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芳的撤退
作者/马晨薇
从家乡到城市,从城市到家乡,归属感缓慢消亡,亲情、爱情、友情,全都是陪葬品。走在迷宫里找不到方向时,原路返回也是一种出路。
1.
明芳在互联网公司做运营,她的工位往外,能看到H市的地标电视塔,同事说,城市看起来很大,可真正有人在过日子的地方,不过是肉眼能望见这电视塔的区域。城市规划以此画圆,把生活和生存划分开来。
明芳不置可否,心里想的是此处十多年前的街道:拆到一半摇摇欲坠的居民楼,夏日清晨拎着痰盂进公厕的中年人,巷道里的鱼干,油条的气味,冬天湿冷的空气吸入鼻腔,挂着雅霜的淡香。明芳跟着爸爸妈妈,跟着村里拖家带口的工程队不停地拆建,在废墟、工地和毛坯之间,完成了对此处最原始的“祛魅”。那会包括明芳在内的很多人,不具备俯瞰的视角,便没什么悬浮的腔调,他们都曾以为自己能凭借聪明与勤奋混入其中,再体面而长久地留在这里。
不管言谈有多超越现实,公司里的同事和明芳一样,租不起公司附近的房子,每日光通勤时间就占去四五个小时。她和别人合租,说的是两室一厅,其实客厅就是一条狭窄的过道。原先住在隔壁房间的女孩子谈恋爱后和男友拧成麻花搬了出去。二房东带来新的一家人,姐姐、姐夫和弟弟。房门大开,明芳偷偷瞄过,两张床之间拉起隔绝羞耻的帘子。两个男人总是邋遢的。明芳起夜迷迷糊糊地坐在马桶圈上,感觉到潮湿,开灯,发现马桶圈上挂着尿液。明芳想去敲门吵架,又怕半夜出事,只好忍耐下去。
明芳在租房软件上浏览房源,找不到一处比这里便宜,交通方便。明芳想,等吧,等银行卡上的工资宽裕起来,等自己升职加薪或者跳槽。
明芳不记得自己如何入睡,却记得梦不太好。自从大三那年明芳梦到两颗智齿懂事地脱落,醒来接到妈妈电话让她回家,外公做小工,房子浇顶当日,倒在水泥堆边走掉。之后明芳就很相信,梦会给自己的预报。
她想到最安全和最节约成本的办法,是去和那家的女人谈谈,请求她跟男人说,让他们讲讲卫生。女人赶时间出门,敷衍地答应。明芳贴着她脚跟出门,跑在她前头,直到地铁口的早餐店,明芳多买了一份烧麦和一杯豆浆,挂在她开锁的共享单车把手上,好言道:麻烦你了,大家都不容易。可当天晚上还是与头天没区别。明芳只好再找女人,对方不耐烦地说:我管不着他俩,我又不带把。明芳火冒出来,说:找派出所来,他妈的尿撒不进马桶,什么毛病。她掏出手机,看到屏幕显示三个未接电话,是妈妈打来的。明芳没再纠缠,赶紧往地铁站跑,回拨电话。
明芳妈妈坐在肿瘤医院门口的小吃摊上扒拉炒面,板凳下放着一块钱的冰露,外婆坐在旁边的轮椅上,刚喝完一碗粥。明芳责怪妈妈:为什么不提前说一声?妈妈反问:搭别人的车,还能挑时间吗?外婆的病被县医院医生宣判过,妈妈不放心,很多人不是来大医院看病的,是来死心的。妈妈和明芳一样,在这座城市生活多年,它摩登炫目,更重要的是有权威、值得信赖。
医院的床位等不到,也没必要等。医生看过外婆的病历和县医院拍的片子,重复一遍同样的结论、开药,说:回家养着就行,老人家。明芳领到自己的任务,外婆吃的药需要她来定期开,再邮寄回老家,县城医院没有。疼痛和药物让外婆时常意识不清,她睡醒之后会不知道是白天还是夜晚,不认识明芳、妈妈,光念叨舅舅。疲惫时妈妈精神振奋,但被遗忘会让她流出眼泪。
明芳把外婆和妈妈带到住的地方,不巧与起床上夜班的男人打了照面。妈妈显然没想到合租房里会有男人,她以为念过大学的明芳,就该租到学生宿舍一般的住房。妈妈扶着外婆的轮椅,站在狭窄的公共区域不想进去,说要出去找个宾馆。明芳拉住妈妈,压低声音说:大晚上的,你钱有得多吗?现在合租都从二房东手上走,哪顾得上性别匹配,再说,他们是一家人,还有个女的,和我不搭界。
入夜外婆熟睡,妈妈睡不着。明芳说:叫点夜宵吧。这是明芳妈妈保留的小小嗜好,有段时间,她在县里的玻纤厂上夜班,会提前在电焐煲里给自己留下一碗甜茶。除此之外,她和所有妈妈一样,没有爱好。
没有妹妹之前,他们一家还在H市,妈妈在狭窄的出租房里做饭,中午会烧小龙虾,用保鲜膜封好,让明芳拿到巷口的小卖部去,放在他们家的冰箱里,然后让老板提前留两瓶冰啤酒,等明芳爸晚上回来一起付钱。晚上,气温降下来,小龙虾回锅,一家三口打开电视,爸妈喝点冰啤酒,是难得的休闲。彼时,电视播放《小鱼儿与花无缺》,江玉燕还楚楚可怜,小鱼儿和小仙女打打闹闹,悲剧尚未开始。
妈妈蘸着汤料,突然说:小龙虾是吃大便和泥巴长大的。明芳笑了,这是外婆常讲的话,夏天外婆家附近的河沟、水塘到处都是小龙虾,据说从前没有这么多,有人养殖后,龙虾苗漏了出来。外公会拿着洗干净的涂料桶,用棉线和竹竿钓龙虾。外婆一边嫌弃小龙虾脏,是入侵物种,一边把涂料桶里的小龙虾洗刷得虾肉泛白,去头,抽线,剪掉虾钳的尖头。下一刻,龙虾进锅,水珠和菜籽油碰头,料酒和姜蒜握手,香气从厨房飘到堂前。外公反驳:你用泥巴去钓,看看能钓着吗?他用湿毛巾擦脸,往印着迎客松的蓝色塑料茶杯里灌热水,因为茶垢太厚,茶水颜色丝毫不浅。让明芳拿到电风扇前面吹凉,下午做小工要喝这个,清凉解暑,出门前再吞一包仁丹。
明芳现在想来,那真是好时候,家里的人都齐全。不过她刚从H市回到村里,吃什么都没有心情。哪怕是一家人,开心的时间也是无法重合的。
妈妈收拾干净外卖盒,打好地铺,问她身上还有多少钱,明芳把手机递给妈妈。妈妈看明芳的存款余额,像很多年前看明芳的成绩单。最后她叹了口气,缓慢地说:现在不是老早以前了,H市不是一般人能混出头的。你想留下来,我当年也是这么想,可惜时机过掉了,考虑考虑回家吧。
明芳这才意识到妈妈来此的另一个目的:自己的体验卡到期了。家底薄、小地方、普通高校的毕业生,文科生,在这里的生活是有期限的。银行卡余额、学历、专业的贬值速度、吃苦耐劳的能力,甚至是良心的消亡速度,都在折损她的进度条。
2.
虽然妈妈一直在打工,明芳大学毕业直接上班,家里还是缺钱。大学时明芳被拉进兼职群,群里聚集了全校条件最差的一批学生。来往的消息里什么活都有:帮别人上课十块,帮跑体测八百米五十块,在学校附近的小餐馆打工,按时长计算,包吃三餐,还有刷单的,给个人的身份信息就能换到钱。在毕业那年,群被连锅端,群主要去坐牢。她拖行李箱走出校门时,门口拉着横幅,聚拢着家长,电线杆上贴着照片——应该是入学采像那次留下的——刚军训完脸黑黑的,梳着大光明,还不会画眉毛的女孩子。远远望去,空中飘着青烟与火光,从描画鸳鸯和喜字的搪瓷脸盆中浮起来。那个世界的货币到底是什么,事件的主角究竟有什么难处或者欲望,她几时沉入学校里的湖,没人知道,但大家只记得钱,因为钱。群主发送的消息“软件贷款,完成一单,提成400,专业团队”,明芳也看到了,指尖划过那行字,就和一些危险擦肩。明芳觉得死去的女孩就是自己,生死微妙,丧钟为谁而鸣。明芳看到痛苦哭号的脸,眼泪转了一圈变成鼻涕,她吸溜着悲伤,狂奔向驶来的公交,铆足劲提高行李箱,挤了上去。明芳要赶一趟开往她阔别多年的H市的火车,去上她人生中的第一个班。就算是困窘,她也是打算猛冲的。
明芳很艰难,也很难过,那些一步之差的险境、一步之遥的不可及,她没办法说给妈妈听。同样,妈妈也不会说给她听。
从前妈妈说,她不希望明芳留在村里,一年到头,在挂着鼻涕,邋遢地过年时,一家人才能见上。妈妈想留在家里,但爸爸需要男孩和妈妈稍加休养后空余的子宫,于是他们在H市组建了外来的一家三口。
爸爸在搞了几年装潢之后,慢慢尝试承包工地和装修,他联系在H市的老乡,并且会从村里带人出来。试图把砖匠、瓦匠、漆匠以及有体力的年轻人、中年人、没有退休工资的老年人,都集中在一起,他们把H市的房子建成,粉刷好,指望有天,从无数废墟间,挣出光明的未来。
明芳印象中,爸爸总是灰扑扑的,浑身上下都是建材碎屑。他们经常搬家,哪里有工地,哪里有蓝色铁皮包围,明芳家就换到哪里。三个人挤在铁皮工棚里的几年,明芳爸爸在工地上,妈妈要给他们做饭,大铁锅,味道不好,受热不均匀,饭都夹生。除了明芳,没人吃出来。重盐重油,裹着蛋白质和碳水,一口一口补充进体力消耗殆尽的身体,饿和累让人吃不出滋味。周末,爸爸带明芳和妈妈去地标电视塔下面玩,坐电梯上去要买门票,他们就在下面伸着脖子望。明芳工作后买票上去,意识到,站在塔下看到的是人头,站在塔上看到的才是风景。她和妈妈听着爸爸的豪言壮语,他说:再吃几年苦,以后儿子就能在这高考了。
回家的路上,他们走错了方向,在错综复杂的巷道里转来转去。景点、地标、高楼的周边永远聚拢着破烂的房子,像自然界的共生关系。臭水沟,垃圾场,腌货挂在屋檐下,人抬头能碰到一脸盐。爸爸找了个小卖店,只舍得买一瓶矿泉水,递给明芳和妈妈喝,被说了很多遍了“外地人”才问出路,压着火一言不发地走回家,他渴到直奔水龙头,灌进一肚子生水。
“外地人”在明芳心里是句骂人的话。从记事到离开H市,明芳不止一次听过。后来她和H市本地的同学学会了圆熟的本地话,自己独自出门,连普通话都带着H市方言的尾巴。H市方言的尾音轻轻柔柔,哪怕是经由男生的声带出来,都会有人愿意伸手托住。爸爸妈妈说,明芳已经是本地人了,可明芳知道,不是,远远没到,只是爸妈的工地上几乎没有本地人,她才能以假乱真。明芳初中入学的区域很奇怪,像鸳鸯火锅、太极八卦图或者三色杯,是界限分明、内部结构稳定、无法拆散的东西。爸爸的工程队拆到这里,别的工程队建到这里,绝对不能伤害的保护建筑也在这里,它们由参天的法国梧桐和精致的铜制围栏守卫。第一学期,学校组织去植物园,春夏交接,气温回升,没到开空调的时候,大巴车里暖烘烘的,明芳晕车,但打不开窗户,下车之后她拎着塑料袋在路边呕吐。很奇怪,班上同学没有人晕车,他们似乎闻惯了汽油味,以及红绿灯前的急刹,甚至在明芳感到反胃时,会不停地往嘴里塞甜腻的零食。老师轻抚明芳后背,说:小姑娘,你车坐少了。明芳才恍然明白,原来他们家里都有车。
这是明芳家经济状况最好的阶段,所以明芳才能在这上学。他们搬进了一栋将于几年后拆除的老楼里,有了马桶和电视,但没有空调和冰箱。同样是在这个时间,明芳的妈妈怀孕了。爸爸在产检时迫不及待地问医生:男的女的?不能说?那带把吗?医生厉声呵斥,他不但不反驳,还露出谄媚而宽容的笑。同乡来H市做保姆的阿姨偷偷跟明芳说:要是个弟弟,恐怕你爸妈就没有那么多心思花在你身上了,你要努力念书。妈妈怀孕时,明芳心里不太妙的感觉是一点火星,在听到阿姨的那句话后,火星接触空气,完全燃起来。胎儿的性别是二选一,人总要面对二选一,百分之五十是运气还是风险,难说。明芳担心自己,更担心妈妈。
妈妈在寒假到来前生产,明芳就在这个时间点转学。爸爸的工资、妈妈的精力、出租房的容积,似乎永远只够三个人,多出一人,就要换明芳下场。不过,就算能念完初中,没有H市户口都得回到老家念高中,换一套教材,写另一套考试卷参加高考。这天一定会来,只不过是提前。离开前,同桌送了她一套《世界未解之谜》,他说,当小说看吧,很有意思。考完试那天明芳告诉他,她自己下学期可能就不会来这上学了。他稳重地点点头,因为明芳自妈妈怀孕时就跟他预告了自己的未来。他为此特地提前准备了活页纸的同学录,取出一张给明芳写,又取出一张自己写。他手里的那张是自己的联系方式和寄语,他写:永远不要为了分别而难过,想见面的人,总能相见。他是信心满满的人,对过去和未来事物的兴趣远大于眼前。
3.
妈妈和爸爸是一个黏合的同盟,可当性别落地,同盟就瓦解了。妹妹的满月酒上,没有人用“弟弟”之类的话逗明芳,转而非常明理地劝明芳的爸爸,说:女儿也好,女儿也是一样的。被劝的爸爸,不去看酣睡的妹妹,只管大口喝酒,连看到明芳都挤不出一个敷衍的笑容,机械地问了句:吃饱了吗?院子里摆着酒席,“喜上门”的厨子是个笑嘻嘻的年轻胖子,体形太大,站在院门口喝果粒橙堵住了明芳的路,明芳绕过她,没搭理爸爸,绕过男人交流时制造的一大圈烟雾,进了家门。妈妈抱着妹妹坐在堂前的长凳上,见明芳进来,眼底又滚出眼泪,八仙桌上叠着红包、礼单和烟酒,房间的床上堆着的是妹妹的尿布、奶粉和奶瓶。明芳放下书包,走过去看了一眼妹妹,冬天湿冷,取暖器开着又很大,吹得人局部滚烫,但身体冰凉,她很小,脸红红的,含着妈妈的乳头,睡着了。今天不是为她庆祝,是借她收礼。
爸爸抽完烟进屋,妈妈起身把妹妹放在床上,拉下衣服,遮住胸口,最后撕扯、捶打着爸爸:你就那么想要儿子吗?你摆脸给谁看?爸爸看了一眼明芳,把头垂下去,他说:不要了,我没那个命。
原来生女儿是要认命的。
坐完月子,明芳妈抱着妹妹坐上去县城的大巴,外婆还没放弃劝明芳的妈妈,告诉她迟一点再回去,把身体养好,等妹妹再大一点。妈妈摇摇头,跟外婆说:你是不知道,住的地方周围有多少那种店,防不胜防。
明芳清楚那种店是什么。女人坐在窄小的门脸前织毛衣或者钩毛线拖鞋、蹲在地上吃西瓜,妈妈和她走过时连跑带拽,人字拖分开她们的脚拇指和其他四个,明芳低头看到含义不明的文身与烟头灼伤的疤痕。楼下小卖部的老板娘,就是因为要防这些店,才从老家赶来的。她说:要不是这个逼不自觉,我留在家陪读,儿子不至于最后连个高中都考不上。她的丈夫小口小口地抿酒,笑嘻嘻的样子,似乎夫妻间的“追”与“防”理所应当。他在此事上随和,就显得他老婆刻薄失礼。
明芳妈妈跟外婆讲:你以为他不想吗,我怀孕这段时间……外婆及时打断道:少讲两句,过日子哪有那么好的,车到了,走吧。
妈妈抱着妹妹腾不出手,她让明芳自己从她口袋里掏钱。她说:想买什么就自己去县里买,乖啊,听话。钱明芳一直没花,那段时间,她常常在清晨醒来,看着房梁,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更不知道自己需要买点什么。
从外婆家到学校的这几步路,放在H市,还没有绕出明芳居住的巷道。很短的路程,外婆招呼住在隔壁的文杰和她一起走。外婆怕路上有狗,有混混讨钱。文杰和明芳同班,人不多,附近几个村子同龄的小孩都在一个班上。
前年过年回外婆家,文杰还没有明芳高,脸颊和鼻头因为没擦润肤霜,皴得掉皮,挂着耳捂,摘下来看耳朵上有冻疮。H市入学年纪卡得严格,明芳年底的生日,就迟了一年上学,虽然同级,却显得比文杰年纪大,也大方很多。明芳隔着院门递巧克力给他吃,讲普通话,他推辞半天才一脸不好意思地接下,转身进房间挑了两包墨酥糖回赠。
敲定了明芳今后要在家念书之后,文杰就来得频繁了,他长高了,不羞于讲出自己的“土话”,在他看来明芳,原本像客人、像H市人的明芳变得普通起来。文杰家院子里有张竹编的摇椅,摆在屋檐的阴凉之下,隔着低矮的院墙,文杰躺在上面毫不忌惮地上下打量明芳。上学路上,文杰表现出来多余的热情,吹嘘、自夸、指点江山,似乎每个男生到了年纪就会自动掌握。在他的描述中,他爸已然在H市的建筑行业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他把裤脚拎起来一截,给明芳看鞋上说明身份的对勾。没吃过猪肉,明芳见过猪跑,鞋的配色,对勾的位置和走线完全是赝品的模样。
整个村子在外面打工的人都想尽办法节省水、电、油和米,像古人行军背上干粮,他们背上来自家中田地里父母支援的,可以节约下工资的东西,在村口等通往县城的中巴,再换乘县城通往城市的大巴,坐地铁、过安检、等公交,最后挪到住处。一年到头,只是回去过年那几日装相。其他时间,文杰看不到,明芳看得到。明芳忍不住问:你去过你爸工作的地方吗?文杰露出扫兴的神情,说:没去过,怎么了,我们班同学都没去过。明芳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爸为什么不想让你去。文杰似乎明白了什么,明芳截断了他的话头,路上再没作声。
文杰的爸爸也是明芳爸爸带出去工作的,起初刚来H市打工时,家里老房子倒了,新房子搭了个空架子起来,没有粉刷和家具,还欠了点钱。文杰爸爸省钱不吃中饭,大家都省,但吃饭的人,就是会无端嘲笑不吃饭的人。明芳妈妈看不过去,就把卖不掉的剩饭给他。明芳爸爸就冷笑着跟妈妈说:他就是抠,钱可一分不少挣,你少充冤大头。后来明芳果然看见文杰爸爸站在银行门口点钱,一叠一叠,往ATM机里存。过年回家前一天,在返程的大巴车上,文杰爸爸换上翻新的羽绒服,打红色的领带,衬衫外面的羊毛背心熨得平平整整,在村里见人就发烟。假期结束,他双手接触水泥与钢筋,穿回解放鞋,依然不吃中饭。
他不会让儿子文杰和其他家里人知道。
H市的方言话带跑了明芳的普通话,也导致她圆不回老家的“土话”,站在新教室的讲台上,刚自我介绍两句,台下就嘘声一片。
这里的同学似乎要更成熟。流行在这个小地方的、适合刚发育女生穿的内衣,有两根绳交叠在脖颈,打结固定。明芳望向那根棉质的细绳,感觉有一双手轻轻扼在自己的喉咙上。男生会伸手去解开两根有弹性的绳,换来尖叫声和笑闹声。明芳预感他们长大后会成为自己的父母或者小卖部老板娘和她的丈夫。有时拉扯,大动干戈,将种种错处都终结在暧昧的词语与眼神里,把日子含混地过下去。
明芳刚转来的几个星期,最愿意上的只有微机课。很简单的office操作,她小学就学过,很快完成课堂任务后,她从来不理会没做完任务的同学求助,剩余时间自顾自地、翻来覆去地进同桌的QQ空间。他们俩对话框的聊天记录停留在一个星期前,同桌发来自己养的叫“忍者”的乌龟照片,还说过两天爸妈休年假,和家人去日本旅游,要给明芳寄来明信片,他询问明芳地址,明芳没好意思把自己家某村某组的家庭住址发送过去,写了自己学校和班级。下周上微机课,明芳看到同桌回复:太迟了,已经回家了!没有邮戳,明信片没意思,等周末我给你寄点吃的东西吧!有如此时差,隔天明芳就收到了一盒巧克力饼干,门卫送到班上,盒子上印了很多白色的小雪花和日文“白い恋人”,她在班里拆开,同学们指着恋人两字大惊小怪,问:你男朋友是H市人?明芳高兴又虚荣。他们就这样像写信一样聊天,直到某天,同桌发来的信息变成了“性感荷官在线发牌”,再没联系上。
4.
妹妹周岁过完没多久,明芳的爸妈离婚了。外公做完工回来,抬脚就朝爸爸小腿踹,厉声骂:你是想找别的女人给你生儿子是吧!妈妈哭着说“”就是!少瞒我,我有什么不知道,为了小孩跟你熬,我都没提,你哪来的脸。明芳爸爸垂着头,泄了气一般坐在门槛上,低声说:这是一方面……哪有男的……算了,跟你讲不清,离了好,我欠债了。
准备迎接儿子的爸爸,一年前斗志昂扬,又找了更多人,承包了工程,可活干到一半,企业资金出问题,工程款不到位,钱没赚到,工资又发不出来。中午放学,刚进家门的明芳听见爸爸对妈妈说:离婚吧,没有钱给你,债算我的,两清。
妈妈抱着妹妹和明芳哭,没吃午饭,但离了婚。那天以后,不愿让明芳一人留守的妈妈,把更小的妹妹放在了外公外婆身边。她进县里的玻纤厂干活,给双职工的家庭烧饭、做钟点工,没问爸爸要过抚养费。
下午上学,哭了一中午的明芳觉得光线太强,在自己眼皮上一排排地踩踏。文杰在楼道口就堵住了她:怎么了,怎么哭了。明芳闻到他头油的臭味,厌恶地推开,走进教室。明芳从未比那时更期待课间眼保健操到来,她需要闭上双眼,放松双眼。
在挤按睛明穴的那节,闭着双眼的明芳感觉到什么东西顺着自己的头发往脖颈处爬,还有轻微的痛痒,她伸手一摸竟摸到冰凉的皮肉,她以为是虫子,就想弹开,没想到这东西远比明芳以为的要大和结实。明芳感觉到自己的脖子在拉扯中破了,伸手拽了下来。在眼保健操的音乐中,明芳惊吓尖叫,扰乱了节奏。她从凳子上蹿起来,转过身,背对黑板,坐第一排的她,发现所有人都在笑,唯独她流着眼泪,被她拽落的,是一条蛇,现在躺在地面上一动不动。明芳的眼睛还是肿的,睁不开,几秒后害怕理应消失,可她太难过了,想逃避就闭上眼,身体被眼睛和心情牵连,不可控地倒在了地面上。
明芳醒来,看见自己躺在家里的床上,身边有碗和米,还有一块红布。外婆说:你被吓着了。明芳说:文杰把蛇扔在我身上。外公说:已经上门骂过了,是假蛇,软塑料的,他爸不在家管不着他,爷爷奶奶拿了吃的来道过歉了。外公指了指床边放的旺旺大礼包。
休息了几天,再回去上课,明芳不想闻教室里的怪味:韭菜馅的锅贴、猪肉馅的包子、油很大的麻球糍粑。明芳把电风扇的挡位开大一档,驱赶气味,但坐在吊扇下的同学不同意,他们相信吊扇年久失修,风速加快会带来吊扇坠落的风险。
“把你头旋出去,晓得吗,外地佬?”
久违地,明芳在家乡听到这三个字。明芳依然不会说“土话”,不愿意和文杰一样的男生多言语,不认为男生手贱的捉弄可以表达爱意。所以她是“外地佬”。
那时明芳还不知道,全国各地都有讨薪欠薪的事故,多少人因为拿不到工资而失望、丧命。爸爸是被别人欠、被骗,也亏欠别人,腹背受敌。他卡住了,就像明芳的普通话,明芳在班里的局面。
文杰告诉同学,明芳是为了骗他家送来的慰问品吃才装作被吓晕的。
“你们都晓得,这条假蛇,我吓了班上多少女生了,她们怎么没事,就她逼事多呢。”明芳听到文杰说,随后是其他人的附和。明芳的外号由“外地佬”又加了一个“好吃佬”。从文杰坐在凉椅上打量明芳那刻起,就充满危险。
他们中的很多人,父母在H市打工,被欠着工钱,过年没能回家,或者回家了,买不来年货。砖匠、瓦匠、保姆、保安,拆解出来的家人们缩在H市小小的阁楼里生活,迷失在H市的地铁站、汽车站、火车站,扛着蛇皮袋被挤来挤去,最后收获一枚嫌恶的眼神。家乡的孩子们收到了信号,是整座城市在羞辱他们的父母,而明芳是他们能接触到的,H市的唯一元素。在外面读了几年书有什么了不起,又不能在那考大学,说普通话也够装腔作势,H市不要明芳,她还无耻地靠上去。
明芳很愤怒,想站在讲台上揭穿文杰冒牌的耐克,却发现自己脚上也是外婆乱买的假牌子,镇上的街道、小店充满了这样别扭的鞋服。明芳想说上一句“你轻狂什么啊,你爸爸连午饭都舍不得吃一口”,可明芳的爸爸,欠着他家账。明芳在心里朝对方挥了无数次拳,但每一拳都打在毫无底气的自己身上……我和他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家人,一样的处境。
可是为什么,明明是一样的人,总在相互戕害,为什么,明芳在H市是外地人,在家乡也是。
明芳要通过中考,去全县唯一一所高中,考上重点班,甩掉这帮注定要去到职高,或者尽完受教育义务就流向劳务市场的同学。她决心,回到H市,才会回到温和而沉稳的人身边。H市扎伤过明芳,拒绝了明芳,嘲讽过明芳,但明芳与家人和同学最好的记忆都在那里。此刻,家乡糟糕透了,不宜久留。
中考前,明芳的模拟考试不理想,她哭到值日生都离开教室,才往家走。房子后面是田,田背后是山,明芳不熟悉作物和树木的名称,只有山与田中间的小河,亲切而清澈。天已经黑尽,明芳被蚊虫叮咬,水声滔滔,明芳觉得人生不过如此。当河水冲过她的小腿,有个什么东西柔软地卡在了明芳脚下,是个破旧的布娃娃。她本来该有衣服的,但水流冲刷、河道漫长让她赤裸,她本该健康完整,但石子割穿了她的胸腹,翻出体内的填充物。她几乎空了,留下涤纶的、薄透的表皮。明芳捡起了她。
5.
妈妈先明芳一步回家,坐村里人的顺风车。妈妈这次来,是在向明芳求助。毕业后这三年,明芳在H市自给自足,但现在,家里需要她,妈妈能给她最大限度的支持,到此为止了。妈妈和舅舅两人轮班照料,还是没办法抵御死亡、病痛的威力。死亡胁迫老去的肉体,蚕食着年轻的耐心。明芳早做准备,退掉了房子和递了辞呈,决定去家乡的一个私立小学教书,那边很缺老师。“过渡,再慢慢考个编制。”负责招聘的领导这样对明芳说。她的确如此打算,无数人都做此打算。又是年关,明芳入职前,先过了教师的寒假。
返乡的大巴车上混乱而拥挤。车里的人都已经不年轻了,他们背着巨大的行李,大巴车就格外拥挤。多少年了,明芳还是没能学会“土话”,但同乡们的交谈在“走调”,还有普通话、土话、H市的方言、抖音外放尖锐的笑声。明芳感到沮丧,今后,总有这些声响了。大巴车下了高速,天色渐渐暗下来,明芳不用打开手机地图,便知道快要到家了,手机里视频软件自动播放起教高考生填志愿的老师的话语:为什么报师范,现在出生率这么低,偏远地区今后能攒上几个鸟人?多少中小学要关门,看看韩国就知道了。路面不再平整,比从前好,但是永远跟不上。她闭上眼睛,睡不着,心和车同时颠簸。
明芳接替妈妈照顾外婆,她才得空休息,明芳早起,屋里已全是红枣稀饭的香气,这是妈妈晚上提前煮好的,放在电压力锅中。以前,外婆也是这样给她准备早饭。她掀开锅盖等待冷却,此间隙站在院子里刷牙,她看文杰家屋檐下的躺椅已经不知所终,堂前挂起两张遗像。
文杰穿着快递员的衣服,满脸倦容,应该是刚下夜班。他初中后没再读书,也无吹嘘的本钱——至少在明芳跟前。他又变成了那个比明芳小、没有明芳高的男孩,站在对面的院子里吸溜着鼻涕,手里攥着一根擦炮,看着穿新衣服回来的明芳,不愿意讲嘴里含着的“土话”。文杰匆忙地推门回家,没和明芳说话,连眼神交流都没有。在H市,她每天收到快递,都会诚恳地和陌生的快递员说“谢谢”。不知道为什么,明芳想起那晚沾着男人尿液的马桶圈,明芳希望他有着与文杰相似的脸,她竟然有了报仇的快感。
县城终于开了一家肯德基,明芳掏钱,拉着妈妈和妹妹进去吃。妹妹无意间说:爸爸有时会来学校看她,隔着铁栅栏给她塞零食和红包。妈妈说:他还说什么了?妹妹说:问了姐姐在哪工作。妹妹没告诉爸爸明芳从H市回来,在学校当老师。明芳问妹妹为什么,妹妹吸着可乐说:他见我得塞钱,见你就要讨饭了,这点我还是拎得清的。离异、负债的爸爸,在H市晃了几年,还掉了债,没有儿子,念起旧来。
明芳搬家那天按照同桌同学录上的地址去看了一眼,旧建筑、新校区、商厦很好地融合,不像当年混乱的状态。不过,在这样的秩序之下,应该挤不进任何一个如明芳这样的家庭了。树木繁茂,散步遛狗的行人步履缓慢,来来往往的多是老人家,明芳坐在石凳上和他们聊天,H市方言还没有忘,不过走了调。明芳提起同桌的名字。老人家讲:出国了,日本。他妈妈早年就是在日本留的学,多少年前的事情,他是高中就出去念书,早走掉了。明芳说:哦哦,再会啊再会。
再会就是游客了,明芳在心里说。
在H市漂泊、工作的人其实都是游客,满腹心事与牢骚,一周只能自由活动一天的游客。握着体验卡,盯着进度条,以为命运的齿轮会在自己的头顶失去精度,可惜进度条浮于显示器,外地人有一根插头,插在家乡的电站。
外婆去世后,连下了一个星期的雨,好不容易等雨停了,妈妈翻出棉被、旧衣服和所有潮湿的东西,晒在院子里。阳光经过的棉被松软舒适,母女三人挤在一张床上睡觉说话。妹妹问明芳,大学和工作期间有没有恋爱。明芳说:没有,我有喜欢的人。妹妹从床上坐起来问,谁啊谁啊。明芳说:你不认识,你当时还没出生。她就又躺下了。妈妈问,什么时候的事情。明芳说:初一。去植物园那次,全班只有我晕车,老师说是我车坐少了。我同桌跟我说,没关系,这地方马上通地铁了,就算不晕车的人也不愿意坐大巴,它们总会被淘汰,没有活人去适应死物件的道理,大巴算什么,迈巴赫也不行。他把iPod的耳机分了一只给我,里面放着日本乐队的歌,他说听歌能分散注意力缓解晕车。我问他,歌的中文译名是什么,他说中文译作《蜉蝣》,第一句唱“想你的心情如同蜉蝣”,他看着我笑了一下。
妹妹问,现在呢,现在明芳还喜欢吗。明芳裹紧了身上被子,没有回答。很多年之后,她才听到大学广播台在放熟悉的旋律,主持人用浮夸的播音腔说:将暗恋的情感比作蜉蝣,多么动人啊!她站在食堂入口,下课的同学从她身边涌过,众声喧哗,那首歌逆着风走。
妹妹在等待的过程睡着了,明芳轻声说:喜欢,就像喜欢一种感觉,体面的、自由的、被尊重的感觉。后来我想,如果他成为丈夫、父亲,应该不会问医生,小孩“带把吗”。
妈妈伸手抚摸她的脊背。睡吧,妈妈说。明芳阖上眼。
冬日的村庄安静极了,万物都在低频地呼吸。窗外、田边、山与山的空隙之中,当年的河流转入枯水期,孱弱得像穿针的棉线,或许载不动破损的娃娃。时间改变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有,明芳想起曾有人这样说。忙碌地经营生活,奋力在林中路上砍去枝蔓,以为绕过了几重迷宫,其实多年的冲锋与前进,不过为自己蹚出一条退路,退与进,如天地平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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