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
作者/任不然
毕业以后,杜霖发现婚姻是一条跨越阶级的捷径,改变人生走向的工具,治愈家庭伤痕的解药。他发现,除了爱情,婚姻可以是一切。
杜霖这次“五一”请了年假回老家,是要和母亲商讨结婚事宜的。
早晨六点,杜霖就听到关门声。那声音先是有些钝,接着“咣当”一下。铁防盗门的门锁有些缺油,很难一下就关上。他盯着小时候数了很多遍防护栏杆的窗户。太阳已经升起,光被栏杆分成均匀的横格,透过薄薄的窗帘,落在被子上,像一页笔记纸。很久以前,杜霖住单位宿舍,早上被同屋同事起床锻炼的响声弄醒时,就经常这样久久地盯着窗帘外的栏杆。这样看着看着,心情竟然会变得平静,甚至有些释怀。窗户上的那些栏杆隐喻着他在生活中遇到的很多事,那是现实的启示。
再久一点,高考结束后的那段日子里,杜霖还没来得及学会睡懒觉,每天早上都会在母亲的关门声中醒来。杜霖赖在床上,闭着眼,感受着阳光穿过栏杆和窗帘洒在脸上。杜霖成绩不错,在高考考场上超常发挥。母亲每天出门都喜滋滋的,带着笔记本、笔和水杯,去听学校里的每一场高校咨询会,再和每个高校招生办的老师们唠上一阵子。回到家,母亲和杜霖讨论哪所高校值得上,天天如此。有天杜霖实在忍不住,在饭桌上跟母亲讲自己不想听,自己的路自己会走,他有自己的计划。杜霖记得当时母亲的脸色暗了暗。
彼时的杜霖有自己的想法。杜霖的计划是和那时候的女朋友林微微报同一个城市——上海。母亲并不知道他高中就交了女朋友,还当他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乖学生。领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杜霖用自己在辅导机构打工赚来的钱请母亲吃了一顿饭。母亲嗔怪他费钱,眼角却有掩饰不住的笑纹。那时候的杜霖意气风发,对未来生活有无尽的幻想和计划,誓将世界收入囊中。到三年后和林微微分手,杜霖都觉得生活像梦一样,只不过林微微和他分手后迅速和一个上海本地人在一起的事实让他的梦醒得快了一些。到现在杜霖都不知道,她是和他还没分手时就和那个人在一起了,还是分手后才找的那个人。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所谓往事如风。当然如风的也不仅仅是往事。
闹钟响了,杜霖摸到了枕头下的手机,准备打电话给女友。女友是学校语文老师,还兼一个班的班主任,每天早晨六点要起床,七点准时到班里监督学生早读。女友起床气很严重,只是遇到杜霖的叫醒服务之后,才算钥匙配锁,对上了。彼时杜霖对这类带颜色的话还不敏感。据女友说,当时她就是看上了他这份简单。
电话响了六十秒没人接,杜霖才想起来今天是“五一”假期的最后一天,女友多半还在睡觉,电话调成了静音。
六点到七点半,一下子平白空出来了一个半小时,这是杜霖近几年来头一次体会到所谓百无聊赖的感觉。窗外传来熟悉的音乐声。音乐是眼下横扫各大短视频的神曲。杜霖起身拉开窗帘,打开窗户,给房间换空气。楼底下有位老人正掀开垃圾桶,脚边放着摞好的纸箱和踩瘪的塑料瓶。不一会儿,垃圾桶里的复杂气味随着风飘到杜霖家。那是城市的肠胃消化不良打嗝后散发出来的味道。杜霖关上窗户,走到书桌前,随手抽了本书,是他念高中时的参考资料。书桌上《五三》和《知识清单》就占掉了大部分,小部分位置贡献给了《读者》之类的杂志。距离杜霖高中毕业已经过去了十一年,这些参考资料还放在这里,让人感到同情的同时还给人一种来自高考的压迫感。杜霖穿好衣服,去卫生间洗漱。
卫生间晾着母亲昨晚洗过的内裤,普通的米黄色上缀着些蓝色小花。杜霖有些尴尬,父亲去世后,面对青春期的儿子,母亲一向很注意这些细节。家里晾衣服的阳台在杜霖的房间,但杜霖在那些年里从没在阳台上看到过母亲的内衣裤。杜霖半勾着腰,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的胳膊碰到母亲的内裤,然后一边往头发上泼水,一边想着母亲每天早晨可能的路径。母亲五年前退休,退休后曾在超市当过两年奶制品促销员。那些年里,杜霖每次年假回家,都会惊讶牛奶的种类之多,保质期之长。母亲有次喝了奶之后住进了医院,远在千里之外的杜霖不免有些生气,要母亲放弃这份工作。在杜霖这里,母亲是听话的,甚至听话得让人有些心疼。
在杜霖的要求下,如今母亲拒绝了一切工作机会,每天都有大把时间。她可能会先去菜市场转一圈,再去家附近的城隍庙里上柱香,大概七点半左右回家。杜霖从前陪母亲上过一次香。母亲先朝东、北、西、南四个方向拜一拜,祈求四方神灵佑护他们孤儿寡母,再跪在蒲团上默默跟天上的父亲或者什么人讲几句,杜霖觉得这个时刻是他们家比较像一个真正的家的时候,一家人在意念中获得了某种意义上的团圆,还没有病痛折磨的困扰,也能暂时忘掉困窘的生活。虽然这祈求本身也并无多大意义。
洗漱过后,杜霖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听到隔壁传来电视声,本地台正在回放昨天晚上的新闻:“本市专项行动办公室、各成员单位向社会公布了受理举报的方式,并通过各类宣传渠道及媒体平台开设‘打击整治养老诈骗专项行动专栏’”。对面那家的抽水马桶哗啦啦地响起来,紧跟着铁门“哐”一下被打开。虽然是假期,但对大多数人来说,和平时并没有什么分别。杜霖脚下的地板革有些皱了,他还看见客厅窗户边的地板革边已经翘了起来。他打开淘宝,用脚丈量着客厅的尺寸。走到窗边的时候,杜霖看到客厅窗户上少了两条防护栏杆形成的豁口还在。念高中时,有次杜霖忘了带钥匙,又着急回家拿送给林微微的生日礼物,杜霖到许戈家借了锯条,和许戈一起把栏杆锯掉了两条,两条栏杆形成的豁口恰好是彼时杜霖身体的宽度。在许戈夸张的描述下,仿佛杜霖为了林微微把自己家都给拆了,林微微听着许戈的描述笑得很开心。那时候杜霖觉得就是林微微想要天上的月亮自己都能想办法搭梯子给她摘下来。后来林微微倒没要天上的月亮,只想要上海的一套房子。
很难说一套上海的房子对杜霖和林微微恋情的结束起了多大的催化作用。大三时的杜霖觉得房子只是个房子,上海的和老家的没什么区别,不过就是上海的交通方便一些,医疗资源和教育资源更好一些。俩人就这个问题吵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架,他们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杜霖觉得林微微太焦虑了,俩人大学还没过完呢,但林微微一条一条地数着上海房子的好处,在说到下一代教育时,杜霖终于能插得上嘴了,拍着胸脯自信地说:“咱们俩的孩子以后一定智商超群,不需要什么学区房就能学好,你教语文英语,我教数理化,咱俩两个状元还怕辅导不好一个孩子?”哪知第二天,林微微给杜霖发了分手短信。而后杜霖去找她,林微微都避而不见,或者见到了也不说话。林微微把自己的分手搞成了一场拒绝说话的行为艺术。再后来,杜霖就听说林微微和一个上海男人好了。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杜霖在宿舍阳台上看了一晚上月亮。
从豁口望出去,那个翻垃圾桶的老人已经走到了三单元门口,垃圾桶盖儿被盖上了,远处广场舞曲的声音停了,隔壁的电视声也没了,世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杜霖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些场景。就是这样一个早晨,前一天,他因为生病请假在家。早上一睁眼,世界静荡荡的,一种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开始大哭,光着身子踹家里的防盗门,一瞬间,世界重新活了起来。邻居去厂里把母亲叫了回来。扑在母亲怀里时,杜霖感觉那个热乎乎的世界才回来。
转眼间,小区里出现了很多跳广场舞的老人们,他们攒成三三两两的小堆儿,穿着红上衣黑裤子,拎着油条和蔬菜,笑着聊着。杜霖打开窗户,拽了拽余下的几根栏杆。栏杆锈得厉害,铁锈粉迷人的眼睛。如今杜霖上海的房子在二十八楼,没必要装防护栏杆。也不是杜霖在上海的房子,而是女友的,也不用这么麻烦,是女友家拆迁分的房子。毕业到现在将近七年,杜霖每次过年回家都急匆匆的,谈了女友后的年假都尽量调到暑假陪她。这么多年下来,这窗户的防护栏杆已经锈透了,是聋子的耳朵。不必再从许戈家借锯条,杜霖也能徒手掰断两根。
许戈是杜霖读书时最好的哥们,跟林微微黄了之后的那段日子都是许戈陪他过的。许戈书读得不怎样,但后来事实证明书读得好不好与生活得好不好越来越没有相关性,同样跟生活没有相关性的,也许还有感情。有时候杜霖觉得挺讽刺的,父亲去世时留下的遗言是要他好好念书,才能出人头地。杜霖的书也念到了市级状元,到大学后发现一栋宿舍楼里住了八个状元。“好好念书”和“出人头地”之间也变得更没有相关性。“读书好”这件事只是在去现在的女友家见家长时获得了加分。女友的父亲非常欢喜杜霖曾经是市级状元这回事,第一次见面时,饭桌上的话题甚至就蔓延到了将来的孩子基因好,成绩不错,智商超群这方面。女友父亲说,高考状元,也算是有点价值的。杜霖摸不准“也算”的意思是对他满意还是不满意。
许戈在北京上的大学,毕业后就跟大学时的女友筹备买房事宜。他和女友家里条件都不错,但在北京买房也吃力,再加上等待落户的那两年里北京房价又涨了不少。许戈和女友凑了双方父母家的钱才凑够了北京一套房子的首付。房子装修好那天,杜霖专程去北京为许戈暖房。那时候杜霖已经有了现在的女友。在新房子里吃着火锅唱着歌,虽然都不容易,但是好歹他许戈上岸了。那天许戈和杜霖都喝了酒,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林微微,谈到了林微微的新男朋友和新生活。“这事真不怪人微微,”许戈说,“人林微微男朋友给人家解决了上海户口,在上海也有房,咱也不好怨人家姑娘现实。”
七点半,母亲回来了。母亲买来了杜霖上学时就一直吃的油条和小菜,盛了出门时就在熬的粥。杜霖和母亲两个人,在一个普通的清晨,像曾经发生过的很多次那样坐在一起吃早饭。有一瞬间,杜霖觉得,时间好像绕了个弯,绕过了自己不在的那些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日子里。他突然发现母亲的头发白得厉害,在扑簌簌像蛾子抖落下来的粉一样的光线里,杜霖看到母亲拿筷子的手也抖得厉害,不禁心头一凛,埋头喝粥。
和母亲吃完早饭,杜霖收拾碗筷,母亲在餐桌上择着午饭要烧的菜。杜霖和母亲说了结婚的事,显然母亲有一点惊喜过了头的懵,手里拿着菜在空中停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问是哪家姑娘,什么时候的事,又拉拉杂杂问了许多。杜霖心里有一口气吊着,惴惴的,怕母亲问到结婚住房的事。房子倒有现成的房子,只是女友家里提出来让杜霖入赘。但母亲显然沉浸在喜悦之中,还没想到这一层。母亲一直是这样,但凡跟他有关的好事,她总是先把喜的部分反复咀嚼上一阵子。自从初二那年父亲去世后,杜霖就学会了报喜不报忧。
早饭过后,母亲像往常一样打开电视,杜霖陪着看了一会儿,一转头发现母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沙发靠垫托着母亲的下巴,内胆从靠垫套子破了的洞里挤了出来,像一张嘴里露着白花花的牙。在这个家里,杜霖是很容易就发现一些破绽的。
午饭后一点,碗筷收拾罢,母亲像是想起来一些什么似的,起身去屋里拿了一个存折。
“这是我这些年攒下来的十二万块钱。”母亲说,“你也知道前些年你爸生病花了不少,但妈只能给你这些了。其余的还要靠你自己去挣,人家女孩子跟着你也不容易。我听说上海房价高,不行你跟人家姑娘商量商量,来咱们老家买,我帮衬着你们带孩子。你们要还想在上海打拼也行。但是,能买房还是尽量买房,人家姑娘有名有姓地跟着你,咱也不能亏待人家,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我想着,两个大学生在上海买房子应该不难吧?”
杜霖觉得屋里有风,打在母亲脸上的光有点晃。“她家的意思是,希望我过去。她家拆迁分了房子”。杜霖说。
“那,是要你入赘的意思吗?”母亲喃喃道。
“是。我也希望你跟我一起去上海,你也可以找个伴儿。”杜霖说。
母亲没有吭声。
直到晚饭,杜霖和母亲像往常一样准备做饭。杜霖提出由他来做。他看到厨房里煤气管道最后检查的日期还是一年前。厨房里的烟机灶具上都贴着一人住的寡清标签,一口灶、一只锅,一桶油还剩下三分之一,日期是去年的。杜霖摸了一下,橱柜上的灰积了快一指头厚。杜霖磕了鸡蛋以后却找不到筷子,鸡蛋下油锅之后又找不到盐,几次三番地问过母亲之后,母亲就把他赶出了厨房。在他上海住的房子里,女友没进过一次厨房,厨房里的每一个物件他都心里有数。
如今这里真的不再是他的家了。杜霖有些失落,这种感觉像一盆凉水兜头下来,铺天盖地的。他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想。从上大学那天起,杜霖发现自己就不怎么能察觉到母亲的心思了。外面的世界太大了,生活虽然只是来来回回的那些事儿。
直到晚上看完电视要睡觉,母亲都没有说“好”或者“不好”。对杜霖提起的去上海,对自己即将要步入的婚姻,更或者说对自己即将要入赘这件事,也没有明确答复。
杜霖是家中的独子,这在计划生育时代不是一个什么大新闻。但杜霖家里当时格外受到了爷爷家的厚待,虽然厚待也不过是老家的几亩地和一个老宅子。爷爷去世后父亲把地送给了邻居种,老宅子卖了办丧事,这也导致杜霖的叔叔们很不高兴。父亲去世那几年家里再困难,母亲都没有向叔叔们开过口,也不曾向娘家人求助。除开有关杜霖的事情,母亲都显得异常刚强。她总是太操心,也太想为他好,自己的个人生活却清冷清冷的,像冰川深处的冰川,钓上来的江雪。杜霖不知道是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下子变成了这样,还是慢慢变成了这样。他还记得父亲去世半年后,邻居大妈曾经给母亲介绍过退休干部。那天杜霖在自己房间玩游戏,虽然声音小,但杜霖也猜得七七八八。决定和现在的女友结婚后,杜霖想如果当初母亲真的嫁给了那个退休干部也不错,至少有个伴儿。自己也少操一些心。
这些念头都像藤蔓一样生根招摇,茁壮生长。杜霖觉得自己很无耻。最近他常回想起以前的事,大概是他当好学生时养成的习惯作祟。进入下一个阶段时,总要对上一个阶段的人生进行总结和回望。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进行接下来的计划。有时因为太过理性,反而显得过分,不仅要说服别人,更难的是说服自己。
杜霖想起大学放寒假时和母亲在家里看一档家庭调解类的节目。节目里儿子坚决反对母亲再嫁,理由是母亲成了别人的女人,他就没有妈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当着几十人的面,在节目现场像被骗了钱一样嚎啕大哭。杜霖有些难为情地看向母亲,母亲盯着电视机屏幕,脸木着,看不出来什么特别的情绪。这档节目的结局是母亲和儿子在台上相拥和解,台下观众和嘉宾抹泪微笑。只有杜霖关心那母亲究竟有没有再嫁成功。
月光亮堂堂的,风从窗户里溜进来,抚着人的脸庞。五月份的北方刚入夏,夜风轻便又温柔。今晚是他睡在这个家的最后一晚。杜霖起身坐在书桌前,扭开灯,发现早上翻开的那本数学《五三》上的题目他已经看不懂了。曾经在学生时代自己引以为豪的很多东西正在不知不觉间流失,或许这些东西本身也不那么重要,杜霖想着,拿起了手机,看到朋友圈里许戈发了深夜加班的照片。
杜霖在回老家的旅途中特地留了一天去北京看许戈。许戈在创业,据说目前还不错。人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也用不了这么久,几年就能分个差不离。河东与河西,对有些人来说中间有座桥,对有些人来说距离广阔得像银河,还有些人出生就在罗马,这件事原本也没有什么好比较的。
许戈买房那年杜霖刚从创业公司跳槽去上海当地的国企做汽车工程师,为着能解决上海户口。工作前半年要下车间拧螺丝,一个月下来,两只胳膊一粗一细。当时许戈跟杜霖说起让他跟着自己创业,杜霖说自己想一想。说想一想只是托词,杜霖有自己的计划。彼时杜霖已经跟女友正式交往,女友家里确定要拆迁,拆迁的红头文件他已经看了。
一年后,杜霖搬去和女友一起住,每周带女友父亲去医院做透析,女友家里对他非常满意,拿他当半个儿子一样看。这一切,杜霖都没让母亲知道。这次杜霖年假回老家,是和母亲商讨结婚事宜的,再多一点,是想和母亲商讨她的结婚事宜的。
这个想法,是杜霖和许戈闲谈时种下的。
许戈得知杜霖女友是上海拆迁户之后,揶揄他轻轻松松就能拥有一个创业公司的市值,还说千禧年初上海有很多专门做这类生意的中介,主要针对老年人假结婚分拆迁房,结一次婚赚一次钱,用多结几次婚赚到的钱再转头买房,循环经济,很多身份证打头不是“310”的上海人都是这么成为新上海人的。“‘310’都成一种能贴金的数字了,这世界太他妈搞笑了”,许戈噙着笑说。那是杜霖太熟悉的表情,不屑里写着羡慕,羡慕里掺着鄙视,最后拧成一股劲,成了许戈创业的动力之一。
杜霖干笑了几下,女友就是“310”上海人。有次杜霖和女友在火车站的自助取票机上取好票出来时,女友拿着两张身份证放在太阳底下看,说:“也就是数字不同嘛,阿拉爷和娘还说一个金的一个木的。”
杜霖还记得那天的太阳明晃晃地砸在人脸上,比刀子刮人要疼。
杜霖从没想着母亲能分到房,这政策早在十几年前就叫停了,要不然自己的名字就能出现在女友家的户口本上,再多一套房了。杜霖就想着母亲能找个知冷知热的人,最好就在上海周边,有地方住,周末他能去看看她,即使做一个婚前财产公证也没关系。这个念头在杜霖心里徘徊了好几年,从和女友在一起时就有了。也在悄悄托人打听合适人选。到所有都准备齐全要挑明的时候,杜霖却不知道怎么开口跟母亲细讲。
女友家里已经确定好九月份开学前要杜霖举办婚礼。有天杜霖送女友父亲到医院检查身体,一路上女友父亲絮叨了很多女儿小时候的事,末了对杜霖说:“我老了,我也是看中你的人品才学,才把女儿交给你的,我要你保证会对小囡好。”杜霖说:“我保证会对她好。”心里面却对那个“也是”和“才”含义的判断飘忽不定。
在医院等女友父亲检查身体时,女友母亲说:“你妈妈会过来上海吧,我是帮不了你们什么了,侬晓得,阿拉爷身体不好的,我听小囡说侬妈妈身体蛮好,伊可能嫌弃上海住的地方小了。”
杜霖不知道怎么回答,女友在旁边跺脚。杜霖清楚女友的意思,她早前跟他说过,她是不可能跟任何一个长辈住在一起的,搭把手可以,住一起是顶顶讨厌的。上海人说“顶顶讨厌”总带着蛮横和撒娇,不是最好不要,而是根本不要,看似的温柔里藏着一根根细密的针,还让你欲罢不能。有时候杜霖甚至会憎恨女友这类“顶顶讨厌”的撒娇,她好像从未长大,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父母和他面前撒娇提要求,并能撒娇卖萌再让这些要求都变成现实。杜霖某次忘记叫她起床也会被女友像告老师一样放在她父母面前讲了很久,说杜霖也是“顶顶讨厌”的。这样在家人面前任性的感受,从父亲病重开始,杜霖就没有了。
数学、物理、化学……杜霖翻着那些参考书,每一本书的第一页上面都写着自己的名字和一句那时颇为流行的励志话语,什么“拼十年寒窗挑灯苦读不畏难,携双亲期盼背水勇战定夺魁”之类。在一本理综《知识清单》的第一页里,杜霖竟然看到里面夹了一张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他赶紧合上了书。到现在,杜霖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跟母亲介绍那人。很久以前他和母亲吵过一架,所以他实在不知道劝母亲“嫁人”这件事的可行度。不过在杜霖这里,母亲一向都很听话。
那是他中考结束的暑假,他和几个同学约好骑自行车去乡下同学家玩。午休过后暑气已经散去了一大半,他们几个人兴冲冲地怀着冒险的心思疾驰在小城的大街小巷。还没出城,杜霖的自行车胎就没气了。在修车铺补胎的时候,许戈推推杜霖,指着远处的人说:“那好像是你妈妈。”杜霖见母亲跟一个中年男人在一起说着什么,看起来兴高采烈的,母亲还搡了那男人一把。车胎补好后,杜霖拿过车转头就骑回家了。傍晚母亲回来也有些兴奋,竟没问杜霖没去成乡下的原因,但饭桌上却结结实实地加了好几个菜。杜霖没忍住,碗还没端起来,就质问母亲整天跟谁在一起。
母亲愣了一下,只说托人再找一份工资高一点的工作。杜霖觉得母亲躲着自己谈了朋友,还让朋友看到了,让自己没面子。母亲则一再保证自己不会再找,要和他在一起好好生活,杜霖说父亲去世后所有人看他都觉得他可怜,他不想被别人可怜。杜霖后来一直回忆那场和母亲自说自话的争吵,但怎么也想不起母亲具体说了些什么,以及最后是如何收场的。那次争吵仿佛是一次脱胎换骨,他还记得在破窗而入的暮色里,母亲变得不像是母亲,更像一个没有表情的石像。
此刻站在月色里的杜霖想起来这件事,心里一阵一阵地泛酸。
其实那场争吵之后,母亲就对给自己介绍对象的媒人们没什么好脸色。现在想想,父亲去世那年母亲也就四十岁过一点,人生堪堪过了一半多一点。杜霖不知道那时的自己怎么会有那样混账的想法。现在他也要结婚了,却要留母亲一个人在千里之外。徘徊在心里的那个想要母亲嫁人的想法,并不是为了自己要结婚才有的,几年前上大学时就有了。杜霖希望母亲有一份自己的感情,真正的感情,也希望弥补自己曾经的错误。
想到这里,他心里好受多了。
眼下的那个人是杜霖和同事在闲谈中提起的,也算知根知底,是同事的中学老师。老头家住松江,离杜霖上海的房子坐地铁一个小时。虽然母亲这辈子还从没坐过地铁,但人总是会适应的,就像日久生情,只要人品好,时间久了,利弊权衡之后,感情自然就有了。老头姓王,丧妻三年,比母亲大五岁,就想找个知冷知热的伴儿共度晚年。杜霖在某一个周末和同事曾见过老头一回。老头话不多,收拾得体面干净,坚持要看母亲的照片和体检报告,看过之后对母亲还是满意的。最后三人喝咖啡的钱是老头掏的。这个细节打动了杜霖,毕竟这是上海。想来母亲跟了他,应该不太会受委屈。当然杜霖绝对不会让母亲在钱上受委屈。现在的杜霖不用还房贷,正在排队摇车牌号,工资也相对宽裕。周末他可以开车来看母亲。母亲一直都想抱孙子,看着他的下一代成长。只要母亲同意和退休老教师接触,并且最终能成,十个月后,母亲的愿望都能实现。这些计划的实现都近在眼前。
杜霖女友怀孕了。其实已经是老婆,证已经在三月初就领了。女友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就要不行了,拖着女儿和杜霖的手让他们结婚。杜霖有时候觉得生活特别不真实,因为生活从来没有被认真地按照计划执行过,虽然他一路走来的路都是有计划的,计划着相亲,计划着结婚,计划着生育,计划着升职。女友家拆迁分的房子,女友父亲已经在他和女友交往时就计划好了,若他们领了证,就写好材料留给未出世的外孙或外孙女。杜霖的名字,目前为止还尚未出现在任何一本房产证上。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都被杜霖即将要当父亲这件事冲淡了。
夜里两点,杜霖毫无睡意,听到隔壁房间母亲的咳嗽声。母亲在纺织车间干了大半辈子,肺不大好。
“啪”一声,他听到母亲开灯的声音,接着听到脚步声,倒水声。杜霖在心里默默辨别着母亲的行动,母亲没有回房,像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月光有些冷,杜霖突然想找母亲再要一床被子。
客厅里电视开着,母亲眯着眼,极力辨认着字幕。看到杜霖站在她面前,竟有些被吓到的样子。
“晚上的风还有些冷。”在电视屏幕五颜六色的光里,杜霖笑笑,说。
母亲要起身给杜霖拿被子,被他按下了。“我每天晚上睡不着,”母亲像是做坏事被撞破了一样,羞赧地说,“来看看电视,打扰你睡觉了吧?”
杜霖看着电视里老人逗小孩儿的场景,转头看向母亲,说:“妈,我也要当爸爸了。”
母亲显而易见有一点激动。她仿佛忘记了自己一整天来并没有对儿子的婚姻表达看法,一味唠叨着胎儿健康和孕妇饮食。
“那正好,妈,你来上海吧,”杜霖打断母亲,说:“反正婚礼也快要办了,我们俩决定九月份办,来看看儿媳,你以前只在照片里见过呢,还有你孙子,你来了我也放心了,上次我跟你说的找伴儿可不是开玩笑哦,那这边呢有一个王老师,也特别想找一个伴儿人也可好了,你来了也顺便见见,王老师对你可是非常满意呢。”
说了一大堆重要不重要的事情后,杜霖终于说出口了。客厅窗帘没有拉,从栏杆豁口望出去,蓝到发黑的天幕上,挂着又大又圆的月亮。杜霖从未见过这样磅礴的月亮。这样磅礴的月亮,从杜霖的角度看过去,正好挂在母亲头顶上。他突然害怕月亮掉下来,砸到母亲。杜霖的心揪着。
杜霖的心揪着,怕母亲反对,更怕母亲沉默。
“好啊。”母亲说,“你帮我买票。”
八月中旬,杜霖的婚礼如期举行。
婚礼前一个月,母亲如约和那位王老师见了一面。见之前杜霖带母亲去了上海最大的商场买衣服。商场被没有栏杆的巨大玻璃整体包围着,到处悬挂着日光灯,尽可能地让商场里足够亮,亮到没有阴影。杜霖看到母亲在透亮闪光的空间里变得愈加小,母亲试衣服时,杜霖忍不住在心里感叹:怎么会有人这么小?怎么会?
母亲则显得有些胆怯,忘记了拦着杜霖花钱。杜霖觉得自己其实很残忍,只能用钱拼命地躲,里里外外的衣服买了一件又一件。事实上,母亲说“好啊”比“不好”更让他难过。他突然特别羡慕许戈,许戈能把一切都化成应对的力量,愣是没给自己找堵,但到底他许戈是有退路的人。
王老师的满意在看到母亲真人后被放大了。见面之前的一个晚上,睡前王老师微信发来了一份文件,说要和母亲领证前做财产公证,房产证上也不加母亲的名字,母亲的医疗费用他不负担,“这些事情我们提前都说好,这是我拟定的文件,咱们找时间签一下字,你看好吗?”王老师说。
杜霖回复:“好的。”
婚礼时母亲和王老师一同出席。在从岳父手里接过大着肚子的老婆的手后,杜霖转头发现母亲在下面偷偷抹泪。婚礼司仪讲到杜霖少年失怙,努力拼搏,最终以某市高考状元的身份考到了上海,与新娘喜结良缘的时候杜霖哭了,别人都只当他对老婆爱得情深意重,感动的。
晚上杜霖照顾老婆睡着后,接到了许戈的电话。
“你小子行啊,”许戈说,“不吭不哈就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也就你敢生娃,我和我老婆我俩现在忙得要死,生了也没人带。哎我看阿姨和一个老头在一起,那老头不会是阿姨找的男朋友吧,一口呜哩哇啦的上海话。可以啊,阿姨也嫁去上海了,正赶上帮你带孩子,你这没有后顾之忧了,你小子从小就挺会计划啊。”
杜霖在阳台上,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发现这月亮跟那年他在宿舍阳台上看到的一样,一样磅礴,像是要掉下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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