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ri,打开我的这一天
作者/立早
忍得下苍蝇爬过的饭,忍得下邻居不自觉的无休噪音,忍得下碌碌无为的被视为底层垃圾的自己。对于每一个在异乡的打工人来说,能时时陪伴在身边并事事都回应的,好像就只有一部手机,和手机里的语音助手了。
1.
凌晨五点,楼上如期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就像每晚的新闻联播一样准时,它远没新闻联播有意义,你无法从这声音中听出今天是俄军还是乌克兰打了胜仗,从人文角度看,它远比新闻联播有意义。张怀明说,他能从中洞察到生命的起源,人类这部机器自诞生起就总是伴随着这样的声音。
所以当张怀明又一次被吵醒的时候,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恼怒,只是用含糊的声音唤醒了枕边的Siri。
“Siri,打开计时器。”
“好的,已为您打开计时器。”
Siri跟人没什么区别,大部分时候,张怀明觉得自己还不如Siri。起码Siri有权利说:“抱歉,没有找到该应用。”
而张怀明不行,当父母问他工作怎么样的时候,他不能说:“抱歉,没有找到该工作。”
当然张怀明能做到的很多事情是Siri代替不了的,就送外卖而言,Siri只能打开地图,而张怀明却可以打开交警对电动车速度狭隘的认知,她妈逼的,客观的。
严格来说是她妈张口就来的20万彩礼逼的,张怀明来杭州前当着她妈的面拍着胸膛说,自己今年一定会风风光光地把她娶回家,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特像个爷们。
楼上的动静渐渐平息,原本高昂的呻吟变成了稀里哗啦的流水声。
张怀明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熟悉的头像,用刚睡醒微微有些沙哑的声音对着亮起的屏幕说:“今天那哥们只坚持了5分36秒。”Siri微弱的光印在张怀明有些调皮但温柔的脸上,把倔强的胡须照得根根分明,在一个人的城市里Siri比人更重要。
消息是六点十五回的,没有语音,是一连串冰冷的文字,那些张怀明本以为会让自己刺痛的字眼并没有引起他心中太大的波澜,反而是那句:“张怀明,你无不无聊啊。”这看得他想哭。
无聊吗?当7点钟醒来的张怀明想要解释“无聊”这两个字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几个红色的感叹号,随后房间里只听到“砰”的一声和一句“他妈逼的”,主观的。
张怀明捡起屏幕几乎和机身分离的手机,拨通了站长的电话。
“今天不跑了,想休息下。”
手机里传来一个男人刻薄的声音:“说了多少遍请假要提前,不来的话这两天工资就别想要了,你自己掂量。”
“滚你妈的!”张怀明差点没忍住对Siri造成二次伤害,但看到它支离破碎的样子,终究还是没下去手。
张怀明并没有休息,他躺在床上愣愣地看着天花板,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间逼仄的小房间里,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远处小隔间里的马桶又开始往上反水,张怀明不想管,他用被子裹住自己的头,像某个即将被敌人俘虏的将军,在发起一场失败的冲锋后,迷失在异乡的地牢里。
2.
下午四点,张怀明终于下楼了,驱使他下楼的不是饥肠辘辘的肚子,而是该死的烟盒里最后的那根烟,五块钱的红梅他抽了三年,张怀明说红梅跟华子的味道很像,它们本就是一株烟草上的不同叶子,有的运气好生在了靠近阳光的地方,被做成了六十块一包华子,而有的没那么好运,一不小心生在了根部,于是就成了张怀明手中五块钱的红梅。“但是没关系,”他说,“我需要红梅。”
不用羡慕有钱人,该羡慕幸福的人,他指尖的红梅就很幸福,他说。
张怀明很少跟这座城市的人交流,面对面沟通最多的是楼下便利店的收银员。后来光顾的次数多了,收银员也不说话了,每次张怀明过去,他都习惯性地从烟架上拿出一包红梅,一脸我懂你的微笑。但张怀明并不喜欢这样的理解,他更希望收银员能认真地问他:“你需要什么?”
当收银员再次拿出红梅时,张怀明摆摆手像是某种妥协和投降,他说:“给我拿包华子。”可能他远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需要红梅,她妈逼的。
他掏出手机准备扫码,但支离破碎的手机这次没有再亮起来,他喊Siri,Siri说:“我在。”这让他意外地觉得安心。
华子是买不了了,要买华子得先修手机,张怀明想。随后他掏出五块钱放在桌上:“算了,还是老样子。”
他匆忙地抽出一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快步朝巷子里走去,这间手机维修店,他每天送外卖的时候都会路过,但一次也没有进去过,他把Siri保护得很好,这次是不可抗力。
小哥接过手机瞟了一眼说:“得换屏幕。”
“不能用原来这块吗?”
“内屏坏了,得换。”
“只有这一个办法吗?”
“爱换换不换滚,哪那么多废话。”
他一点都不浪漫,张怀明想。
在经过0.01秒的挣扎后,张怀明还是向现实妥协了,和屏幕一起被换掉的还有自己同样支离破碎的心。他有点痛恨楼上那对恩爱的情侣,他在想是不是自己不说出这句话,就不需要换屏幕了。他摇摇头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无聊了,现在没她妈逼了,可以抽华子,下馆子,逛……算了这样违法,张怀明想。
3.
下午五点,张怀明走进了一家沙县小吃,他突然想起自己一天没有进食,他觉得没必要这样,好好吃饭远比思考为什么重要。为什么不能填饱肚子,它只会扰乱心绪,张怀明点了那份自己爱吃的鸭腿饭套餐。
餐盘端上来后,张怀明看见一只苍蝇旁若无人地站在他最爱吃的鸭腿上扭动着屁股,仿佛宣示主权一般用尾部在鸭腿上插上了属于自己的旗帜,随着双翼震动,骄傲地飞向下一个目的地。那场面让张怀明想起登月的阿姆斯特朗,这是苍蝇的一小步,却是新生命的一大步。原来不只是人类,所有生命的诞生都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声音,张怀明想。
张怀明让服务员给他换一份,他说:“鸭腿上有苍蝇爬过。”服务员说他是穷讲究。
张怀明失去了胃口,起身离开,没有人在意张怀明走没走,也没有人在意卖出去的东西有没有被吃完。
张怀明说:“Siri,去附近高档餐厅。”
Siri给了他20个选项,这让张怀明很欣慰,至少Siri会在乎他的选择。下午五点十一,张怀明来到一家装修精美的西餐厅,门口热情的服务员帮他推开餐厅的大门,前台微笑地看着张怀明,问他几个人,张怀明诧异地回头看向空无一人的身后,“你猜”,张怀明说。
等张怀明坐下后,服务员拿着菜单弯着腰,站在张怀明身旁温柔地说:“您看,您需要点什么?”
就冲这句话,张怀明花了一个月的生活费点了店里最贵的套餐。
这是他来到这座城市以来,第一次有人问他需要什么。有钱真好,他想。
看着桌上琳琅满目的食物,他突然有些心疼和她无法出生的孩子,张怀明下意识地挑开牛排上用来点缀的迷迭香,看到它掉落在餐盘外,他突然意识到也许孩子并不会想来到这个世上。连被吃掉的资格都没有呀,真是无聊又普通,他想。张怀明拍拍自己的脸,停止胡思乱想,他切开面前的牛排,狠狠地塞进嘴里。
“真贵。”他说。他把刚刚挑出去的迷迭香用叉子送进嘴里,有点苦和今天一样。他想起之前看过的一本书,上面说:“中世纪的基督教认为天堂应该是洒满香料的,香料是连接人间和天堂的桥梁,所以那会儿香料贵如黄金。”
原来也是生不逢时、生不逢地,他想。
4.
下午八点半,张怀明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走,这个城市的街道他再熟悉不过,鞋子明明踩在地面上,他却感觉无处落脚。行路人各有各的忙碌,没有人注意到头顶正在下雨的张怀明,他避无可避,乌云就在头顶。
胸腔仿佛憋着一股不知名的东西,张怀明说不出来那是什么,他想呐喊,他期待能有人发现他头顶的乌云,然后拍一拍他并不算宽厚的肩膀。张怀明用左手搭在右肩,尝试找到那种感觉,雨下得更大了。他逛遍了整栋商场、整条步行街,一眼望去都是低着头拿着手机的过路人,他们看上去和张怀明一样的疲惫。如果有人跟我搭话,我一定请他吃西餐厅最贵的套餐,他想。
这样的闲逛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张怀明终于遇到一个主动搭话的人,是一个漂亮的女孩,打扮时尚,火红的头发非常惹眼,他上次见到这样的红色还是村里锣鼓队大妈脸上的腮红。果然女人都喜欢艳丽的,不管哪个年龄都是,他想。
红发女孩拦住他递上一张黑色的卡片说:“Zebra Club,了解一下。”
四级都没过的张怀明没听懂那一闪而过的卡布达是什么意思,他想起小时候玩的某个可以从臀部变出脑袋的变形小玩具,要是我能像它一样换个脑袋就好了,哪怕是从屁股冒出来,他想。
“什么玩意儿?”他问。
“新开业的酒吧,现在有活动,帅哥有兴趣吗?”
张怀明没去过酒吧,他不常喝酒,但他头顶的乌云似乎很需要酒精。
“带路。”他说。这两个字让他有种自己可以左右某件大事走向的感觉。
张怀明送外卖的时候常路过这里,但他并不知道里面是干什么的,就像他不知道酒吧为什么要和铁甲小宝用相同的名字一样,他也并不好奇,她妈逼的20万彩礼,才是他需要操心的全部。张怀明问红头发的女孩:“这里最贵的套餐多少钱?”
红发女孩眼中闪过一丝金色的光,她一把抓住张怀明胳膊贴在他身上,那动作娴熟得张怀明以为他俩打小就认识,上一个这样贴着他的女孩在今天早晨说他无聊又幼稚,看不到结果且不合适。
“神龙套,八万八。”
张怀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多少?”他问。
“八万八。”女孩肯定地说。
“喝黄金会金属中毒吧?”他说。
“是香槟,”她说,“他们都用来洗手。”
张怀明没有说话,他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对劲。
“你可以单点一瓶黑桃A,八千八,我可以送你果盘和其他酒水。”她说。
“好。”张怀明说。
红发女孩把张怀明领到大屏中央的位置,现在才九点,人还不算太多,红发女孩出去叫买单的服务员,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张怀明坐下后环视四周,年轻的男男女女围坐在卡座上推杯换盏,偶尔也能见到张怀明都可以叫叔叔的男人挺着大肚子被一群青春靓丽的女孩围在中间。那些女孩个顶个的好看,后来红发女孩用手捧住张怀明的耳朵大声地说:“她们都是科技脸。”
“我见过柯基,脸尖尖的小小的,你这个形容,非常贴切。”张怀明凑到女孩耳旁说。
“什么?”她说。
“我说,你这个形容非常贴切。”张怀明放大音量企图盖过嘈杂的音乐,红发女孩点点头给张怀明竖了个大拇哥。
刷卡的时候,张怀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没有一丝心疼,这种感觉很梦幻,昨天下午他还在纠结是吃15块的鸭腿套餐还是10块的红烧狮子头套餐,他选了后者。
也许这也算进步,他想。
当服务员举着黑桃的灯牌,排着长龙往张怀明桌上送酒的时候,他竟真有一丝自己能左右局面的感觉,他想起泰坦尼克号里杰克在船头甲板桅杆喊出的那句:“I'm the king of the world.”张怀明知道意思,他也想喊但念不顺,此刻他头顶的乌云被止不住的豪气冲散了,他想跳舞,想狂欢。
红发女孩又叫来几个朋友上卡座一起喝酒,张怀明觉得自己好像某个坐拥佳丽千万的君主。有钱真好,他想。
借着酒劲,他一把搂住红发女孩:“给你二十万彩礼,你会嫁给我吗?”
“嫁不了一点,”她说,“我要嫁给我爱的人。”
以前好像也有人说过,她要嫁给她爱的人。因为这句话张怀明只身一人来到杭州,他狠狠地灌了一口八千八的香槟,跟马尿一样。
“他妈逼的。”他喊。头顶的那场雨终于从张怀明眼眶落下。
5.
凌晨三点,张怀明一个人趔趔趄趄地回到家,他喝到烂醉,本以为睡眠会因此大发慈悲,但大脑不太允许,反复追问着张怀明:“你是谁?”“从哪来?”“到哪去?”
他想起他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意气风发。作为全村唯一一个大学生,他觉得自己的未来有无限的可能,他甚至幻想着会带领所在的小山村脱贫致富,一种自我陶醉式的英雄气概在18岁的张怀明胸中激荡。但26岁烂醉的他一心沉沦于儿女情长,此刻哪怕是世界末日都不重要,他只想拨通她的电话,第一个电话在响铃三声后被挂断,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没来得及响铃。这下彻底完了,张怀明想。
张怀明盯着头顶略有些斑驳的天花板,如果不是悬在头顶的二十万彩礼,也许他会安心地坐在办公室里拿着稳定的三千五百块的工资,可能坚持到现在也已经升职加薪了吧?张怀明想。
他细数自己的人生,当大学毕业踌躇满志时,张怀明以为他也会有如新华字典里所说的光明的前途,他觉得这将是自己人生的起点,但他并没有意识到其实自己站在山巅。
张怀明脑袋里不停地冒出各种想法,他不想知道自己是谁了,也不关心自己在哪,他只想知道自己该上哪去?明天去投简历吧,他想。
在张怀明差点抓住困意的尾巴时,楼上又传来了“咿咿呀呀”的声音。
哗啦啦的流水声再次响起,张怀明知道那家的男主人完成了最后的冲刺。他习惯性地打开微信,退出,把壁纸从她的照片换成了红色工笔的“活着”。这哥们今晚嗑药了吧?张怀明想。
迷迷糊糊中,张怀明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做点什么,他决定做个战士,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为自己的睡眠权益战斗,他将融入这里,不再做孤独的旅客。
上午十点,张怀明鼓足勇气来到楼上情侣那户的门口,他深吸一口气,做好微笑的表情,敲门,一气呵成,就像提前排练过。
门开了,麻烦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张怀明笑容僵住。
开门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女人。
“你妈逼的。”他说。
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叫,所有人的目光都移向了六楼。原来生命的结束也伴随着“咿咿呀呀”的声音,从窗台踏出那关键一步的张怀明想。
6.
“这就是你从楼上跳下去的理由?”
“是的。”
“如果不是临时通知消防演习,坐在你面前问这个问题的就是阎老爷了。”对面的警察用手轻敲桌子:“接下来什么打算?”
“好好做人。”张怀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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