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容易流鼻涕
作者/巫昂
傍晚,趁着天还没黑够,我穿着厚塌塌的大花棉裤,羽绒服和拖鞋,骑着自行车飞奔到村子另一头的小超市去买烟。骑到三分之一就发现自行车亏气,如果要先骑到更远的菜市场去找卖自行车的那家铺子打气,可能会英年早逝。我又饿又冷又很想抽烟,只好骑骑走走。这样的傍晚令人难过。
看,现在的农村哪有袅袅炊烟,小学课本都是骗人的,主妇们哪里肯做满满一桌饭给全家人吃,都是买一块钱四个的馒头顶事儿。此时此刻,一些黄了叶子的枫树和银杏确实履行承诺,站在夕阳下,流浪花斑猫耸着全身的脏毛缓缓走过工地,工人们在隔壁楼房做最后一层防水。河对岸,一群羊,在努力地找最后一点草吃,吃得腮帮子酸疼,万念俱灰。
据房东倾诉,光是门前装个下水道地漏,物业就收了2500元,先是给了个水泥的,不出三天,被过路的大车碾得粉碎,我跑到建材城花一百块换了个薄薄铸铁的,也瞬间被碾碎。再三致电吁请物业刘主任,他终于开窍,把这一路全部换成更厚的铸铁地漏,这才消停了。铸铁地漏安上后那几天,我心情特别好,出门后都会特地在地漏站上那么一会儿,体会地底的小风自下而上,吹起我的裤衩。但这四季只有树林子,树们各自摇曳稀稀拉拉的叶子,对面有个已经破产的农场,像我这样乡气的玛丽莲•梦露,它们全然没有兴趣。
我的房东是个画家,狮子座。头次见,瞪着铜铃大眼怪吓人的,我怯怯不敢进言,我们沟通纯靠万不得已的一个电话。先前,他跟盖房子的施工队因为电线增容吵了一架,施工队儿的经理见到我,脸都是黑的。得再三再四地打交道,你才会发现,他们都是温柔的男性,我们大家关系改善,全靠谈论农作物。施工队经理是个山东大汉,站在我家后院聊地里的大白菜聊了半个小时,他对大白菜的熟悉程度高过水泥和砖,如何给大白菜浇水,如何拿小绳儿捆住大白菜,如何腌制一大水缸酸菜涮火锅,他对我家的这六十六棵大白菜寄以厚望。
过了一段时间,铜铃大眼的狮子座房东跟我在后院聊我们都种的柠檬树和无花果树,又聊了半个小时。他在环铁附近,还有个自己盖的家,他说自己种了棵无花果,目前已经七八米高,种在一个大缸里头,无花果本来是种在地中海一带的果子,冬天怕冷,他就指挥好几个人,将它从室外躺着搬回室内,等到开春之后,再搬出去。柠檬呢,在北京这样的城市很难挂果儿,他今年一气将多数小果子都去除掉,只剩了四只,这四只,终究没能扛到果皮发黄,就落下了,更多的柠檬死于心碎。
我也种了这两种奇特、异国风情的树苗。当初选择树苗,动用了自己的唯心主义农业观,首先,不要种北京的果树三宝:山楂、柿子和苹果,村里的四邻八里,谁家都有这三种树,时候一到,自然有人送你。在北方系的果树里,我只想吃冬枣,冬枣啃起来磨牙,又脆又甜,早起如厕、聊以解闷的最佳伴侣。于是选了冬枣,另外几个是美国樱桃、无花果和柠檬,还有两个日系的,钓鱼岛出事前就决定了的,日本樱和日本红枫。我幻想在家也可以吃外国进口水果,春天跟鲁迅先生在上野一样观赏樱花落地的美妙瞬间,秋天开了窗就能望到树形优美的红枫,在夕阳里静静燃烧,多美好。
目前所有这些树苗,还不到膝盖那么高,完全看不到它们的前途,它们小规模地窸窸窣窣,近乎无感地左右顾盼,多少有点儿凄凉。我徘徊在树苗附近,给它们做思想工作,希望它们多少吃点我给予的鸡蛋壳、土豆皮和菜叶子,但它们无动于衷。吃肥不是两三天,唯一能做的是数日不见,猛地跑去再见,果然多出了一两片小叶子。
我的其他农业计划也是挺梦幻的,英国有个公司叫做大卫•奥斯特玫瑰有限公司,他们培育的玫瑰深受美国那位塔莎奶奶激赏,颜色古典,花瓣肥厚又可靠,看了《塔莎奶奶的花园》那本书后,我就决定把后院的一多半用来种大卫•奥斯特的玫瑰,万能的淘宝上有专门卖这家公司的玫瑰苗儿的,选了八种小苗,在十月中种下。入秋才能种花苗,夏天的阳光太炽烈。观察了一周,它们全部很给面子地活了,其中有一棵还像早熟的少女一样怀了孕,含了一枚花苞,我听从店家的话,过几天要把这花苞掐掉。整个冬天,它们的主要任务是把根长好,一段时间专注一件事,这事儿不成,人先成了。
多数植物生命比人类长多了,长根长枝干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也不急着争这阳光和水,比如说我从邻居家偷来的爬山虎小枝吧,随手掐了一两枝,随手插在土里,没想到它们真的就活过来。它活过来的那天,也没通知我,自己枯了先前的叶子,从底下又爆出来两片新叶。就那么无声无息,不带商量。
我们以自己为全世界的核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即便木本听你的,藤本未必听,强扭着藤本听了,真菌未必听,真菌要是听了,简直太超过,不敢相信它们那么脓包,都真菌了,还迫于强权干什么?
说回农业这件事,后来我打算把后院大块地的右边作为球茎植物繁衍基地,九月份在里面埋了番红花和晚香玉,番红花很配合,不久就长了老长的叶子,晚香玉我埋了以后呢,忘了具体埋在哪里了,又在它们附近刨了一通,刨得人家已经睡下了,又爬起来帮我应门,开了门一看,球上有芽,芽长得正酣,那么私房的场景让我硬看到了。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又把土掩回去,讪讪地。
前院已经有了六棵百合,眼下都出来一尺高。基本上我把紫色粉色和橙色作为这些种球的主色系,郁金香种球是早已经买了的,冰在冰箱里,昨天拿出来,发现那么冷的气温,它们居然毫不动容地长出来毛茸茸白嫩嫩的根,不愧是荷兰人们的好朋友。如此排在地里,间距约莫十公分,两排浅粉,两排深粉,两排浅紫,两排深紫,想象一下她们将来摇曳生姿的模样吧,实际上一种下我就后悔了,我不该让她们排排坐,而应该按着无主题变奏一下,这里一撮那里一撮。如此,这两天,我打算再把她们刨出来,重新种下。
一个容易改主意的农夫,是多么可怕的动物,一会儿一刨,一刨一整个下午就没了。有时候我坐在地里,感受一下阳光在身上缓缓行进的角度跟速度,这样的光线及其强烈程度,对于她们来说是不是舒服的,这很重要。你给婴儿洗澡会不试探下水温嘛?
天冷了,鼻涕横流,每天醒来面对窗外越来越冷的旷野,都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而家里的椅子越来越多,当年啊,e•b•怀特发觉自己在曼哈顿的公寓里有多达一百七十七只椅子时,决心搬到乡下去住。我本来没什么椅子的,到了乡下,朋友们来访,发现我家椅子太少,纷纷捐赠,目前为止,我已经接收了十二把椅子,包括房东借给我的两把太师椅,椅子多,屁股少,真让人烦恼。
一大早暖气安装施工队的队长在窗下忙着搬走剩下的砖头,他此前脸黑黑,交了钱以后我就成了他半个东家。对半个东家,他和蔼多了,我们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聊了会儿天。他在我家门前挖了个小地窖模样的坑,里面放了暖气循环泵,还盖上了盖子,这下我可以安心在边上的墙根下多种一点儿藤本蔷薇了,也许还有凌霄花,也许还有金银茉莉,也许,我说也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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