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剑
作者/侯张
“我”拜邻居李国伟为师学习剑术,欲成为一名剑客。可在我上六年级时某天的傍晚,随着漫天大雨落下的,还有“我”所有的意气与勇气。如果说人生是一场只为自己的行侠仗义,那我们勇气到底要从何找寻?
在我念六年级的某一天,镇上下了一场破纪录的漫天大雨。
雨像是被人倒下来。我被学校里的不良分子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走在回家的路上。一步一个水坑。雨不停泼在脸上,让我睁不开眼,但我丝毫不感到慌乱,步履坚定而矫健。因为我心中知道,我要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
要说这件事,必须要先提到李国伟。
李国伟,我的邻居,四十多岁,独居,膝下无子,也没娶妻。整个人骨瘦如柴,身形薄如蝉翼,脸颊上一点肉没有,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明亮,眼神从不飘忽,能盯一个地方很久很久。
他的阴谋从我三岁那年便徐徐展开。彼时我刚搬到他家隔壁,他见到我的第一面之后,便开始了对我的怀柔战略。我父母工作繁忙,他便主动承担起接送我去幼儿园的工作。每天放学,他就骑着他的二八自行车,载着我。从幼儿园接上我到送我回家,总要先一圈一圈地在镇上兜转,遇到炸串、棉花糖、糖人的流动商摊,总要给我买上点,吃完还擦干净我的嘴,嘱咐我此事万万不可对我父母提起,不然以后会没得吃。我猛烈点头。
进入夏季,他也总是会时不时地提着凉菜和时令水果,到我家做客。如此热情大方,常常弄得我爸妈不好意思,于是常常留他一起吃饭。所以自打我记事起,我们差不多就算是个四人家庭。爸妈私底下聊起过李国伟的殷勤,言语带有狐疑,八卦来八卦去,最后归因为李国伟人到中年,身边又没个人作伴,多多少少想感受一些人情温暖。出于怜悯,他们对李国伟于我的温情攻势放任不过。
直到我即将上六年级的那个暑假,李国伟用刚买回来的西瓜哄骗我至他家,我才明白他如此多年来布下的温情陷阱所图为何。
那是我第一次去到他家,一进门便是一张八仙桌两张太师椅,他正坐在其中一张上喝着碗茶。桌子上方的墙上,挂了一柄剑。那剑鞘干净如新,一条游龙盘踞于上。那龙面目狰狞,獠牙尖利,整柄剑一尘不染,隐隐发光。全家最干净的就是这柄剑。
李国伟一言不发,喝着茶,让我先把西瓜食尽。我一边吃,一边好奇打量着李国伟的家。他的家可谓是家徒四壁,连一台彩电都无,令我好奇他平时都是靠什么打发时间。没多久,瓜见了底(我喜欢用铁勺挖着吃),李国伟放下手中的茶,喝了一声,我吓一哆嗦。李国伟对我说:跪下!
我的膝盖像是他的,听到指令便直接一软,跪在了地上。李国伟取下墙上的宝剑,在我的天灵盖上点了一下,接着将剑放回原处,坐回椅子上,对我说:行,今天我算是正式收你为徒了。
我一下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问:什么徒?
李国伟继续说:从今天起,你张洋就是我杀人剑第十八代正式传人。我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说:什么剑?李国伟似乎并不打算理会我,继续说:这么多年,我没有娶妻生子,就是为了找到你。我问:我?李国伟说:对,就是你,你三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你还记不记得我干的第一件事是什么?我说:我真不记得。李国伟说:我把你抛上天了,越抛,越高,但你没有一声惊叫,没有一声哭闹。我们杀人剑,要的就是不哭不惧不惊不怖,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传人。
我一边体会他的话语中胡扯的成分,一边感叹他对我如此之好的背后竟然是这样的原因。李国伟扔出一叠装订好的A4纸,第一张上是电脑自带的宋体打印的四个大字:杀人剑法。
李国伟说:这本剑谱你先拿回去看,等看熟了,我就开始传授你真正的剑法。
毕竟刚吃了人家送的瓜,虽然我满腹疑窦,却听话地将剑谱收进书包,回了家。
夜晚,我躺在床上,被今天的拜师戏码折磨得睡不着觉,于是翻看起这本触感异常现代的剑谱。当时武侠小说风靡大街小巷,各路英雄豪杰的名号和各种秘传武功招式的名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在我的想象里,这种武林秘籍里应该是各种意味不明的古言古语,没想到打开杀人剑法,除了封面上的四个汉字,整本剑谱全是图。图上是一个人体样式,每一页只是人体的某个部位画了个叉,这一页是脖子,那一页是裤裆。数不胜数,眼花缭乱,看得我是晕头转向,不明所以,接着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放学,我就先钻去了李国伟家。我刚要开口,李国伟打断我,说:叫师父。我说:师父。李国伟才接过话头,问:剑谱看得怎么样?我实话实说:看不懂。李国伟说:看不懂就对了。我心中暗喜,虽不知自己对在哪里。李国伟继续说:徒儿你说,我们杀人剑,所创为何?我说:不会是杀人吧?李国伟说:你答对了,我们杀人剑派,从创立之始,没有一丁点花架子,所有的招式就是为了用最高最快的效率杀死一个人。我问:师父你杀过人吗?李国伟说: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明白,这本剑谱里标注的所有位置,都是可以一击毙命的。我一下子恍然大悟。李国伟说:这段时间,你先把这些致命部位全部记住,必须要滚瓜烂熟为止。
小学时期的我记忆力惊人,譬如电视促销广告上的电话,我只要一眼就能记住,我一直不知道我这项特长在哪里可以发挥出它的价值,在今天,我终于找到了。不知是何在驱动着我,我发了疯地记诵着剑谱上那些点位。那时我还不知道剑刃一旦刺进去,人的血液会像经过摇晃的玻璃汽水被打开的一瞬间那样喷涌。我只是背着。
那段时间作业我都完成得很快,因为我必须要在繁重的义务教育里挤出时间来,好让我的剑客生涯走进下一个阶段。所幸我脑子灵活,记忆力尚佳,没有多久,就背了个滚瓜烂熟。李国伟问我:都背下来了吗?我点点头。李国伟说:那我考考你。
那天的考核是这样的,他递给我一根树枝,看样子经过精心挑选,不长不短,如一柄剑的长度;上细下宽,方便让我抓握。接着带我到一个木形人桩前,说:打一遍。我心领神会,手持木枝,自上而下,从头到脚,将全部的点位轻碰一遍,一个不差。我有些得意地看着李国伟,李国伟只是淡淡地说了“不错”两个字,然后便招呼我到院子里,带着木枝。
到了院子里,李国伟慢慢走到一棵槐树旁,说:理论知识学得差不多了,按照你的学习速度来看,我没有找错人,你确确实实是我派天选的传人。我心中狂喜。
李国伟继续说:接下来你要学的,是剑法。我满怀期待,期望我的师父会像武侠片中的大侠那样,一踏飞空,接着耍出一套绚丽的剑刃之舞,落地之时眼前的大树落叶缤纷,直接秃顶。但和我想象的不同的是,李国伟只是手举着剑,轻轻地碰了一下树叶,简直可以说是抚摸。而树叶自然并未受到伤害,如打了胶般牢牢地挂在那里。我有点不解。
李国伟收枝,对我说:你去碰一下那片树叶,记住,一定要轻。我走上前,用食指以极慢的速度靠近树叶,就在我刚接触到它的第一瞬间,它的根茎发出清脆的断裂声,缓缓地飘了下来。我感到惊奇。李国伟说:其实,什么剑法,都是花架子而已,最重要的核心,是力。而剑法的核心就是,你信任你手中的武器,它也知道它只属于,你和它一起,发出你想要发出的力,准确无误,收放自如。我点点头,说:我明白了。李国伟咳嗽两声,我会意,说:师父,我明白了。
从那天之后,我放弃了所有的课余活动:和伙伴们踢球,我不去了;和同学们去街机厅蹭游戏玩,我也不去了。每天放学后,我只会来到李国伟的后院,拿着一根树枝,打叶子。可是无论我怎么打,打多少次,要么是力道太轻,叶子不落;要么是力道过重,叶子直接断落,始终无法做到像李国伟那样举重若轻,有的放矢。但我并不气馁,我年纪尚轻,大字都不识几个,只要我日复一日地勤练,早晚可以成为一名威震天下的剑客。
有时会碰见去踢球的同学们,问我:张洋,你去干吗,怎么都不踢球了?我的回答只有淡淡两个字:练剑。他们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他们看见我背着的树枝,接着问我:张洋,你背着的就是你的宝剑吗?我说:是的,这就是我的剑。他们当中有人笑得在地上打起了滚。还有人会继续问:练成了绝世剑法,以后当什么啊?我的回答依然只有两个字:剑客。这时全部的人都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了。我依然不为所动,大步流星,迈向属于我自己的道场,那里,我的敌人——一棵大树——正在等着我。
李国伟下了班偶尔会来视察我的训练,纠正姿势,几日下来,叹气颇多,这才会让我心生忐忑,害怕他突然告诉我,我并不是练剑的料。毕竟一个月过去,我毫无进展可言。李国伟摆摆手,让我先停止打树叶,随他进屋。
进屋,他给我沏了杯茶,让我解渴。接着他点了根烟,说:洋洋啊,你知道你为什么无法像为师那样打落树叶吗?我摇摇头。李国伟说:你用的都是死劲。我问:死劲?李国伟说:劲如其名,死劲已死,何宰活物?我说:老师,我听不懂。李国伟说:我的意思就是,你发力的方法不对,不能光用手臂死挥,那是大傻子剑法。我问:不用手,那用啥?李国伟说:要用丹田。丹田这俩字我只在武侠小说里看过,不知道人还真的有丹田。我问:丹田在哪儿?李国伟靠近我,用手点了点我肚脐眼下面的一块区域,说:就在这里。我说:这不是膀胱吗?李国伟说:膀胱往上一点点。我说:明白了,那我该怎么用它发力?李国伟说:闭上眼睛。我把眼睛闭上,李国伟说:按照我的指令呼吸。李国伟说吸,我吸气;李国伟说屏气,我憋气;李国伟说呼,我呼气。如此反复。一开始我并未察觉有何不同,慢慢地,我似乎找到了指令中的一种节奏:短,长,长;长,长,短;长,短,长。像一首流行歌曲。慢慢地,空气似乎变得活了起来,从鼻孔进入,经过气道,到了肺部,它仍不停止,慢慢向我身体各处延伸,到了头顶,又到了颈椎,经过丹田,直奔脚底板。李国伟喊:睁眼。我睁开眼。李国伟看看我的眼睛,满意地点点头,说:有神了,刚才的全都记住了?我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说:记住了。李国伟说:回去练,练到丹田发热滚烫,就成了。我说:收到,师父。
练这个的方便之处在于,我可以随时随地呼吸吐纳。我上学路上练,我上课练,我下课练,我吃饭练,我睡觉练,甚至在我大便的时候,我也没有忘记如何去训练我的丹田。苦恼的事情只有一点,那就是我“剑客”的威名已在学校传开了,不少人趁着课间休息围到我们班级门口,为的就是看我一眼,和同学背着嘲笑我几句。在他们看来,一个瘦瘦小小,四肢纤细,走路都费劲的弱仔,断无可能成为一代大侠。但狮子从不会因为一群野犬的狂吠而乱了阵脚,我视他们为空气,专心专意在心法上取得突破。
直到那场大雨。
那天雨下得很大,乌云满布,伴随雷电,教室里一大早就打开了日光灯。放学后,几个学校里的恶霸分子找到了我,嘴上说着要见识一下本校大名鼎鼎的剑客是何方神圣,其实只不过是无聊了想要拿我开开玩笑,找点乐子。他们带着我到男厕深处,先递了烟,我摆摆手,说:练家子,不碰。他们笑喷,说:练家子?咱们练练?我看了看他们的身形,一个个不知道是不是家里做饭常用配料是瘦肉精,养的是人高马大,满脸横肉,一条胳膊顶我两条大腿。我说:习武之人,不轻易动粗。他们又笑了,说:我们不习武,那就是可以随便动粗咯?我问:你们到底想咋样。他们说:不咋样,看看你的剑法。我说:剑道未成,我还在路上。他们很细心地递上一根树枝,说:听说你都拿这玩意儿练,来耍几招看看。我接过树枝,叹了口气,说:真要看?他们一致点头。我举起树枝,闭着眼睛,呼吸了几下,“啪”的一下,不偏不倚,点在带头大哥的脖子上。那一刻,我知道,完了。
果不其然,几个人连打带踹,还不满足,索性将我扒了个精光。甚至颇为体贴地提示我:今天大雨,不如回家路上正好洗个澡。说完,拿着我衣服,扬长而去了。我在厕所花了挺长时间消化遭受的殴打,不断地呼吸吐纳,慢慢冷静了下来。既然没有办法,那就光着回家吧。
一路上,我吸引了不少的目光,可我却感受到了一种自由,我赤脚走过一个又一个水坑,不必再去避让它们。我任由狂风和暴雨捶打,把我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洗了个干净。一边走,我一边按师父教给我的方法呼吸。走着走着,我感到我的鼻孔还是冒火,这团火顺着气管,钻入了我的丹田。我的丹田逐渐开始发热,愈来愈烫,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我一点也不冷,挨过打的地方也不疼,浑身充满了力量,眼睛里仿佛能射出光来,这个世界在我眼中越来越清楚,我能看清每一滴落下的雨,每一辆疾驰而过的车,甚至是即将刮在我脸上的狂风。
回到家,母亲看到我的样子,大惊失色,连忙拿浴巾将我擦干,让我洗了热水澡,又喝了热汤。可我并不冷,反而越来越热,浑身冒汗,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肚子里的那团火仍然在烧着,我躁动不安,告诉母亲:给我一把剑,我要杀人。我母亲惊在原地,喊来父亲。见到父亲,我说:爹,给我一柄上好的剑,世间的丑恶,还在等着我去消灭它们。父亲摸着我的头,说:孩子,别急,我这就去给你找剑。
但他们并没有带我去取剑,而是去了急诊。体温计显示,我发烧42度。给我打了退烧针,接着给我输液。我的血管细,新来的护士扎针扎了好几次才扎对地方,但我对此毫无痛觉。我精力无穷,并不劳累,我瞪着眼睛坐在输液椅上,说:爸,输液完了,你一定要带我去找剑,剑对我来说,很重要。我爸连连点头说好。
我看着输液瓶里的药品一滴一滴滴完,最后一滴进入我身体的瞬间,我拔下输液管,顾不上还在流的血,我必须要找到我的剑,如果没有这柄剑,我什么都不是,只有找到这把剑,我才是我。可刚没走几步,我摔倒了,我的身体太累了。爸妈带我回了家,我躺倒在了床上,一量体温,仍然是四十二度,一度热度都没有减退。那团火一直烤着我,但我太累了,我在心里安慰火,我说:火啊,火啊,你别着急,等我休整好了,就去找剑,你放心。我就睡一会,就一会。
可再睁眼时,已经是三天之后了。这三天发生的事,由母亲和我说,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来几日的高烧不退让他们慌了神,医院也去,药吃了,针打了,液也输了,屁用没有。加上我的状态神神叨叨相当不对劲,裸着身子回到家一直喊着要剑,于是琢磨我是不是沾了什么脏东西。于是他们请了街坊认识的在当地比较有口皆碑的一名大仙儿,给我驱了邪。我才逐渐好转。当问到我沾上的是什么东西时,大仙儿说:是一名凶神,当年这一片是古战场,这凶神在这用剑杀了不少人,但最后惨死在围攻的大军之下。我爸妈恍然大悟,说:怪不得说一直要找剑!
母亲还说,驱邪退烧之后,李国伟来看过我一次,但是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脱口而出,说:完了!说完,人就跑走了,去他家也没有找到人。说起李国伟,我想起丹田里的那团火。它不见了。我努力地按照心法呼吸,可我的丹田毫无反应,只有膀胱涨得难受。我喊:妈,我想尿尿。
事后爸妈知道了我在学校被人欺负的事情,给我转了学。李国伟好像就这么消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常偷偷爬进他的院子,但没有发现他回来过的痕迹。渐渐地,我把练剑的事情抛在了脑后,像个正常孩子那样,上课,背书,学习,考试,偶尔踢踢球。只是有时候,我常感到一种莫名的失落,那感觉就像是有人把身上的使命抢走了,到派出所报警,但警察告诉我,使命被抢的话是没有办法立案的。
不知是不是由于那场高烧,我感到我的记忆力明显变差了,我开始记不住电视促销广告上的电话,记不住老师教的定理公式和古诗宋词,记不住见过的人的脸,记不住到厕所还是撒尿还是拉屎。每滴雨从此不再清晰可见,而是连成一大片,普普通通的雨。
我淋了一场场普普通通的雨,渐渐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我学习不好,念完初中高中,没有考上大学。最后我告别家乡,去了深圳,在一家电子厂做流水线工人,打工挣钱,养活自己。每日迎接我的只有重复枯燥的组装工作和一日三餐,我站在流水线上,手一刻都停不下来。大部分的时间里,我的脑中什么都不会想起,我的注意力全部放在眼前的工作上,因为不能出一点差错。因为一点差错,就意味着我的工资将会被罚掉一大半。
住在集体宿舍,一转就是三年,这三年我别的没有学会,只是把我手头负责的组装流程烂熟在了心里。闭着眼睛,光凭借生产履带传送的声音,我就知道什么时候该伸手拿原件,三秒内组装,接着放回履带,传送到下一道环节那。我开始变得害怕下班,因为我不知道下班后该去干什么,其他的工友们会去吃吃饭、喝喝酒、聊聊天,我几乎不太参与,他们常常笑我太不合群,我也不反驳。
一边组装,我的脑海里突然想起那些年练的呼吸吐纳,既然无事,索性重新练了起来,我回忆着李国伟教给我的规律。短,长,长;长,长,短;长,短,长。像一首流行歌曲。到底是哪首流行歌曲?我开始听音乐。一首接着一首。终于,我找到了那首歌。那首歌是一个叫做张国荣的人唱的,叫做《风继续吹》。他唱的是粤语,我听不太明白,又好像全都明白。
我听着这首歌,练着呼吸吐纳,感受着丹田,手也不会停,持续地组装零件。那个月我拿到了绩优员工,奖金一千元。拿到奖金的那天,我请那群认为我不合群的人吃了顿饭,他们又吃又喝又抽烟,拿我插科打诨,说我简直是个机器人,待在流水线上一呆就是一整天,将来人工智能取代谁的工作都取代不了我的,因为我会把机器人给累死,累没电。我笑得相当开心。
吃过饭,我突然想吹吹风,告别他们,骑着我的电动车,在园区里听着歌,兜着风。没多久,迎面也驶过来一辆电动车,那驾驶的人穿着白色背心,宽松短裤,脚踩人字拖,偏偏戴了一个摩托车头盔。看起来整个人头重脚轻。重要的不是这样,重要的是我发现,他背上背了两把剑。
他见到我,直接将车驶到我面前,将我逼停。他把头盔面罩抬起,我仍然看不全他的脸,只记得他眼冒精光,把我盯得死死的。他先开口了,说:终于找到你了,可是费了我好大的劲。我问:您是?他说:你不必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今天是来找你比剑的。我想了想,说:可是我没练过剑。他冷笑,说:你没必要撒谎。我确实没有撒谎,因为我从头到尾就没有碰过真的剑。我说:你为什么要找我比?他说:赢了你,我就是天下第一。我说:你不赢我也是天下第一。他说:不,我必须要赢。说完,他取下背上两柄剑其中一柄,扔到了我脚边。他说:我给你三秒钟,数到三,不管你拿不拿剑,我都会砍你。我看了看脚边的剑,犹豫间,白背心已拔出他的剑,寒光闪得我有些害怕。
三。他开始倒数,同时,人也摆出架势,向我迈了一步。
二。我心中突然涌出太多的回忆,一瞬间我甚至不知道该先回忆哪一件事。
一。他已经来到我的面前,我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眼时,我已经手里握着剑点在了他的喉咙上。他笑了一声,有些惨意。接着他把手上的剑一扔,说:我输了,你赢了,你是天下第一。说完,他骑上自己的电动车,骑着车按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我握着剑,陷入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沉思。说是莫名其妙,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说是沉思,是因为我似乎感觉是接到了民警的电话,电话那头跟我说,你被抢走的使命我们替你找回来了,这次要保管好,别再丢了。
农历四月四清明节,我请了假回老家。见过父母,吃了顿家常饭,我又打听了打听李国伟的下落,出我意料,父母说李国伟已经回来了,但不知道在外面遇到了什么事情,落了个下身瘫痪,平时靠邻里街坊帮衬。我吃过饭,摸着记忆中的路,来到李国伟家前去探望。一踏进院子,等待我的仍是那棵树,我好奇心上来,捡起一根树枝,运气,击向树叶。树叶纹丝不动,我伸手碰了碰,它才缓缓掉落。
我继续向屋内走去,却发现李国伟端坐如常,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一碗茶,掀开茶盖,呷了一口。接着才对我说:你来啦。我下意识地唤道:师父。
李国伟没有说话,站起来,取下墙上一直挂着的那柄宝剑,递给了我。李国伟说:拿着吧。我接过,跪下,磕了三个响头。李国伟继续把茶喝完,回到屋内,躺下了。
我提着剑走出李国伟家,天空又下起了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我沿着上学的路,一脚一个水坑,一滴一滴的雨我看得分明,风继续吹,把雨吹进我的眼睛里,我没眨一下眼。走着走着,我遇到了当年扒我衣服的那几个不良分子,他们已经长大,已经不是当年的模样,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们,我知道,就是他们,绝对没错。我把剑从剑鞘里抽出,仓啷啷,雨被破开一道缝隙。我持剑,朝他们走去,一步一步,一呼一吸。那群不良分子的带头大哥见我拔剑,顿觉不妙,四散而逃。我没有去追,因为我是狮子。
雨越来越大。我站在大街上,闭上眼睛,认真地听,我听到车开远了,听到街上的行人渐渐消失了,我听到流水声渐渐停了,只剩下风、雨、雷电。接着,在这风雨雷电里,我听到烽火开始燃烧,听到万马因不安而齐喑,听到两军交战时每一名士兵的屏息,我听到旌旗在飘,我听到数万颗心在奋力跳动。咚,咚,咚。
我的眼睛始终紧闭,握紧手中的宝剑。
正如刚上六年级时的我当年不知道我会成为电子厂绩优工人,不知道自己将会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此刻的我也不知道,再睁开眼时,这场千年一遇的大雨会不会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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