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跑
作者/二老坏
一个人在走向速朽的过程中,看到生命中所有错过与遗憾的瞬间。活着是一场艰难的竞赛,抢跑更是无法奢求的特权。
1
一觉醒来,我看见陆小北坐在病床边上,正在抹眼泪。我说,嘛呢?遗体告别啊?她见我醒了,双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把,说呸呸呸,什么时候了,还没个正形。这时已临近傍晚,初秋的阳光很柔和,黄里透红,穿过纱帘映在她的脸上,光影斑驳。
我说,齐太,麻烦您一趟。她说,想坐?我说,嗯。她赶紧起身走到床尾,摇起了摇把。我感到身体在缓缓抬起,如同飞升。我说,什么时候来的?她说,刚到。我说,不用天天跑,多折腾。她没理我,从桌上的塑料袋里掏出一个苹果,坐回椅子,削起了皮。我还想说,别费劲了,吃不动。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今天是第三次化疗,用上了靶向药,叫佳罗华,听着像佛经里的词儿,一针小一万块钱。第一次化疗以后,味觉没了,舌头一直麻着,吃什么都没味儿。其实无所谓,吃不吃都一样,反正也留不住,早晚都得吐出来。
胃疼是老毛病了,时有时无,没什么规律,疼起来的时候,像是有人在胃里钉钉子。公司每年安排体检,从没查出过什么,我也没当回事儿,想着年轻力壮的,回头自然就好了。一个月以前,我吐血了,吐得不多,但吓了一跳。再去检查的时候,结果一出来,医生简单扫了几眼,就问我有没有家属跟着。我说,您跟我说就行,总不能是癌吧?说完我还笑了一下。医生没笑。
住院是齐冉帮着联系的,北京最好的一家专科医院,他路子野,我自己来肯定没床位。自从他跟陆小北好上以后,我很少跟他接触,这次也是,没想告诉他,可架不住我妈嘴快,哭着给他打了个电话。办住院手续那天,齐冉楼上楼下忙前忙后,当了一天碎催。我妈跟我说,小齐这朋友够意思,你算是交对了。那天陆小北也在,我没想到齐冉会把她带来。陆小北一看见我,眼睛就像化开的冰一样湿润了。我瞪向旁边的齐冉,意思是,有这个必要吗?齐冉压根儿不看我,他在假装帮我妈拎包。
接下来那段时间,齐冉太忙,来的少了。陆小北倒是每天都来,陪我做一堆检查。胃镜,CT,基因检测,活检病理,等等等等,从早到晚。检查结果并不理想,不用问,全写在我妈和陆小北脸上。我说,现在什么情况?没必要瞒吧,最早发现的可是我自己。陆小北扭过脸去。我妈说,儿子,没事儿啊,咱不用做手术了。这话她是笑着说的,比哭还难看。
后来我还是知道了,腹膜后淋巴结转移,属于远端转移,四期病症。说白了,就是胃癌晚期。更关键的是,已经有了腹水,手术没意义了。我问医生,我还能活多久?医生笑笑说,小伙子别害怕,我有个患者,比你严重多了,硬生生挺了八年多,现在还活蹦乱跳的。我说,大夫,咱不说个例,就按常理,还有多长时间?医生听见旁边病房有人叫他,出去了。
陆小北跟我说,让我妈回去休息了,今天她当班。老太太最近瘦了一大圈,脸上的线条日渐险峻,腰也塌了,如同一只饿了很久的流浪狗。我有时候挺想跟她说,干脆别管我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脱口而出的却是,妈,我没事儿,最近感觉好多了。
陆小北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我咬了一口,味如嚼蜡,又不好当着她的面吐出去,只好含在嘴里。过了一会儿,齐冉来了,跟我打了声招呼,拍了拍陆小北的肩膀,好像正在遭受折磨的是她而不是我。我趁陆小北回头,把嘴里的苹果吐到手里,藏到了被子下面。
我说,老齐,刚才梦见你了。陆小北在盯着我看,一脸狐疑。齐冉说,梦见我什么了?我说,梦见长跑比赛了,高二运动会那次,眼瞅着你要套我圈儿,我玩儿命摆腿,怎么也跑不过你。陆小北伸出手说,别藏了,吐哪儿了?我掏出被子下面的苹果,塞到她手里。齐冉说,你记错了,那次是你要套我圈儿,除了我,所有人都让你套了一遍,最后你第一,我第二。我问陆小北,是这样吗?陆小北把我吐出的苹果扔进垃圾桶,叹了口气说,不记得了。
陆小北和齐冉都是我的高中同学。高一那会儿,我跟齐冉同班,陆小北在另外的班级。高二按文理科重新分班,我跟陆小北在文科班,齐冉在理科班。我跟齐冉都喜欢跑步,没事儿就绕着操场跑上两圈儿。陆小北喜欢看我们跑步,坐在看台上手搭凉棚,像是在对我们敬礼。跑步时,我老是控制不好步伐,时快时慢。这不能怪我。齐冉和我差不多高,也许高那么一点儿,可他的腿太长了,据我观察,他每跑一步,我就需要跑两步,否则跟不上趟。所以每次跑完,他都气定神闲,我却呼哧带喘。这时,陆小北会递给我们一人一瓶矿泉水。我总觉得,她还应该掏出手绢给我们擦擦汗。
刚认识齐冉的时候,有件事我不太理解。也没见他怎么用功,可成绩一出来,总能压我一头。我仔细研究过,三大主科里,数学我俩差不多,语文我还比他强一点儿,拉开差距的主要是英语,每回他都落我一大截。我学英语和大多数人没区别,背单词,背语法,背句型,标准得不像是学一门语言,倒像是进行流水线作业。通病当然也一样,能看不能说,张嘴就卡壳。这方面齐冉比我强得多,不但成绩好,还能说出口,连英语老师都夸,他说英语有股伦敦口音。我跟齐冉打听秘诀,他说是巴里叔叔教的。我说,谁?他说,巴里叔叔,他父母的生意伙伴,常年旅居中国。黄头发,大鼻梁,抽都宝,喝二锅头。中文说得极溜,吃了么您呐?请好吧您呐。嘛去呀您呐?妈了个逼的。后来跟齐冉混熟了,我去过他家几次。他家是复式结构,欧式装修,客厅大得能打羽毛球。一台巨大的等离子电视摆在正中间,周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喇叭,电视柜里整齐码放着当时流行的电影DVD,效果极其震撼。白天他父母不在,有个姓高的阿姨看家。齐冉说,高阿姨在他家很多年了,八大菜系多少都会一点儿,最擅长的是川菜,巴里叔叔很喜欢吃她做的水煮肉片。
打心眼儿里说,我挺不服气的。我觉得齐冉占了认识外国友人的便宜,否则不一定比我强。从那以后,我跟他卯上了,凡事都想比一比,拍照站一起都得踮起脚来。从小我就是个爱较劲的人。我妈说,我随我爸,倔驴一个。我爸原来在皮带厂当维修员。皮带厂重组的时候,被厂长私人承包了。工人大会上,厂长哭着跟大伙说,能力有限,只能保住一部分人的饭碗。我爸就在这一部分人里,只是根本不领情。当着所有人的面,他指着厂长的鼻子说,老子给国家干,应当应分,给你个人卖命,你算什么东西?于是下了岗,自谋职业,在我家门口的大街上支起了一个早点摊儿。出摊儿回来往客厅一坐,什么也不干,就着花生米喝酒,一直喝到晚上睡觉。小学六年级时,我爸死了,死于突发脑溢血。那天早上,他正要上街,忽然一阵头晕,蹲在地上半天没站起来。我妈劝他去医院看看,他不去,冲我妈发了一顿脾气。刚出楼门没几步,人就直挺挺地摔倒在地,送到医院时,已经过去了。
高二那年运动会,是我逼着齐冉参加的。跑了这么久,应该认真分个输赢。我跟齐冉挂赌,谁要是输了,三天不许在学校上厕所。齐冉笑着说,我跑不过你。我看着他说,你这劲儿到底随谁呢?就满不在乎这劲儿。他笑呵呵地说,我爸教过我,和气生财,其他的都是扯淡。我说,我爸也教过我,不争馒头争口气,我就不信样样比不过你。齐冉说,也不是,至少有一样,你比我强。我说,是什么?他笑笑,没有回答。我也没当回事儿,接着说,别废话,跑不跑,给句痛快话。齐冉说,跑也行,挂赌就算了。我说,那不行,甭管输赢,都得带响。齐冉想了想说,这样吧,我输了,就按你说的来。你输了,就当没这事儿。我说,操,挤兑谁呢?你要这样就算了,没劲。齐冉见我急了,忙说,得,还是按你说的来吧,我奉陪。我说,行,这还算句人话。
我跟齐冉描述的梦,就是关于运动会那天的记忆。我还记得,那天跑的是一千五,他冲线以后挤到陆小北面前要水喝。接下来的三天,我滴水未进,放学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厕所。可齐冉死活不承认,坚持说我记错了。后来陆小北也跟着附和,说就是我记错了。那天她记得很清楚,我是第一名,年级主任还发了奖状。我本想再掰斥掰斥,没说几句话就乏了,连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中间迷迷糊糊的,听见他俩小声说话。陆小北好像又哭了。
第三次化疗以后,医生带来一个好消息,癌坯抗原降了,不到300,最高的时候630。我想跟医生说,没必要这么逗咳嗽,正常值是0到5,差他妈远了。况且我隐隐觉得,最近疼痛感加剧了,只是跟谁也没说。尽管如此,我妈和陆小北还是挺高兴的,甚至互相拥抱了一下。当天下午,陆小北早早回家了,她说几天没洗澡,感觉自己都臭了。我妈坐旁边跟我聊天。她说,多好的闺女啊,可惜我儿子没福分。我说,妈。她说,本来就是,那会儿老往咱家跑,谁想到便宜小齐了。顿了顿,她又摇摇头说,也不能这么说,小齐也是好孩子。不是你没福分,是妈没福分。说着说着哽咽了。我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高中那会儿,陆小北确实跟我挺黏糊,经常拽着我逛街,逛完再去我家蹭饭。她特别爱吃我妈做的炸酱面,夏天过水,冬天锅挑儿,倒上我妈自己炸的肉酱,筷子一拌,呼噜呼噜一大碗。后来齐冉知道了,也跟着我们一起逛街,逛完也来蹭饭。我不理解,陆小北一个女孩,我们去她家不太合适,可干嘛非得在我家?我家是个五十平米的小两居,我爸厂里分的老房子,客厅小得错不开身,沙发只能挤进两个人,跟齐冉家没法比。我提过好几次,可以去齐冉家看电影,他俩都不响应。有一回问急了,陆小北一跺脚,扭头回家了,出门前还瞪了我一眼。齐冉跟在屁股后面,居然也瞪了我一眼。
高中毕业以后,我和陆小北上了不同的大学,齐冉被父母送去英国念书,巴里叔叔已经替他做了安排。临走前,我们去机场给他送行。齐冉凑到我耳边说,不许抢跑。我被他说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向着陆小北的方向努了努嘴。陆小北正趴在明亮的落地窗上向外张望。她那天穿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头发乌黑浓密,自然披散在肩上。窗外太阳高悬,日光倾泻,候机大厅里一片辉煌。陆小北的身上泛起一层白光,如同一座精致的雕塑。她忽然转过头来,咧嘴笑了。我的心脏猛烈地抽动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我比齐冉强的到底是什么。
2
小孟是公司的人力,他来看我的时候,刚做完第五次化疗,我的体重从一百三掉到了九十八斤,头发基本掉光了。陆小北找来一把电推子,索性给我剃了个秃瓢儿。剃完她拿来镜子给我看,镜子里的脸阴郁惨白,血肉不见了,只剩下一层薄薄的头皮,松垮地包住脑袋。
那天下午陆小北和齐冉都在。小孟自己带了一兜子营养品,堆着笑进门,看见他俩愣了一下。我给他们互相引见,小孟坐下跟我拉了会儿家常,然后沉默下来,气氛有点儿尴尬。我主动问,小孟,还有事儿?他笑笑说,没事儿陈哥,代表公司来看看你。我说,我挺好的,替我给领导带好。小孟点点头,仍然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小孟叹了口气,说陈哥,我实话实说吧,领导让我跟你谈谈。我说,谈什么?他说,谈离职。陆小北忽然插嘴说,他得的什么病你们知道吗?齐冉拽了一下陆小北的胳膊,被她甩开了。小孟看了我一眼说,知道。陆小北又说,怎么病的知道吗?小孟说,这个不太清楚。陆小北说,我可以告诉你,喝酒喝的。小孟看看陆小北,又看看我,叹了口气。陆小北说,为谁喝的知道吗?小孟不再言语。陆小北仍然咄咄逼人,问小孟,还好意思谈吗?声调高到几近刺耳。小孟苦笑着说,姐,您别冲我,我就一打工的,我说了也不算。陆小北还想说话,我朝她摆了摆手,跟小孟说,哥们儿,我没问题,随时可以办手续。另外,你回去也跟领导说一声,我有医保,不会拖累公司。
小孟是带着离职手续来的。签字的过程里,他一边痛骂领导薄情寡义,一边不停向我道歉。临走以前,他给我鞠了个躬,神情肃穆,仿佛我已经变成了一张黑白照片。签字之前,我给齐冉使了个眼色,让他先把陆小北劝出病房。我明白陆小北的心情,只是没有必要。再说,跟人小孟也说不着这些。
我这病,不光是喝酒的问题,吃饭不规律也是主要原因。大学毕业以后,我进入现在这家地产公司工作,从销售员干起,后来转型做了开发。干我们这行的吃饭没点儿,大家都一样,做销售的看客户时间,做工程的看工地时间,做开发的看政府时间。总之,赶上什么时候是什么时候,自己说了不算。做开发的酒局最多,每次半斤白酒起步,偶尔掺点儿洋酒,啤酒无数。这没办法,人情社会,办事儿不只看钱,更要看脸。领导曾经说过,没什么问题是一顿酒解决不了的,如果有,一定是没喝到位。酒精是拉近人与人之间距离的最快手段,也许不是最好的,却是最容易上手的。
喝酒也不是全为工作。说实话,我有酒瘾。这事儿其实挺新鲜,因为我天生酒精过敏,一杯脸红,两杯头晕,三杯串皮。刚开始喝酒那会儿,对我来说,什么酒都一样。苦涩也好,辛辣也罢,两个字足以概括——难喝。每次喝酒都像受刑,酒精下肚以后,总会有种细密的疼痛感,如同有人在肠道里用小火煨烤。有时候喝得急了,胃里翻江倒海一阵上涌,卡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只能跑到卫生间去抠嗓子眼儿。抠得多了,酒量竟然突飞猛进,该上脸上脸,该吐吐,该喝喝,变得互不耽误。有人告诉我,啤酒甘甜,白酒馨香,我压根儿也没感受到。但我还是染上了酒瘾,而让我上瘾的,其实是喝醉以后那些稍纵即逝的勇气,还有忘却一切的谵妄。
我是在大学即将毕业时开始喝酒的。大学期间,我和陆小北仍有接触,只是不太频繁了。两所学校分据北京的南北两侧,间距几十公里,有几次陆小北主动约我见面,都被我用距离搪塞掉了。我承认,我在压抑自己,故意和陆小北保持着一种若即若离的关系。齐冉临行前说的话我一直记着。我想,在他回国以前,维持现状就好。其实,我时常会有冲动,想要和陆小北进一步接触。只是每当此时,我会马上对自己说,这是比赛,前提是公平。
齐冉跟我的联系一直很频繁,经常打来跨国电话,分享他在英国的见闻,顺便打听国内的情况,几乎每次都以询问陆小北的近况作为结尾。他告诉我,伦敦号称雾都,其实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雾天,反倒经常下雨。下雨也没个常性,用不了十分钟就停,城市永远阴冷潮湿,他做梦都在想念北京的温暖干燥。我对他说,北京一切安好,陆小北一切安好,听说有两个人追过她,都被拒绝了,不必担心。齐冉说,我不担心别人,我担心的是你。我说,我也一切安好,勿念。他说,装什么孙子,我担心的是你不遵守游戏规则。我说,有时候我挺纳闷儿的,洋妞儿不好吗?金发碧眼,臀大腰细,何必非得执着于中国的柴火妞儿。齐冉听了有些着急,问我,你丫是不是抢跑了?我说,别这么急赤白脸的,把心放肚子里,难得我能赢你一次,不会让你找出理由。
大四下半学期,齐冉回国了。那时我刚刚和一家金融网站签订了三方协议,成了一名网络编辑。公司规模不大,每天的工作简单乏味。我最熟练的技能是将其他网站的新闻复制粘贴到自己的网站,不必标记出处,也不必说明转载。最忙的时候是上下午的开市时间,需要一刻不停地盯着电脑,随时关注新闻动态。部门总监三十岁出头,说话匪气十足,经常在例会上强调,开市时间,拉屎也得给老子拉在工位上。
那份工作我做得很好,兢兢业业,认真负责。当时公司刚刚开发出一款股票软件,可以实现大智慧level-2以上级别的所有功能,有些甚至比大智慧更好,市面上没有竞争对手。按老板的话说,相当于起跑时领先了一个身位。公司内部对软件的市场前景非常看好,据说总监也入股了,成了老板在这个项目上的合伙人。有一次在厕所里碰见他,总监扶着自己的玩意儿抖了抖,用同一只手拍着我的肩膀说,小陈啊,跟着哥好好干,将来大有可为。
那段时间,我和陆小北的接触开始频繁起来。这不能怪我。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实习,恰好和我同在一栋写字楼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我实在无法继续高挂免战牌。我们常在一起吃饭,但是只聊工作,不谈风月。偶尔,她会在言语间表现出一些幽怨,我一概装作不知。这已是我能做到的最大克制。
齐冉回来以后,约我和陆小北吃饭。几年没见,他又长高了,明显和我拉开了差距。肤色也变白了,就像被老外传染了一样。刚落座的时候,他还给陆小北拉开了椅子,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向前一伸,俨然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绅士,逗得陆小北掩嘴直乐。整个过程里,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叽叽喳喳聊个没完。我很少插话,一直闷头吃饭。我发现,齐冉这几年跟陆小北的联系非常紧密,在我面前却只字未提。我有点儿生气,仔细想想又觉得毫无道理。齐冉什么也没有做错,规则并不禁止他跟陆小北联系。
快吃完时,陆小北起身去洗手间了。我跟齐冉相对而坐,谁也没有说话。憋了半天,我忍不住损他,你丫可以啊,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齐冉两手一摊,一脸无辜地冲我笑了笑。我说,既然你回来了,比赛可以开始了吧?齐冉忽然认真地跟我说,陈墨,说句实在的,别不爱听,你这人挺幼稚的。我一愣,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齐冉说,我要是你,根本就不会管什么规则不规则。我笑着说,老外都不讲诚信是吗?他说,不开玩笑,我说真的。我说,你要这么说就没劲了,公平竞争还有错了?齐冉摇头说,执着于公平,这就是幼稚。我说,行吧,你说幼稚就幼稚吧。他说,我一直都知道,陆小北喜欢你,你也喜欢她,我看得出来。我没搭茬儿。他继续说,她一直在等你挑明,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张嘴?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想让自己看起来显得平静一点儿。齐冉说,后来我想明白了,你自卑。我说,你闭嘴。齐冉笑了,说,老陈,我想跟你说的是,其实我从没把你当成对手。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骑到齐冉身上,拳头像雨点儿一样落下。我说,你懂个鸡巴,老子自不自卑跟你有关系吗?你想要陆小北,老子可以让给你,我他妈无所谓。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儿的女人多了去了。齐冉的鼻子里淌出鲜血,他似笑非笑地说,在我这儿,哪个女人也比不上陆小北。我发现,他说话时眼睛没在看我,而是看向我的身后。我转过头,陆小北就站在那儿,紧咬嘴唇,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
过了两个月,有一天开市时间,齐冉发来一条短信,只有几个字:我跟陆小北好了。我放下手机,又拿起来,逐字重读了一遍。再次放下手机,我看了看电脑屏幕,又看了看周围正在工作的同事,忽然觉得办公室空旷如荒野,空间在无限延展,目力所及的一切都在离我远去。我明白,其实一切如常。让我觉得空旷的,是落地窗、格子间、阴影、伦敦的雨、我妈做的炸酱面、孤寂。
又过了一个月,那家公司倒闭了。原因是那款软件没有证监会的授权,被用户举报了。软件营收被认定为非法收入,案值大概一个多亿。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胖子,听说举家跑路去了挪威,住在一个叫特隆赫姆的小镇,每年都能看到奇幻的极光。总监牵涉得也很深,出事以后就失联了。有人说,他是替老板顶了罪,正在监狱服刑。也有人说,他比老板跑得还快,目前人在西藏,整天喝着酥油茶,看着彩色的风马旗迎风飘荡。
我得到了一个月工资作为赔偿。这事儿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我妈。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仍然按时出门,按时回家,装成还在正常上班的样子。每天早上,我坐一辆不知道终点在哪儿的公交车,一直坐到总站,下车后,再换另一路,如此循环。后来我的学生卡没钱了,改成了骑自行车出行。从家里出发,一路沿三环行进,累了就停下来,坐在马路牙子上歇一歇。不累就一直骑,骑到累了为止。
我就是从那会儿开始喝酒的,不是自残,只是作为安眠药的替代品。那些日子我很难入睡,整宿盯着天花板,看晨曦透过窗帘披在身上,常有被雪覆盖的错觉。我妈很快发现了异常,追问我喝酒的原因。我说,公司应酬多,练练。我妈说,是不是心里有事儿?别憋着,跟妈说说。我说,没事儿,就是最近太累了,解解乏。我妈说,儿子,身体最重要,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可不能学你爸。他是当了甩手掌柜的,吃苦受累的都是你妈。
公司倒闭三个月以后,我手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期间投了很多简历,覆盖了各行各业,也面试了很多公司,大都石沉大海。被现在这家地产公司录用是个偶然,我甚至不记得自己给他们投过简历。面试过程一切顺利,面试人只简单问了几个问题,当即告知我被录用了,让我怀疑是遇到了骗子。入职以后,我被分配到昌平一个新项目上做销售。那地方又荒又远,每天坐公交,倒地铁,下车以后再步行,单程两个小时。我并不嫌远,路途的颠沛恰如我愿。我想象自己是一名苦行僧,甘冒严寒酷暑,只求内心宁静。
齐冉接了父母的班,做起了国际贸易,每天西装革履,油头粉面,出入各种高级场所,成了像父母一样的生意人。大学毕业两年以后,他和陆小北结婚了。婚后陆小北没有工作,当起了全职太太。他们的婚礼在国贸附近一家高档酒店举行,极其奢华。齐冉给我发了邀请函,我如期赶到了,但是没有进入礼堂。我给门口的登记人留下了两个红包。一个给齐冉,写着:你赢了。另一个给陆小北,写着:对不起。
3
病情还是恶化了。
第六次化疗之后,我变得无比虚弱,全身像散了架一样,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是我妈和陆小北一人一边把我架回病房的。这几天,疼痛感已经不局限在胃部了,哪儿哪儿都疼,但又说不上具体是哪儿,反正浑身难受,一宿一宿睡不着。
有一天医生来查房,我妈和陆小北跟医生商量,要给我增加止疼药的剂量。医生没有回答,而是用眼神示意她们出去谈谈。等谈完回来,两个人眼圈儿都发红,明显是刚刚哭过。我什么都没问,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那天傍晚,日头西沉,齐冉来接陆小北。我想跟齐冉单独聊聊,让我妈和陆小北出去了。齐冉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先是松了松自己的领带,又解开了领口的两个扣子。他的目光在窗帘和棚顶之间游移着,始终没有看我。我这才意识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单独相处了。我笑着说,老齐,你丫紧张了。齐冉看向我,也笑了。我说,这回好了,先冲线的一定是我,谁也拦不住。齐冉说,别胡说八道,好好养着,如果这家医院不行,咱就换一家,如果还不行,我可以联系国外的医院。我摇了摇头说,老齐,你知道我最讨厌你哪点吗?他说,不知道。我说,我最讨厌你的善良,永远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劲儿。他看着我,似乎想说点儿什么,被我伸手拦住了。我说,一直以来,我在意的都不是输赢,而是公平。现在我明白了,还是你说得对,连死亡都是不公平的,还有什么好争的?天完全黑了下来,齐冉走到门口把灯打开了。突然亮起的强光晃得我睁不开眼,我用一只手蒙住眼睛说,老齐。他说,哎。我说,我为当初的事儿向你道歉。齐冉说,早翻篇儿了。我说,帮我照顾照顾我妈。齐冉没有说话,我听见他叹了口气,接着感到他在我的另一只手上轻轻拍了两下。
齐冉临走的时候问我,要不要叫陆小北进来,让我们单独聊会儿。我笑眯眯地看着他,压根儿没搭茬儿。齐冉拍了自己的脑门儿一下,说,真他妈不长记性。我说,回去路上慢点儿,最好别让齐太再来了。我特地在齐太两个字上加了重音。等他们走了,我妈进来了。她在我旁边坐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呜咽起来。我挣扎着坐起身,抱住了她。我妈死死地抱紧我,一边哭一边嘶喊,你们爷俩全都是王八蛋,我恨你们,把我也带走吧,我也不想活了。几个听到动静的护士在门口站着,没有过来制止。我同样哭着跟我妈说,妈,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的后背都被彼此的眼泪沾湿了,我感到彻骨的冰冷,仿佛寒冬早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陷入了断断续续的昏睡。有时醒来,有种刚刚睡下就被人叫醒的烦躁,有时又像是睡了一个世纪之久,疲惫不堪。病床边的人也在不断变化。我妈,陆小北,齐冉,医生,护士,轮番出现。有一次醒来,似乎还见到了几个走动得比较勤的亲戚。我的身上不知何时插上了几根管子,床头也摆上了一台监控器,屏幕上是花花绿绿的线条和密密麻麻的数字。那些数字我看不懂,但有条绿色的线我明白了,它在随着我的心跳而波动,划出一个一个对勾。我的生命变成了可视化的图形,我明白,当图形变成单调的一字时,我就会死去。
记得电视剧里常有类似的情节,一个人在临死之时,紧紧攥住挚爱亲朋的双手,尽力说出只言片语,或承认些什么,或否认些什么,给自己做个总结,也给生者留个念想。那些镌刻在生命中的记忆,会像走马灯一样,在脑中一幕幕闪现,最后停留在某个印象最深的画面上,然后戛然而止,生命就此逝去。实际上,我没有这样的感觉。经历过一次次短暂的昏迷和间歇性的清醒后,我根本没有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说话的欲望。我的脑中空空如也,只是觉得很累,很困,只想好好休息,不想被任何人打扰。
再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站在学校的运动场里。看台上稀稀拉拉地坐着一些人,陆小北就在上面。她穿着高中时的校服,手搭凉棚,微笑注视着我。我妈我爸也在,还有小孟,部门总监,一些我认识的其他人。看台上的人都在向我挥手叫好。我回过头,看见齐冉站在旁边,已经穿上了运动服,披着一件白底儿黑字的号坎儿。侧面站着一名老师,举着发令枪对我说,这位同学,请尽快做好准备。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也披着同样的号坎儿。站到起跑线上,我弓起脊背,微微下蹲,做好了准备。我感到旺盛的精力不断从身体溢出,快要将我淹没。
枪响,摆腿,蹬地,一气呵成。我像一只离弦的利箭一样蹿出,直射向跑道的前方。柔和的风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我,使我浑身舒畅。我转过头,看见齐冉正在肉眼可见地被我甩开,变得越来越小,最后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突然,一道绿色的闪电在我面前的天空划过,呈一字型,宛如一柄利刃。我没有停步,继续向前跑着,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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