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
作者/依山
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业已失去的乐园。
我读幼儿园那会儿,爸妈很想给我添个弟弟或妹妹,妈妈问我想要弟弟还是妹妹,好像她手里拿着糖果和饼干让我挑选那样轻松。要是糖果饼干我两样都要,妈妈也会很开心地给,可这是一个让我讨厌的选项,我跟妈妈说不要弟弟也不要妹妹,一个我就够了。妈妈笑着说添一个小的我就有玩伴,聪明如我,怎么会不知道是阴谋。我说有小朋友陪我玩,妈妈又说要是我长大了被人欺负,小的会跟我站在一起,别人就不敢欺负我。我开始动摇了。那天小杰抢我手上的玩具,我不给,他还要死抢,我拿着玩具走,他像条狗一样追上来一口咬着我的手臂不放,我痛得撕心裂肺,妈妈去跟老师园长说理,可我还是痛了好多天。要是我有一个像小杰同样野蛮的弟弟,就让弟弟帮我咬回去!妈妈接着又说,要是生个妹妹,她就是我的玩偶,我给她穿裙子,喂饭,化妆什么的。要是生个弟弟,长大了,他就是我的小兵,什么重活累活让他干,去商场买东西让他扛。妈妈说漏了,有人咬我,让他上。
过了几天,我正式跟妈妈说,想要个弟弟,妈妈笑出一脸安慰来。我问弟弟什么时候生出来,她说快了。我问“快”是什么时候,她依然答得含含糊糊,“只要我们一家人诚心期待他到来,他很快会来。”
那段时间,妈妈的梳妆台常放着一个可爱的小瓶,瓶上印着一个妈妈抱着肉嘟嘟的小宝宝,里面装着黄黄的小药丸,妈妈每天口服一粒,我说我也要吃,她说小孩子不能吃,那叫叶酸片,要生宝宝的妈妈才吃这个。我知道宝宝是从妈妈的肚子里长起来的,她给我看过肚子上那条长长的蜈蚣伤疤。我看她已经吃了好多天叶酸片,肚子还是平平的。
我都等不及了,“妈妈,宝宝什么时候才来啊?”
“我也不知道啊。”她依然不置可否。
“你不是一直在吃叶酸吗,怎么还没有?”
“吃叶酸片是做准备,还要等的。”
“那到底怎样才会有弟弟啊?”
“肚子长起来才有弟弟。”我妈真笨,就是答不上我问的。
“不是啊,我问的是怎样才让肚子鼓起来。”
“就是吃叶酸啊。”妈妈大笑。
“你吃这个,我就从你的肚子出来吗?”我半信半疑。突然觉得那瓶小黄片好可怕,要是我偷偷吃了,就像唐僧猪八戒喝了女儿国子母河里的水,挺个大肚子出来。
妈妈重重地点了下头“嗯”了一声。我就信,不问了。
我的弟弟迟迟没到来,当我读小学一年级,已经收集了一盒子叶酸空瓶子,依然未见妈妈的肚子鼓起来。后来,梳妆台又放了一瓶爸爸吃的像巧克力一样黑黑的药丸,妈妈经常熬中药给爸爸服。我从十万个为什么里了解到我是怎么来的,爸爸的小蝌蚪游进妈妈肚子里,跟妈妈的卵子结合,就产生了我。至于爸爸怎么把小蝌蚪放进妈妈肚子里,我很想知道,妈妈说她跟爸爸晚上睡觉盖上被子,小蝌蚪就会游进去。
我知道弟弟没来跟爸爸有关系了,也可能是妈妈没有那么诚心。有时我听见她跟爸爸说,年纪大生二胎,晚上带小孩白天上班太累了外婆和奶奶年纪都大,不能帮助晚上带,要是她辞职,又不忍心让爸爸一人养全家,一家子开销大还少一份收入,压力更大。每到此时,爸爸面有难色,他不争辩说什么。
后来爸爸升职当了经理,名片上印的经理前面有个副字,说明他的职位并不高。我们班有两个副班长都得听班长的话,我对班长的这个职务向往已久。从上幼儿园小班起,我是领操生、领唱生、领舞生,我对带领同学具有与生俱来的天生才能,也具备了多年经验。我听老师的话,成绩与可欣班长不相上下,我朗读比她悦耳,我唱歌比她动听,就是没有机会当一天班长,其他同学也没有机会,我觉得不公平。妈妈说要是她当班主任也选可欣同学当班长。我气得要炸毛了。
妈妈不紧不慢跟我说:“可欣当班长,她管班秩序,谁在课堂说话她吼,谁干坏事她登记,她收发作业,主持公道,这些你也能出色完成。老师还有很多活,一年各种捐款活动,可欣妈妈帮助群收款,学校要买各种文具辅导书,可欣妈妈代买,学校组织各种活动,可欣妈妈牵头做,每周一天疏导交通,可欣妈妈积极参与,学校搞义卖,可欣爸爸来搬物件,学校开运动会,可欣爸妈一起上阵泡学校三天布置场地,给学生拍照,打气,买吃买喝的。可欣家长对老师的支持非常到位,是你的家长无法比的。让可欣当班长,就有一个小团队在配合老师做事。”
妈妈这么说,我当不上班长不是我能力不行,是我爸妈的能力不行。
我是一个不甘于平庸的孩子,不当一个小领导就白白浪费我的才华。班上有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职务空着,在我积极地自我力荐下,老师把这个重要任务交托于我,而且只设一个正的,没有副职,同学借书都得问过我,只有经过我登记,他们才能把书拿走。不设副的,说明我一个人就有能力做好。
我跟爸爸说,希望他当个正的,爸爸憨憨地笑了。我爸爸外表帅气,脾气温和,笑起来很好看。可能爸爸公司也有女同事喜欢他笑的样子。
爸爸好棒,没过多久他名片上那个副字消失了,我像爸爸鼓励我一样鼓励他是对的。他被调到另一个城市当正的经理,一个星期回家一次。每到周末我们一家人常到外面爬山,骑单车,到游乐场玩,到农庄去吃各种美食,只要我开心,爸妈会满足我一切需求,我就是他们的小公主。我乐在其中,也习惯了这样,不想弟弟到来。我的好朋友梓涵最近添了个弟弟,她并不开心,她说爸妈都不爱她了,她总是一个人上学放学,像个没有人要的孩子,她爸爸还到外面泡妞,让她妈好伤心。我问什么叫泡妞,她说泡妞就是男人到外面找女朋友,她爸爸经常夜不归家,她妈妈常常抱着弟弟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梓涵说着说着流下眼泪,我也想哭了。
我认真地跟妈妈说,我不想要弟弟了,叫她别再生,妈妈平静地问为什么,我说不想当姐姐,不想当大的,我永远都想当小的。妈妈说我长大了要学会当一个有责任心的孩子,不能一直被宠着。她说的那些道理我全听不进。反正,我就是不要弟弟,不要妹妹,不要妈妈痛,不要妈妈伤心,不要爸爸泡妞,我不要像梓涵那样伤心可怜……
他长着一头稀疏的小黄毛,嘴角挂着一滴将掉还不掉下来的口水,步履蹒跚朝我走来,他仰起头看着我笑,口中不断吐着同一个字:这,这这,这,这,这。我伸出手,他向我扑来,我半蹲下来接住了他,近距离接收了他的五官,他是爸爸的袖珍版。妈妈说我最美的是长着一双水灵聪慧的大眼睛,她希望我聪明,长大有智慧,起了个带慧字的名字。小孩看着我一动不动,要是他跟我一起照镜子,都用手挡住眼睛以下部位,两双大黑圆眼睛互相调位,他还是他,我仍是我。他鼓起的小脸蛋像刚熟的小苹果,粉嫩幼滑,我伸手轻轻一捏,他朝我喊了一声:这!当我意识到他喊那个是“姐”时,就像学校分早餐给那个奶白嫩滑的小包子,幻想里面是奶黄加芝士,大口一咬塞满嘴的咸菜。我嫌弃地往后退一步,他原本握着我的手没了依靠,向前摔了一下,又喊出那个让我生厌的字。我怒了,用食指指着他:我不是你姐,不要喊,听见没有?我凶到他了,他可怜巴巴扁着嘴,在哭与不哭之间凝视我。我这个大人开始教导这个不懂事的小屁孩。我不喜欢你,你不是我弟,我也不是你姐,听见没有?所以,你,不要再喊我姐,我家一直都是三口人,没有弟弟,不需要弟弟。
早上起来,我和妈妈一起吃早餐,妈妈照样餐后吞一粒小黄片,她这个动作就像餐后刷牙成了习惯,黄黄的牙石照样长,肚子依旧平平的。我已经在一个隐蔽的地方吓跑弟弟,他不可能来了,我不告诉妈妈这个秘密,我干的坏事只我自己知道,不告诉任何人。
奶奶从乡下打电话给妈妈,妈妈有点不耐烦,“嗯……额……这个,我知道,嗯,急不来啊……我一直在准备……”
妈妈放下电话发起牢骚,“这事又不是我说了算!他儿子一周回家一次,催就有吗,说什么生个孙子,让我去捏个泥人就百分百是男丁!”
爸爸最近瘦了,平整的腰身取代了原来的小肚腩,显得年轻而有活力。他喜欢晚上散步,有时带上妈妈和我一起在小区走,妈妈问爸爸为啥突然变得如此健康,爸爸说瘦了走起路来舒服。爸爸接个电话,在某个分叉路口独自走开了,有时他一个人餐后去散步,周末回家很晚也会抽时间去,下楼梯的脚步很急,好像有人在等他。
妈妈和我爱看李健在电视上唱《贝加尔湖》,妈妈最喜欢的歌手是张学友和李健,两人有共同的特质:唱歌好听,对妻子深情。我也很喜欢听李健唱歌,他的歌声悠悠扬扬,清澈干净。要是爸爸安静地坐下来,跟着哼唱李健的歌,他也是迷人的。我爸年纪不小依然帅气,很多人说我漂亮得像个芭比娃娃,我长相像爸爸。
爸爸跟妈妈说,他公司有好几个女同事与他对视时眼神异样,妈妈大笑,“是不是有触电感觉?”爸爸很认真地说:“你不信,起码有三个。”妈妈满不在乎问一句:“是不是你部门的?” 爸爸说是。
妈妈眼睛一转,接着说:“那不是很好吗?不管眼神里是爱慕还是仰慕,你特别需要人配合的活,交给她们就对了。”
妈妈假期值班带我去过她上班的公司,她坐在总经理办公室门口的其中一个豆腐块里,我跑进办公室躺在黑沙发上问妈妈:“你怎么不到这个办公室上班?” 妈妈轻轻一笑,笑出一点无耐,叹息道:“妈妈结婚后就坐不上这样的办公室了。”
“为什么啊,这里坐得多舒服,还可以睡觉。”我抚摸光亮的黑皮沙发,凉凉的。
“妈妈要结婚,要生你,这办公室就让别人来坐了。”
“你上班就坐进来啊,坐外面也是坐,坐里面也是坐。”妈妈总是答不上我问的。
妈妈瞄了我一眼,又是哭笑不得的模样,“有得必有失,里面那个位置不好坐,妈妈有你就很满足。”
爸爸升职后越来越忙,原来每个周末回家一次,后来总说加班,两周回一次,接着三周回一次,再接着好几周不见他回家,妈妈说他忙,忙得连打电话都少了。爸爸虽然很忙,对散步却是雷打不动地坚持,我发现他出门前在钱包拿了点小钱和公交车卡匆匆离去。我感觉爸爸越来越像梓涵爸爸,于是我向妈妈通风报信:妈妈,爸爸带了点小钱去泡妞了。
妈妈的愚笨不光是没发现爸爸带小钱去散步,还把我的重要情报当成小孩的趣味玩笑,她笑得那样灿烂:“你这小家伙,怎么连泡妞都懂,谁教你的?”
“真的,我看见他带了小钱。”我有一个特质,但凡态度认真,表情严肃,再把眼睛瞪大强调重要性说出来的话,在妈妈眼里成了一件哭笑不得的事儿。我从小就能把家人、邻居、幼儿园老师、钢琴老师、舞蹈老师甚至小学老师萌得笑声不断,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经过我比别人高五度的奶声奶气说出口,都可爱非凡。我凭着甜美声音,灵动大眼睛,得到漂亮班主任的特别优待,每节课的提问都有我站起来回答的机会,班上搞文娱活动,由我朗诵,由我主持,由我领唱。
愚笨的妈妈跟邻居分享我的人小鬼大:这家伙竟然懂什么叫泡妞!
邻居阿姨也笑了,她逗我,什么叫泡妞。我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回答说是找女朋友。在场的人都笑了。
我在他们眼皮下长大。我六个月学会抓住玩具,他们笑,我一岁学会走路,他们笑,我两岁听着音乐使劲扭屁股,他们笑,我三岁唱喜羊羊,他们笑,我五岁弹粉刷匠,他们笑,我六岁用左手工整写出自己笔画繁琐的姓名,他们都笑。在他们的笑声里,我感受到我带给他们的真切快乐以及他们对我的肯定或欣赏。对于我说出泡妞这两个字,包括妈妈在内的人听了都是相同的态度,关注我带给他们的快乐多于那句话的主语部分。既然大家都那么快乐,我说爸爸泡妞这件事是有趣的,梓涵爸爸那是真泡妞,给妻儿带来痛苦。我爸爸的泡妞是我嘴上说说给大家带来一笑而过的欢乐而已。
接着的下个周末,爸爸出外散步前做着同样举动,我以同样的口吻告诉妈妈,愚笨的妈妈当我再开一个过气玩笑,平淡回了一句:怎么他又去泡妞。我重重点了一下头:是啊!
妈妈看着我一脸宠溺,“我宝贝的眼睛又圆又大,好美啊。” 爸爸散步好久才回来,妈妈跟他说,女儿说你泡妞,好笑不。爸爸看我一眼,那是妈妈指着我的错题的眼神,泡什么妞,别乱说啊。
“你明天又同学聚会吗?近期那么多活动。”妈妈说。
爸爸边看手机边说:“是啊,他们几个说要过来,我就去陪一下呗。”
我坐到爸爸身边,他那只肥壮的中指在屏幕上快速点点划划,像小鸡不停地啄米。屏幕里一段段绿色底和白色底文字无序交错向上快速跳动,我把头伸过去,爸爸扭身躲开。我想在睡觉前在爸爸的手机上玩一会儿游戏,可是他就一直不停地划呀划呀。等他稍微停了一下,我问他能不能给我玩游戏,他让我玩Ipad 上我早已玩腻的植物僵尸。我已经好久没有碰到爸爸的手机,有时趁他放下的空档,我一拿起来,他紧张不已,马上抢回去,后来他换了锁屏密码,那成了爸爸的私人领地,并对我关闭了。妈妈的手机我可以随便打开,随意翻看,不能下载游戏,对我来说毫无乐趣。
原来憨憨的爸爸开始有点神秘。我很爱爸妈,不想他们有任何改变,不喜欢妈妈改变发型,不喜欢妈妈穿漂亮裙子,也不喜欢爸爸瘦下来,我喜欢他微胖的样子,笑起来呵呵呵呵的,有种恰到好处的慈祥感。近期爸爸形象上渐进式的变化,我看着有点陌生。
爸爸皮肤很白,他穿白色衬衣与李健一样好看。当爸爸穿上了暗花蓝底衬衣回家,他成了一个拜访我家的年轻叔叔。我说爸爸越来越帅,爸爸笑不作答,他的笑还是那么温和,我熟悉的爸爸。
愚笨的妈妈替爸爸说,到了新环境要有领导的样子,香港公司很讲究形象外表,打扮一下应该的。爸爸像找到知音重重地说了一声“是啊”。
后来,爸爸带着一身香水味回家,愚笨的妈妈问他怎么喷起香水来了,爸爸仍是千年不变的温和语气笑问妈妈:“这香水味好闻吗?” 妈妈说好像浓了一点。爸爸信任妈妈的意见,说那就换另一种味。
有一天,妈妈心事重重跟婆婆说这个月迟了一周还没来,婆婆脸有喜色,连忙问是不是有了。妈妈说不知道。婆婆说去验一下。妈妈说要是真的有了,反而高兴不起来。她叹息,年纪摆在那里,晚上带小孩白天上班,实在吃不消。婆婆说她现在这个身体情况,只能白天帮助带,晚上帮不上,能不能叫上奶奶来。妈妈说奶奶去年心脏动过大手术,在老家照顾好身体不增加负担就不错了,不敢奢望带小孩。
周末爸爸回家,妈妈以同样的语调跟爸爸说同样的事。爸爸还是千年不变的温和语调,“既然怀了,就该生下来。” 妈妈说出她的顾虑,爸爸直截了当叫她辞职当全职妈妈,妈妈并不想没了经济来源。爸爸说以后他的工资全部上交给妈妈,妈妈说,“你说过好多次,实际上并没有。” 爸爸一副无所谓的腔调,“你要的,我把工资卡给你。” 他站在那原地不动看手机。
不懂事的小孩真来添事儿了。我是诚心不要他来的,妈妈也三心二意,怎么他就厚着脸皮来敲门了。只要他不来,我继续当爸妈唯一的宝贝,只要他不来,妈妈也不用考虑太多了,反正我们一家人就这么过着安稳舒坦的好日子。
我要教训他,怎么教?怎么见?我发现我和他相见和他来妈妈的肚子一样,我和妈妈都掌握不了主动权。有句话: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我天天都想着那个口水滴滴的小家伙,希望晚上见到他,他听不进道理,我警告他,吓唬他:别来,别来,我是一个很凶的人,当我弟不让你好受,没其他人时我打你,踢你,喂你吃苦的、辣的,你再大一点,我把你困在黑房里给你讲鬼故事,我扮成一只妖怪吓死你。家里有好吃好喝别想我分你一份,要吃就吃我吐出来的骨头或者我吃不下去吐出来的渣。你反正不要脸的,我骂你不能顶嘴,我打你不能还手,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按在地上摩擦。你比我小,永远比我矮一截,谁叫你来当我弟,你永远仰望我,看我眼色做事,看我脸色做人,你就安安份份当好一只受气包。要是你做得让我不满意,我不高兴你就得像个奴隶一样跪在地上求我,还不能哭……
这番话一直没有机会说出来,每天在等待中不断加码惩罚法子。可我晚上太忙了,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有时当了班长在讲台上呼风唤雨,我让同学读,大家高声朗读,我让同学停,课室顿时鸦雀无声;小组里不听我话的两个坏蛋被我治得服服帖帖,他们站到我面前唸课文,我满意了才签字,他们点头哈腰说 “谢谢班长”;有时我坐上过山车穿越时空,当上皇阿玛的格格,我飞檐走壁,惩奸除魔,我衣香鬓影,顾盼生辉;有时我是唐僧师徒取经路上的观音菩萨,从天上脚踏祥云仙飘凡间,一声空灵十足的呼唤:悟——空——,哪怕孙悟空本领再大,也对我俯首下跪……
是我太忙了,还是那个小孩已经进了妈妈的肚子里没空见我了?我不开心,我焦虑。妈妈如常餐后吞一粒叶酸片,看着瓶子上的母子俩我有说不出口的难受,现在我不收集瓶子了。妈妈看我发呆,问我想什么。我问妈妈弟弟什么时候生出来?妈妈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一下我的脸,她伸手从梳妆台的抽屉里取了一包小号纸尿片,又是轻轻一笑,走进卫生间关门前跟我说了一句:没有,我搞错了。
我不相信。走到卫生间门外继续说:“你别骗我,我都听见你跟爸爸说了,明明怀上了弟弟。”
“你想要弟弟吗?”妈妈反问我。
“不想。”我斩钉截铁回答。
“你不想就不会有。”
“真的吗”
“嗯。”
我该是说过那段话的,那小孩听到了,他懂的。我每个晚上忙那么多事,也就三言两语一段话,挤在我众多事务当中,说过就过了。只要我特别渴望做的事都会在某个晚上实现,而且实现起来比我想的还要完美, 要不是半夜尿急或早上被妈妈喊醒,以上情节还可能往纵深发展,例如,我会看到那两个坏蛋组员流露不甘又无奈的眼神;我被皇阿玛宠上天,让他给我当几天皇帝爽爽,他二话不说答应了,我接受群臣朝拜;我这观音菩萨当腻了,摇身一变成了女儿国国王,和唐僧谈谈情说说爱,唐僧最终倾倒于我的绝世美貌,答应不去西天取经了……
我们又过回波澜不惊的小日子,我会在平淡无奇的日常给妈妈说很多校园趣事,逗得妈妈乐翻天,她说我是上天赐给她的最好礼物,有我就很好。爸爸依然忙得周末没时间回家,我和妈妈也习惯了他不回家。
以前爸爸出差到别的城市,天天晚上在宿舍给我们打视频电话,他看我唱歌,听我说装疯卖傻的话,我和他斗嘟嘴,看谁嘟的嘴巴长,妈妈在旁边笑得像朵花。可能这就是爸爸的名片上去掉副字的代价。我们的可欣班长每天在自习课负责管全班纪律,现在她喊不出一年级第一学期那种气势来了。上周搞庆“六一”歌唱活动,我们自由组成六个合唱队,哪个组都不要可欣班长,嫌弃她的鹅公嗓音影响全组合唱效果。我算是理解妈妈说的那句有得必有失了。
爸爸以前说出差在外时间一长就很想念我们,尤其是周末看见别人一家大小逛街,他形单影只特别孤独,每次打视频电话回来,他没什么话说也不主动下线。
我不知道爸爸加班加到几点才有空接电话,真的好想念他。那天晚上我突然非常牵挂他,我感觉爸爸像一只掉了线的风筝,越飞越远。我睡不着,要马上打电话给他,这条线就重新连起来了。妈妈说太晚了等明天打,我一定要马上打。妈妈给爸爸打视频过去,爸爸取消了连接。妈妈说可能他不方便接电话。没多久爸爸打电话回来,妈妈让我接,我听到了爸爸的声音,还是温和的声调,爸爸这只高飞的风筝又被我扯回来了。
没说几句话,爸爸同时应答旁边人的话,他没有很专注和我说话,叫我早点睡觉,我嗯了一声,并没有立即放下电话,爸爸那边“啊——”的一女声,我手上的手机响起无尽而急促的嘟嘟嘟嘟……
愚笨的妈妈催促我赶紧上床睡觉。
那一声“啊”老在我脑海萦绕不散,准确说那是前半截的“啊”,后半截留在“嘟嘟”电流声背后。我脑补的后半截“啊”与我听到的前半截“啊”稍作修复,完整的那声“啊——”来自一个成年女人,尖锐又愉悦,通常它出现在某个让人兴奋的动作后充当条件反射下的语气助词。例如,我和同桌打闹,我扣她的后腰,她喊“啊!”,她扯我的辫子,我喊“啊!”我说话过于人小鬼大,妈妈接不上话,用手狠捏一下我屁股尖,我也喊“啊!”
爸爸扣女人的后腰,爸爸扯女人的头发,爸爸还捏女人的屁股……
那天晚上我不是班长,不是格格,也不是观音,我只是一个追着风筝奔跑的小孩。我的风筝一身蓝底暗花纹,两条长长的尾巴在乌云密布的狂风中肆意起舞,我手中线已经掉落,它没有掉下来,它依然高高地悬挂在天空,我害怕它飞出我的视野,使尽全身力量朝着它跑啊跑啊……它慢慢成了一只飞鸟,一只苍蝇,一只蚊子……我用尽全身力气喊它回来……回来……它又成了一只苍蝇,一只飞鸟,一只凤鸟……它没有朝我飞来,我听见一个女人兴奋地喊叫 “啊——”,它被一个女人扯了回来,女人兴高采烈收着手中线,她脚下蹒跚着一个刚学步行的男娃,男娃嘴角的一滴口水在滴与不滴之间,他使劲对着风筝喊:这,这,这。我又见到男娃了,他身边的男人俯身抱起他,他们朝向我。我站在原地不动,喊不出爸爸……
三个月后,爸爸和妈妈为我庆祝了第八个生日后离婚了。
爸爸失去了风中飞舞那份欢腾和激情,对我说话仍然温声细语,另外多添一层愧疚。他每过一段日子来看望我,陪我吃各种美食,陪我看电影,陪我看动漫展,还陪我看张学友演唱会。他比以前更关心我的学习,更关注我的心情,爸爸不再是那只飞在空中不落地的风筝,他是离我不远也不近的守护者。
妈妈情绪低落了一段时间,没多久又恢复到从前嘻嘻笑笑的状态。我跟妈妈声情并茂分享学校趣事,妈妈抚着嘴巴忘情大笑。妈妈说她爱我,不多也不少,刚刚好,没有更多的分出去了。
妈妈私下与婆婆说,幸好没生二胎,不然,她活得很崩溃。
那个曾经隐藏在某个角落长着一双灵动大眼睛的弟弟,要是我再次见到他,我会对他释放真切善意,我会给他一个友好温暖的拥抱,在他肉嘟嘟的小脸上亲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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