙二美,瞪着眼,夺门而出。
杰西卡不知去向,孙二美顶了她的岗,客人进门,她还加戏,“欢迎光临天空之城,克莱尔为您服务”。第三天,孙二美的包被划了,一道食指长的切口,切口处能看到丝丝缕缕的毛絮。她首先想到是四川妹干的,四川妹是杰西卡的心腹,她是替杰西卡出气。她找到四川妹,四川妹矢口否认,她说要报警,四川妹说随便。警察过来,没等调监控,四川妹瘫到地上,承认是趁孙二美上厕所包落在座位时划的,动机很简单,看不惯她。
经理骂四川妹头脑简单,责怪孙二美小题大做,内部矛盾不该惊动警察。警察说事不大,让四川妹赔偿了事,孙二美和四川妹都问该赔多少,警察说他们不知道,建议请第三方鉴定。第三方请到,专门鉴定奢侈品的,看了孙二美的包,笑着说早知道这样,拍张照片给他就行了。那人说包是山寨的,包的纹路不清晰,皮子稍硬,铆钉凹陷,摸上去没有异物感,小马挂件不够立体,最多两三千。孙二美目瞪口呆,她宛如一个被示众的诈骗犯,那人每指出一处缺陷,都像剥掉她一件衣服,最后,她一丝不挂。她脑袋嗡嗡的,周围似乎人山人海,不时发出哄笑声,杰西卡说,克莱尔,这山寨爱马仕在哪买的啊?马可说,二美,一天四次,不值啊。经理说,叫你报警,自食其果。四川妹说,天意。
孙二美把手插进包的切口,使出浑身力气,把包彻底撕开,她扯着嗓子喊,宋志军,你这人渣,我跟你分手。
3
孙二美和宋志军分手,马可以为宋志军会来餐厅和宿舍上演苦肉计,结果没有,也许他们的战场在别处。孙二美离职,前台换了个瘦高的男孩,额头上有几颗青春痘,像高中生。孙二美走了,四川妹拉拢马可,跟她说孙二美如何在背后说她坏话,马可一概不信。她也有了离意。当初,孙二美是跟着宋志军来松城的,马可在孙二美的怂恿下,也稀里糊涂过来了,孙二美说,走,一起去闯天下。马可做了个鬼脸,她只是想逃离家乡,去往不用催婚的城市,她才二十四岁。
孙二美的床睡了一个新来的员工,不爱说话,爱摆弄洋娃娃,每天给洋娃娃梳妆打扮,马可乐得清静,她正好看书,两人相安无事。过了两个月,孙二美朋友圈晒爱马仕包,还是之前那款,不过是正品,包装袋吊牌发票一应俱全。马可问她在哪发的财,她说做主播了,马可让她把直播间链接发过来,她不肯,说马可要进去她放不开。马可说,做主播这么赚钱呢?她说,可不是,为挣榜首,几万几万往里砸。马可说,说得我也想去了。她说,你来不了这个,太斯文。马可笑了,是,没你放荡。
国庆节,马可休了一天,又跟经理多请了一天假,弟弟马杰要来看她。马杰技校毕业,在汽修厂上班,一米七几,喜欢健身,一身腱子肉,上班歇下来会举轮胎锻炼。马可和室友休假时间错开,马可休假,室友正好上班,她收拾宿舍,在对面床底扫出一堆烟头。门铃响了,马可开门,弟弟拎着红色行李箱,穿一套印着“中国”的天蓝色运动服,看起来像校服,他烫了头发,扬起嘴角,露出半颗智齿,说,过来啊。马可这才发现还有个女孩躲在楼梯下面,女孩上来,长发,戴圆框眼镜,穿粉色公主裙,束着细细的黑色腰带,向马可鞠躬,说,姐姐好。马可把他们请进屋,让他们随便坐,女孩毕恭毕敬坐在凳子上,马杰坐在床边,点手机上的斗地主游戏,马可把早就切好的果盘端给他们,女孩说“谢谢”,吃了两片哈密瓜,就不再吃了。
马杰起身溜达一圈,说,姐这还不错啊。马可说,小了点。他说,没阳台吗?她说,楼层低,晒不到太阳,衣服都晾在楼顶。他说,姐瘦了。她说,什么眼神,比来的时候胖了两斤。他说,看不出来,胖点更有女人味。女孩笑出声,他转过头,我说错了吗?女孩说,你这就叫尬聊,姐的皮肤真好,用的什么护肤品?她说,不怎么护肤,面膜敷一敷,“大宝”抹一抹,没时间捯饬。女孩说,那姐就是天生丽质了,羡慕不来。他说,哟,跟姐才见面一会,这嘴甜的,我闻闻是不是吃了蜂蜜。马杰说着就要去闻女孩的嘴,女孩避过头,马可看到女孩两颊有几颗细小的痤疮,粉没包住。
闲聊一阵,马可带他们去吃晚饭,问他们吃什么,他们说随便,听姐的,她就带他们去老街吃重庆火锅,吃过几次,知根知底,工薪消费。正落座,马可来了个陌生电话,她接通,宋志军,正要挂,宋志军喊,马可别挂,听我说两句。孙二美跟宋志军分手两星期,宋志军加马可微信,她没通过,打她电话,接通,问啥事,他说请她吃饭,她不去,他说为啥,她说跟他不熟。他又打了几个电话,马可问他到底啥事,他说没啥事,想找个人吃饭,以前孙二美跟他吃,现在孙二美走了,他一个人吃得没劲。她说,找你朋友去。他说,我在松城没朋友,除了你。她觉得他居心叵测,把他号码拉黑,没想到他锲而不舍,换了个号码骚扰她。宋志军说,马可,你别想多,咱是老乡,就吃个饭叙叙旧。马可说,我跟你没什么好叙的。马杰听到电话里的男声,讲的家乡方言,问这人谁啊,马可说,宋志军,在松城送外卖,你不认识。马杰说,他要干啥?马可捂着话筒,说,要请我吃饭。马杰说,那喊他来这呗,看他能把你吃了?马可觉得马杰说得没错,喊宋志军来这,把话挑明,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马杰在技校是出了名的混混,有他压阵,宋志军不怂才怪。
宋志军还穿着上次和马可吃饭的那身行头,见还坐着马杰和女孩两个生脸,忙伸出手,女孩和他轻轻握了下手,马杰没握,乜了他一眼。马可嘱咐他,宋志军来了不要冲动,一切听她指挥,他起身去调蘸料,女孩也跟着去了。
宋志军说,你弟弟弟媳妇?马可说,是弟弟,女孩是他女朋友,不是媳妇,还没结婚。他说,还不早晚的事。她说,你找我干啥啊,要把我当孙二美的备胎,劝你早死了这条心。他笑笑,说,这话说的,都不知道怎么接。你弟弟今天来的?她说,是。他说,来干啥的?她说,专程来揍你的。他又笑,说,你尽开玩笑,我跟他无冤无仇,揍我干啥?
说话间,马杰和女孩回来了,马杰端着两份蘸料,女孩端着一份果盘。宋志军说,小兄弟,今天来松城,我要尽尽地主之谊了,咱吃好喝好。马可说,你又来了,上次我怎么说来着,AA制,心里畅快。马杰说,姐,你让他请吧,男人要面子。宋志军得令,招呼服务员,在菜单上指点江山,马可说别点多,宋志军说陪小兄弟喝酒呢,喝酒费菜。
宋志军和马杰各喝了四瓶啤酒,都没上厕所,宋志军脸色绯红,马杰面不改色,宋志军朝他竖大拇指,好酒量。他笑笑,这也叫酒量?在老家跟大头他们喝,都是按扎算。宋志军说,大头是不是刘海满,在城东开洗浴中心的?他说,你认识?宋志军说,你可以打电话给他,说宋志军喊他喝酒,问他来不来。他真要打电话,马可说,行了,你俩还叙上了。
马杰打开大头的微信,宋志军发了条语音,你好大头,我是宋志军。十几秒后,大头发起视频聊天,马杰接通,大头照了一圈,七八个男人坐在一起喝酒,马杰也照了一圈,把他们四个人照进去。大头和宋志军马杰叙了一会,谈起几个熟人,又都相识,宋志军和马杰相见恨晚,拥抱在一起,喝起交杯酒。宋志军喝了七瓶啤酒,状态比上次好,没发酒疯,只是走路摇摇摆摆,马杰喝了十瓶啤酒,也明显踉跄了。女孩扶着马杰,马可没办法,只好扶着宋志军。出了门,女孩拦了一辆出租车,说她预定了酒店,姐姐不用担心,她会照顾好马杰。送走马杰和女孩,马可又拦了辆出租车,把宋志军扶进车,问他没事吧,他说没事,向她挥手,谢谢你,小可。马可关上车门,给孙二美发了条微信,二美,今晚我和宋志军吃饭了。她删掉,重写,二美,今晚我们和宋志军吃饭了,我,弟弟,他女朋友。她发出去,又立即撤回,对自己说,我发这干啥。
马可打马杰电话,女孩接通,说他们刚到酒店,她说明天早点起来,请他们吃松城的特色小吃,她说早点就不吃了,他们习惯睡懒觉。她说行,那明天请他们在松城逛逛。第二天临近中午,马杰和女孩才出门,约在地铁站见面,马杰睡眼惺忪,打着哈欠,女孩化了艳丽的妆,戴着宽边凉帽,没戴眼镜。
马可带着他们各处逛逛,马杰说,姐,别逛了,城市都一个样,找个地方歇歇脚。他们在公园歇脚,公园人满为患,湖面被游船挤得水泄不通,马可和马杰坐在石墩上,女孩去排队买冷饮。
草坪上一个男孩举着望远镜望向他们,马杰朝他举起拳头,男孩跑开了。马可说,我指望你压阵,你倒好,临阵叛变。马杰眯着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阳光刺眼,说,姐,宋志军这人不错。她说,你跟他喝了一顿酒就知道他不错了?他说,酒品就是人品,这人爽快,他又是大头的朋友,大头的朋友都靠谱。她说,你啊,太年轻,谁敞开肚子跟你喝,你就说他好。他说,我没那么幼稚,我说好不好没用,得看姐自己的想法。她说,我的想法就是对他没想法。他说,姐,要求别太高,找个对你好的才幸福。她说,行了,真把自己当婚恋专家了,女孩啥时候谈的,干啥的?他说,谈了一年多了,在服装专卖店当导购。她说,爸妈知道不?他说,双方见过父母了,黄道吉日都定了,明年八月初八。她说,够快啊,来找我啥事?他说,没啥事,就来看看姐。她说,排到她了,赶紧说实话,缺钱?他笑笑,要说知弟莫若姐呢。她说,差多少,多了我没有,姐也才工作。他说,理解,眼前先要备齐彩礼,差四五万。她说,知道了,你打个电话就行,不用专门跑来,费钱。他说,那不行,我得把未来老婆带来让姐把关,姐同意才行。她说,行了,日子都定了,我把关个屁。他说,姐姐也说脏话了?她抓了他一把头发,给它弄乱,说,就准你抽烟喝酒打架,不准我说脏话?
马可把马杰和女孩送到高铁站,嘱咐他好好工作,别跟社会上人混,他说姐姐放心,他现在要求上进,还准备考个协警。她说,拉倒吧,就你这样,政审就刷掉了,进站吧,对人家好点。
马可送走马杰和女孩,上了地铁,在角落坐下,一对情侣站着,抱在一起,不时亲一下。马可低下头,戴上耳机听歌,刚听一首,宋志军打电话来,还是昨天那陌生号码。马可犹豫片刻,接通,宋志军说,今晚请你们去唱歌。她说,我弟走了。他说,走了?啥时候走的?她说,才走。他说,哦,那我们俩去唱歌吧,公司奖励了一张KTV消费券,月底就过期了。她说,不去,不爱唱歌,五音不全。他说,小可,别这样,我真没别的意思。昨晚仗着醉意叫了她一声“小可”,这还叫上了,她竟不气恼,第一次有人这样叫,父母同学都直呼其名。她心里一颤,像是平静的水面生起了涟漪。她想明天开始又要连轴转了,今晚去放松下,未尝不可。
夜空黧黑,见不到月亮,星星有几颗,在云气里游来游去。马可来到KTV小包间,宋志军坐在沙发上,穿着白色T恤工装短裤,正举着话筒唱《春天里》,调和节奏都对不上,LED摇头灯照在他脸上,半阴半阳,很有喜感。茶几上摆着一小份果盘,一扎啤酒,两瓶可乐。宋志军把话筒放下,电视独自放着伴奏,他接过她的包,问她唱什么歌。她说不会唱,他说别客气,给她点了首《传奇》,她唱了,高音部分有点吃力,只好运用假声。一首唱完,嗓子痒痒的,她坚决不唱了。宋志军又唱了两首,嗓子嘶哑,也不唱了。宋志军打开啤酒,马可吃着水果,他讲起和大头的往事,她好像没兴趣,看了几眼手机。他又说老家要拆迁了,下个月估计就喊业主签字,他父母想往后拖,别的小区拖到最后能多拿两三万补助。她找了个共同话题,谈起孙二美,宋志军说他和孙二美不再联系,她微信早删了。她说孙二美做主播,成富婆了,她没说买正品爱马仕包的事,怕伤他自尊。他低着头,有一句没一句搭话,似乎不想谈孙二美。她觉得今天到此为止了,起身,拎包,说,天也不早了,今天就到这吧。他也起身,说好,手在她腰上轻轻推了一把。她看了一眼他的耐克运动鞋,鞋头打了补丁,鼻子一酸,问他鞋子穿多大码,他说41,笑着,眼睛亮亮的。她出了KTV,云气已散去,月亮像洗了一遍,比往常皎洁。
4
马杰出事那天,松城已经下了一个星期的雪,环卫工和铲雪车在路上清雪,车灯在雪中闪着黄光。三天前,宋志军骑车摔了一跤,左小腿骨裂,躺在医院打石膏,马可抽空就来照顾他,给他煲排骨汤。本来在专卖店给他买了一双运动鞋,八百多,放在宿舍,正准备送他,就出事了。他是避让拐弯闯红灯的电动车摔倒的,那人负全责,赔了医药费和误工费。他呼噜喝汤,每次喝完都要把碗底给她看,一滴不剩,她来看他,他脸上一直挂着微笑,看不出断腿给他带来什么疼痛。在此之前,马可和宋志军吃过几次饭,虽然不是AA制,也是相互请客,两不相欠。宋志军每次吃完,深情望着马可,欲言又止,马可回以笑容,说回去吧。
马杰打电话来是晚上九点,马可在医院开水间洗碗,她把没洗好的碗放一旁,手在裤腿上擦擦,接通问啥事。马杰发出哭腔,姐,我闯祸了。她打了个冷战,歪头夹着手机,快速把碗洗好,放进布包,往楼下走。他说把人打伤了,肋骨断了两根,加脾出血,家属说要么报警,要么私了,给十万。她脑袋像被人用钝器砸了一下,弟弟的声音嗡在脑袋里,忽隐忽现,说给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拿不出钱就报警抓人。楼下有残雪,残雪上是密密麻麻的脚印和车辙,路灯的光柱里飘着细雪,像沙粒游动。冷气让她清醒,弟弟的声音定住了,姐姐,救我。她说,爸妈知道不?他说,没敢告诉他们。她说,女朋友知道不?他说,没跟她说,除了几个朋友,只跟你说了。她说,打的谁?他说,你不认识。她说,人呢?他说,在医院啊。她说,拍张照片来看看。黑夜般的沉默,他说,好,我回头给你拍。
马可怀疑起马杰,不相信他婚事在即,还会下狠手把人打进医院。弟弟没少让她操心,念技校几年,旷课抽烟喝酒打架谈恋爱,五毒俱全,班主任请父母,父母去了两次,没脸再去,让她去,她只好硬着头皮去。她欠弟弟一条命。九岁那年暑假,午休时,姐弟俩偷跑出去,在河里游泳,她腿抽筋,沉下去,胳膊在水面上挥舞,弟弟爬上岸,向不远处割草的农民求救,农民救上了她。前两年,父母经常送肉和鸡蛋答谢救命的农民,两年后,去到县城,不再提起农民,渐渐,所有人都忘记了农民,只记得是弟弟救了姐姐的命。
马可上楼跟宋志军告别,回到宿舍,室友还没回来,她谈了个男朋友,三个洋娃娃横七竖八倒在书桌上,头发乱糟糟的,马可给它们扶正。马杰发来病人的照片,一个三十几岁的男人,瘦弱,闭着眼,躺在床上输液。马可发起视频聊天,响了半天,无人接听,自动挂断,几分钟后,马杰回信息,说在女朋友这,不方便视频。马可来火,人家下了最后通牒,他还有心思过二人世界,回信息,说她没钱,上次给他三万准备彩礼,还是让老板预支的。他没回,她睡不着,想他是不是真落难了,真落难了为什么还有闲情逸致,昏昏沉沉,再醒来已是早上八点半,他仍未回复。她不去想,洗漱好,吃了两口面包,赶去上班。
傍晚,马可去医院给宋志军送排骨汤,路上接了个陌生电话,归属地在黑龙江,她以为是杰西卡回东北打给她的,接通是个粗犷的男声,一口东北腔。男人问她是不是马可,她以为是搞推销的,刚要挂,男人问她弟弟是不是叫马杰。她一哆嗦,差点摔落手机,她说是,男人说他是网贷公司的,马杰向他们借钱,连本带息是十万,月底要不还,他会有生命危险,而且到时候会把他借钱不还的事宣扬给家人和亲戚朋友。没等男人说话,她匆忙挂了电话,把手机扔在公交车身旁的座位上,好像手机是一只烫手的山芋。几分钟后,手机嗡了两声,男人发来两张照片,一张上面马杰举着身份证,另一张是借款协议,协议上的本金是六万,借款人重要联系人填的马可。
宋志军照例喝光汤,夸她手艺好,她没听进去,尽在想马杰的事,事到如今,他还瞒着她。宋志军在她面前挥挥手,问她没事吧,她说没事,有点累,他说那就赶紧回去歇歇吧。她起身,一步一步,慢慢,踱出病房,她多希望宋志军叫住她,要她推心置腹向他倾诉,她甚至想跑回去,一头扎在他的怀抱里,把马杰的事一股脑告诉他。她按了电梯,擦干泪水,把男人发来的两张照片转发给马杰。
马杰连续打了十个电话,马可都没接,来了就挂断,她倒不是故意报复他,而是不知道跟他说什么,他会打感情牌,会说一通肉麻的道歉之词,请求原谅,而她,在他凌厉的攻势下,一定会溃不成军。她选择做一只把头埋进沙子的鸵鸟,关掉手机,第二天早上,闹铃响起,她又连忙开机,他打了五个电话,还发来一张照片,他左手腕上绑着绷带,边上是一只沾血的刀片。她一阵呕心,冲到厕所吐了起来,她拨通他的电话,他的声音有气无力,也许是装出来的,她还是哭了,絮絮叨叨教训他一通,知道他在网上赌钱借的网贷,他一个劲道歉,末了说,姐姐,我希望那年溺水的是我,救人的是你。她吃了一惊,想不到他说出这种话,问为什么,他说,这样我就会报你的救命之恩,不敢胡作非为。
马可病急乱投医,下班时间,做起主播,她化好妆,发现身无所长,又不会发嗲卖萌,想来想去,读起《复活》:
尽管好几十万人聚居在一小块地方,竭力把土地糟蹋得面目全非,尽管他们肆意把石头砸进地里,不让花草树木生长,尽管他们除尽刚出土的小草,把煤炭和石油烧得烟雾腾腾,尽管他们滥伐树木,驱逐鸟兽,在城市里,春天毕竟还是春天。阳光和煦,青草又到处生长,不仅在林荫道上,而且在石板缝里。凡是青草没有锄尽的地方,都一片翠绿,生意盎然。
游客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读了一晚上,才十几个粉丝。她给孙二美发微信,请她带路,孙二美说这活她干不了,她说想试试,孙二美问她好好的班不上,咋想起做主播了,她骗她说弟弟要买婚房,她想支援一笔。孙二美约她见面说。
孙二美约她在星巴克见面,她烫着大波浪,鼻梁挺拔,穿着黑色大衣和雪地靴,背朋友圈晒的爱马仕包。马可说,几个月不见,差点认不出来了,感觉像刚从巴黎走秀回来。孙二美说,别逗我笑,鼻子刚拆的线。她说,韩国整的?孙二美说,微整形,不用去韩国。她买了两杯咖啡,孙二美接过一杯捂手,说,咋想起干主播了?她说,微信里不讲了吗,给弟弟挣点买房钱。孙二美说,你对你弟还真仗义。她说,他救过我的命,这辈子欠他的。孙二美说,这行不好干啊。她说,咋呢?孙二美四周看看,说出去说。
推门,寒气扑面而来,路上的残雪已扫干净,孙二美走到墙角,点了一支烟,递给马可,马可接过,也点起来。孙二美哈着白汽,说,你真想干主播?马可点点头。孙二美跟她耳语,热气涌进她的耳朵,痒痒的,孙二美并没有干网络直播,而是做的皮肉生意,一次能赚一千。孙二美问她还是处女不,她嘴角抽动两下,点点头,孙二美说有个中年富商有处女情结,愿意重金买女孩的初夜。她说,能出多少钱?孙二美说,那不知道,得谈。孙二美望着她,说,你可是要把处女身献给老公的,是不是遇到难处了?她说,我想通了,就是一层膜,你能帮我联系那富商吗?孙二美说,行,我试试,你等我回话。
马可守着手机,又期待又害怕,两天后,孙二美发信息,六万六。她回复,十万。晚上七点,孙二美说行,发了张酒店房卡的照片,君豪酒店888,让她九点到房间。马可问她要准备什么,孙二美说什么都不用准备,越朴素越好。
她穿上短裙和丝袜,外面穿着羽绒服,打车去酒店,路上宋志军打电话来,问在哪呢,她说上班呢,司机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瞪了他,他笑笑,哼起小调。宋志军说想吃她做的排骨汤了,她想起四五天没去看望他了,说明天给他做,他说好,又说,想你。她挂了电话,脸上热乎乎的,抹了一把,看到酒店已到,金碧辉煌,门口停满了豪车。她快步穿过大厅,上楼,走到888,心跳加速,她能想象里面坐着大腹便便的男人,正饥渴难耐地等着她,如同野兽等着猎物。她想起了《复活》:
玛丝洛娃就是这样看待她的生活和她在世界上的地位的。她是个妓女,被判处服苦役,然而她也有她的世界观,而且凭这种世界观她能自我欣赏,甚至自命不凡。
这个世界观就是:凡是男人,不论年老年轻,不论是中学生还是将军,受过教育的还是没有受过教育的,无一例外,个个认为同富有魅力的女人性交,就是人生最大的乐事。因此,凡是男人,表面上都装作在为别的事忙碌,其实都一味渴望着这件事。
门内像是有脚步声,一步一步,传到门口,停住,门锁转动。她扭头狂奔,像从不幸婚姻中逃跑的新娘,终于解脱。
马可在超市买了排骨和山药,回到宿舍,文火慢炖。室友没有回来,她望着蓝色的火苗,先给宋志军发信息,问他睡没睡,他说在想她,睡不着,她想了很久,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说,睡吧,明天给你送排骨汤。她又给孙二美发信息,说她做不到,孙二美生气,说她耍人,她发了几个笑脸赔罪。第二天,孙二美打电话来,马可以为她要兴师问罪,她说她命真好,富商没有生气,对她更有兴趣,愿意出十五万,今晚九点,还是老地方。马可说给多少钱她都不干,孙二美哼了一声,挂了电话。
马可保住贞洁,弟弟的欠款还没着落,离月底不到一星期,她本来打算,实在不行,屈服一回,向孙二美借钱,如今和她关系搞僵,不好张口。宋志军那,她不会张口,她总觉得男人和女人一旦有金钱往来,关系就不纯洁了。餐厅同事不好张口,先前为弟弟彩礼已借过一次,也跟老板暗示过,老板说年底资金周转困难,自身难保。她突然发现弟弟带给她的困难,像一座又一座高山,越过一座又一座,永远没有出路。索性,她躺倒,对弟弟不管不问,可她清晰记得她在水中挣扎,弟弟在岸边声嘶力竭地向人求救。或许弟弟说得对,希望溺水的是他,是她不好,让弟弟成了救命恩人,恃着这点误入歧途。
她给马杰打电话,弟弟,不行你报警吧,姐借不到钱。马杰依旧是哭腔,姐,不能报警,家丑不可外扬,我明年就结婚了,救救我吧。她说,我想救你,可我真的无能为力。他说,你跟宋大哥借,他家那片拆迁了,肯定有钱。她说,放你妈屁,休想打他主意。
5
马可把宋志军扶到床边,他刚拆了石膏,脚不太利索。马可把房间的灯光调到最暗,她穿着睡衣,睡衣上的腰带只消一拉,胴体就毕露无遗。他说,可,你不必这么做,真的。她说,我心甘情愿的,来吧。
她说不清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只觉得必须要这么做。马杰通过大头联系上了宋志军,向他借钱,宋志军跟父母谎称在松城定了一套房,让他们赶紧签字,领拆迁补助,汇钱给他交首付。他把钱打给马杰,还让他别跟他姐说,孙二美消息灵通,不知在哪打探到消息,打电话给马可,火急火燎。行啊,马可,宋志军跟我处时,抠门抠出血来,为你,贴半套房,眼都不眨一下。
宋志军说,我以前听孙二美说,你结婚前……
马可打断他,我听孙二美说,你一夜能要四次,我想验证下。
宋志军笑了,马可关灯,拉着他的手,他脱掉衣服,慢慢盖上来。他在她身上折腾,她感觉不到快意,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竭力避免回忆年轻时的事和她同聂赫留朵夫最初的关系。那些往事的回忆同她现在的世界观格格不入,因此已从她的记忆里抹掉,或者说原封不动地深埋在记忆里,而且封存得那么严密,就象蜜蜂把一窝螟虫封起来,免得它们糟蹋蜜蜂的全部劳动成果一样。因此,现在的聂赫留朵夫对她来说已不是她一度以纯洁的爱情爱过的人,而只是一个阔老爷。她可以而且应该利用他,她和他只能维持她和一切男人那样的关系。
早上,马可睁眼,宋志军光着上身,穿着内裤,坐在床边抽烟。她说,给我转一千块钱。他说,什么?她重复一遍,他问为什么,她说别啰嗦,这是仪式。他转了钱,扫了一眼床尾,说,你不是第一次吧?马可说,当然不是。
他不可能想到马可前一天中午在厕所用手指刺破了那层膜。钻心的疼痛,层层叠叠,像冰面瓦解,尖锐的撕裂声,如同孙二美奋力撕开假包时的啸叫。她昏然,从天空之城坠落,日月星辰飞速上升,楼群马路迎面而至。她闭上眼,等待撞击大地的那一刻,然后,醒来,成为一个凡夫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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