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抽油烟机打开

作者/烟波人长安

厨房的冷暖，如何吃饭，和谁吃饭，最能体现家庭的幸福与否。作者以温暖的笔调，在厨房这一方天地，道尽感情的回忆与无奈。

一

做饭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把鱼在锅里翻滚，两面煎到金黄，倒热水没过表面，放进去切好的豆腐，盖上锅盖炖着。旁边灶台另起一个锅，葱花猛火炝一下，鸡蛋打成蛋液炒个半熟，铲出来单独炒西红柿，最后把鸡蛋重新倒回去。炒熟的时候鱼和豆腐差不多也好了。两道菜分别盛进一个大汤碗和一个盘子。放下锅铲，厨房台面上的电饭煲发出米饭煮完的响声。一切同步。做饭真的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菜是手机里的APP上买的，我注册了一个会员，还送了张优惠券。鱼送来时活蹦乱跳，拍了一菜刀没死，我切豆腐的时候它突然在洗碗池里挣扎，吓了我一跳。除此之外都很顺利，不明白的地方看看菜谱就好。总之做饭确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菜端上餐桌，一人一碗米饭，刚摆完，萱萱打开密码锁进了门。她上小学五年级，放了学有个兴趣课，我麻烦楼下那位单亲妈妈帮忙接她回来。那个女人的女儿和萱萱上同一个班。我没有她的微信，昨天下楼找她。她答应得很快，就是一直冷着个脸，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得罪她了。

我对萱萱说你回来啦，正好，快过来吃饭。萱萱明显一愣，问现在就吃饭吗？我看看表，也快六点了，就问现在不该吃饭吗？她这下搞得我也很困惑，好像每天她吃饭前还有什么安排。但萱萱没说什么。她在门厅站了一小会儿，放下书包走到餐厅。

好呛，萱萱说。一边说一边皱起了眉头。她用手抵住鼻子，问我是不是没有开抽油烟机。我说我开了，这是邻居家过来的味道。我递给她一双筷子，又把一碗米饭推到她面前，说难得你老爸下厨，你也尝尝我的手艺。萱萱有些犹豫，说她吃不了那么多。我问你平时吃多少。萱萱说差不多一半。我就拨了半碗给我自己。其实做完这一桌子饭我已经不饿了，不清楚怎么回事。两个人面对面，我忽然不知道该和萱萱说什么。问问她今天在学校怎么样？问问兴趣班如何？都觉得有点儿张不开嘴。话到嗓子眼了，总仿佛很陌生的样子。

鱼糊了，还是萱萱先开了口。她拿筷子把鱼背上黢黑一片的地方指给我看。我说这哪是糊了，我是特意多煎了一会儿，焦一点好吃。萱萱没说话，但她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条鱼。我说你吃西红柿炒鸡蛋，你最爱吃西红柿炒鸡蛋。萱萱试探着尝了一口，低下头猛扒了两口饭。看来是成功了。我心想。

明天有没有什么安排？我终于找到了能和萱萱展开的话题。萱萱一脸茫然地回应我。我说明天周六了，你不上课对吧，难得有时间，我带你出去玩儿。萱萱扒拉了一下米饭，低着头闷声说了句我妈上周答应我去动物园。我说那咱们就去动物园。萱萱看我一眼，好像想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

后面我们俩谁也没再说话。吃完饭她回屋了。我收拾了碗筷去洗。池子里还留着一些剪下来的鱼鳍，鱼血溅得到处都是。我洗了碗，擦了池子，把厨余垃圾拢在手里，才想起来垃圾桶里没套垃圾袋。我一只手去抽屉里找，萱萱小步走过来。我随口问怎么了。她说你西红柿炒鸡蛋炒咸了。我说咸了吗？我觉得刚刚好，正好你可以多吃点儿米饭，你长身体。萱萱沉默片刻，又问我妈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不是说好了，这周末我来带你，你先写作业去吧。

萱萱站着没动。我终于找到了垃圾袋子，在垃圾桶上套好，把垃圾扔进去，又抬头看她。萱萱问你手怎么了。她看着我左手食指上的创可贴。我说走了下神，刀蹭到了，没事。萱萱重新回了屋。我关掉厨房的灯移到客厅，看手机差不多七点。手上被刀切到的地方还有点儿疼，但血已经止住了，确实只是个小意外而已。所以说，做饭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二

带孩子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萱萱已经收拾停当。她穿了一件薄外套，站在门口等我。我拎着一个双肩包，仔细想还应该带些什么。出门比计划中晚了。昨天洗碗忘了洗电饭煲的内胆，早晨打开一股馊味，洗完它又发现炖鱼的锅也没洗。我问萱萱要不要带个水壶喝水。萱萱拿起她的包，说她装了两瓶茶，有我一瓶。我问哪来的茶。萱萱说我妈之前囤冰箱里的，还有些零食，我也装好了。

我穿上鞋，开了门又走回去，拿了个小相机。这相机很久不用了，昨晚睡前想找充电器没找到，索性拿了根数据线给它充满电。萱萱先一步到楼道电梯间等我，衣服整洁面色清爽。昨天也是，她自己安安静静待在屋里，隔一阵出来接杯水，到点一个人洗漱睡觉，她习惯很好，不需要我操心什么。带孩子确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动物园还是老样子，古旧的大门口全是人，走进去依然全是人。我不喜欢周末来这种地方，但程颜已经答应孩子了，没办法。程颜是我老婆，以前她就很爱逛动物园，十来年前我们两个第一次来，她拉着我走了整整一天，几乎把每个角落都逛了一个遍。程颜说我们以后每年都来一次好不好，我说好。反正那个时候什么都好。

现在想想，我们两个也只去过那一次动物园。秋天，天气难得很清透，程颜的手出了一点汗，脸在泛黄的阳光下透着微红。她喜欢很多动物，熊猫、长颈鹿、大象、火烈鸟……她还想过养猫，但还没实现，就先怀了萱萱。我说安全起见我们还是暂缓养猫的事吧，这一暂缓就缓到了现在。我倒是不讨厌猫，我是觉得有点麻烦，平时的事已经够多了。

后来程颜带萱萱来过几次动物园，萱萱已经轻车熟路，进门就奔着熊猫馆去。我不想排队，就在外面等她。一对年轻的小情侣从我身后走过，男生拿着手机给女生拍照，两个人说说笑笑的。我和程颜来的那次，我也给她拍了，不过不在我手上这台相机里，家里还有一台旧的。我想了想，打开相机，一张张从后往前浏览里面的照片，主要都是萱萱，也有一些萱萱和程颜的合照，都是她们自拍。我反应过来，这台相机我都没怎么碰过。

我记得当初买这个新相机，是打算给程颜拍照来着。

算了，眼下也不重要了。我在路边站得腿有点儿僵，就沿着路往前走了走。前面站着另一对情侣，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头盔，相互靠着看不远处猴山里的猴。他们应该是骑摩托车来的。最近两年这东西越来越流行了。我有些恍惚，感觉那对摩托情侣很像过去的我和程颜。虽然我们俩没骑过摩托车，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对情侣的背影，他们轻轻贴在一起的头发，我总觉得很熟悉。可能是身形比较接近？我有一股冲动，想走到他们侧面，看看他们俩长什么样，但忍住了。何况我也没时间，有声音远远地喊我。爸！萱萱走过来。

她看完了熊猫，问我接下来去哪。我说你想看哪个动物我们就去哪。萱萱问你没有想看的？我一下反应不过来，隔了一会儿才说，那要不我们去看看火烈鸟吧。程颜最喜欢的就是火烈鸟，大概也是因为不常见。动物园中间有一个全玻璃的大温室，圆形的，玻璃不是很干净，从外面也看不出什么，绕到门口的位置看进去，就能看到半个屋子的火烈鸟群，站在浅浅的水里，弯着脖子，走成一片移动的粉色云彩。我说我们去找那个温室。

萱萱站着没动。她说这个动物园哪有火烈鸟？我说怎么没有，我和你妈都看过，她没带你去过？萱萱说动物园能看的动物我都看了，真的没有火烈鸟，你记错了。我说怎么可能记错，我还拍过，等我找照片给你看。但拿起手机我想起来，之前我为了腾空间，把很多照片都导走了，存在电脑里。萱萱说你看吧，就是没有。我被她说得一股无名火，我脑子里清清楚楚的场景，还能是假的？

正好一个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走过来。我上前拦住她。请问一下，看火烈鸟往哪边走？我问。工作人员一怔，什么鸟？我说火烈鸟，粉红色的那个鸟。工作人员一脸的困惑，说我们这儿哪有这东西。我给她比划，那个圆形的、很大的玻璃温室。工作人员说你是不是跑错地方了？我在这儿上班都快二十年了，从来没见过呀。

我不甘心，带着萱萱一路走去找温室。大概位置我也还记得，离熊猫馆并不远。萱萱觉出来哪里不对劲，也不敢说话。直到我们走到我记忆中的方位，才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小片花圃，没有温室，更不会有火烈鸟。我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怎么会呢？如果眼前的是真的，那我哪里来的记忆？如果我的记忆是真的，那火烈鸟呢？

萱萱在我身后拉了拉我的外衣。爸你没事吧？她问，你是不是太累了？我摇摇头。我说没事，爸可能迷糊了，我们去看老虎吧，我想看老虎。

三

带孩子不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萱萱的精力比我还好，逛完动物园我都快散架了，她还是两眼发光。我一心只想回家，但理智告诉我我得带孩子去吃点儿东西，她估计也饿了，而且我好不容易和她出来一趟。公司还压了很多事要处理，我决定先不去想那些。走吧，我们找个地方吃饭，我说。萱萱说你真没事？我们可以打车直接回家的。我说算了，这会儿堵得厉害。

走出动物园，萱萱又拉我袖子，说爸你看那两个人好帅。我侧过头去，发现就是我中午看见的那对摩托情侣。不知道他们把摩托停在了哪里，走了我们的反方向。不过我看清了他们的脸，不像我和程颜。走远了我又回头看一眼，嗯，这下背影也不像了，猴山那里还挺像的，现在再看就没有了那种熟悉感。我也不清楚是为什么。

吃饭的时候我还在想火烈鸟的事。我一直以为我记忆力很好，但如今也不确定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飞速远离我，拉也拉不回来。萱萱说她想看看我给她拍的照片。我拿了相机给她。她看了几张，调转相机说这张拍得好看。她站在一个假电话亭里，手举着话筒做出打电话的样子。一瞬间我以为我看到了程颜，眨了眨眼，这种感觉又消失了。

这是动物园里的装饰，萱萱玩得很开心。她们这代人估计很多都没见过真电话。在我上班的第一家公司，我就是负责接电话的。虽然那时候已经人手一台智能手机，但还是装了台座机，用来表示我们是正规公司的正规部门。我和程颜认识就是因为这台座机。我进公司半年多，程颜还是新人。她要填一份资料，过来问我座机号码是什么。我也记不住，就看了看电话上的小屏幕，念给她。程颜说谢谢你，我请你吃饭吧。我说这点儿小事有什么需要请吃饭的？但转头看到她的眼睛，我改了主意，我说我请你吧，正好我有事想咨询你。

我当然没什么要咨询她的。程颜也不是真因为电话的事要请我吃饭。交往两个月后，她承认她是找了个借口，好和我搭上话。我问我哪里吸引你了。她说说不上来，感觉吧。

电话。我想我应该给程颜打个电话。这时候我已经带萱萱回了家。萱萱说她回屋学习。我坐进客厅沙发，疲倦一阵一阵从脚底爬上来。我环顾整个客厅，一切都干净整洁，所有的东西都好好地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沙发正对面是电视，蹲在一个长长的矮柜上。矮柜有三个抽屉，一个装各种票据和证件，一个装螺丝刀之类的工具，一个装家里所有电器的说明书。我不用拉开抽屉，也知道里面都是整整齐齐井井有条，就好像昨天做饭的时候，想用什么都可以立刻找到。

这都是程颜留下的痕迹。在家这么多年，她建立起了一个精细严整的秩序，我一直享受着这份秩序，而我到现在才意识到。萱萱也被她教得很好，细心认真有礼貌，我知道这不是因为她是女孩，而是因为她有程颜这个妈妈。楼下那个女人对我的敌意也可以理解了，她和程颜经常一起接送孩子，她比我更懂程颜付出了多少。毕竟带孩子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照片我找过了。我确实还保留着当年我们去动物园的照片，但几十张照片里没有一张和火烈鸟有关。也许是我记错了。或者这份错乱的记忆只是在告诉我，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有很多东西已经发生了改变。我也忽然想通了，为什么我一开始觉得那对摩托情侣像我和程颜，后来又觉得不像了，因为我和程颜之间早就没有了他们俩那种感觉，而我一直不肯承认。

我拿起手机，拨了程颜的号码。

她接得很快。但接通后我突然不确定该说什么，程颜也不说话，等着我开口。我们就这样听着彼此的呼吸声。过了一阵，我说我想好了。

程颜说这么快，我还以为你会等这个周末过完。我说不用，我想明白你那些话了。程颜不解，问我说过什么？我都忘了。我说你说的，我哪怕自己带一天孩子，我都能懂，现在我确实懂了。程颜没回应。我接着说，协议我明天打印好，签上字，你来接萱萱的时候一起带走。程颜说好，又说陆帆我没占你什么便宜。我说我知道，该怎么来就怎么来。

程颜沉默了片刻，说陆帆我不真的怪你什么，就是……咱俩走到这里了，没办法了。我想说其实是有办法的，想说我们就当重新开始，想说我们回不到过去我们总还有将来，想说动物园是没有火烈鸟，但还有很多别的动物。但最后我一句话都没说出口。我说就这样吧，谢谢你。

四

做饭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站在池子前，挑虾线挑得满头大汗。我记得之前程颜收拾虾没有这么麻烦，不过仔细想想，我好像也没有看到过她是怎么弄的。勉强把一碗虾处理干净，收进一个大碗里，再拿一个大碗，抓一把粉丝泡上，菜谱上说要切包菜丝和胡萝卜丝，我看了看我手上的创可贴，决定省掉这两样。

不过葱姜蒜还是要的。我把这些该切的切碎，起锅，炒出香味，放进去虾。摸到粉丝的时候我心里一凉，粉丝该用温水泡的，我用了冷水。最后只好把粉丝胡乱扔进锅里，加水，扣上锅盖。爱怎么样怎么样吧。我喘了口气，感觉一身的汗。做饭的确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其实今天不会有人来吃饭的，屋里空空荡荡，该离开的一周前已经离开。但我总觉得我该做些什么。至少我自己要吃。

上午买的菜还剩一根苦瓜，正好可以再炒个鸡蛋。大概做好准备，我热上了另一个锅，看着锅里的水一点点变成蒸汽，突然感觉我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步骤，是哪一步？

我在桌台上来回地看，恍惚中听到一个声音说，你把抽油烟机打开。声音轻柔温和，像她过去那样。

我回过身，身后并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