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语之年
作者/兔草
告别2023,作者审视过去一年的生活,度过四个季节,有收获也有烦忧。没有自我安慰的鸡汤,也没有自怨自艾的颓丧,清醒地直面未来,她知道她该走向何方。
春
数年之前,我写过一篇名为《发条怪》的幻想小说,里面的少年因察觉到身体沉重,不堪重负,于是找到住在河对岸的奶奶寻求解脱之法。奶奶告诉他,你活得如此沉重主要是因为身上装了让人无法停下来的发条,接着,奶奶剪开少年的背部,拆掉里面的发条,又塞了更多的进去。
这个故事仿若我的人生隐喻,意味着我是一个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的人,即使不需要上班,我这一年也过得皱巴巴,紧张兮兮的,我像是一条鼓胀的气泡鱼,被困于透明玻璃瓶中——人们透过瓶子,观望里面的我,会发现这条鱼浑身肿胀,仿佛要爆炸。
每至年底,总看到社交网络上冒出无数的人,高喊着“又是一事无成的一年”,过去,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份子,总是觉得,如若这一年做不出点像样的成绩,好像这一年就像废纸一样,只能被揉烂,丢弃在垃圾桶中。不上班后,我的失轨感更强,我想了许多办法来证明自己,譬如,跟着比我小一轮的年轻人参与我国最大的内卷——考编,考研。
考编是四月进行的,记得那日天气格外晴朗,但我走到小区门口,打不上车,最后是小区内一个好心司机送我去的。因是裸考,完全就是胡乱答题。坐在考场上等发卷的时候,我观察过四周的人群,不少都是跟我一样,看上去上了年纪的中年人,我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的那种上班多年的社畜味道。他们之中,或许有就业遇到困难的已育女性,或许有三十五岁被裁员的程序员,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恐惧与无可奈何。
考完之后,校门口打不到车,我只能沿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长路步行,那条路太长了,完全看不到出口,旁边是一个生态环境优美的湿地公园。我走一会儿,就试试看能不能叫到网约车,可无论怎么尝试,一辆车也没有。只能顶着毒辣的日头继续走,像是行走在人生的漫漫长路上,你感觉自己很迷惘,没有方向,也没有任何的交通工具。
为了参加这场考试,我放弃了去深圳领取一个青年戏剧节的奖项,现在回想起来,如果不考试,那么我将在深圳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并亲眼见到那个将我的话剧作品从一大堆自然来稿中挑出来的青年导演。
关于春天的记忆如此模糊,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只记得清明恶劣的天气,我行走在乡间的小路之中,稍有不慎就要坠入泥潭,我想找到谁来搀扶我一下,但前后都是空白,我只能小心翼翼地走。
四月时,去了一趟宜昌,每天都坐着大巴在峡谷绕,山夹着水,水夹着山,加之缭绕的云雾,总是会让人想起儿时背诵的古诗词——“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诗人吟诵出这段诗句时必然带着畅快的心情,我却满腹惆怅。尽管身边都是和我一样搞写作的人,但我却觉得无人能真的理解我的心境,我也没有那么多话想诉于他人听。
金宇澄《繁花》中,有这么一句话说:“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不值一笑,人生是一场荒凉的旅行。”
好多人放弃了朋友圈,开始过一种彻底“隐去”的生活,好多人还继续发朋友圈,但也只展现自己光鲜的一面,于是你打开社交网络,从小红书到朋友圈,到处都是他人的高光时刻,他们或完成了财务自由,或拿了奖项,或金榜题名,或环游世界……于是你低下头,看着那个黯淡无光的自己,陷入更加焦虑与恐惧的情绪之中,完全没有想到这可能是所谓的幸存者偏差。
几年之前,我还会在社交网络上看到人们带有“负能量”的抱怨,或者更加真实的生活情态展露,而现在,网上似乎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得意洋洋的赢家”,一种是“匿名的发疯者”。
因为在网上偶尔回复了朋友的一条广播,于是一个匿名为MOMO的人跑到我的页面来恶意地攻击我,所谓的MOMO,就是顶着一群类似的头像,用同一个名字出现在社交网络上的人,他们的其中一部分人是善意的,为了自保,而另一部分则顶着这个名字“杀人放火”,在网上胡乱开骂。
线上的社交生态越来越恶劣,让人意识到必须投向现充,在机缘巧合下,我报名了一个青年戏剧编导研修班,并很幸运地被选中了。
现在想起来,这件事于我而言,是一个救赎,在茫然找不到方向且对自己的价值产生怀疑时,有这么一个“兴趣小组”一样的存在,免费提供课程和朋友。原本以为作为i人的我,不会在这样的场合交到朋友,但当整个课程结束,我不仅收获了“同好”,甚至还找到了愿意将我的话剧剧本排演出来的导演与演员团队。
夏
加缪有这么一句话,经常被印刷在各种文创产品上——“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我出生在六月,正值盛夏,过去我总怀着自恋情绪,将加缪的这句话作为人生的座右铭,但其实,实践起来,我不仅没有一点夏季人格,而且并不能面对市场的寒冬。
在生日即将到来的那几天里,我的恐惧和沮丧到了顶点,随着年纪的增长,伴随着的是成功无望,就像我曾经说的那样,三十多岁的人生简直全是下坡路,职场不再需要你,你本就不太美观的皮囊也更加没法入眼了。生存的恐惧与对成功的渴望交织在一起,以至于你像一只无措的螃蟹,只能任由生活对你五花大绑。
我爬不出那个自我囚禁的笼子,也没有真的做到忘记世俗的审判与评价,那种“在乎他人眼光”的无意识已经植入基因之中,若想真的做到完全忘怀,只能削肉剔骨,剥开腔体,从血肉模糊的环境中将这个念头彻底清除。
六月一整个月的自由职业收入极低,让我感到惶恐不安,想着如果收入这么差,自己是否不适合自由职业?同时写作也遇到了瓶颈,感觉自己的创作之路走不通了,不是说写不出东西,而是写的东西没有可以发表的平台。五六年前的那些写作爱好者APP已经全军覆没,而苟延残喘的豆瓣则早已没太多流量,至于实体的文学杂志,因为版面过少,也是一个卷成麻花的血腥战场。
也许有人病急乱投医的办法是消费服装和化妆品,而我病急乱投医的办法是“买课”。我先是购买了一年黄骥老师的电影拉片和剧本课,又在一个知识APP上买了一大堆的“俄罗斯文学课”,“古典音乐课”,“中外文学史”之类的。至今我都没听完这些付费的课程。我觉得,在东亚社会,女性常陷入一种自我苛责之中,好像人活着,只有“学习”这件事是积极正面的,其余都是错的。八九十年代还鼓励精神解放,自由恋爱,现在倒好了,如果女孩们对爱情产生幻想,那就势必被扣上“恋爱脑”的帽子,我也曾一度觉得赚钱和搞学习凌驾于一切之上,但现在觉得,这不也是一种“非黑即白”的思维吗?如果有机会和另一个人产生亲密的,积极的感情连接,也并非坏事。
秋
去年一年我没有带母亲出门旅游过,于是今年最大的愿望就是带母亲出一趟远门。父亲也退休了,我想着是时候开始一场前所未有的家庭旅行。
我将这次的旅游目的地定为了云南。
收拾收拾大半年的疲惫,奔赴春城,云南果如我想象中一样,带着一种悠然自得的闲逸气息。这里是传说中数字游民的聚集地,FIRE族的乌托邦。有一些自由职业的朋友常年利用“地理套利”,以较为低廉的生活成本居住在这里,也有一些朋友在大理“避世”一阵后,因为存款耗尽或其他各种原因再度返回大都市之中。
在我的观念中,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是真正的“逃逸之地”,即使在大理,无法解开的心结还是在那儿,我们所能做的只是片刻的停歇,但无论如何,在大理的喜洲古镇,我在一个咖啡馆的二层发了半个小时的呆,达成了一年中最美好的感受——在我眼前,麦田如浪,天空是前所未有的蓝。我不需要工作,也不需要去做“有意义,有价值”的事情,我只需要专注于眼前,专注于当下。
大自然有一种罕见的治愈能量,而在云南的闲适是因为这里的一切距离自然更近。在九天的行程之中,我还和家人去了一趟沙溪古镇,在开车去古镇的中途遇到了一处悬崖和露营地及咖啡馆。坐在悬崖边的小板凳上,仿佛坐在云的中央,放眼望去,大山高耸,还有一段宏伟的水库,在那个瞬间,人是放空的状态。
在步行上无为寺的途中,我被这个寺庙的名字所吸引,所谓“无为”,从字面的浅薄意思来看,大概是容许“无为”这一种状态,而东亚人太热衷于功名利禄,所以很难达成那种“无所事事”的松弛状态。这一年来,我一直渴望自己放下执念,不要去参与内卷,但心里总有几根发条在不断扰乱着我,好像一旦我不努力,不去用功,我就会落于人后,在残酷的竞争中败下阵来。
冬
在今年的最后三个月里,我投入了轰轰烈烈的考研之中。现在回想起来,这段复习备考的经历都可以说是血泪交加,中途数度崩溃,还有一天早晨模拟考试之后低血糖犯了,差点晕倒在路边。“想死”两个字成为环绕在冬季的高频词汇,与之相伴的是北方的暴雪与南方的严寒。
中部城市没有集体供暖,开空调会鼻炎头疼,于是只能开着小小的取暖器,每天做英语真题、背单词,写肖1000、肖8、肖4……虽然我的专业课是戏剧与影视学,但等真的临到背书时,我脑子总是一团浆糊,根本编不出来多少关于电影流派或者电影导演的理论叙事。
有时候考试并不是真的有多么热爱学习,而是人们把大龄读书与“重启人生”的概念放在了一起,好多三十多岁的人抛下一切,耗尽存款去留学,其实想的就是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希望可以在这个过程之中找到人生更多的航向与可能。我也是带着一种名校情结和奇异的不甘心态做了这个决定,但真的执行后才发现其中蕴藏了太多的苦与难。
这一年的最后一个月,每日蓬头垢面,没有涂过口红,唯一一次出门是带母亲去看童漠男的脱口秀,关注过脱口秀行业的人,大概会知道这个行业在今年也受到了重创,童漠男总是自嘲是行业冥灯,如今倒是一语成谶了。在沉寂了大半年后,我在开饭喜剧的秀场里看到了童漠男,他说着跟抑郁症、双向情感障碍相关的段子,聊着看心理医生的话题,从他对这一切的深刻领悟来看,我感觉他大概率真的去看过心理医生。世上最可怕的不是一直籍籍无名,而是你以为接近了成功的目的地,却在临门那一刻被意外夺去一切。
童漠男在段子里提到了一个“张医生”的概念,他说人人都需要自己的“张医生”,也就是那个比自己混得还惨的人,只有在接触这样的人时,人才不会太难过。他又说,在这个现代社会之中,所有人其实都不那么希望你过得好。
朋友调侃说,网上有个段子说“不想兄弟苦,更不想看到兄弟开路虎。”
于是,我又想起了“隐去”的概念,在社交网络上彻底隐去,或许才是更适宜当代社会的网络生存方式。我们不需要对外展示自己的生活,也不需要受到他人生活的干扰,在这样一个时代,“屏蔽力”是维持inner peace的良方。
这一年来,我以肉身作抵,参与了残酷的内卷之中,有时候会想,以我的年纪,根本不应该再卷了,然而,我总是好奇,当下的年轻人是否还有除了考公、考研之外的其他出路。博主们在喊出“人生是旷野,而不是轨道”的时候,却从来不告诉你,旷野在哪儿,脱离轨道之后又该怎么办。
今年于我而言是不上班的脱轨之年,人们时常羡慕我不需要早起,不需要参与公司的人事纷争,不需要面对客户……但实际上,我常忐忑不安,这种不安并不来自于收入的不稳定,而是出于一种找不到价值的感觉。因为这个社会有许多规训人的方式,它让我们觉得有稳定优质工作且一路升职加薪才是对的,而全然不顾每个人所面对的不同情况。
在一年行将结束的时候,我终于做了一个决定,我要彻底退出这场无意义的内卷,寻找一种“无所事事”的快乐。
在昆明旅行的最后一日里,我独自走进CGK昆明当代美术馆,场馆内空无一人,只有画家张晓刚主题展《隐语之书》中的巨幅画作与手稿。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感,一种“完整”,当我们被这个信息过度泛滥的碎片化时代扯裂的时候,画家用一种极罕见的能量作画与表达,呈现出自己对时代的观察。
北岛在采访中提到那个苦难的年代,他说那时没有什么书可读,于是他对知识如此地饥渴。而现在,当我们面对丰沛的资源,却总觉得自己置身于荒漠之中。我们太希望使用同一种价值观和同一种语言,而忘却了,我们可以尝试使用自己的“隐语”,自己的密码,哪怕在这个过程中要承受一点儿孤独感。
如何在这个时代保全自我?如何赋予自身价值感?如何真的退出无休止的内卷?我想这一切都没有标准答案,它必须依靠我们自己去探索,去寻找,去制作属于自己的“隐语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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