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
作者/十七拂
当代都市生活中的每个夜晚,都在上演着一幕幕男女之间的情感角力。纠结,欺骗,猜忌,放纵,仿佛这样的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凌晨一点,最难将息。
过了一点还没有睡着,接下来就是后半夜了。时钟在十二点左右的时候,我觉得只是夜已深,但是一旦过了一点,就会不由地焦虑,觉得开始了令人闻风丧胆的熬夜,接着就是离猝死不远了。在焦虑中,两点,三点,直到天亮。
张在的时候就不同,他认为人就是困了才睡,按点睡觉是傻子的行为,是不自由的,是众多迷惑我们循规蹈矩、走进庸常人的陷阱的指示牌。“这么晚还不睡?” “我不困。”“ 明天还要上班。”“上班跟睡觉有什么关系?”“ 不睡觉没有精神上班。”“是上班本身让人没精神。”“不按时睡觉对身体不好。”“我从来不按时睡觉,但是我的身体一直都好,来试试?”如果张在,这就是我们的对话。然后,他会向我证明他的身体确实很好。
我想他了,于是又打开了监听软件。他睡了,我听见他均匀地呼噜声,在那个女人床上。
一个小时前,他已经向她证明了他身体很好,现在他的呼噜声证明他真的困了。
我不困,我睡不着,我看到时间过了一点,我很焦虑,这样下去我会得心血管疾病、抑郁症、神经官能症,然后猝死。我不能死,死了张也许会哭,也许不会,但是他会很快忘记我,就像他忘记了他监狱里的爸,改嫁了的妈,还有早就不在人世的爷爷奶奶。
一个小时以前,我听到他对那个女人说,我就是想忘记你,但是一闭眼都是你。然后,她发出咿咿哦哦的娇笑。我监听他们快一年了,这女人咿咿哦哦地笑,也咿咿哦哦地喘息,一点层次和变化都没有。所以张有时候也会厌,回来跟我说,我觉得这次是真的要分了,我已经觉得没有当初的感觉了。不过,几天以后,他又开始抓耳挠腮、坐立不安,然后红着眼睛含着泪跟我说,让我去最后一次,就一次!我就够了,我过了瘾就好了。
谁看见自己爱吃的东西,会不馋?他会说,如果想吃,为什么要忍?我说,也许你没付钱?它不属于你?也许有毒,吃了会死?他笑笑,我能吃到的就属于我。有毒,也是吃完才死。我说,也许我会伤心。他就会烦恼地抓抓头,为什么你会因为我开心而伤心?然后,他会吻我,说他永远爱我。
我说,那不要伤害我! 他说,是你自己在伤害自己!
我哭泣,咆哮,发狂。他像小孩一样很委屈地看着我,然后眼睛里流露出一种恐惧的神情。他说,你的爱是监狱。
他越狱了。
我把自己关进来了。他不在的时候,整个世界都是监狱。
监听音响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醒了,说我还要。
我冲进浴室,开大热水,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就听不见了。其实我可以关掉音响,关掉窃听软件,也可以直接告诉他,换一个充电宝吧,你现在用的这个里面有个窃听器。但是我做不到,张是风筝,这些声音是线,我要紧紧地,绝不松手地攥在手掌里,哪怕已经把我勒出血痕,体无完肤,但就不能断。
他说,最喜欢把手放在你腰这里了。
镜子里,我看看我的腰,儿子5岁了,大概孩子和腰不可兼得? 可是儿子也是他要的,他说要留个血脉。我其实不爱小孩子,我就爱张。
镜子雾蒙蒙的,我可以看到边缘模糊的自己。溜肩,胸不算大,以前腰细,略长,显得臀部特别丰满,比西方雕塑好看,更有流线感。我转了几圈。似乎还是自己,又有点不太像, 我想象他站在我身后,曾经他的手放在哪里?
微信有个特别的功能,叫附近的人。如果夜深时互相加好友,彼此都心领神会吧。
忽然消息潮水般涌来,我应接不暇。在无数立刻要求看照片、语音视频欢爱的信息中,有一个人说,你的头像是在西藏羊卓雍措湖吧。我通过了他的请求。
我一直喜欢的是直接的男人。最好第一次就让我知道他对我有兴趣。
认识张的时候,我们在高中。他在打篮球的那群人里显得特别出众,技术好,个子高。我一眼就看见了他。第一次约会他就在教室后面亲了我。他说,你一看就是家教特别严的女孩子,实际内心藏着火。我觉得,他不是在亲我的嘴唇, 而是撕开了我身上的一层厚壳。每次迎合他的欲望,我都有一种极度轻松的狂喜,是那种破茧而出的欢快。
不过,也许我该试试迂回的男人,我想。
迂回的男人确实很不同,迂回得很有章法和步骤,先是讨论了一番西藏的风光,然后带出了他曾是援藏青年,现在是个小职员的身份。接着就关心了一番,我是独自出游还是结伴同游,于是摸清楚了我现在离异的状态,说到这里,就开始感慨婚姻经营不易,顺便说明了自己已婚,孩子还小,老婆一门心思照顾孩子,所以婚内生活并不和谐,接着就很推心置腹地说,其实女人也很需要滋润,像我这样离异单身的,其实更需要男人关爱,于是一切顺理成章,一切水到渠成。不过,他总是不忘记自己的身份,很客气地说不好意思,下班和周末时间是属于家庭的,但是上班很清闲,可以多陪我聊聊,尤其中午时间宽裕,说不定还可以见个面吃个饭,最好先互相发个照片,这样约吃饭好找一点。
这就是中产阶级的中年男子的话术,每一句话都似乎善意地指向关心你,但每句话的内核都是明确的“我要什么”,密密匝匝、滴水不漏。懂的自然懂,不懂的也不失礼,不失态。大家都体体面面,精打细算的。
我曾问过张和那个女人怎么开始的,他说吃饭的时候认识的,他吃了一惊怎么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她是卖保险的,他说吃完饭就签单。她说,保单没带在身上,再约个时间?他说,我跟你回家签。我问他,难道没有试探?没有过度?没有拒绝?没有想过她带你回家是仙人跳?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她那么漂亮,我哪里想那么多,就是单纯地很想。做措施了吗?我问。他说,没。
他连仙人跳和艾滋病都不怕, 还会怕什么?
我不死心,问他,你不怕失去我吗? 他一脸无奈,我周末都会回来跟你吃饭,挣的钱都交给你和儿子,所有的事都跟你讲,我全部都是你的人,我怕什么?
你不知道婚姻的意思就是一对一吗?
所以我同意离婚,离婚了我就可以去她那里。但是我的人、我的钱还是你和儿子的,你怕什么?
微信上认识的人在你来我往、进行了详细的信息摸底以后,约我一起吃午饭,然后说饭后可以去附近休息一下。我说,饭就不吃了,直接休息吧。
说实话,在酒店大堂见面时我没仔细看他的外形,他们这一类人都很相似。任何一个购物中心的停车场、女装部、儿童玩具店、餐馆里都装满了这个形象的男人。他们中等身材,微胖,戴着眼镜,穿着Polo衫和卡其布裤子,发际线岌岌可危,额头上总有一些微汗,表情麻木,略有些不耐烦,但是又有一种听天由命的随意感。
他看到我,很低声地说了一句,你比照片好看。我笑笑说,房间我安排好了。然后慢慢走向电梯,我感觉到他从后面推了我的胳膊肘一下,很轻但却是催促的样子。我回头看他,他正在警惕地东张西望。
从进门开始,他就急匆匆的,不是那种欲火焚身的急,而是后有追兵的急。他说,这是我第一次约,你也是第一次吧? 我不置可否,他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们都是老实人啊。
看见我的内衣的时候,他是真的急了。好让人兴奋,他开始亲吻我的肩膀。我老婆就不这么穿,还是你有情趣。他开始吻我的膝盖。你喜欢可以让她穿啊。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袅娜,咿咿哦哦,如果我愿意,也不是不可以。“我哪敢跟她说啊,显得太不正经了。”他说。
中间,他说去洗个澡,还有下半场。表情十分得意,向我眨眨眼睛。我望着天花板,并没有不舒服或者舒服,只是很吃惊,原来这么容易。
很快,下半场也结束了。他很殷勤地对我进行事后的安抚,说已经好几个月了,我老婆都带着孩子睡,总说会吵醒孩子。我觉得很热、很渴,也有点不耐烦。“你想吃冰激凌吗?”我打断他。“不行不行,不敢吃冰的,刚做完呢。”他起身从包里拿了两支盒装牛奶,递给我一支,说来喝点,补补。床垫很软,我看到他摇摇晃晃爬上来的时候下垂的腹部,忽然有点不忍心,连忙转过身开始穿衣服,背对着问他,你觉得我胖吗?不,不,你这个叫肉感。我喜欢。他伸手又摸了一把,然后问怎么样,我是不是挺猛的?
“嗯。你慢慢休息,我先走了,账我结。”离开房间的时候,外面太阳很大,照得我有点睁不开眼睛。在路边便利店,我买了一支雪糕,很满足地吃起来。夏天,张和我做完都是每人两支梦龙。
我戴上耳机,打开监听软件,她说,哎呀你不用上班吗?总腻在这里。 他说,我要守着你,免得有其他男人。她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呸,我这里有金子啊?他说,有啊,我的。然后是一大段喘息声和噪声,我摘掉耳机,继续吃雪糕。
微信上认识的人发了信息来:我从来没有遇到如此合拍的女人。然后给我转账,金额很古怪,我在路边都笑了,是1314。 然后又问,下次什么时候再一起吃饭? 接着一个红包,是520。我收了红包,说谢谢,别忘了删微信支付记录。
这个晚上,我听到他们睡了以后,也很快睡着了,之前身体里的那种紧绷感放松了不少。
前两天去奶茶店排队付款的时候,手机总也付不出去。店员请排在后面的小哥哥帮我付了,然后让我加他微信转给他。付完我没删,因为看了一下他朋友圈是做小额贷款的。我最近也要用钱。因为心思都放在监听上,已经没有办法工作了,所以只好辞职。
张自己的公司勉强运作着,因为老板从此不早朝。我就是想知道两个人一整天一整夜地在一起那么久,他们在做什么。他花很多时间玩王者荣耀,这也是那个身负重任的充电宝一直坚守岗位的主要原因。其余的时候,他们吃饭,重复地说互相挑逗的话。她很容易就会笑,那种声音上蹿下跳的,笑着就开始咿咿哦哦。他们从不谈任何有重量感的话题,不谈未来,不谈工作,不谈来自哪里,为什么来,又要走向哪里。甚至不谈情说爱,只是无休止地调情。连看电影都看《小羊肖恩》这类的。张跟我说,我和她在一起觉得特别轻松,特别,轻松!感叹号是我加的,我能听出来。
儿子的学费、课外班费、我们的保险费,这些话题是他下次回家我要跟他谈的,显然不轻松,尤其当他公司不挣钱的时候。
我试探地问小贷哥哥我能不能借点钱,他很认真地发了不少产品给我选,还表示愿意帮我申请优惠利率,因为我打苦情牌,单亲妈妈要给儿子交学费,下一个工作还没着落。不知怎么就说起,他现在也是单身,女朋友在老家,本来想在深圳混出点名堂回去娶她,不过她等不及了。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感慨,长夜漫漫啊。我说,十分难挨。
我在楼下酒店开了房间,半小时后他来了。
他说刚加完班,穿着正装,一进门就给我看他的工作牌,说我不是骗子。我看到他的手在发抖,就倒了杯水给他。他抖得更厉害了。
毕竟是年轻人,脱了衣服还是好看。我轻抚他的脊背,感觉到他整个身体的紧张和颤抖,他把头埋在我胸口很久,我能感觉到他头发里面蒸腾出的热气,像一锅马上要煮沸的食物,一种甜丝丝又有点呛的气味冲进我的鼻子。他的手很僵硬,似乎保持着距离地触碰着我。我轻声问,和你女朋友做过吗? 他毛茸茸的头在我胸前点了点,瓮声瓮气地说:“我可能太紧张了。”
我想起我和张念大二的那个冬天。在我宿舍里,我盖两层被子,他趁没人翻墙爬过来。只穿着短裤背心。那时候的宿舍没有暖气,他就那么一身衣服坐在我床边,哆嗦着,说让我进来。我打开一条被子,说隔着一条被子你睡中间。他躺进来,居然浑身还是火热的。
别紧张,我揉揉小贷哥哥的头发,是不是工作压力很大? 他似落水人抓住了竹竿,终于把头抬起来,有点委屈地用力点头。我看见下睫毛上居然挂了泪水。我们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并排躺着,他开始讲自己有多少额度任务,公司每天每周每月是如何靠排名实行末位淘汰制。作为一个资深的HR,我很轻松地就跟他说起一些经验和建议,一边说,我的手指一边十分随意地在他身上四处无意识地画圈圈。
小贷哥哥后来还约了我很多很多次。我很直白地说,我比你大很多。他说,我不觉得。
儿子的学费,我自己解决了。不过为了还贷款我是要考虑重新去工作了,我没跟张提要钱的事,因为我听到他们俩也在为钱吵架,他的积蓄也用得差不多了。那女人开始催他去打理公司的事,他说别说这些不开心的。
其实,晚上还是空虚的。监听的活动还在继续,但难免千篇一律。我仿佛是站在时间线前面看着他们俩,接下来要说什么,要做什么,要怎么做,都已经了如指掌。也许,只有当事人才乐此不疲。张是凡事都要尽兴的人,雪糕每次至少两支,连大闸蟹都要吃到撑为止。人生得意须尽欢,在张那里就是人生时时须尽欢。他倒不怎么喝酒,大概自带三分醉意。我从小被教育要留有余地,要惜福,再好吃的菜也不可以连着口吃,年夜饭都只是意思意思,收起来留个年年有余的好彩头。而他看到我爱吃的菜还剩一半的时候就会叫第二份;喜欢玩的游戏,如果不打通关一定要不眠不休;喜欢看的电影一定要看首映,然后还要换个场次再看一遍。这些时候,我总有一种不需要考虑明天的快感,好像在一条高速路上飞驰,以至于自己产生一种和周围融为一体的迷醉。关于未来的焦虑,基本上都不会发生。 在开始的阶段,我确实有挣脱积习的罪恶或者挣扎,但是张就是有本事托着我,仿佛失去了重力的束缚,只是那么轻飘飘、软绵绵地浮在人间半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醺醺然的轻松,而我看到其他人都步履沉重,像以前的我,像我的父母,像我周围的其他所有人。
我们曾经在国庆七天假期,海边的酒店里,敞开着窗帘,没日没夜地吃东西,欢爱,看夕阳,困了就睡一会儿,醒来饿了就吃,想要就做,赤条条地在阳台上抽烟,看晚霞,看星星,看日出。我们很少说话,似乎全世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或者全世界的人都像我们一样活着。
也许,他们俩现在就是继续着这样的日子,只是,他要开始吃药了。
“我觉得我快要回来了。”他忽然给我发了一条信息。我回他,保重身体。他从来都知道,我会一直等他回来。我也不曾怀疑,他一定会回来。但是,这段路却要分别走过,在哪里交会,又或者未来还会不会再有分岔,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就是此生的同路人。
可是,我依旧是愤怒的,甚至怒不可遏。因为他曾携我凌波微步,而今天却留下我步步荆棘。
“可以交换照片吗?” 我再次打开附近的人。我说好。照片是一个对着镜子用手机拍的半身,寸头,虬结的肌肉,面部被手机挡住一半。 我有一张发给所有人的单人照,坐在一个长椅子上,不远不近。大约可以看清楚五官和身量,是最普通的游客照。健身男马上又发了一张清晰的脸部照片,七分吧,挺精神但不精致。我也还了一张大头照。他又发了一张单纯的腹肌照,人鱼线深刻、棱角分明。我随手拍了一张身体的照片,什么也没有露,不过也能看到一些曲线。于是,我们好像斗图一样,你来我往了一个晚上,像盲人摸象,像解剖学图册,彼此认识对方的身体的各个部位。
他说,我想听一下你的声音。
须尽欢嘛,我为什么不可以?我们接通了语音。
他话不多,声音低沉,大部分时间是在粗重地喘息。我忽然有一种奇怪的错乱感,觉得也许此刻是张在监听,监听我和另外一个男人。这念头忽然令我从身体内部燃起一股妖冶的火苗,我迷乱地呼吸着,和那男低音彼此交织,纠缠。我觉得自己终于又飞起来了,虽然脚踝还滴着血,脚面还有割裂的伤口,但是我又飞到了半空中,身体无限地轻盈、膨胀,像一片薄薄的云,没有形状,没有去向。
这一夜睡得好极了,醒来发现健身男发的信息,xx 酒店,203房,我等你。
我当然去了,须尽欢嘛,为什么不呢?
他说约了这么多次,第一次遇到货对版的,没有精修的照片,也没有细腰翘臀大长腿,没有肤如凝脂、面带桃花的浓妆,没有戏剧化的哭喊,没有言不由衷的那些套话,只是一个诚恳的、真实的、有着朴素生理欲望的中年女性。
我身心得到了极大满足,甚至自信得有点膨胀了,原来我自己也可以得到如此轻盈的快乐,而且也有能力让别人这么快活。
不过,我不能再留一晚,因为周末儿子要回来了,张要回家看儿子。
监听器里,她在哭,难道你儿子比我还重要?他有点疲惫地说,那是我儿子。 她歇斯底里地问,那我是什么,我是什么,我是什么?
儿子暑假一直在外公外婆家,看到张高兴得不得了,我坐在游泳池边上,看他不厌其烦地向儿子示范如何把头埋在水里憋气,儿子又兴奋又紧张地发出阵阵尖叫。张撺掇着儿子不停地往我身上泼水,俩人一起拍手喊妈妈妈妈,然后发出恶作剧的怪笑。忽然觉得,中间的事情其实都是梦一场吧,只有这眼前时不时溅到我腿上的水花带来的凉意才是最真实的。
我不喜欢孩子,但是张喜欢,他觉得快意的人生就是想要什么就都会有,所以他要我生一个。儿子出生后软软地睡成一小团,张呆呆望着看了许久,忽然眼泪汪汪跟我说,我有家了。我心中纳闷,难道之前我们俩的家不算家吗?他认真而热忱地履行着一个父亲的义务,提供充足的家用,愿意陪儿子玩各种无聊、幼稚的游戏。有时候,他看着儿子,眼睛里会流露出一种比疼爱更深的东西,带着痛楚和怜惜,他是在溺爱小时候的那个自己。他们常没大没小地疯做一团说着关于屎屁尿的笑话,然后累得一起睡着。
手机里此起彼伏的信息提醒着我,约过的人在等我下次,还没约的人在等排期,这游戏对我而言,渐渐失去了最初的兴趣,后来陆陆续续见过不少人,但是并没有太多的差别,有的人一句进入主题,有的人先从天气开始。不过最后都是同样的程序,见面,上床,“我先走”。也有很让我觉得满足的,但更多的是不痛不痒。最后,我都忘记了他们的样子,开始的几个我还会在心里给他们取个代号,大概了解一下对方的情况,开始的时候会聊上几句,活跃一下气氛,实际上是给自己一个缓冲。后来,就不需要了。进门,让他先洗,然后等我。他等着,听着水声,看着雾气从洗手间慢慢走出来,气氛就很妙了。
儿子跟他爸爸疯了一天,终于睡着了。我看着张,他躲过我的目光,说我去洗个澡。拿了换洗的衣服进了浴室,我闻到抽烟的味道。
他没洗又出来了,说我还是得去那边。我仿佛看见我的身体分裂出无数个自己,有的我在撕扯他的头发,有的我在恶狠狠咬他的咽喉,有的我跪在他脚下抱着他的腿哭泣,有的我抚摸他的脸,有的我甚至打算拉开他的拉链,解开他的衣衫,还有好几个我撕扯着他去看床上熟睡的儿子,那些披头散发的我像飞天们一样妖娆扭动着,把他团团围住,正使出浑身解数缠绕着张,但是真实的我,只是点点头,甚至都没有站起来,说有空回来看儿子。
张关上门走了,把我和黑暗关在了一起,飞天们瞬间回到我的体内,开始撕扯着我的五脏六腑、七魂八魄。
手机亮了一下,有个人给我发微信,晚安。
这个人,加了我很久,却一直没有约过。我的微信简介只有一句,等一个人说晚安。十二点过了,我知道新的一天开始了,证明昨天的一天又是张不在我身边的一天,又是被抛弃的一天。简单的晚安两个字,往往淹没在无数简单、直白或者意味深长的挑逗短信中。人们总是关心,晚上你是一个人?或者,你等的是我么?
我害怕晚上,我想要安宁,我想有人对我说,晚安。尤其是今天。
我回复,谢谢你。他说,睡吧。我试着闭上眼睛,眼泪无声地流进了耳朵里。
“我睡不着。”我说。
“没关系,我陪你。”他说。
“我不方便出来。”我摸摸躺在旁边睡得热乎乎的儿子。
“出来就更睡不着了。”他拨通了我的语音,“你闭上眼睛,我说你听。”
“随机变量。 随机实验的结果是事件,就‘事件’这一概念而言,它是定性的。要定量地研究随机现象,事件的数量化是一个基本前提。很自然的想法是,既然实验的所有可能的结果是知道的,我们就可以对……”
“这是什么?” 我忍不住打断他。
“《概率论和数理统计》,第二章,我上学的时候一听到这个就会困,很管用的,你试试。”
我哑然失笑,他继续语速平缓,毫无起伏地继续:“ 我们就可以对每一个结果赋予一个相应的值,在结果数值之间建立起一定的对应关系,从而对一个随机事件进行定量的描述……”
第二天我被儿子要尿尿的声音喊醒,看了一眼手机,他念了83分钟。
很快,爸爸妈妈不在一起睡觉的消息被儿子火速传到了外公外婆耳朵里,他们又把孩子接走,说是给我们一些空间。
晚安先生,还是每晚准时跟我说晚安,如果我回复睡不着,他就继续给我读《概率论》。我很感谢父母帮我照顾儿子,可以让我一觉睡上十个小时,也许是之前积累了太多太多的疲倦吧,睡醒以后,我开始参加各种面试,毕竟每个月的贷款和孩子学游泳的开销在等着。
手机里那些和我有过一夜之缘的男人们都被我删除拉黑了,只留下了晚安先生。我也曾试着问过他,是否可以躺在我身边读? 他说,那样我就睡不着了。
十二月的某个夜晚,窗外冷风呼啸,而室内暖香氤氲,我辗转反侧,想要敞开怀抱或者投入一个怀抱,在异常的清明中,我用所有的感觉去倾听他的声音,并不是十分有吸引力的男声,有那么一种不太透明的轻微的沙哑,一个字和一个字之间含糊地连接着,好像那句话是半含在喉咙里,还没准备好就滑了出来,带着犹豫的温柔。在句子和句子的间隙,我能听到,或者说是感觉到他的呼吸,虽然就在耳边,但并不清晰,尤其不像张的那种铿锵有力的气息,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机器人,但每当我这么想时,总会听见他轻轻的一声叹息,并不悠长,也不忧伤,没有老年人的枯干,也没有青年人的饱满。我也曾试着从这声音和叹息中猜测他的年龄、外貌、性格以及他会不会喜欢我。但是,每次思绪稍微展开,就慢慢稀薄,然后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大脑都开始失去边界和形体,和黑夜交汇,浑然一体,我在堕入暗夜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我融化了。第二天醒来,那些边界和形体又恢复了原状,而我并没有不一样,只是感受到了自身的黑夜。
在这黑夜里,张曾给我发信息,说我感觉自己快回来了。
恍惚中我回复,好,但醒来却又没有看到这样的消息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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