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话
作者/陈功
这是一个童话故事,一个父亲给儿子的童话,一个社会给象牙塔的童话,一个丧偶工人给“累赘”的童话。
1.
陈三力因为和金丝眼镜打架被请家长的那天,我在班主任办公室和对方家长对骂了老半天,他的意思是管不了孩子他帮忙管,我说你可以来试试,俩人你来我往跟周星驰和苑琼丹似的只动嘴巴不动手。既分高下、也决耐力,后面裤兜里的手机实在震得我心慌,率先缴械投降,“啪”的一声、我转身一巴掌给陈三力干飞了三米远。班主任终于想到要上来调停,说不要再打了,你们不要再打了啦。回南天的广州,窗外大雨倾盆。
她的意思是让我俩这几天回家冷静冷静。潜台词是三力的课就不用上了,怕事态扩大化。我问,那他俩怎么就不用冷静,班主任说,人也是受害者。出了办公室我问陈三力痛不痛,刚刚那一巴掌既有表演的成分,也有撒气的成分,他低着脑袋说还好,就是晕得慌。上了电瓶车,因为外卖逾期我的电话已经被人打爆了,裤兜里噼里啪啦震个没完,三力的手像我的皮带一样细,从侧面紧紧地环抱我。经过棉花糖摊位的时候又不安分了,左晃右晃动个不停,无奈下我只有原地停车,大声问老板,最大的那个多少钱,老板说五块,我说,给我拿个最小的。
粉红色的草莓糖粉糊在三力的嘴巴上,散开之后就像一朵山茶花。我发现八岁男孩的快乐真的很简单,完全取决于零食的含糖量够不够均匀。车停在城中村常年的一滩泥巴上,我软着陆之后再把三力抱下去,检查他裤兜上挂着的钥匙,捏鼻子提醒说,门要再三反锁,不准偷看电视,爸爸今天逃了一单估计得赔大了,如果回来晚你就早点睡知不知道。他的眼睛跟他妈很像,开心、不开心的时候都是倒着的,像月牙,问我工作没那么忙的时候,能不能抽空带他去上海的迪士尼,眼镜说没去过那地方的都是土包子。我说,就因为这个你就把他干了?他说,也不全是,他还说你是臭送外卖的。我说,人也没说错,的确就是个送外卖的。陈三力在我的胯下面涨红了脸:那也不能在前面加个臭字!
看到他屁颠屁颠地埋进了猪脚饭的招牌下,我重新戴好头盔,往番禺区的另一个方向走。手机上总共攒了十多条短信,有商家发的,也有顾客发的。来过大学城的朋友都知道,路很窄,车很多,左边是全国前十的高校,右边是乱七八糟的城中村,遍地都是像我这样穿制服闯红灯的打工仔,布局上主打的就是一个割裂。黄昏雨停了,天际线刚好映出一片七彩云,骑车在经过上坡路的时候心生一种追赶太阳的即视感,但那感觉并不长久,因为过了坡之后就消失了。第七个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我终于赶到了快餐店,老板唰地一声从帘子后面跳了回来,手指着我的时候把猪油撒了我一脸:衰仔,你要是真不想干,有的是人想帮你干。
2.
三力这孩子有点早熟,毛都没长齐的年纪,最喜欢的电影是金刚狼三,最不喜欢的电影是金刚狼二。问为什么,答自己和那些幼稚的小男孩不一样,自己喜欢悲剧。这种装逼的劲真是跟我小时候如出一辙,03年,我被陈大力从四川带到珠三角(是的,他爷叫大力,我叫二力,孙子叫三力,命名特草率的一个家庭),刚到那几天因为暂住证的事情和收容所扯皮,恰巧赶上了孙志刚事件,几经磋商,一留就是二十年。09年,我在一家工厂的办公室里认识了老王,确定稳定的恋爱关系;同年平安夜,陈大力喝醉酒走夜路,被一辆水泥车卷到了轮胎下面,拉出来的时候身子都被压平了。13年,老王怀孕。14年2月,台风来的时候也是广州最冷的时候,墨绿色的风漫过香樟叶到icu的灯牌上,听见三力的第一声嚎啕是在凌晨的三点二十八分,主治医师掀开钢制门的姿势就像台风掀翻广州城,面无表情得像是电影人物在跟我讲话:孕妇存在凝血功能障碍,我们正在尽力。老王走之后的第三个月,也是三力来之后的第三个月,我在当时打工的酒店看到了这名医生,不知道哪根筋短路了一瓶子给他拍在了地上。进去之前我抱着三力认李星当干爹,李星帮我照顾了他两年,出来后我带着三力搬到了番禺,一开始开出租车,互联网起来之后送外卖——电瓶车还是我问卖衣服的王嬢借的,代价是每天上班前帮她把一捆女装送到快递点,从莆田批发过来又转手卖出去的便宜货,一件的均价是六十。
既然说到这里我就大概再说一说老王,其实老王走之后我时不时就会有一种三力其实是老王生命延伸的错觉。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俩的性格实在是太像了:纯洁童真,喜欢看卡通片和小人书,搭积木的时候都很专注,不怎么爱说话,确切说老王本来就不会说话,她是个聋哑人。三力的鼻子跟老王一样都很挺,像小山脊,每一次埋在台灯下做题的时候都引起我不由自主地分神,鉴于此,虽然平时也忍不住揍他,但给老王一个面子揍得都不是很用心,浅尝辄止。那天晚上回到城中村已经差不多两点了,把车停在王孃家门充好电,蹑手蹑脚推开门发现三力正开着所有的灯,眼睛瞪得像铜铃,被我抓了个现行。
我责备他说,你小子最近是真欠收拾,不睡觉就算了,电不要钱啊?
他说,明天是妈的忌日,爸,我有点害怕。
3.
我都快忘了这事了,二月十四号,老王的忌日,三力的生日。我洗了个冷水澡,湿漉漉地把三力抱在怀里睡觉,他的感冒还没好,在我肚皮里一颤一颤的。第二天一大早就被房东的电话叫醒了,一边刷牙一边听他念叨城中村拆迁的事情,说虽然现阶段还保不准,但你得提前做准备,毕竟还带一个孩子。挂了电话,我指挥三力去楼下的菜市场割肉,他的身体太小了,从肩膀到屁股刚好够挎一个篮子。自己则去王嬢那帮忙,六十多一大姐整天花枝招展,穿着比大学生还少女的露脐装,隔老远就问我有没有火,有没有火。我把打火机扔过去,用绳子绑住后备箱载货,王嬢点了一根宽窄的细烟,毫不客气地捏了一把我的屁股,虽然她是贵州人,但是一嘴的上海腔,上次给侬介绍的小姑娘记得伐,工作又稳定人也老灵额,家里开别克君威,做人要求也勿好忒高,侬讲是伐?我把她的手挪开,说我这收入上不了台面、家里面还有一个累赘,暂时还没想过这些事情。王孃又开始说普通话,你不能被三力绑一辈子,也要为自己多考虑考虑。
我花了半个小时把新进的女士内衣载到中心湖旁的仓库,路过蛋糕店时进去给三力买了一个草莓慕斯,烟盒大小,二十三块,广州的物价真是一个字,绝。到家的时候他正踩在板凳上做早餐,两块吐司用微波炉热了之后夹生菜叶和番茄酱就成了三明治,看到慕斯的时候两眼都放光了,掀开包装就想往一口独吞,我一筷子打在他的手指上,说吃东西之前要干什么。他说,要分享。我说,高价送你去念私立小学,老师教的东西你都吃肚子里了。三力委屈巴巴地说,幼儿园才教这个。
说到幼儿园又是一个特内疚的事:三力没有上过幼儿园,一开始在城中村的福利小学读了一年,上午九点上课,下午三点放学,中午的伙食是看不见什么肉的肉末茄子,一年后李星发动几个高中同学攒了点钱给他送到了现在的学校。但跳过幼儿园的本质原因也不是因为钱,我出来的时候他都快两岁半了,一直不会说话,就怕跟他妈有一样的毛病。看了很多医生也说声带发育没什么问题,送一般的幼儿园也不敢收,说这种情况可能得去专门为特殊儿童设置的幼儿园,总之就这么耽误了一年多的时间,到正常说话的时候基本上快人家小孩幼儿园毕业的年纪了,最后就让他直接读了小学。
网络上说有的小孩是输在了出生的起跑线上,三力跟他们的情况还不太一样,三力属于是输在了出声的起跑线上。我带着他去给他妈烧纸,说来人与人之间的血脉纽带也奇妙,三力连他母亲的面都没见过,但每年的这个时候都心事重重得像个大人。电瓶车后座,他给我说了两件事情,第一,十年校庆的时候班上要排一个诗朗诵节目,他需要一件西装;第二,三力紧紧地怀抱着我,问了我一个严肃得不像他这个年龄段的问题,爸爸,你对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我有些愣住了,春风如醉,似梦似幻,二手烟随着气流从我的耳朵打在他的脸上,他又问,你会不会恨我。我说,你什么意思。他跟说顺口溜似的:要不是我,老妈就不会死,老妈不死,你就会活得幸福一些。我说兔崽子怪不得语数外三门加起来考不够一百分,感情你的聪明全用到了思考这些事情。
4.
那一次的投诉事件闹得很大,直接跳过店家和客服打电话报到了工信部,后平台的处理结果出来,罚款300,外加取消配送员资格。客服在电话那头义愤填膺,一年的绩效都取消了,你这不是害人精嘛。无奈之下给李星打电话,他当时想打直播带货的擦边球,在着手弄一个皮包公司,混得也很失败,用自己的话说见了几个合伙人、拉了几轮投资,挣的还没送的多。但他妈混得挺成功的,也姓李,辈份搞得很复杂我和三力都叫李姨,那几年在广州各个区搞的都有家庭麻将馆,认识很多贵人。我的语气里充满了礼仪,说你帮我找找李姨,问她有没有餐饮方面的人脉。李星说,不用找了就在我旁边,喏,找你的妈。李姨接过电话,大咧咧地上来就是一顿思想教育,餐饮,餐饮能挣几个钱。我瑟瑟地问,李姨,那什么能挣到钱。她说,搞工程最挣钱。
那段时间除生活各方面入不敷出之外,自己同时还在小贷平台上借了笔钱,八万块钱的本金,分期下来连本带利一个月得还大四千。起因就比较无厘头了,当时刚好赶上三力去佛山春游,好巧不巧在社交软件上收到一条那种头像发过来的消息,问我要不要操控她,我说隔这么远怎么操控,她说给我发个链接,点进去注册账号就可以在app上隔空操控。一来二去就被暧昧的情调把防线冲垮了,点进去之后跟其他正规app一样问我要各种权限,想都没想就点了同意。三分钟之后一张网络合成的裸聊截图,还有班主任老师的电话号码就发过来了,说先生,你也不想你儿子在学校里颜面无存吧?
一开始说一万就删备份,给了之后又要两万,五万。后面实在借不出来了,打电话报警,对面说你都是孩子的爸了,怎么还上这种傻当呢,他要发就给他发好了。我问,钱能不能帮我追回来。答人都在东南亚,只能当买个教训了。又重复了一遍,长点心,都是孩子的爸了。
孩子的爸,这四个字带给一个单亲父亲的使命感挺沉重的,最显性的一点就是送孩子上下学这事,一来一回基本上决定了你的一天比别人要少俩小时。李姨帮我给包工头打电话,得到的回复是人在上海刚刚下海,要出一个月的差。断整一个月收入肯定是不行,后面想了个办法,借李星的桑塔纳跑黑车,站地铁站吆喝拉客,把大学生从大学城北拉到广州南站。晚上载三力回家,一遍遍听儿童电台放的《虫儿飞》。路过校门口的文具店时,三力看到橱窗里绝版的奥特曼,眼神瞬间走不动路了,语焉不详地问我知不知道这奥特曼的名字。
小屁孩心眼比我鸡眼都多,其实他就是在变着法子表达自己的购买欲。我当时就没接这个招,卯足油门往右拐了个九十度的弯,于是他就只能自顾自地找补:这是梦比优斯,因为眼镜有这个的同款,所以他一直讨厌梦比优斯。但与此同时我也能看出来,他的眸子里其实刻着一种很隐晦的难过。这么多年了三力甚至都没玩过什么男子气的玩具,都是王孃上六年级的孙女淘汰下来的美少女战士之类的。带着三力回家,趁他做作业的时候我突然心一狠,出门又折返到那家店,当时七八点老板正准备打烊,卷帘门拉到一半的高度,我开门见山问奥特曼多少钱,他伸出了三根手指,我说,成本价估计就几块钱,你卖三十还不如去抢。他说,三百。一番你来我往最后讲到了一百元整,装袋的时候老板说他对我有印象,确切说是对三力有印象,因为他每天放学都会跑到这地方来看奥特曼,给同学吹嘘说他爸也是奥特曼,每晚都不在家就是去拯救世界去了。
5.
我是没怎么经历过父爱的一个人,刚到广州的时候陈大力在码头上卸货,整天和工友喝大酒,下班回来就把我从床上拖下来,指着鼻子说教,你要好好读书回报我,我活得这么辛苦都是因为你。爸爸的辛苦怎么可能是因为儿子呢?我小时候一直想不明白这事。后来他去了货轮上跑海运,绕合恩角到布宜诺斯艾利斯,跑一趟得消失半年,期间我被他丢在四川老乡的家里面,一个人睡杂物间,别人早饭吃吐司,我生嚼过期的麦片。回来时他带给我唯一的礼物就是一位陌生的新妈妈,北方口音,大烟嗓,陈大力为逼我改口不惜用皮带抽我后背,最后那女人两个月时间就卷走了陈大力跑海三年挣的所有钱。
高中毕业我没考上大学,去广州南站卖黄牛票,前一天问陈大力要生活费说没有,第二天在胡同口躲警察的时候撞见他从按摩店的卷帘门里出来。陈大力率先发难,把我按在墙面上质问,你对得起自己的姓氏吗,这是犯法!那是我第一次冲他动手,猛地一拳把他撂倒在地面上,接着自己像杀了人一样发了疯地跑,陈大力在我的身后大喊大叫,跑了就他妈别回来。最后我因为贩票的事情被警察逮住了,当时还没成年,所以要求陈大力带着户口本来派出所签字,他当着七八个警察的面一口唾沫啐在我脸上,说没有我这样的儿子。
陈大力是有暴力倾向的,不可否认,这种倾向性在某种程度上遗传到了我的身上。因此我一度担心我会成为第二个我爸,而三力,会成为第二个我。但好在他和我一点也不像。三力陪我到工地的第一个周末,一群工友伯伯常揶揄他,脚掌不沾黄土地,生怕把自己的小白鞋给弄脏了。他真是太袖珍了,一米四的个子,把挖掘机衬托得就像变形金刚。白鞋子是我跑完一个月的黑车给他买的一双鸿星尔克,骗他说标志是跟眼镜脚底下一样的耐克,这导致他一度将之视若珍宝。直到有一天哭着鼻子回来说又被眼镜给欺负了,被骂说穿的是假货,穷鬼。
我发现三力幼年时的幻梦似乎总是由我的谎言撑起来的。最早的时候我骗他说老王去了外地工作,等他数学考满分就会回来;后来说我的真实身份是一名警察,为了接近坏人故意去送外卖;跑黑车的最后几天我被一群见义勇为的大学生举报了,一群交警找上门罚了我五百,我背着人给三力说其实这是我们的接头方式,钱上面写着情报,给三力听得一愣一愣的。三力当时最喜欢的娱乐项目是跟我比赛爬楼梯,不但要比谁快,还要比谁的脚步轻,声控灯亮起来就算输。同时喜欢蒙在被窝里睡觉,因为我吓唬他说鬼是不会进被窝的。我才去工地的那几个月每晚回来得更晚了,并且不稳定,有时候赶进度得等到十一点才能去学校接他,三力就坐在门卫室的电风扇前和老大爷一起看社会新闻。看到煤矿爆炸时哭了一晚上,一直问我能不能不干这个工作了。我安慰他说儿啊,我是飞在天上的,他们是钻进地里的,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
说说我的新工种吧,塔吊司机,徒手爬到凌空,吃喝拉撒都在一个小包厢里,撒尿用矿泉水瓶,一个月能拿八千块,巨款。包工头从上海回来之后把我们这群新来的苦力们召集到一起,问谁有塔吊的证,一群人哑口,又说算逑,本来就是临时拉的一群草台班子,等证下来黄花菜都凉了,一个月六千,谁愿意干谁干。没人愿意干,加到七千、八千,最后加了一个周末双休,说这已经是白领的待遇了。我心一狠站了出去。
后来两头跑时间实在分不过来,只能一个月花九百把三力放在班主任家寄宿,而我晚上要么和工友挤在样板房里,要么去网吧包夜睡一晚上。班主任把自家客厅改造成了一排上下铺,一开始还不想收三力,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说不服管,怕影响其他小孩。我下楼买了两箱酸奶放鞋柜上,说老师,管不住你就打,打不服我就亲自打。隔了没半个月又打电话抗议,说孩子不在了,放学之后一直到晚上八点都没回来,是不是到河里跟高年级的游泳去了?当时急得我矿泉水瓶都没接住尿,连打七八通报警电话,到大概十点的时候三力在工地大门口出现了,问怎么过来的。说自己坐地铁,又转摩的过来的。我那天真急了,把孩子的脑袋按在一堆黄土里,脱了裤子用皮带猛抽,一边抽一边骂,我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杂种,被人贩子拐跑了怎么办?一直到包工头亲自下楼才把我俩拉开,完事之后俩父子抱在一起痛哭,三力说爸爸我错了,我就是想你了。
包工头给我放了一整天的假,我破天荒地在广州最繁华的地方开了一间高级酒店,三力的屁股被我抽出了一排血印,放国外都能进去蹲几十年的那种程度,但酒精消毒的时候他愣是一声不吭。当晚等他睡着,我站在落地窗前俯瞰这座城市,大城市的残酷在于无论你站在多高的地方,永远也无法看清土地的全貌,因为总有一栋楼比你更高。不远处是一架七彩摩天轮,包厢上都汇着不同大小的卡通人物。我紧盯着摩天轮的旋转曲线,一回头发现三力眼睛瞪得像铜铃,在黑暗里自顾自地反光。
我问他是不是痛得睡不着觉。他反问我,爸爸,妈妈到底长什么样?我说,就那样,一个鼻子俩眼睛,黄色的马尾辫,喜欢穿碎花裙。他又问,我还能和妈妈见面吗?我说,会的。他问,离开的人也有一天会见面?我说,也会。
6.
秋天来的同时台风也来了,赶工期的老板一开始想隐瞒这件事。但看见我那么不要命之后他也害怕,大地呼啸,我硬是在半空中呆到下班时间才晃悠悠地系着安全绳下去,飘零得像风中残烛。包工头在下面嗓子都喊哑了,你他妈想死换别的地去死!我说,不能停工,我要挣钱。包工头唰得把一叠笔记本拍我胸口上:我担不起这责,这一个月哪都不准去,帮我给客户打电话。
生活就给了我们这么点好处,无论什么事,你一旦下定决心去干了,肯定还是会有收获。第二天风势到了峰值,我把三力从班主任家接回来,气浪掀翻了大学城两边的行道树,路过王孃铺面的时候刚好撞到她两只手拽着门口的遮雨棚不让飞起来,脚下自行车倒地、一片狼藉。我把三力放在二楼的一棵香樟树下面,摸他的头说,爸爸很快就回来。接着奔过去帮助收拾烂摊子,王孃走进室内拿了把伞撑在我头上,啪的一声被风吹成朝上的形状,又是啪的一声,手推的玻璃门碎成了渣,我费了老大劲把棚子移到室内。出门之后是第三声,盖在三力头上的树杆子被拦腰折断,几十串粗愣的枝干左右摇晃,我大喊,往右边避,往右边避。说完大跨步奔过去,半途中刚好被一根树枝落在脖颈上,刮出了一道血痕。哗啦啦流血,白t恤被雨夹血给浸得湿透了,真是老天爷对我上一次鞭打三力的惩罚。
印象中那是我和三力呆过最久的一段时间,前几天便利店全关门了,物资准备不足,全靠王孃救济。后来风势稳定下来就不出门了,白天一边照着名单挨个打电话,忽悠别人买房,一边辅导三力做功课。现在小孩的学业压力太大了,小学就开始做中学题,美其名曰提前教育,上网一搜发现要用洛必达法则。我差不多打了有十天的电话,前两天还得照着广告一条一条念,学区房、近地铁、低公摊、靠商圈,前面是湖,后面是山,交房率百分之百。后渐入佳境,脱稿同时还能加上一些随机应变了。到台风来后的约十五天,大概是我打出去的第三百个号码,电话那边随口问了一嘴,有没有两百左右的大平层啊?我说这个我得向同事确认一下,打给包工头之后,他说你一根筋啊,肯定是土豪,这种情况下就算是没有,也得说有。
按理来说我的工作只需要收集到有购买意向的客户,就可以统计下来交给中层的销售,他们实地去谈,做成了他们拿大头,我拿小头。但当时台风天搞得人心惶惶,我又给老板拍板,不成我提头来见!最后就拿到了这个宝贵的机会。客户在佛山,当时公共交通全停了我又借李星的车过去,硕大酒店保安还不让我进去。跟客户一开始约的下午四点,四点给我打电话说有个会,得等到六点,六点又说延期了,得八点。八点钟电话又来了,兄弟实在不好意思,事情还没办完估计今天是不行了。但我还是在写字楼下等到晚上十一点,中途保安数次赶我出去,都被我以躲雨为由搪塞了过去。
十一点的时候,一行人从电梯里歪来倒去地出来,但他们并没有走正门,走的是被保安隔开的侧门。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脸,猛地一下从一排横杆上跃了过去,赶在被保安摁住之前拦住了最前面的那个:刘总,给我十分钟我跟您谈谈房子的事。那个人说,你是?保安说,再不走我要报警了。电梯里又探出一个脑袋说,我在这,你也太执着了。
7.
那笔业绩临到关键的时候还是被包工头自己派系的人给截胡了,他直往我嘴巴上塞大重九,安抚说还得根据客户需求和流水长期追踪,不像你想的见个面就能成那么简单。但我在冬春交际顺利通过这件事转到了销售岗位。从工装到西装的好处是基本工资高了很多,附带杂七杂八的绩效、提成,一个月能拿五位数,加上房东又多次提到了拆迁的事情,遂决定带三力从这座一年四季都是梅雨季的城中村搬到更靠近学校的安置房。皮卡车轰隆隆地沿泥坑滑行,三力硬是要我陪他站车斗上,路过面包店的时候他伸长脖子、骄傲地和人打招呼。我问他会不会怀念这里。他反问我什么是怀念?我说,想一个东西,但是又没想到你非得回去找它的程度,就叫怀念。坏处则是需要喝酒,喝很多酒,时而陪领导,时而陪客户,我二两的量第一次上酒桌就干了一斤,吐死在厕所,醒来在医院。眼睛睁开时李星和他妈一左一右,跟黑白无常似的,说你干脆把干儿子过继给我得了,你这种生活,自己遭罪,小孩也遭罪。我一边灌葡萄糖水一边说,世上哪得双全法,家里两张嘴都得吃饭啊!
春节前我带着三力走亲戚,老王家的一个远房表哥,初三物理老师,一开始以为我还在送外卖,敲半天门都装没人;后来听说我去干房产了,把我和三力拉进房间里亲切攀谈:这么多年的血脉至亲了,有什么内幕消息你可得提前知我一声,政府下一阵重点发展哪个区、地铁线会往哪个方向建,你们肯定都知道。说完用手直薅三力的头发,三力不耐烦地把脑袋晃来晃去。过没几天,王嬢又给我打电话督促相亲的事,威逼说上次那么好的姑娘你都没去,这次再不去,借衣服的事情就别想了。过去之后一了解,对方也是离异妇女,快四十了,国企里做行政工作的,房子车子都有,开的还是华晨宝马,说你的面相我挺喜欢的就是这个条件,算了条件我也能接受,唯一一点就是你儿子那个事。我说,我儿子怎么了。她毫不避讳,年龄太小了,有些累赘。我说,老子看你龟儿长得就像个累赘。出了咖啡厅,王孃的电话立马打了过来,本来想开口骂我,最后欲言又止,说罢了,感情的事情归根结底,还得靠自己。
广州的年味是远离CBD越浓,尤其是老广州扎堆的地方。我带着三力去和李星一家团年,李姨就住在近北京路,一楼的麻将馆被装修成港风,五颜六色的窗户像万花筒,白板东风的声音此起彼伏,中途还夹杂着一架留声机里透出来的张国荣的歌声。李星载着我俩去采购年货,路过一排看不见尽头的高楼大厦时,三力忽然把头从后座的窗户里探出去,仰望老半天的风筝,接着扭头特严肃地告诉我,他长大以后要买一整栋这样的房子,作为我俩真正的家。李星回过头逗他,怎么,现在你住的地方不是家啊?他答了一句特早熟的话,那不是我们真正的家。看完春晚之后李姨留我俩过夜,说年三十还是得有人情味才好。我询问三力的意见,当时他正被一群港姨夹在怀里百般蹂躏,嘴巴被揉成了一个棱形,费力挤出三个字,想回去。
于是我俩只能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大学城走,猎德到番禺的一路上都有人在违规放烟花,噼里啪啦,整个夜空都被渲成了七彩。但三力当时已经困得在我怀里睡着了,因此错过了一年一度的奇妙夜景。估摸着是深夜两点,我们终于抵达楼下,冲着师傅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我给了钱,打开车门,两只手慢慢地架起三力的胳膊,轻轻扛在自己的肩膀上。他真的长大了好多,就像一棵被夹在两片石缝里野蛮生长的草,一夜之间就长成了茁壮的树苗。后来我在网上看到了一句话,说的是如果你足够坚持,时间就会成为你的朋友。我觉得养一个小孩也是这样,全得靠熬,熬着熬着就不觉得煎熬了。
远处的摩天轮仍在旋转,月光是灵魂世界的平行,与其说光是打在摩天轮的客舱里,不如说每一束光都打在我们的心巴上。在缓慢上升的过程里,三力懵懵懂懂地在我的怀里醒了过来,并询问我,咱们这是到什么地方了。我伸手摸他的下巴,到家了,用肩膀牢靠地架住三力的两条细腿,不知道是哪家熊孩子在垃圾桶旁点燃了一把火,噼里啪啦的火苗像仙女棒一样四处打转。月光打在我俩叠在一起的影子上,我背着三力向家的方向走,费尽力气把他用力地托起来又放下去,最后手臂保持在一个极限的高度。只有通过这样一个僵直的动作,我才能够确保他在我的身上能够看得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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