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鲜
作者/康夫
故乡,故人,人长大离乡就越容易怀旧。作者把各类河鲜写出了往昔的味道,也带出了外号高仓健的邻居大叔的故事,他爱好钓鱼,和妻子郎才女貌,却因为女儿的先天性疾病一直烦恼。这一片过往夹在记忆中,留下的不仅是河鲜的滋味,更有对生活的悲悯。
从我家出发,直走是市中心,左转是小学,右转是湘江。周一到周六左转,上学路上可以买一只喷香的烙饼;周日右转,可以赶早买活鱼。
礼拜天早晨,父亲把我拎上自行车后座,塞进黄色藤编的椅子里。
“我们去江边。”
“好。”
“看看有没有鱼。”
“好。”
“脚缩起来,不要卡在车轮里了。”
“好。”
买菜的篮子挎在龙头上,我们摇摇晃晃地出发。家门前的丁字路口是一道分水岭,是熟悉的城市生活的边界。我们沿着右边那条通往江边的下坡路滑下去,两边是越来越矮的房子、越来越杂乱的电线、脏兮兮的菜市场、不开灯的小吃店、落满灰尘的五金铺子、穿着不好看的衣服的行人。我对这陌生的一切好奇,不作声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看着两旁流动的、乱七八糟的人和景,好像看一场别人的电影。许多年以后第一次看到贾樟柯的《小武》,相似的感觉瞬间涌上心头,既亲切又疏远。
不多远处,一条茫茫的白色水面悬在道路尽头,便是湘江。我们把自行车停在灰色的水泥河堤下面,拎着篮子爬上堤坝。父亲举着我,我趴在栏杆上往下看,靠水的那一面是陡峭的斜坡,有几处用红油漆标记的地方,写着水深多少多少。湘江经常发水,一到雨季,电视台每晚都要播报今天水涨到多深、打破了哪年记录的新闻。有时候运气好,江水正好涨到最高水位线下面,雨季就结束了;有时候运气不好,雨下个没完,江水就会一直漫过堤坝,溢到马路上来。只要水情没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父亲都会骑车带我去看“发大水”。附近的人也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事情,家中常备木盆、大勺,用来往外舀水。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住在橘子洲上,只要一发水,她就可以请假几天不来上学。因为大水淹了一楼,她们全家只能住到楼上去,没法出门。我很羡慕她,因为我家地势高,大水怎样也淹不到我家来。不过她也有羡慕的对象,就是她的表妹。她表妹在一所靠江的小学念书,发大水的时候可以全校停课,一停至少一周。
不发水的季节,湘江是瘦的。水面一路后撤,直到露出堤坝底部的一小片空地。这时候卖鱼的人就来了,但并不是每个周末都能碰见。
“有没有看到卖鱼的?”父亲举着我,问。
“没有看到。”我伸长眼睛搜索着堤坝下面,答。
“再找找。”他把我放下来,我们沿着堤坝往前走。江上的风吹过来,并不柔和,水面和天色淡淡的,一片荒芜,对岸是我们称为“河西”的地方,除了几所高校,一无所有。
我们走了一段路,父亲又把我举起来。
“看看这边,有没有卖鱼的?”
“有的有的,就在下面!”
我们赶紧走到下一个豁口,从窄而陡的台阶一路下到水边。卖鱼的人已经来了许多,有江上的船家,附近的居民,也有开机动船的小老板,热闹非凡。他们自觉地在水面降下去露出来的那条细长的空地上一字排开,背靠在堤坝的陡坡上,前面放着竹篮和水桶,里面有清晨江里新鲜钓上来的活鱼,也有偷偷炸到的鱼。还有一些人在水边现场垂钓,一扯鱼线,拉起一长串小鱼崽子。大部分人捕到什么卖什么,水桶和篮子里经常五花八门,什么品种都有,最常见的是白鲢。我记得巴掌大小的白鲢,被炸昏了头的,只要三毛钱一斤。那是刚进90年代时候的事。
在这卖鱼的行列当中,有时候会遇到邻居高仓健。高仓健是我暗地里给他取的代号。他和我父母一样在大学里工作,高大帅气,浓眉深目,有且只有两个爱好:抽烟、钓鱼。每到周末傍晚,他必定提着满满一桶活鱼从郊区回来,先送给我家两尾,留足自己吃的,再有多出来的便在江边鱼市上摆摊卖掉。他妻子是浙江人,漂亮能干,会做许多好吃的菜,且与我母亲关系很好,每到新年都送我一盒高级巧克力。我并没有想过一个高校职工在江边卖鱼有什么不妥。偶尔听到大人们说他年轻时从不钓鱼,从不抽烟,现下这么做是因为“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情,心里烦的”,我也不曾细想。在我心中,高仓健一家是电视剧和小说里才有的完美夫妻,又好看,气质风度又好,家里还有洋气的红酒,和周围那些庸俗的家庭截然不同。唯一令我不解的是,他们家比我大一岁的小姐姐从不和我玩。我喊她,她不应。
湖南鱼米之乡,水产品种很多,吃起鱼来也很挑剔。最经常吃的是草鱼,很大一条砍成数段,先下油锅炸黄,再放姜丝、葱段、青椒或紫苏加水煮熟。这样做出来的鱼汤十分鲜美,但鱼肉没多大意思,既粗糙又算不得入味。草鱼不吃头,只吃身子和尾巴,鳙鱼相反,只吃头,不吃身子和尾巴。鳙鱼就是胖头鱼,一个大头能占掉整条鱼的一半体积,通常剁下来单独卖。我不知道它们的身子和尾巴去了哪里,大约是廉价处理掉了。鳙鱼头十分鲜美,专门用来做“剁椒鱼头”,这是湖南名菜。如果馆子里吃,鱼头破开两半,一半放红椒,一半放白椒,吃完鱼以后还要送一盆面条,拌在鱼汤里吃,酸爽鲜辣得很。“鳙鱼头,草鱼尾”,这是我们那里吃鱼的讲究,也是高仓健告诉我的。
常吃的还有武昌鱼和鲫鱼。武昌鱼又叫鳊鱼,扁扁的菱形身体,最合适的大小是一斤左右,太大的话腹部会有肥油。武昌鱼做起来很简单,抹上盐和料酒,肚子里塞上姜丝葱段,上锅清蒸即可,喜欢味重的人最多再加些蒸鱼豉油,就十分好吃了。武昌鱼便宜,肚子上只有大根骨头,没有小刺,给小孩子吃最合适。鲫鱼也便宜,但鲫鱼个子小,刺太多,绵绵密密根本找不干净,所以家里不太敢做。偶尔做来吃也是油炸为主,在花椒油里炸到香酥焦脆,连肉带骨一并嚼了咽下,是不常有的美食。另有一种叫非洲鲫鱼的,其实就是罗非鱼,黑乎乎的很难看,肉腥不能清蒸,也是油炸了来吃,赚一个酥脆。
鲶鱼虽然便宜,肉美,但家里吃得不多。一来土腥气重,要下花椒辣椒等许多猛料;二来因为嘴宽,两边腮旁各有一根长须,看起来样貌很凶,据说是会变成鱼精的。《西游记》里那两个黑白鱼精就是如此,后来被猪八戒一钉耙打死了。娭毑说:“你看路上那些嘴巴宽的人,说不定就是鲶鱼精变的。”这样一来,我就更不敢吃鲶鱼了。
高仓健也不吃鲶鱼,偶尔钓到了就扔回池塘里。我上了小学,小姐姐没有上学,仍旧在家里坐着。中药的气味弥漫在房间里,茶几上常年摆满各色药瓶。虽然知道她不会应,我还是象征性地喊一声。
“为什么小姐姐不上学?”我问高仓健的妻子。她也不上班,据说叫“内退”,每天在家里照顾女儿。
“小姐姐生病了,现在不能上学,以后病好了,就可以上学了。”她说。
我并不觉得不能上学是一件大不了的事,每天在家里也不错啊。虽然小姐姐从不理睬我,但我一向不讨厌她,因为她从不制止我玩她的玩具,不像其他小孩那样又哭又闹非要抢回去。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玩。
院子里大人们的叹息零星吹进耳朵:“不如再生一个算了。”“先天性的,又治不好,这样养下去养到几时呢?”“听说是女的怀孕的时候看多了电视。”“也有可能是淋了一场雨,发过一次烧。”我并不十分清楚大人们的议论是怎么回事,但从心里感到厌烦。每当听到旁人这样议论,我便走到他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瞪他们。这些话自然也进了高仓健妻子的耳朵,她不像我那么愤愤不平,一面承受着不幸带来的后果,一面承担着造成不幸的罪名。他们仍然是我心目中电视剧里才有的夫妻。
又过几年,人们似乎有钱起来,菜场上的“高级鱼”也渐渐多了。母亲买菜回来,经常说起今天看到了某种过去没有吃过的鱼,多少钱一斤,比肉还贵。到了下一个节日,“高级鱼”之一的鲈鱼就出现在家里的餐桌上。鱼背上铺着碧绿的葱丝和鲜红的辣椒丝,滚油淋下去刺啦一声响,虽然也是清蒸做法,但果然比武昌鱼看起来华贵得多。鲈鱼肉很嫩,尤其尾巴那一截,当得上“但闻鲈鱼美”的夸赞。
另一种“高级鱼”是鳜鱼,我一直以为叫“贵鱼”的。因为做法比较复杂,要烧着吃,母亲没有买过。“那个鱼家里不会搞,好麻烦的,听说里面有一朵花,烧的时候要放在一起烧,烧完以后又要拿出来扔掉,这样才好吃。如果一开始就扔掉,就没有味道了。”她说。所以鳜鱼在我心里有种深不可测的形象,不属于家常食物一类。后来在饭馆吃到“松鼠鳜鱼”,酸甜的茄汁浇在上面,味道是好的,但总也不太喜欢,觉得鱼还是应该清蒸。不然搞得红红黄黄的,还要浇番茄酱,又不是麦当劳的薯条。
还有一种,叫做柴鱼。柴鱼片汤,是专门给做了手术的病人吃的,对伤口愈合有奇效。我们住在一家大医院的家属区,经常看到住院部来来往往的家属们拎着保温桶进出。在我的想象中,每只桶里都游了一尾柴鱼。这些“高级鱼”都是专门养殖的,野地里没有,高仓健也从没钓到过。
有一段时间街上冒出许多吃“黄鸭叫”的小餐馆,一夜之间,这种过去听也没听说过的东西就成了流行词汇。我问父亲什么是“黄鸭叫”,他从来不下馆子也没有应酬,所以他也不知道。过了几天他跟我说:“我以为是什么高级东西,其实就是黄腊丁。过去在湖区没有东西吃,天天吃黄腊丁,连着吃了一个礼拜。”
黄腊丁是一种巴掌长的小鱼,黑黄色,宽嘴有须,像鲶鱼的缩小版。这种鱼长在湖泊水网中,样子丑,肉少,土腥气重,上不得台面,过去只有穷苦渔民才吃。就像解放前没人愿意吃大闸蟹,只有黄包车夫才吃一样。后来不知道是谁发明了水煮黄鸭叫的做法(也有人说是四川传过来的),竟迅速攻占了大小排档的餐桌。
“钓黄腊丁有窍门,它们爱吃蚯蚓,不爱吃螺蛳,所以要用卧钩。吃饵的习惯也和别的鱼一口扑过去不同,它们细嚼慢咽,一点一点地吃。如果钓鱼的人心急,十有八九要空欢喜一场。正确的方式是等。黄腊丁很蠢,只要咬住了就不松嘴,哪怕等到它们把蚯蚓吃光再起钩都不急,跑不了。”高仓健对我说。
那时我已经上了中学,家里搬进新盖的教师楼,碰见高仓健一家的机会不多。据说他抽烟比过去更凶,钓鱼的时间也比之前更长。小姐姐因为长期服用激素类药物,长成了一座小山。她会说简单的句子,偶尔被推到家门口晒太阳的时候,会对走过来看望她的邻居说:“爸妈去法院。”大人们互相对视一眼,不再多说,扯些其他的话。然而法院去了几次,婚始终没有离,也没有扯皮打架,依然像过去那样生活。
院子里大人们的议论仍在继续,而且又加进了新话题。“她婆婆,性格又怪,身体又不好,这样多年要儿子媳妇养着,还不准他们再生一个。”“为什么不准再生?”“据说怕生出来一个好的,要把这个蠢的扔给她带。”我母亲从不参与这些议论,只是找各种理由送红包给高仓健和他妻子,因为“只有钱最实在”。
偶尔碰到高仓健,他的脸依旧棱角分明,浓眉深目,只鬓边生出了花白的发色。虽然沉默寡言,但只要听到我读书成绩好,便会露出笑脸。他们一家人我都喜欢,我希望他们能高兴些,于是一到期末考完就拿着成绩单去报喜。他的笑脸我是真真实实见到的,而笑脸之后心底那重重的叹息,却过了很多年才听得见。
逢年过节,他依旧钓了鱼送到我家里来。
在我离开故乡到北方生活以前,我以为吃鱼是天经地义的事。鱼又便宜、又好吃,哪里都买得着,没什么好稀罕。鱼必定要吃活的,要嫩,要清蒸,这是基本要求。不是活鱼吃它干嘛呢!不要说死鱼,就算游得不那么欢实,尾巴一甩不能一下溅出水花,也没有人买。到北方以后,鱼忽然从生活里消失了,吃鱼变成了要专门计划、专门去找的事。比如,某某食堂某某窗口有鱼,某天中午就专门去这个食堂吃鱼;某某餐馆是做鱼的,下次聚会就约上同样想吃鱼的朋友,刻意为了吃鱼跑一趟。而这些鱼,多半是没头没尾的炸鱼柳、乱七八糟的红烧鱼块、毫无鲜味的麻辣鱼火锅,连什么品种都分不清楚,更不要说清蒸不清蒸、活不活了。
刚入大学时我很不习惯这一点,质问我的朋友李小胖说:“你们北方没有鱼吗?”
李小胖是一个山西人,他说:“北京算好的了,我在离家之前都没有吃过鱼。”
我不相信地问:“那你们山西的猫吃什么呢?吃面吗?”
我的室友老四不屑一顾地说:“你跟他一个北方人讲什么吃鱼?他们头尾都分不清的。”
李小胖说:“我们那里没有江河湖海,没有鱼很正常嘛。”
刚离开家乡的人见识有限,总以为自己家乡有的东西,别人的家乡也都有。尤其是江河,想象不出没有了河,人们怎么过生活,小孩子去哪里撒野。
李小胖说:“我们去铁路上玩的。拿一根大钉子放在铁轨上,火车一过,钉子被压扁了,就变成一把宝剑。或者把废掉的墩布点上火,当火把舞来舞去,漫天都是火星……”
李小胖是铁路子弟,父亲是火车司机。他或许也在惊讶我家门口竟然没有一条铁路,疑惑小孩子去哪里放火。人生有这么多不同的模样,而生活又是如此不公平。
再次回到故乡、见到高仓健一家,我已经大学毕业。新年时我给高仓健的妻子买了一条珍珠项链,我想,她那么好看的人,因为家务缠身顾不上买这些打扮的东西,我应该送给她。我们在她家的客厅里看电视台的新春文艺节目,她左边坐着我,右边坐着她女儿,大家都沉默没有说话。她的家还和我童年时记忆中一样,鸭蛋青的组合柜,红漆地面,茶几上摆满药瓶。似乎任何一件家具都没有更新过,时间停留在八十年代,依然是那个时候“洋气”的风格。她依旧在寻医问药,听说某地有专治她女儿疾病的“纳米疗法”,问我真假。我不好说什么,毕竟,她自己也知道不是真的。
又过几年,我留学回来,在机场免税店给高仓健买了一条进口烟。他只有两个爱好,既然钓来的鱼他送了我们,我只能回赠些好烟了。母亲夸我懂事,然而我知道这是愚蠢的礼物,送酒给借酒浇愁的人,送烟给抽烟解忧的人,都是饮鸩止渴的事。他接过来拍拍我的肩,没有说什么。
最后一次听到他们的消息,我已经结了婚,带着半岁多的小孩回老家过年。我母亲做了外婆,欢天喜地,恨不得将外孙女四处炫耀一番。我在故乡没什么朋友,家里也没有亲戚,新年那天便说去高仓健家里拜年。母亲沉默片刻,低声说:“他女儿,刚刚做了子宫摘除手术。”因为始终无法生活自理,父母又已年迈,无法照顾她的例假,加上子宫疾病的风险,医生建议摘除。
母亲看着坐在地上玩扁豆的外孙女,说:“你X姨(高仓健的妻子)怀女儿只比我早一年。她比我年轻,比我身体好,没想到碰上这种事。她小孩六个月了还不会翻身,不会笑,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些怀疑,但谁都不肯先提。我们都是在医院工作的,儿科医生就住在对面楼里,他们也躲着不愿意去找。后来小孩到了一岁,怎么逗怎么喊还是没反应,拖不下去也躲不下去了,才去找儿科。人家只看一眼就下了诊断,先天性,治不好。后来做了那么多检查,吃了那么多药,果然还是这样一回事。他们两口子,明明郎才女貌的一对,结果……”
我听了很沉默。母亲不善社交,亲近的朋友并不多,高仓健的妻子是一个。我猜测在我出生前她们来往很多,然而两家孩子之间越来越大的差异,终于在友情中增加了沉重的成分。大约我的每一次出现,每一个进步,每一份礼物,都是令人难过的打击。我已经到了听得见别人心底叹息的年纪,不会再举着满分考卷去表功,也不该再带着时髦的礼物出现。
这一年的春节我没有去看他,礼物也没有送,改封了一个红包由母亲转交,“只有钱最实在。”
母亲去了,拎回来两尾鲫鱼,是高仓健新钓的。大概他们家里也没有多少过年的喜气,不然不至于在天寒地冻的新年里一早出门钓鱼。两条灰黑的鲫鱼在塑料袋里游动,并不知道今晚的命运是下油锅。
“把鱼放了吧。”我说。
我独自骑车去江边。沿途的店面都关了门,街上没有行人,鞭炮声远远近近地响着,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晚上的年夜饭。我把车骑得飞快,从那条右转的下坡路一直冲下去,干冷的空气像爆炸前的焰火塞在胸口,让人只想纵声怒吼。脏兮兮的菜市场和平房变成了新建的仿古湖湘文化街,棚户区也早已不见,宽敞的湘江风光带像外滩一样整齐。沿江建起了许多西餐厅、咖啡馆,万达广场正在招租,江景楼盘也已经开售。我想起许多年前和父亲来江边买鱼时见到的棚户区的场景:铁皮、棕垫搭成的窝棚旁边堆着许多不知哪里来的轴承、金属轱辘、手脚架零件、长长的铁棍、废弃的井盖,总有锤子敲打在上面发出“邦——邦——邦——”的单调声音,四下回响。女人穿着蓝色洗的发白的工装上衣,袖子挽着,乱蓬蓬的头发用皮筋在脑后扎成一个小卷,终日弯腰劳碌。男人通常穿一件褪色成水红的背心,脚上一双深蓝塑料拖鞋,有一张日晒雨淋后黯黑褶皱的脸,肌肉虬实,手里不是拿着修理工具,就是扛着某种沉重的零件。小孩子也差不多,黑瘦得猴子一般,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短裤,光脚在杂草丛生的灌木丛里乱跑。不知道他们的生活,和高仓健一家,谁更苦些?
天色十分阴沉了,干燥的冷风吹过,一丝人气也没有。迎风站在江边,想要怒吼的欲望被吹得四散,无数没人能回答的质问消失在胸口。江面宽阔,看不到渔船,乌云低低地压着,一只离群的孤雁从水上掠过,发出锐利的鸣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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