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泡泡
作者/无支祁
万物都是谈资,谁说男人就不谈论八卦。餐桌上,随着酒杯液面的升降起落,人们的嘴唇收放张合,秘密从齿缝间挤了出来,升腾、膨胀、爆裂。
“你还记得我们中的那个标吧,消防队换空调,十七台柜机十五台挂机,负责采购的主任姓陈,戴眼镜。”
高羽点点头。
“那天我过去做售后,最后他喊住了我,说,他自己家里空调柜机坏了,让我找人上门看看,回头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我心想这是个机会啊,立刻答应下来,找了个老师傅。后来一想不对,这还修什么,直接换个新的呗。新空调到的时候,我给他打电话,他让我直接进门装就行,他不在家,家里是密码锁,密码是四个八。我于是带着师傅进门——那是个老小区,但是学区很好,虽然老破小但是价格高……”
高羽打断我:“我知道,那个小区单价很高。”
我“嗯嗯”两声,接着说:“然后我正安装着呢,她回来了。”
“谁?”
“陈主任的老婆。谈不上漂亮,但是个子高,不到一米七也差不了多少,牵着她的儿子,一脸害怕。我连忙说我们是陈主任沟通过来换空调的,她才笑笑,一笑,那种富贵气就出来了。她可能不会太有钱,不是什么富豪那种,但是一看就是从小富养的那种衣食无忧家庭出来的。她儿子看起来很木讷,没有七八岁小孩调皮捣蛋那个劲,一回家书包一放就进房间了,也不怎么说话。我感觉,陈主任肯定很少在家陪孩子,我猜的。”
高羽一粒一粒地夹着花生米,像是在流水线上作业,我端起酒杯,他好像很不情愿,懒洋洋地陪我喝了一口。
“然后我加了她微信,收了她二百。”
“你还收了她钱?”
我眉头一皱,说:“那不是废话吗,人家给你两百,这空调收着才安心,不给我钱,这他妈不是受贿吗?”
高羽示意我接着说。
“然后我发现了一件事,”我看着高羽的眼睛,故作神秘地停了两秒,“一件很小的事情。”
高羽又开始夹花生米,仿佛一桌子的烧烤都是营造氛围感的摆设,这一盘花生米才是正餐。
“她朋友圈发得不多,但都是晚上九点半,到晚上十点半之间发的。”
“这能说明什么?”
我拿出手机,点开她的朋友圈,递给高羽,高羽见有干货,立刻放下筷子,先点开人家的头像一番品味,然后开始下滑朋友圈,越滑越失望。我拿过手机,立刻开始好为人师地给他讲解。
“学着点,小高,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我点开她朋友圈的第一条,是个带儿子参加篮球青训营的照片,照片视角是远方正在人群中突破上篮的儿子,照片的最下面露出了自己手提包的一个角,还有放在包上的自己的手。
“这到底能说明什么?”高羽头从桌子上伸过来,看看我的手机屏幕,又看看我。
“包没有露出来,但是这个颜色一看就是LV,手刚做过的美甲——企事业单位里一个副处级干部的老婆,三十岁出头,背着奢侈品包包,做亮晶晶的美甲,是不是不太合适——陈主任肯定跟她说过,不要太高调,作为领导的家眷,这是必修课。但是,我跟你说,高学历、高智商的女人,每一张照片都是有镜头语言的,她们不是五十岁的大妈玩短视频,用一千多的手机拍乱七八糟的镜头然后配上‘怎么也飞不出,花花的世界’之类的BGM。她们是大学生、研究生,高学历分子,她们每一张照片都是精挑细选,有镜头语言的。”
高羽头缩回去,端起小酒杯,我们轻轻地碰了一下。我接着说:“所以,她真正想展示的,是自己的包,和美甲——当然这很正常,她也不是炫富,这包现在也就一万多,普通人省省也能买得起。她只是觉得好看,但是自己毕竟是企事业单位副处级干部的家眷,还是要注意朋友圈形象。”
“这他妈到底能说明什么?”
“晚上九点半,什么时间?”
“玩手机的时间。”几杯白酒进了肚子,他终于开始吃菜,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烤羊腿,和一片生菜,一瓣蒜。“反正我晚上九点半没有应酬的话,肯定就是洗完澡躺在床上玩手机。”
“那是你,她不是。她晚上六点接儿子放学,回家做饭,两个人吃完饭七点半八点的样子,然后她儿子先洗澡,她给儿子安顿好,讲讲睡前故事,然后关灯,这时候她再去洗澡……”
高羽嘴里的羊肉终于咽下去了,说:“洗完澡还不是玩手机吗?”
“那他妈是你,人家不是。人家洗完澡要擦身体乳,要敷面膜,要擦眼霜、面霜,九点半。陈主任大概率在外面应酬,或者应付上级接待,出差——他们事情很多的,企事业单位也很卷。她一个人在家,敷着面膜,内心开始无可避免地脆弱,翻翻手机相册,只有这一张能在被允许的范围内,小小地展示一下自己,她觉得自己还年轻,但是又泯然于岁月。她甚至会对着镜子把自己的十根手指伸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美甲,那造型像是一个掏人心肝的僵尸。她觉得自己很美,年纪很美,审美也很美。”
我们默契地端起酒壶,在一起工作了十几年,我们喝酒的节奏已然很默契——白酒线喝到壶把儿下面,就端起来一口结束掉。应酬场上管这种喝法叫“拎壶冲”。
高羽起身给我倒酒,突然眼睛一亮,然后定格在我的手腕上,嘴故意不屑地撇了撇说:“呦,祁总换表啦?”
我笑笑,说:“刚好最近攒了点,一直想换就换了。”
高羽继续阴阳怪气:“呦,这还是个劳力士迪通拿,难怪意淫人家领导夫人,原来是挣了大钱了。”
“我没有意淫人家,我表达的是一种状态,你会夸一个主任的夫人很漂亮吗?你不会,你会很客气,‘您好,谢谢领导,好的收到,我马上来安排’。你只会这么说,但是你不可能夸一个主任的老婆说你很漂亮,因为‘漂亮’这两个字僭越了,本身就带着一定的戏谑和不尊重。所以,作为一个三十岁的女人,她可能很多年没有听过别人夸她一句漂亮了。比他老公更厉害的人,都是更高级别的干部,更谨言慎行,更官腔;比他老公低位的人,都尊重她,都对她很客气。她可能已经很久没有跟别人说过心事了。”
高羽真的用力地想了一下我说的话,好像渐渐被说服了,不再反驳。“所以你的结论是?”
“你再看第二条。”我又拿出手机,高羽结合我刚才的话,又点开,开始认真观察。那是一个电影的台词截图:
如今沧海桑田,鸟枪换炮了
可是多美多烂的记忆,都不会改变的
高羽把手机还给我:“好像有你说的那个意思,我懂你表达的感觉了。”
“我用识图软件查过,这是电影《白日焰火》的台词截图,当然具体什么意思无所谓,但是有一个细节——这台词截图是两张图片拼起来的,右上角还有拼图软件的水印。”
高羽放大图片,然后抬头看着我。
“说明,这不是她在什么地方看到的截图,觉得说得挺文艺随便发发,这是她自己用手机看电影的时候,自己截图下来,并拼凑到一起去的。”我面带微笑,酒劲上来开始洋洋得意,仿佛洞察一切。
“所以,这句带着小文艺的台词,触动了她,所以她自己截图下来,把两个图拼成一个图,发了个朋友圈,在晚上九点四十五?”
我点点头,对高羽的猜测表示肯定,自在地自饮了一杯。“所以,在某些时候,某些情绪的催化下,她不再是领导夫人,而是一个如此脆弱,有倾诉欲,又克制住的小姑娘。”
高羽接着往下翻,第三条是没有营养的党建之类的宣传口子通稿,第四条是镜头从上而下拍一桌子自己做的菜,高羽已经善于发现细节了,那就是饭桌上只有两双筷子——大概率是家里只有她和她的儿子两个人。第五条是陈主任带着一家三口去海边玩的照片,类似青岛之类的海边,照片里的她穿着泳装,上门有碎花图案,略显身形,但是包裹很足,不算暴露。
我看到高羽在拼命研究这张照片,开始旁白解说:“你相信吗,对于女人来说,平时都能收得住,都能压抑得住,但是出去旅游,尤其是海边,那颗心就很难压得住了。提前两周就可能在挑选衣服,甚至墨镜都可能为了配合泳装的风格重新买——你信吗?她又不缺钱,想买什么买什么,只要不失得体,不让自己看起来廉价、不端庄。”
“我相信,是会这样。”
我终于彻底说服了高羽,又碰了一杯。
“所以选来选去,她挑了这身泳装,有夏威夷风格,能展示身材,但是不算暴露,介于得体和性感之间。她想,终于可以和老公孩子出去旅行了,去的还是一直都想去的海边,可以拍好看的照片了,不用那么压抑了——但是到了海边,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致命的问题。”
高羽放下酒杯,嘴巴咂吧两声,打了个大嗝,蒜味扑面而来,味道大得就连写下这行字的此时此刻我都还能闻得到,像从记忆深处扑面而来。“你快说。”他催促我。
“她发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
“到底是他妈什么?”
“一个致命的问题。”我又重复了一遍,“那就是,再美的衣服,再昂贵的墨镜,再好的拍摄方式,拉腿、美白,或者是其他什么,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管怎么样,都被一个致命的配件拉低了美感——那个配件就是穿着灰色POLO衫的陈主任。你想象一下,她多么希望陈主任能好好地买身衣服,就简单的白T恤就行,然后穿着时兴一点的裤子,戴个墨镜,不为别的,就配合她拍点好看的照片。但是陈主任不会,他只会随便拿一件体制内最为低调内敛的一件POLO衫,然后简单地套在身上,穿着夏天特别捂脚的老式皮鞋。对于陈主任来说,带家人去海边只是一次家庭作业,并不需要提前准备任何东西。他甚至即便在旅行,也一直在接电话,工作,安排事情,全然不会察觉有点怨气的老婆。”
高羽又开始用质疑的眼神看着我,说:“过了吧,哪有那么多戏在里面?”
我说:“你必须相信,女人什么都可以掩盖,唯独爱美之心不行,因为爱美,她们用力地经营自己。就像她,她已经很竭力地压抑自己,使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成熟又平庸的领导夫人,但是对美、对展示自我的追求,始终可以通过细枝末节流露出来。你不能奢求她天衣无缝地隐藏自己,因为长此以往人会压抑死。”
高羽沉默,彻底被我带着思考。
我补充一句:“所以,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生活衣食无忧,但是她并不以自己丈夫为荣,女人的眼睛都能说话,虽然我没有认真地看过她的眼睛,但是现代社会,朋友圈就是一个人的眼睛。眼睛都有眼神,朋友圈也有朋友圈神,这股神,出卖了她。”
高羽突然意识到什么,凑过来小声问道:“你们不会有联系吧?”
我笑笑,他看着我笑也心领神会地跟着笑,笑完给我倒了杯酒,一脸谄媚相。“细说,快,展开细说。”
“有一天晚上,她发了条朋友圈,说自己的腿,被桌脚磕到了,配图就是有点瘀青的小腿。”
“哦?你关心她了?”
我摇摇头,说:“我哪敢,我当然不敢,这也太傻逼了,轮得到我关心吗?她虽然需要人关心,但是我这个身份真去关心她,她只会厌恶,并且告诉陈主任,我这个供应商不正经,那他妈就都完了。”
“那你干了什么?”
“点了个赞。”
“点了个赞?”
“是,我在提醒她,她的朋友圈里有我。”
高羽皱着眉头,眼神都在催促我快说。
“果然,我刚点完赞,她朋友圈删掉了。副处级干部的夫人,怎么能在朋友圈发自己的小腿呢,她一惊,如梦初醒,立刻删掉。你知道我为什么能确认她是这么想的吗?”
“为什么?”
“发朋友圈不能说明什么,但是删朋友圈就是最好的佐证。真的不在乎、神经大条的人,发了就发了根本无所谓,但是她不是,她细腻,能捕捉任何一种沉默的语言。所以她没有多思考,就删掉了这条朋友圈。”
我们端起酒壶,两个人相继仰头,第二壶酒轻飘飘地入了喉。
我吃了两根素串儿,压压酒气,声音也低了下来。“然后我发了第一条消息,我说领导,空调用着没问题吧,配上一个笑的表情,多么商务,多么正经。她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挺好的,感谢。’多么老派、成熟而客套的回答。我顺势接了下一句,我说,好的领导,有其他需要您可以随时找我,我们供货渠道比较多,电子产品、美妆产品、家具家电都可以做,如果您有什么美妆产品或者包之类的国外品牌买不到,我这边也有渠道。她过了几分钟才回,就问了一句,这些东西你们也做啊?我说,做的,其实这些东西利润很高,我看您那天背的包,正常我们拿货价才九千多。她这次回得快了一点,只是简单一句,好的,有需要找你。”
“好干燥的对话。”高羽表示失望。
我摇摇头,说:“不干燥。第一,我话语间告诉了她,我在观察她,包括她的穿搭和消费。第二,埋下了下次联系的纽带。但是我说错了一句话,我不应该拿她的包举例子,他们这种身份的人很忌讳跟供应商聊自己的包、手表之类的,这句话确实有点过了。”
高羽说:“那有下文吗?”
“然后上上个月,九月,她找我了,先发了一张图片给我,还没来得及编辑文字。看到图片以后我秒回,我说,有货,我们刚做过一个CT的团单。她很惊讶,她还以为我会回复她‘我来查一下’之类的,因为大部分男的连CT这个牌子都不知道,CT是啥你知道吗?”
高羽崇拜地摇摇头。
我说:“一个美妆品牌,相对小众一点,但是牌子也还可以。六月份的时候有个银行要采购积分兑换的礼品,就是每次刷信用卡都有积分,然后积分可以兑换礼品那个项目。银行找我采购了400个口红,有CT的,还有其他一些牌子的。所以我知道这个牌子。她回复我,那感谢你,帮我看看多少钱,我去专柜几次都没买到。”
高羽已经麻木了,端起酒杯,我突然说:“但是!”他端着杯子的手一抖,头伸过来,说:“但是什么?”
“但是,又让我捕捉到了一个细节——我们这个苏北小城,根本没有CT的专柜。我可以确定,因为我在做那个项目报价的时候,找过我们这里的CT专柜,想对比一下价格,来确保自己的价格有优势,但是很遗憾,我们这里没有CT专柜。所以,她撒了个谎,来使找我买东西这件事具备合理性,也通过这种方式,跟我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感。”
高羽把端着的酒送进了胃里,说:“你不去做女人真的可惜了。”
我哈哈大笑。“然后我真的帮她找到了这个产品,一个口红和眼影的套装,九百多吧。一星期后我说,到货了领导。然后就是这个东西怎么给她的问题。她说,要不你寄给我。我说,行。下午三点多,她问我寄出去了吗,我说还没有,五点钟快递才取件,她说,要不我来拿,我正好在市区。万达楼下负三楼停车场,我们约定的地方。”
“负三楼?不是负二负一吗?”
“负三楼,万达停车场的最底层,正常都是空空荡荡的,因为负一负二楼足够用了。当时确实也是,负三楼只有我一辆车。你知道我电话多,当时我确实在接电话,她车就停在我旁边,下车。我都没有打招呼,依然在打电话,直到她走过来,敲我的车窗。”
高羽一思索,问道:“穿的什么衣服?”
我笑着点点头,他问得很有意思,穿得什么衣服,这是个很好的问题,穿什么衣服意味着她想以什么方式跟我相处。领导的夫人有两种状态,一种是自我,一种是本我。当然我不是关中大侠,我也不想“本我自我”地给你绕进去,让你一掌拍死自己,我的意思是说,她有两个自己——领导夫人,或者是时尚女郎。但她那天穿了一件风衣,灰色,鞋子是跟很低的高跟鞋,大概两三厘米,内衬是黑色的打底衫——一切完美地介于两者之间,不失领导夫人的威严和严肃,也有都市女郎的时尚感。
我如实回答,高羽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于是接着催促我。我故作不耐烦,示意他喝酒,高羽显得更加不耐烦,立刻一仰头又是一杯入喉,然后继续用求知的眼神看着我。“你们干了什么?”
“我把东西给她了。”
“然后呢?”
“没了。”
高羽往后一倒,瘫在椅子上。这个答案太让他失望了,当然他也有预期,因为不发生什么才是合理、符合逻辑的,才能让这个故事更具真实性。
他说:“你新手表给我看看。”我摘下递给他,他研究半天,又还给我,然后掏出手机,刷了会儿短视频。期间我一粒一粒地品尝着面前的花生米,似有还无地期待着我们接下来的对话。
果然过了几分钟,他收起手机,又往壶中倒满了酒。我们聊了会儿工作和项目,此时这一切对话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酒精开始作祟,我们又鬼使神差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然后她就上车走了?”
“嗯,就说了一句话。”
高羽表示不满和抗议,说:“你他妈要说就好好说,一次性说完,刚才说然后就没了,现在又说她就说了一句话。所有的,你现在开始说,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后来又怎么样了,说!”
我说:“她就说了一句话,她问我这个车续航里程怎么样。”
那会儿我刚换了一辆新能源车,每个人看到我都会问我这个问题,能开多远,多久充一次电,充一次电能开多久之类的。“我告诉她大概三百多公里,但是这车有个好处,没有油车打火这个流程,我有时候中午在车上睡午觉,开恒温模式,一点声音也没有,没有发动机在震动,很安静。她听完突然彻底回过头,而不是之前轻轻地往回侧身那种,好像这个点特别能触动她。他妈的我真是天生干销售的料,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介绍就打动了她。”
“确实,简单的一句话,有场景,有举例,有功能展示。然后呢?”高羽为了督促我快点说,开始顺着我的话吹捧我。
我说:“然后她就走了回来,问我,我可以看看吗?我说可以,她顺势坐上了副驾驶。”
“她?上了你的车,副驾驶吗?”
“你耳朵塞棉花了吗?”
“我只是不敢相信。”高羽碰了下我的杯子,又一杯下肚。
我缓了会儿酒劲,接着说:“幸好,前一天我刚洗完车,精洗,九十八一次,车里干干净净,香喷喷的。你知道吗,男人,多么糙的一个生物啊,高总你记住,只要你干净,整洁,你就胜过至少一半的男人了。所以说很多女的仇男不是没有道理,确实很多男的太糙了。”
“别他妈搞性别对立,接着说,然后怎么样了?”
“我深知她不会在我车上久坐,最多也就一分钟,这一分钟就像是《非诚勿扰》的男嘉宾出场自我介绍,我开始尽力地展示自己生活习惯和品味,我必须把我的一切优点压缩在这短短的一分钟里,并打包传递给她。首先,我车里没有多余的饰品,整洁利落。然后我问她喝不喝矿泉水,顺手从扶手箱里拿了一瓶。客气,礼貌,又显得我至少生活相对有条理。然后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个车,我说这车音响效果也可以,有些时候我会放一些有声阅读,然后沉沉地睡一个午觉。然后我为了给她演示,随便点开了手机软件上的一篇有声阅读,名字叫什么《小镇病人》,具体我忘了,一个磁性的男声通过蓝牙在车里回荡。然后我放低座椅,躺下,模仿一下我睡午觉的样子。我说,有时候中午没什么胃口,我不想吃午饭,就把车开到河边,太阳特别好,然后盖一个薄毯,听一整段故事。她在副驾驶,愣了一下神,然后迅速缓过来。”
“你怎么知道她愣了一下神?”
“因为她真的愣了一下,看了一下我,停了几秒钟。她好像置身在我说的场景里,然后又苏醒。我可以肯定,她的生活里,从来不会有人跟她说这些。我估计她上一次听到这些没有逻辑、随意、轻松的话,还是在大学的时候。”
“她动容了。”
“是的,可能是,但不是因为我。你知道吗,女人都喜欢用鸡蛋皮伪装自己,因为鸡蛋皮一戳就破。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习惯性伪装自己,又渴望被人注视窥探。她的确被我的三言两语给戳破了,她想到了陈主任,陈主任开着一辆特别低调的老式大众轿车,穿着体制内如此一致的衣服,留着简短的发型,身上即使洗澡也还有去不掉的烟酒味。她想到这一切,她突然就坍塌了,坍塌为另一个生物。”
“什么生物?”
“我。”
“你?”高羽彻底癫狂。
我恨铁不成钢,说:“不是‘你’,是他妈的‘我’,她坍塌为‘我’。你懂吗?”
高羽摇摇头。
“你以后会懂。但你记住,那一刻,她短暂地坍塌为‘我’了。”
“后来呢?”
我撅了撅嘴,示意他把壶中酒一口干了,高羽撇撇嘴,说:“两口行不行?”我摇摇头。他无奈,也不再讨价还价,端起来仰头就是一口,白酒没有经过嘴巴,从空中直入喉咙,看得我胃里一阵翻涌,立刻起身拿了两瓶果汁。高羽喝了一大口果汁,这一口终于是压下去了,他继续看着我,一刻都不想等:“然后呢,快说。”
“我说是说,但是你别第二天酒醒了给我到处传去。”
“好,你快说。”
我像是布道的传教士一样,看着可怜的他,心中一阵满足感。我说:“上个月,降温,你记得吗?”
“我不需要你跟我互动,记不记得不重要,你讲事情,直接讲。”
我于是正襟危坐,端起小杯,喝了一口。“上个月,降温,她给我发了一段小视频。”
高羽眼睛都瞪大了。“她主动发给你的?”
“是,她主动发给我的。在白马湖边上,一个草地上,她坐在车里,身上盖着一个毯子,正在车里听歌,镜头先是拍向窗外,然后短暂晃过晴朗的天空,最终回到车里。她穿得很随意,看起来特别闲适。车里放的音乐比我们俩年纪都大,是叶倩文1990年发的《秋去秋来》。我也是用音乐软件识别一下才知道的歌名。‘可惜每当叶落便念你更深’,歌里就是这么唱的。”
“她在撩拨你。”
“你真不懂女人。彼时彼刻她没有在撩拨任何人,她在撩拨自己的过去。我甚至可以告诉你这歌都未必是她喜欢的,更像是她父母,她表哥,或者类似的比她大的人喜欢的。或许在过去,在她小的时候,或者其他任何时候——她曾在某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听到这首歌,那个午后和这百转千回的旋律就被灌进了她的脑海里,然后在白马湖边上的车里,和彼时彼刻的她重叠。她的确想起了我说的话,车里,午后,薄毯,她认同我的这个习惯。不可否认,我相信她也某种程度上短暂地认可了我这个人,甚至某一个瞬间想过要是我也在湖边,我们也许可以轻松地聊聊天,但是她没有开口。她只是给我发了个视频,说了一句,‘车里睡午觉确实安静。’我至少拿起手机三次,但是都没有回复她,我不知道如何回复。”
“所以最后你都没回?”
我摇摇头,说:“我回了她。我翻了下手机相册,有上一次我在车里午休的时候随手拍的一个照片,我发给她,说,‘共享此刻’。其实我当时正在加班,但是我接住了她的情绪,并向她举起了酒杯,我们心照不宣地隔空cheers了一下。”
高羽饱含深意地微笑,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一种暧昧迷幻的情绪在我们之间传递,他说:“你们俩有事,她肯定出轨了。”
我摇摇头,不想作出回复。我沉默许久,高羽在消化白酒,我在消化刚才的情绪。
“就像是你在倒啤酒,一不小心倒多了,或者泡沫溢出来了,那你唯一能做的,也是你下意识去做的,就是张嘴接住它。这是本能,本能带来的情绪价值,才是真的情绪价值。她必然是出轨了,因为她的轨道是如此的窄,只能千篇一律地生活,就像中年男人的POLO衫,任何个性化的图案、设计,都会显得出格、刺眼。你如果非要说她出轨那她肯定出轨了,她露出了心底的情绪,对于成年人来说,这已经足够算是出轨了。”我抽了一整根烟,然后一字一字地回复他,想要最后再把他给讲明白。
高羽看着我,若有所思。我想他此生是不会悟道了。
我端起小酒杯,继续吃我的花生米。外面居然下起雪来,我想我们晚上应该吃火锅的,但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这家烧烤店。我本不想提及这些脆弱的情绪,所以说酒真不是个好东西。酒坏。
我们又聊了会儿工作,半个小时后我们走出烧烤店。雪越下越大,真神奇,这场雪来得特别突然,甚至月亮还高挂在天空。高羽问我怎么回去,我说我找代驾。高羽于是打车离去,我上车,坐在副驾驶上,酒劲突然就冲上头顶,我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雪,忍不住掏出手机。我右手拿着手机,把相机的曝光拉到最高,然后微微地伸出左手,“咔嚓”一声,雪花在路灯的照耀下清晰可见。我打开照片,仔细欣赏。车窗外,一个孤零零的路灯,一棵光秃秃的树,还有无数雪花从天而降,照片的左下角是我的左手,袖口遮掩着的,是露出一半表盘的劳力士迪通拿。
我心满意足,打开朋友圈,上传,发送,时间,晚上十点十四分。
十点十六分,高羽回复:“你溢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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